中国学(一)

作者:辜鸿铭 | 字数:4166
  不久前,为了赶时髦,一个传教士在他的一些文章的封面自称为“宿儒”,这导致了很多笑话。毫无疑问,这个想法当然是相当荒谬的。在整个中华帝国,可以肯定地说,还无一人还大声宣称他自己是宿儒。“宿”字在中国的意思为一个文人学者所能达到的最高境地。但是,我们常常听到,一个欧洲人被称为是一个中国学家。在《中国评论》的广告里说,“在传教士中间,高深的中国学正在艰辛地耕耘。”接着,它就罗列了一堆撰稿者的姓名,并说我们相信这些学者的所有研究都是可信与可靠的。

  现在,如果试图了解所谓的在华传教士辛勤耕耘的高深学问的高深程度,我们没有必要把德国人费希特在《文人》演讲中,或者美国人爱默生在《文学伦理学》中所提出的高标准来衡量。前美国驻德公使泰勒先生被公认为大德国学家。事实上,他也仅仅是一个读过几本席勒剧本,在杂志上发表过翻译海涅诗歌的英国人而言。在他的社交圈内,他被捧为德国学家,但他自己决然不会在印刷品中公然自称。那些在中国的欧洲人中,出版了一些省方言的一些对话或收集了一百条中文谚语之后,就立即给予这个人汉语学者的称号。当然,取一个名字到无关紧要,在条约的治外法权条款之下,一个英国人在中国可以不受惩罚地称他自己为孔子,如果这令他高兴的话。

  因为一些人认为中国学已超越了早期开拓时期,马上要进入一个新的阶段了,所以我们被引导来考虑这个问题。在新的阶段,中国研究者将不仅仅满足于字典编撰或这种简单工作,他们想写作专著,翻译中国民族文学中最完美的作品。他们不仅非常理智与论据充分去评判它们,而且决定中国文学殿堂那些最受推崇的名字。接下来,我将进行以下几个方面的考察。第一,考察一下历经上述变化的欧洲人,考察他们具备什么程度的中国知识;第二,以往的中国学家做了那些工作;第三,考察现今中国学的实际情况;最后,指出什么样的中国学应是我们的发展方向。俗话说,一个站在巨人肩膀上的侏儒,很容易把自己想象得比巨人更伟大。但是,必须承认的是,侏儒拥有位置上的优势,必将具有更加宽广的视野。因此,我们将站在我们的先人的肩膀上,对中国学的过去、现在与未来做一番审查。如果我们在这个过程中提出了与前人不一样的意见,我们希望不要被认为是炫耀。我们认为自己仅仅是利用了自身所处位置的优势。

  首先,我们认为欧洲人的中国知识已发生变化,这表明学习一门语言知识的难点已被克服。翟理斯博士说:“以前人们普遍认为会说一门语言,特别是汉语中的方言是很难的。这种历史很早就在其他的历史小说中有所表述了。”确实,即使是对于书面语言也是如此。一个英国领事馆的学生,在北京住两年、在领事馆工作一两年后,就能看懂一封普通电报的大意了。所以说,我们很高兴地认为,如今在中国的外国人,他们的中国知识已发生了很大程度的改变。但是,我们对超过这个界限的夸大其辞,则感到非常怀疑。

  在早期耶稣会传教士之后,马礼逊(56)博士那本著名字典的出版,被公认为所有已完成的中国学研究的新起点。无疑,那部著作留下了一座早期新教传教士的认真、热心和尽责从事的纪念碑。继马礼逊博士之后的一批学者中,当以德庇时(57)爵士、郭士腊(58)博士等为代表。德庇时爵士对中国一无所知,他自己也供认不讳。他肯定讲官话,并能够不太费劲地阅读那种方言的小说。但他所拥有的那点知识,恐怕在今天只能胜任一个领事馆中的洋员职务。然而,值得注意的是,直到今天大多数英国人关于中国知识,是来源于德庇时爵士的书本。郭士腊博士或许比德庇时爵士更为了解中国多点。但是,他却不打算做进一步了解。已故的托马斯·麦多士(59)先生在后来揭露郭士腊的自负方面做了不错的工作。以及另外这种传教士如古伯察(60)和杜赫德(61)。在这之后,我们很奇怪地发现了蒲尔杰(62)先生。在他的新著《中国历史》中,他把上述人物引证为权威。

