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的静境

作者:叶圣陶,夏丐尊 | 字数:4356
  文章的静境

  文章上描写事物,有动的和静的两种境界。这动静两种境界,普通常混合在一处。如:

  我满腔的愤怒,再有露胸朋友那样的话在路上吧?我向前走去。依然是满街恶魔的乱箭似的急雨。

  ——叶绍钧《五月卅一日急雨中》

  就这几句文章中来看,前一段是动的,后一段和前一段比较,可以说是静的。“我满腔的愤怒”“我向前走去”,固然是含有动作的说法,“再有露胸朋友那样的话在路上吧”,是作者的推想,也是一种动作的表现。“依然是满街恶魔的乱箭似的急雨”所表出的只是当前一时的光景,并无什么动作可言。用电影的用语来说,只是一种特写的场面而已。

  以上所述的是动静的最初步的分别,让我们再来做进一步的考察。

  文章中所表现的动作,依性质细分起来,可有好几种不同。

  (一)文章中事物本身的动作文章既然是描写事物的,当然有事物,这些事物的动作,也就在文章中表现着。如果那文章有一部分是写作者自己的,作者本身就成了文章中的事物,所表现出来的动作,也和这性质相同。如:

  那日正是黄梅时候,天气烦燥(静)。王冕放牛倦了,在绿草地上坐着(王冕动)。须臾浓云密布(云动)。一阵大雨过了(雨动),那黑云边上镶着白云渐渐散去(云动)。透出一派日光来,照耀着满湖通红(日光动)。湖边上山,青一块,紫一块,绿一块,树枝上都像水洗过一番的。尤其绿的可爱(静)。湖里有十来枝荷花,苞子上清水滴滴,荷叶上水珠滚来滚去(水在荷上动)。王冕看了一回,心里想道,“古人说,人在画图中,其实不错。可惜我这里没有一个画工,把这荷花画他几枝,也觉有趣”。又心里想,“天下那有学不会的事,我何不自画几枝?”(王冕动)

  ——《儒林外史》

  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作者动)。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静)。

  ——苏轼《后赤壁赋》

  (二)作者对于事物的感觉或解释事物本身并不曾有动作,因了作者的感觉或解释,好像有某种动作的样子,于是把这些动作也在文章上表现出来了。如:

  但闻四壁虫声唧唧,如助予之叹息。

  ——欧阳修《秋声赋》

  这里面“闻”的动作为作者所发,是实在的。至于“助”的动作,完全出于作者的感觉或解释,和真正的动作性质不同。这种例子很多,如: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

  ——李白《菩萨蛮》

  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

  ——姜夔《点绛唇》

  所谓“织”“商略”,都是作者的感觉或解释,作者为了要写出某种情感,不但费了许多苦心去选择适当的事物,还给事物加了自己所需要的色彩。这种描写方法在诗词里常常可碰到。

  文章中的动的境界,似乎不出上面的两种,一是文章中的事物自己在那里动作,一是事物本身并无动作,作者因了某种感觉或解释,赋给它一种动作。如果分别起来,前一种可以说是动境;后一种可以说是静境,因为事物本身原无动作,那动作是作者故意赋给它的。

  上面两种境界,句子里都含有动词,不论那动作是事物本身的或作者赋给的。文章中尚有一种句中只有形容词不见一个动词的描写法。这境界更静了。如前例中的寒山一带伤心碧。

  数峰清苦。

  都没有动词,只有“寒”“伤心”“碧”“清”“苦”等类的形容词。这些形容词也是作者的感觉或解释。作者因了自己的情感,任意地把事物来做各种各样的形容修饰。同是对于风,心绪爽朗的时候可以说“飘飘”,阴惨的时候可以说“萧萧”或“飒瑟”,目的就在想借了这些字面来表达自己所要表出的情感。这些加形容的静的景物,在文章中有着背景的力量,利用得好的时候,可以收到画面的效果。如: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击筑歌》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马致远《天净沙·秋思》

