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半碗水饺

作者:邱 勋 | 字数:9211
  两天过去了,没见老山根和耿喜嫂的影子。药草和吃头都快完了,陈虹那伤口却不见好。天又冷,洞又潮,她连着几天发烧,腮角烧成潮红色,眼眶子眍下去,眼睛显得更大了。她怕冬梅和石头担心,就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让两个孩子在洞壁上练习写字;再不就喝口水,润一润又干又涩的嗓子,讲她过去在窑下挖煤以及参军以后遇到的和听到的战斗故事。说着说着,没了力气,就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两个孩子呆呆地望着她,大气也不敢喘,生怕把她惊醒。她却又自个儿醒来,用力笑一笑,说:“老山根和耿喜嫂一定是遇上了困难。不要紧,过两天我好一些,咱们到山前柿树坡去接关系。那村里有个三木匠,是咱自己人。”

  冬梅朝前探探身子:“老师,我去吧?”

  石头也连忙说:“我也去!”

  陈虹轻轻摇摇头:“石头太小。”眼光又落到冬梅身上,“这两天这么乱腾,你一个闺女家,出门不方便。”

  正在这时,西山里传来几声冷枪,这是汉奸队又在“清乡”呢!东南方向的远处隐隐传来一阵隆隆的炮声,那是敌人“扫荡”的先头部队进入了地雷阵,遇上了我军的伏击?还是我们某一股部队跳出敌人的包围圈时,突然遭遇了敌人?冬梅脸贴着石劈缝朝外望去,只见山脚上正有一队鬼子兵,押着一长溜骡马毛驴,上面驮着高高的驮子,正沿着山路朝南走去。不用说,这是敌人在朝前方运送粮食弹药。鬼子们身上的脓血还没有排完,正在加紧“扫荡”呢!

  冬梅回过头来。她心情沉重地想着刚才陈老师的话,一只手不由把那条独根辫子拢到胸前来。

  从小饥一顿饱一顿,没过一天舒坦日子,十四岁的娃儿,头发却长得又黑又亮、又密又长。她在柳泉旁边洗头,一头黑发铺在水面上,随着泉水的波纹轻轻荡开来,真像一匹油光泛亮的丝缎。从山里砍柴回来,女伴们偷偷摘朵野花替她簪在头发上,婶子大娘们见了,停下手里的活计,笑着说:“看这孩子,黑亮亮的眼睛,厚敦敦的脸蛋,周周正正的眉眼鼻子,再配上这一头好头发……咳,只可惜生在咱穷人家……”冬梅听着,脸红了,连忙朝头上一阵扑拉,摘下野花,把花瓣一瓣瓣撕下,让它们随风飘走了。清明节女伴们也约她去踏青,端午节到山坳里采艾子,或是秋后的什么山会,奶奶几次催她去散散心。她没有件像样的衣服,女伴们叽叽嘎嘎催她,看她用梨木梳子梳着长长的发辫,不由悄声议论着、赞叹着、欣赏着……她呢,浅浅地笑着,手里握着粗黑的发辫,突然感到自己逐渐长成个大闺女了。

  可是今天,她手提着粗粗的发辫,却一阵阵犯起难来。

  太阳落山,山洞里早黑了下来。冬梅服侍陈虹睡下,自己躺在弟弟的身边。听听两人都睡着了,她悄悄坐起来,摸着黑从陈虹的包袱里,摸出一把剪子来。她左手握住辫根,右手递上剪子,略微闭了闭眼睛,然后猛一用力,一条长长的发辫立即落进了怀里。她又摸索着铰了一阵,终于给自己铰成了个光头。然后,轻轻躺下,睡了。

  天亮以前,她脱下土布红条格子大襟棉袄,换上石太平前天留下的破袄,手提小条筐,里面放上从家里带来的那只博山瓷大黑碗,然后,叫醒了石头。两个人悄悄掀开洞口的石板,来到了洞外。

  山林里弥漫着朦朦胧胧的晨光,早起的鸟已经在密林的枝杈上鸣叫了。石头一眼就看到了姐姐光秃秃的头顶,惊问道:“你……你咋着啦?”

  “你看像不像?”冬梅说。

  “像……像什么呀?”

  “看看像不像个半大小子?”