  欧洲所有大学中最先获得汉学讲座教授是法国的雷慕沙(63)。我们现在还无法对他的工作进行恰当的评价。但是他有一本引人注目的书,它是法译中文小说《双堂妹》。这本书经利·亨德读过后,他推荐给了卡莱尔,再由卡莱尔传给了约翰·史特林。这些人读过此书之后,很高兴并说书一定是出自一个天才之手,“一个天才的龙的传人”。这本书的中文名叫《玉娇梨》,是一本读起来令人愉悦的书。但是它在中国文学中只是一个次品的代表,即使在次品中也没多高的位置。不过,令人感到高兴的是,来源于中国人的大脑的思想和想象,事实上已经通过了卡莱尔和利·亨德的心灵的验证。

  在雷慕沙之后的汉学家有于连(64)和波迪埃(65)。德国诗人海涅曾言,儒莲做出了一个惊奇的和重要的发现,即蒙斯·波茨尔对汉语一窍不通,并且后者也有一个发现,即于连根本就不懂梵语。然而,这些著作者的开拓性工作是相当大的。他们所拥有的一个优势是他们完全精通于本国语言。另一个可能要提及的法国作家是德里文(66),他做了前无古人的工作,即他的唐诗译作是开始进入中国文学的一个突破。

  在德国,慕尼黑的帕拉特(67)出版了一本关于中国的书,他取的书名为《满族》。像所有其他德国的著作一样,这是一本无可挑剔的书。书的明显意图是要描绘出中国满族王朝起源的历史。但是,这本书的后面部分涉及到一些与中国问题的信息,据我们所知,这是用欧洲文字书写的其他书中找不到的。就如卫三畏博士的那本《中国总论》,跟《满族》相比,也只是小人书而已。另外一个德国汉学家是斯特劳斯,他是普鲁士吞并的小德意志公国的前大臣。这个老臣在离任之后以研究汉学为乐。他出版了一本《老子》的译著,并且最近出版了一本《诗经》的译著。据广东的花之安(68)先生评价,他的《老子》译本中的一些部分还是不错的。他翻译的首领颂也是流传广泛,评价不错。不幸的是,我们无法获取这些书。

  上述所提及的学者都被认为是早期的汉学家,始于马礼逊博士的字典的出版。第二阶段始于两本权威的著作:一本是威妥玛(69)爵士的《自迩集》;其次就是理雅格博士的《中国经典》翻译。

  对于前者,那些中国知识已经超越讲官话阶段的西方人可能会对它不屑一顾。尽管如此,它还是所有已经出版的关于中国语言的书籍中,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得最完美的大作。而且,这本书也是顺应时代呼唤的产物。像这种书必须写出来,瞧!它已被写出来了,在某种意义上说,它已经将现代与未来竞争的机会全部夺走了。