  第一例上句没有动词,是静境,第二例前三句没有动词,每句只有三个加了形容的名词叠在一处,也是静境。作者在这些景物上除加形容词外不曾表示什么意见,有什么做作,可是对于文章全体却有很大的效力,从文章全体看来,并不是闲文字。试把这些静的景物除去或更换别的,就会失掉文章原来的情味。

  静境之中还有更进一步的,作者不但不依照了自己的情感赋给事物以动作,也不给事物擅加形容和修饰,不但没有动词,连形容词也不漫然使用,只照事物本来的名称写在文章中就算,结果所写出的只有寻常的事物名。这种描写的方法,在诗词里很多,如: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温庭筠《商山早行》

  春去也,归来否?五更楼外月,双燕门前柳。人不见,秋千院落清明后。

  ——赵闻礼《千秋岁》

  这里写景物,完全是景物和景物的排列,把许多景物如“鸡声”“茅店”“月”摆在一处,“双燕”“门前”“柳”摆在一处,此外作者并未有什么说明,事物本身的动作也丝毫没有,可以说是静境的极致了。作者赋给事物以动作,或给事物加上合乎自己情感的形容词,在那些文章里,显然露出作者的主观,换句话说,就是从文章里可以找得出作者的影子的。到了只有事物名称的时候,作者的影子已完全躲闪干净,他只拣选了几种可以暗示某种情感的事物,巧妙地加以排列,用字面写记出来,让读者自己去领略他所发抒的情感。这种技巧是值得注意的。

  用静的事物来示唆情感的描写方法,诗歌中最多,小说中也有,普通散文中似乎并不多见。龚自珍的《记王隐君》的末段好像应用这方法的。原文不长,把它全录在下面:

  于外王父段先生废簏中,见一诗,不能忘。于西湖僧经箱中,见书《心经》,蠹且半,如遇簏中诗也,益不能忘。

  春日,出螺师门,与轿夫戚猫语。猫指荒冢外曰:“此中有人家。段翁来杭州,必出城访其处。归,不向人言。段不能步,我舁往。独我与吴轿夫知之。”循冢得木桥,遇九十许人,短褐曝日中。问路焉,告聋。予心动,揖而徐曰:“先生真隐者。”答曰:“我无印章。”盖隐者与印章声相近。日晡矣,猫促之,怅然归。

  明年冬,何布衣来,谈古刻,言“吾有宋拓李斯郎邪石。吾得心疾,医不救。城外一翁至,言能活之。两剂而愈。曰:‘为此拓本来也。’入室,径携去”。他日,见马太常,述布衣言。太常俯而思,卬而掀髯曰:“是矣是矣!吾甥锁成,尝失步,入一人家。从灶后户出,忽见有院宇,满地皆松化石。循读书声速入室,四壁古锦囊,囊中贮金石文字。案有《谢朓集》,借之,不可,曰:‘写一本赠汝。’越月往视,其书类虞世南。曰:‘蓄书生乎?’曰:‘无之。’指墙下锄地者:‘是为我书。’出门,遇梅一株,方作华,窃负松化石一块归。若两人所遇,其皆是与?”

  予不识锁君,太常、布衣皆不言其姓,吴轿夫言仿佛姓王也。西湖僧之徒取《心经》来,言是王老者写。参互求之,姓王何疑焉!惜不得锄地能书者姓。

  桥外大小两树,依倚立,一杏,一乌桕。

  这末尾的“桥外大小两树,依倚立,一杏,一乌桕”数语,很突兀,可是意境却很丰富。第一,可以窥见作者“不能忘”的依恋情怀和重来寻访的热意。第二,可以表出隐士所居地的幽邈自然。第三,文中记着两个异人,一是“王老者”,一是“锄地能书者”,所谓“大小两树,依倚立”云云,也许就可作为并耕偕隐的象征,是非常耐人寻味的文字。

  依上所说,文章中的描写有动静二境,静境之中又可分为三种:(一)是作者赋给事物以动作的,(二)是作者给事物加上了形容修饰的,(三)是不赋给动作,也不任意附加形容修饰,只把事物的名称关联了写记的。这三种静境,对于文章全体都有背景或画面的效力。描写静境对于表达情感是有效的手段。在这里,我们碰到了事物和情感的关系的问题了。