  石头眨巴一下眼皮,记起了昨天陈老师的话,明白了姐姐的意思。他立即高兴起来,觉得姐姐想的这个办法真好,而且说干就干,干净利落。但他又皱皱鼻头,说:“就是铰得不齐,长一片短一片,老牛啃的一样—来,你戴上我这帽子吧!”

  石头戴的是一顶山里穷人当时流行的毡帽头儿。它里外两层,撑开来就变成一个圆球。按说应该把里面那层铰开,铰成毡帽的两只耳朵,太冷的时候可以放下来,盖住两腮。有那讲究一些的,还可以在帽耳上缝上两块山兔皮子。但是,为着能多戴几冬,石头任凭耳朵和两腮冻得针扎般疼,老皮一层层裂下来,也没有舍得把它铰开。冬梅眼望着石头光着头站在风地里,冷风狂暴地掀动着他那乱蓬蓬的毛儿盖,口里的热气哈出来,头发梢上立时结上了一层冰花。她想了想,叫石头回洞拿来剪刀,她把毡帽头儿沿着折叠的缝一破两开,帽子一顶变作两顶,给石头戴一顶,另一顶便扣到自己头上来。

  “像啦,像啦!”石头咧开冻裂了的嘴唇,笑了,“姐,咱俩一道,快走吧!”

  “到哪去呀?”冬梅笑着问。

  “当我不知道哇?”石头说,“当然是上柿树坡啦!”

  “你不能去。”冬梅说。

  “咋哩?”石头吸一下鼻头,“俺给你帽子,你倒不让俺去!”

  “你不能去,快进洞吧!”冬梅又说。

  石头生气了,赶上一步,跳个高从姐姐头上摘下毡帽头儿:“你不叫俺去,就还俺的帽子!”

  “要拿你就拿去吧!”冬梅说,“可今天你不兴任性,咱这是去办一桩大事。”

  石头气呼呼地说:“光兴你办大事,就不兴俺办大事!”

  冬梅说:“把你留下,正是让你办大事。你想想,咱要是都走了,陈老师吃饭喝水谁帮她拿?上药谁帮她换?”

  石头想了想,又说:“咱快走,等陈老师醒了,咱就回来了!”

  “来回一二十里路,咱又没长飞毛腿,哪能这么快?”冬梅说,“再说,要是路上碰上汉奸呢?碰上鬼子呢?”

  “对呀!碰上鬼子汉奸,你一个人哪是他们的对手!我拿条棍子,帮你打那些龟孙!”石头说。

  冬梅望着石头的眼睛说:“这么一说,我倒明白了。闹了半天,你光疼姐姐,不疼咱陈老师呀!”

  石头眨巴眨巴眼皮,一时回不上话来。冬梅把他向怀里拉了拉,伸手帮他把帽子正一正说:“石头,今儿个你哪里也别去,天黑以前我就回来。我要是出了事,回不来,你跟陈老师说说,明天再接着去,说什么也得跟自己人接上头。好好记着山根大爷的话:豁上掉脑袋,也得保住咱陈老师!这可是咱穷人的大事,懂吗?”

  姐姐的语调是严肃的、认真的、不容辩驳的。石头看看再不能讨价还价,只好**一下鼻子,无可奈何地点点头,眼里泪珠却不由自主地滚下来了:“姐姐,你可早回来呀!”

  “嗯,早回来。”

  弟弟伸出冻成胡萝卜一样的小手,跷起脚,把那片毡帽又轻轻戴到姐姐头上,飞速转身走回洞去。冬梅把洞口收拾好,折根树枝,弯腰提起了小条筐。天亮了,霞光在西山尖上闪动着,乳白色的雾气随风流荡。她走下山前一条山峪,抬脚踏碎了山溪里的冰块。柳泉的泉水在冰层底下缓缓流动,水面上映出一个男孩子的身影来。上身是又大又长的开花棉袄,下身是沾满土屑的土布青裤,一只毡帽头儿齐着眼眉压下来,如同一只小黑铁锅—这模样,竟连冬梅自己也有些认不出来了。只有那双眼睛,一双十四岁女孩的眼睛,墨黑的眼瞳一闪一闪,它收集着蓝天那明净的色泽,也反射着泉水那跳动的光波,还是那么明净,那么深邃。