  那些必须做的中国经典的翻译,也是时代的必然。理雅格博士已经完工了,其结果是一打吓人的卷册。无论质量如何,单从工作的量来说确实是巨大的。在这些浩繁的译著面前,我们谈论起来都有点害怕。不过坦白地说,这些译著并不能让我们满意。巴尔福(70)先生公正地评价道:翻译这些经典大量依靠的是译者所生造的专业术语。现在我们感觉到理雅格博士所运用的术语是粗糙、拙劣、不充分的,并且在某些地方几乎是不符合语言习惯。这仅仅就形式而言。对于内容,我们不敢冒昧提出意见,还是让广东的花之安牧师来代言。他说:“理雅格博士关于孟子的注解,表明了他缺乏对作者的哲学理解。”我们可以肯定,如果理雅格博士没有实现在其头脑中对孔子及其教义有一个完整的理解和把握,那么他是很难阅读和翻译这些作品的。尤其特别的是,无论在他的注解中,还是在他的专题研究中,都不让一个词组与句子漏掉,以此表明他以哲学整体来把握孔子教义。因此,总而言之,理雅格博士对于这些作品的价值判断,无论如何都不能作为最后的定论加以接受。并且中国经典的译者将不断更替。自从上述两本著作面世后,又出现了许多有关中国的著作。其中的确有几部具有重要的学术意义。但是还没有一部我们觉得已经表明中国学已出现一个重要的转折。

  首先是伟列亚力(71)先生的《中国文学札记》。然而,它仅仅是一个目录,并且根本不是一本具有文学气质的书。另一本是已故梅辉立(72)先生的《汉语指南》。当然,它并不能被认为是很完善的东西。尽管如此,它确实是一部伟大的作品,是所有关于中国的作品中最严谨和认真的了。而且,它的实际效用也是仅次于威妥玛的《自迩集》。

  另一个需要注意的中国学家是英国领事馆的翟理斯先生。与其他早期法国汉学家一样,翟理斯先生拥有令人羡慕的清晰、有力和优美的文风优势。他所接触的每个问题,都立刻变成清晰和易懂。但是也存在一两个例外。他在选择与其笔相值的题目时并不是很幸运。一个例外是《聊斋志异》的翻译。这一翻译应当看作是中译英的典范。但是,尽管《聊斋志异》是很优美的作品,并不是属于中国文学的一流之作。

  紧接着理雅格博士工作之后,巴尔福先生最近关于庄子《南华经》的翻译,的确是抱负最高的作品。坦白地说,当我们第一次听到这个宣告时,我们的期待与高兴的程度,犹如一个英国人进入翰林院的宣告。《南华经》被公认为中国民族文学中最为完美的作品之一。自从公元前二世纪该书诞生以来,这本书对中国文学的影响几乎不亚于儒家及其学说。它对历朝历代的诗歌、浪漫主义文学产生了主导性的影响,这如同四书五经对中国哲学作品的影响一样。但是,巴尔福先生的著作根本不是翻译,说白一点,就是瞎译。我们承认,对于我们而言,给予巴尔福先生付出这么多年艰辛劳动的作品这样的评价,我们也感到很沉重。但是我们已经对它冒言,并希望我们能够做出更好的评价。我们相信,假如我们提出庄子哲学的准备解释的问题,那么巴尔福先生很难会来参加我们的讨论。我们引用最新的《南华经》中文文本编辑林希冲在前言中的话:“但是,阅读一本书时,必须弄明白每一个字的意思;这样你才能分析句子;在弄明白句子的结构之后,你才能理解文章的段落安排;如此,最后你就能抓住整个章节的中心思想了。”如今,巴尔福先生翻译的每一页都留下了硬伤,表明他既没有明白每一个单字的含义,如此也没有正确分析句子的结构,并且没有准备地了解段落安排。如果以上我们所假设的陈述能够证实的话,正如他们也很难以被证实,则只要看看语法规则,就能非常清楚地知道巴尔福先生未能把握好整篇作品的中心思想了。

  但是,当今所有的中国学家都倾向于把广东的安之花牧师摆在第一位。尽管我们并不认为安之花先生的工作比其他人的作品更具有学术价值或文学价值,但是我们发现,他的每一个句子都展示了他对文学和哲学原则的把握,而在当今的其他学者当中则是不多见。至于我们以为的这些原则是什么呢?这就应该留本篇的下一部分再谈论了。到时候,我们希望能够阐明中国学的方法、目的和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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