  我们自有生以来,直接间接地经验过许多事物,每次和事物接触的时候,就生一种情感,结果这一种情感就和事物联结在一处,只要一提到那事物的名称,某种情感就引来了。我们从经验知道“血”是可怕的,一听到“血”字,就会起恐怖之情,知道“花”是美丽的,一提到“花”字,就会起美丽之感。花的谢落,在经验上是觉得可惜的,于是“落花”一语,就带了惆怅的情味。事物可以寄托情感,结果那表达事物的字面也含有寄托情感的力量了。所以,文字并不只是白纸上的点画撇捺,俨然是个有生命的东西。事物所寄托的情感因人的感觉锐敏与否原可有多少的差异,最大的差异倒在经验(不论直接的或间接的)的多寡。对于荆棘的实物,不论识字的或不识字的,所发生的情感大概差不多,用字面表示出来,只要是识得这“荆棘”二字的就会引起同样的情感。可是“荆棘铜驼”,在未从书本上的间接经验懂得这典故的人,就不会起“荒凉”“感慨”等等的情感了。

  事物和情感既有如此密切的关系,事物的名称本身就可利用了来暗示情感,因此之故,文章中在描写一桩事件的时候,常常有牵涉到别的和本文不大有关的事物的事。本文在说“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却先说什么“风萧萧兮易水寒”,本文是要说“有人楼上愁”(李白《菩萨蛮》)却先说什么“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作者的目的都在利用景物做背景来烘托自己所描写的情感。

  文章中利用别的事物做背景的方法有两种,一是选取和自己所想表现的情感一致的,如写悲哀的情感的时候,用可悲的事物来附加进去。一是选取和自己所想表现的情感反对的,如写寂寞的情感的时候,故意兼写热闹的场面。白居易的《长恨歌》写玄宗还宫以后悼亡的悲怀,利用各种各样的事物。试取一节为例:

  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以上反用),对此如何不泪垂。春风桃李花开日(反用),秋雨梧桐叶落时(正用)。以上所述,都是关于静境的。其实,既承认事物可以暗示情感,只要是用到事物的地方,都可用同样的眼光去对付,不必拘泥于是静境不是静境。文章里的字面,往往可以决定文章的内容。试观下例:

  海潮东来,气吞江湖。快马斫阵,登高一呼。如波轩然,蛟龙牙须。如怒鹘起,下盘浮图。千里万里,山奔雷驱。元气不死,乃与之俱。

  ——郭麟《词品·雄放》

  这是描写“雄放”的情感的,其中有静境,也有动境。如果把里面所有事物的名称一一摘出来,如“海潮”“江湖”“快马”“阵”“波”“蛟龙”等等,在字面上都能引起雄健奔放之情感。这是当然的,因为作者对于这些事物曾经依了自己的目的严加选择,字面上所发生的效果并非偶然。

  纯粹静境的描写以诗词中为多,至于不论动静,用一般事物名称来诱致情感的方法,寻常散文里当然可以普遍应用。例如:

  当时黛玉气绝,正是宝玉娶宝钗的这个时辰。紫鹃等都大哭起来。李纨、探春想她素日的可疼,今日更加可怜,便也伤心痛哭。因**馆离新房子甚远,所以那边并没听见。一时,大家痛哭了一阵,只听得远远一阵音乐之声,侧耳一听,却又没有了。探春、李纨走出院外再听时,惟有竹梢风动,月影移墙,好不凄凉冷淡。

  ——《红楼梦》第九十八回

  这不消说是一段悲哀的文章,从来不知道曾有多少读者下过眼泪。试把其中所用的字面检查起来,可以发见有许多事物名用得很有效果。如“宝玉娶宝钗的这个时辰”,“素日的可疼”,“今日”,“新房子”,“远远一阵音乐之声”,“竹梢”,“月影”,有的正用,有的反用,安排得很好。这段文章的所以能教唆读者引起悲怀,大半的原因恐怕就在于这些字面上。

使用第三方账号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