  柿树坡正驻着一队鬼子兵,负责收集、转运那些从前线运回的日本鬼子官兵的尸体。这些“英雄”们被用整匹白布包裹起来,冻得梆硬梆硬,要从这里运进县城,化成骨灰,然后远渡重洋,去和他们的家人团聚。

  冬梅躲在村外树丛里,看看敌人没有走的意思,那日头却已转到西天去了。她只好顺着沟岔折回来。篮子里空空的,又渴又饿,前面山腿上一个村庄,她决心去要点儿吃的,自己压压饿,带些回去给陈虹和石头。

  她不敢进街,不敢到那些青砖瓦舍的大户人家去要。村头有一个中等户,她便从沟崖上岔过去,来到了这家门前。

  门掩着,她推了一下,没有推开,里面一条狗呜呜地叫起来。

  虽说她家里穷,有时穷得常常三两天揭不开锅,奶奶宁愿自己去跑百家门,却从来不准她去讨饭。头一次站在人家门口,一手提着小条筐,一手提根打狗棍,她真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半天,她鼓鼓劲,终于喊道:“大娘,给点儿吃的吧!”

  那声音,又轻又细,仿佛不是从她口里喊出来的,连自己也没听清楚说的什么。但是,院里有人走动了,门敞开了,接着传出一个老大娘的声音:“看看你,才回来呀?”

  老大娘有五十多岁,又瘦又小,一头花白头发。她看见面前站着的冬梅,脸耷拉下来,叹口气说:“我当俺儿回来了呢!看看,捎了三回信儿了,连个影也不见!”

  “给点儿吃的吧,大娘!”冬梅又说,声音比刚才大些了。

  老大娘又折回去,拿来一块凉地瓜,扔进冬梅的小条筐里。她看看空空的筐底,又打量一下冬梅身上,说:“你这个孩子,头一回跑门子吧?”

  “大娘,是头一遭呢!”冬梅说,“跟着大人跑反,迷了路,回不了家了。”

  “你家还有什么人?”

  “就一个老娘。”

  “你家是哪里?”

  “北乡里。”

  “是从官亭街那条路上来的啊?”老大娘兴头来了,“路上没碰上俺儿啊?二十多岁,中溜个子……”

  “没碰上。”冬梅说。

  老大娘叹口气,望望偏西的太阳,又说:“俺这个儿,不孝顺哪!今儿个十月初一,古来的例子,都得给老祖宗上坟。俺家就娘儿俩过日子。我二十多岁就守寡,好容易捧大了这棵独根苗,可等他回来给他爹烧刀纸,他就给你个不照面!我一个妇道人家,祖上的规矩,又不能动这香烛纸箔的!看看,天到这般时分,连纸还没划开呢!他爹活着时脾气就歪,他再不回来,误了时辰,我老婆子可怎么担待得起……”

  冬梅心中有事,不想听她唠叨,回身走了。老大娘却又喊住她说:

  “这位小哥哥,要不,你帮我划开纸,上趟坟吧—我这里有热汤热水,你也喝上一口暖暖身子!”

  说着,她替冬梅打着狗,头前引路,把冬梅领进院来。

  屋里正面方桌上摆着一叠纸,炕上有一小盖垫包好的饺子,锅里冒着热腾腾的蒸汽。老大娘把饺子下到锅里,看冬梅洗了手,真个站在桌旁划叠起纸箔来。

  “这孩子,手可真巧!”老大娘一边拉风箱一边说,“就是这样,对!你娘有你这个好小子,有福气呀!我那个儿,好容易供他念书识字的,可他不往正路上走,老朝茄棵里钻,老娘的话一句也拾不进耳朵。如今在街面上鬼混,连我老婆子也跟着让人家戳脊梁骨……对了,看看,这个大元宝,叠得多好……”

  老大娘盛上三碗水饺,放到小篮里。又连汤加水盛出多半碗,拿到冬梅面前,说:“你也吃上点儿!空着肚子去上坟,怕老祖宗们不放心。”

  冬梅喝了一口热汤,饺子却一个也没动。老大娘又问:“怎么不动筷子呀?”

  “我留着……留着回去给俺娘……”

  老大娘叹口气:“咳,真是个孝顺孩子!”

  正在这时,大门口传来咣当咣当的推门声。那条狗跳了起来,摇着尾巴朝门口跑去。门外传来一声喊叫:“开门!”

  “胡一杰!”冬梅身上冷不丁一颤,脸色陡变,心口擂鼓般响了起来。只见老大娘站起来,颠着碎步,急忙朝大门口走去了。

  大门开处,胡一杰走了进来。他穿一身洋布袄裤,外面罩一件大氅,军不军民不民的样子,一只手插在大氅口袋里,一只手摆拉摆拉的,朝北屋走来了。

  从门口逃出去,已经晚了。再看看空落落的屋子,也没个藏起掖起的地方。冬梅正发急,一回头发现了关着的后门。只见她一个箭步冲上去,拔开门闩,又回身把桌上的半碗水饺连汤加水倒在衣襟上兜住,然后急速拉开后门,一闪身冲出去了。

  后门外是个小小的后院,栽着几棵罐口粗的香椿树,围着一道两人来高的石墙。隔着门缝,只听胡一杰走进屋来,自言自语地说:“赶早不如赶巧,算咱劳苦功高,有点儿口福!”接着就传来呱唧呱唧的声音,准是他吃起水饺来了。

  靠墙根竖着一把小头,冬梅把它紧紧地抓在手里。她多么想突然推开门,冲进屋子,一头把胡一杰放倒。但是,不行,她还有更重要的任务!胡一杰走进院子时她看得清楚:他腰里别着枪呢!要是一头放不倒他,响起枪来,引来前村的鬼子,她自己搭上条命不要紧,完不成任务损失可就大了!不行,得赶快跑!

  但是,墙这么高,她翻不上去。她瞥一眼墙根那棵椿树,便奔过去,顺手把水饺装进口袋,急三火四朝树上爬去。

  老大娘进屋去了,传来她气吁吁的声音:“才来,才来!我当你忘了家门口朝哪儿开呢—哎,你怎么单吃这碗?这是开头捞出来的,留着给祖宗上坟呢!”

  又传来胡一杰大大咧咧的声音:“哪儿来这些穷讲究!这年头儿,谁先吃到肚里,谁就是祖宗!”

  老大娘又嘟囔道:“你这样扭天别地,鬼神不容!”她突然放大了嗓门,“怎么,那个孩子呢?”

  “哪儿来的什么孩子?”胡一杰嘴里呜呜啦啦的,边吃边说。

  “一个小要饭的呀!”老大娘说,“大冷的天,是你开的后门哪?”

  胡一杰闷声闷气地说:“我又没闲疯了,开那个后门干啥?”

  “这是怎么说的呢?”又传来老大娘的声音,“刚才还在这里说话,你一进门,就不见了。莫不是你身上长着瘆人毛?”

  胡一杰听到这话,只听当的一声,把碗扔到桌上,急忙问:“什么?我一进门就躲起来了?”接着是匣枪推动子弹的声音,然后听到小板凳哗啦一声被踢倒在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朝后门扑去……

  这时候,冬梅已攀着树枝荡到墙头上。她猛一纵身,朝墙外跳去。墙外是一条深沟。她连打了几个滚,也没试出跌伤了没有。又一个虎跃蹦起来,顺手把滚到地上的几只饺子抓住,撒腿朝树棵子里跑去。

  胡一杰在小后院里巴望一阵,什么也没有发现。这小子自从当了汉奸,整天心惊肉跳,老怕有人来摘他那颗脑袋。他还不放心,又提着枪在屋里屋外搜寻了一通,还是不见那孩子的踪影。这时候,他在炕沿上发现了冬梅扔下的条筐和那只博山瓷大黑碗。他抓起碗来,蟑螂脖子一伸一伸,绿豆眼一眨一眨,最后,那蒙一层死灰的瘦脸,渐渐浮出一丝狞笑来。

  这只碗,上面有十来个锔子,裂缝处糊了一层豆面,他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他搜肠挖肚想了半天,忽然记起来,那天到冬梅家去,小石头给他送枣茶时,用的那只黑碗就是这个样子。他扭过脖子问道:“那孩子多大岁数?”

  “也就是十三四岁。”

  “哪里人?”

  “北乡。”

  “男的还是女的?”

  “是个小子呀,好体面的孩子!”他娘说,“别扯这些闲篇啦!日头打当啷了,快去上坟吧!”

  胡一杰吱喽一声撒了气。可他下死劲瞅着那只碗,并不死心。于是,他跳上院中石磨顶,伸着脖子,朝四面巴望起来。也是合当有事,冬梅正巧拱出树棵子,朝山峪里奔,被胡一杰看见了。她虽然穿身男人衣裳,但是一跑起来,便明显地看出是个闺女。胡一杰从磨顶上跳下来,斥责他娘说:“你简直是二成眼,公母不分!哪儿来的小要饭的,分明是个小女八路!”

  说着,胡一杰提枪就朝门外窜去。他娘挓挲开短短的胳膊挡住他,说:“八路又碍着你什么啦?你不是也干过那行当吗?快把这块铁给我放下!要是放响了,勾来了鬼子,可不是玩的!”

  胡一杰鼻孔哼了一下:“嘿嘿,咱这阵是人就怕,可就是不怕鬼子!”

  他娘那松松的眼皮翻拉一阵,小声说:“俺那儿啊,莫不成街坊们说的不是妄言诳语?你真格的投了鬼子?”

  胡一杰怪笑一声:“你呀,一天三个饱得啦,闲蛆少嚼,闲事少管!她今天鬼使神差犯到我手里,算她福分大!”

  胡一杰说着,把他娘朝旁边一拨拉,又向门外奔去。他娘又颤巍巍站起来,堵住街门,央告说:“今天是十月初一,给祖宗上坟的日子。人家一个老实巴交的孩子,替娘忙活了半天,你可不能伤她的性命啊!我擦屎挖尿把你拉扯这么大,不求得你的济,只求你不要给我增灾招罪!你一条五尺汉子,万不该去当这份汉奸,活着脏条街,死了臭块地,你爹那阴灵也不容你……我那好儿啊,你娘就躺在这街门口,你有本事踏着我的头过去……”

  胡一杰气急败坏,两眼冒火。他骂一声:“老昏头!”就伸手拉住他娘一条胳膊,朝旁边猛力一拽。也许由于胡一杰天天吃香喝辣,很有把子力气;也许由于老太婆整天替儿子担惊受怕,骨瘦如柴—只见她身子如同飘起来一般,扔出丈把远,一下子撞到院子中心的磨盘上。

  她那根又瘦又短的胳膊,似乎拽断了一样,丁零当啷拖在地上。那罩着一头花白头发的脑袋,撞在棱角分明的青石磨盘上。一股鲜血从她那戴着老式坠子的耳朵前面流下来,顺着耳垂流到磨盘上,又滴滴答答落到地上来。

  她躺着,一动不动。胡一杰回头看她一眼,迟疑一下说:“快进屋,外面天冷!”跑出两步,又回头说,“我回来就去上坟!”然后,跳下沟岔,头也不回地朝后山峪追去了。

  老太婆躺在冰冷的泥地上,身子痉挛般**了一下。她用力睁睁那白惨惨的眼睛,脖子抽一抽,却没有抬起头来。她是要看看日头吗?日头已经半衔在西山上,快要掉下去了。她嘴里流着一股血水,含糊不清地嘟哝着说:“指不得他……我得去找人……去上坟……”头朝旁边一歪,不动了。耳门上的血水不再流动,地上那湾血也冻成了冰疙瘩。那只盛着香烛纸箔的小篮子,不知什么时候碰倒了,一阵风过,白纸飘飘扬扬飞满了院子,有几张飘到老太婆身上来,盖住了那一头花白头发。狗从院门口扑过来,奓着鬃毛,发疯一样狂叫起来。它咬住老太婆的衣襟,用力向屋里拖去。但老太婆身子变得沉重起来,怎么也拖不动。狗又叫了一阵,便伸出温暖的舌头,轻轻舐着她那变得僵硬了的手掌。在它那双充满恐惧和焦急的眼睛里,仿佛闪动着一层泪光……

  冬梅一口气爬过两道山梁,那天就黑下来了。她找个背风的地方坐下来,摸着黑包扎一下臂弯和膝盖上摔伤的地方。心窝里热燥燥的,一点儿也不觉饿,嗓子眼里却干得如同着火一般。她抓一把山崖下的积雪填进口里,又折根鸡蛋粗的棍棒,一来用它防身,二来用它探路,便深一脚浅一脚地朝青石崮西山坡走来。

  这样漆黑的夜晚,一个女孩子独身一人在深山老林里走,该是多么容易害怕!她的胆子并不特别大。大人们说,山里有狼虫野兽,还有什么野鬼山魃,她听了,也曾吓得睁圆了眼睛,头发梢一根根竖起来。可是现在,这一切她全不理会。她只怕人,怕遇上那个比野兽山魃还要凶残的胡一杰。

  除了阵阵风涛,山里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她走几步便仄起耳朵听听,确信后面没有人跟踪,便加快脚步朝前走去。

  但是,那个比狼虫野鬼更加狡猾的胡一杰,却在她身后一箭之地,循着她的脚踪,躲躲闪闪地跟了过来。他早就发现了冬梅,但他没有向前抓捕,反而把枪掖进腰里。真是天上下狗屎的命,他胸口那四两肉高兴得直呼扇。他想:该我佛光罩顶、官运亨通!潘彪扭筋拔力、兴师动众没有抓到的陈虹,上天有眼,竟然不费吹灰之力落到我手心里来了。

  天交二更,冬梅来到了山洞外面。她故意绕个圈子,在石棚上坐了一阵,睁大眼睛朝四面的树丛沟坡瞅了半天,才撅一根酸枣棵子,折去旁枝,枝头棘针上插上三个酸枣,悄悄摸到石崖旁边,轻轻探了进去。

  洞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那是石头在摸黑数着枝头的酸枣,接着就传来了他惊喜的声音:“姐姐,回来啦?”

  “回来啦!”冬梅轻声回答。

  “找到咱的人啦?”

  “你敞开洞口,进去再说。”

  不一会儿,洞口掀开,石头飞快跳了出来。冬梅轻声问:“陈老师见好吧?”

  “比夜黑间好,”石头说,“就是生气,嫌你瞒着她就走了。又挂着你,一天也没吃饭。”

  正在这时,对面崖坡上突然一声响,一块石头滚下坡去。冬梅身上簌的一声,每根汗毛都竖了起来。她连忙伏下身子,又伸手把石头拉倒在地,急促地说:“有人!”

  石崖上真个露出一个黑黝黝的影子,仄歪着身子走来。接着,风地里传来胡一杰的声音:“石头,你算我拐弯抹角的一个学生。念在师生情分上,咱们武了不如文了。你们把姓陈的乖乖地交出来,我也省下几粒子弹,好去换壶酒喝。”

  “引开他!”冬梅压低声音说着,一面把块拳头大的石蛋抓进手里。接着,两人一跃而起,同时向胡一杰扔出两块石蛋,然后撒腿朝山坡跑去。

  胡一杰骂一句脏话,手里的匣枪平端起来,瞄向那飞奔的黑影。

  “嘎—勾—”

  枪声把冬梅和石头的耳膜震得嗡嗡乱响。摸摸身上,没有射中,两人就又同时停下来,摸起两块石蛋,准备再一次向胡一杰冲击。

  但是,却听胡一杰发出一声怪叫,只见他身子**着,如同一块烂棺材板一般,轰的一声跌下了黑沉沉的深涧。

  两个孩子一时怔了,只见黑影里冒出两条汉子,飞速来到他们跟前。冬梅和石头在黑影里瞅了瞅,突然同时哭叫一声:“周叔叔!”

  两个孩子一齐扑到区武工队队长周二柱怀里。多少期待,多少思念,多少感激和惊喜,汇成一股飓风,猛烈地撕打着冬梅和石头瘦小的胸膛。此时此刻,人类的一切语言,完全变成了多余的东西。就让两张在凄厉的寒风里冻得冰凉,在急遽的斗争中变成苍白,在极度的兴奋中烧成火炭的小脸,紧贴在那宽厚温暖的胸口上;让那饱含着人间酸甜苦辣的眼泪,沿着战士那粗旧单薄的军衣,尽情地流淌,尽情地倾泻!

  和二柱一道前来的小杨,到涧底寻找胡一杰的尸首去了。冬梅和石头分别拽着二柱两只手,急急朝洞口跑来。

  陈虹听到了动静,手里擎着剪刀,拖着重伤的双腿,不知什么时候爬到洞口来了。二柱扑上去,帮她返回山洞,紧紧握住她的手说:“同志,我们来晚了!”

  陈虹声调深沉而略带战抖地说:“为我一个人,让组织上和乡亲们受这么大的拖累,我就算粉身碎骨,也报答不了党和人民群众的恩情!”

  “同志,怎么能这样说!你保护了组织,掩护了同志,县委领导和同志们都挂念你!”二柱说。

  冬梅用破棉袄遮住石壁,两手抖抖地点着了小小的油灯。今晚这油灯格外亮,不断爆出一簇簇灯花儿。洞外寒风呼啸,洞内却热气拂面,如同鼓荡着三月的春风。二柱说:“我们在山里山外找了七八天,可真像俗话说的,比海底捞针还难。今儿个得给胡一杰记一功,亏他给当了义务向导。”

  停停,他又望望石头:“你叫石头,对吧?”

  石头高兴得咧开嘴,望望姐姐,又望望陈虹。这位大名鼎鼎的周叔叔,竟然叫得出他的名字,等将来见了小伙伴们,值得向他们翘起鼻头,说不定得把他们那一个个小下巴馋歪了吧!

  二柱又扫一眼冬梅,面朝陈虹说:“乡亲们说还有个冬梅,替咱们出了大力……她这阵在哪里?”

  陈虹笑了,说:“这真是‘对面相见不相识,真人面前藏金面’!”说着,朝冬梅努努嘴,“这里有冬梅一个哥哥,你们见过了?”

  说得冬梅飞红了脸,光是笑。石头早抢上一步,把冬梅头上的毡帽头儿摘下来,露出了那长一片短一片的头发茬子。

  二柱一下子明白过来,他抓住冬梅一条胳膊,一叠声说:“你……你就是冬梅!好……好小子—不,好……好闺女!”

  轰哈一声,山洞里腾起一片笑声。洞外的丛林和洞里的土壁可以做证:自打开了这个洞,这可是头一遭听到这么欢快的笑声啊!

  小杨进来了。他说:“没找到胡一杰的尸骨。准是没打中要害,让这小子溜了!”

  二柱说:“算他命大!先把那狗脑袋寄放在他脖子上,等得闲了再来提溜!”

  已是下半夜了,二柱跟陈虹商量一下,恐怕再出纰漏,决定立即转移。

  “地方已经安排好了,我和小杨背着你,咱们走吧!”二柱朝陈虹说。

  “不,我自己走!”陈虹把头发朝耳后抿一抿,执拗地伸手去摸冬梅带回的那根棍棒。

  “那可不行!”石头说,“看看,你那伤还没好,又空着肚子!”

  冬梅想起来她带回的那半碗水饺。走了半宿,它早冻成了冰疙瘩。在洞外石棚上坐着时,冬梅曾把它拿出来,用小手巾包了包,塞进了怀里。现在,她蹲在陈虹面前,掏出手巾包,如同变戏法一般,突然抖出来几只水饺,在场的人一下子都呆了。

  石头高兴地喊:“刚出锅的,看,还冒热气哪!”

  散发着贫农女儿体温的,有着传奇般经历的水饺,被轻轻塞到陈虹手里。咱们的女战士,尽管有着很不平常的经历,感情上承受过真枪实弹的磨炼,但是,她那双眼睛,还是不由自主地蒙上了一层泪水。这样的水饺不用说吃,只是看它一眼,战士脉管里的力量,就永远用不完了。

  漆黑的冬夜里,一支小小的队伍,离开山洞出发了。小杨在前,二柱在后,陈虹手扶冬梅和石头,走在队伍的中间。她回过头来,再看一眼这小小的山洞。若干年后,她也许有机会住进宽阔的厅堂、巍峨的大厦,但是,这小小的山洞,将珍藏在她的记忆之中,永远放射出璀璨的光芒,净化着她的灵魂,激励着她前进的脚步。她与这里的土地和人民,将紧紧融化在一起,任是什么斧剁刀砍,雷劈火焚,将永远分也分不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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