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生(二)
作者:梁晓声 |
字数:13158
在他们相处的几天中,宋雨常拿这件事打趣她。而她就总是双手捂住羞红的脸,娇嗔地大叫:“不许说!不许说!……”
他刚才一笑,乃因又想起了那件事。
……
她喜欢被他没个足没个够地亲吻,正如她自己喜欢接连地大过其瘾地吃雪糕。他很惊讶于她的胃那么不怕凉,曾一再告诫她,像她那么贪吃雪糕,对一个人的胃是多么有害。而她,有时竟至于馋得找个借口独自溜出去买一支吃,回来后还要装出若无其事又有点儿抱怨地说:“一个人在外边瞎逛真没劲,你也不陪我出去!”
他呢,就扯过她,搂入怀中,吻一阵后,咂着嘴问:“又吃雪糕了是吧?这次吃的是巧克力奶油的吧?”
这会儿,他不回答自己为什么笑,反而问她:“为我,是不是?”
她眨眨眼,也反问:“什么为你不为你的?”
“为我,在家里能穿多少就多少,是不是?”
“去你的!凭什么你以为是为你?为我……自己!想得倒美!”她在他胳膊上狠狠扭了一下。
“为自己?”
“当然啦!为自己凉快。”
“撒谎,明明是为我!”
“为我自己!就不是为你!”她脸又红了。不是因为撒谎,而是因为快活。在这些天里,连她自己也认为自己变了,变得和以前的自己判若两人了。她从小女孩儿的时候起,就学得惯会操着大人们的正经八百的口气说话了,并且每每受到大人们的夸奖。而在那些天里,她却似乎变成了一开口就胡搅蛮缠专和大人戗着说话的“坏女孩儿”。事实上她特喜欢自己像一个“坏女孩儿”,喜欢他不得不处处哄着自己的这种特殊关系和自我感觉。每当他以大人特有的耐心哄她的时候,她就开心得不得了,并且在心里一次次地暗说:让“最像大学女生的女生”见鬼去吧!有时候甚至还加上“他妈的”三个字。某天晚上她静静一想,觉得无异于自己骂自己,才再也不在心里诅咒以前的自己了……
“今天我一定要让你承认是为我!”——他一转身,强行将她背起,根本不理她的**之声,背着就往卧室走……
“说,是为我!”——房主那张双人床是太旧了,铺着床单看去还是一张挺不错的床,然而弹簧早已松弛,其实经不住两个人的压力了。
每当他伏在她身上,那床便发出一阵受苦受难般的声响。而她的身子则会陷下去,像一条放在小盆里的大鱼,凹着腰部也就是中段,翘头翘尾的。他们住进来的第二天半夜,楼上楼下的人家不堪那床的声响滋扰,先后都敲过暖气管,以示**。从第三天起,他们晚上便不睡床了,而将床垫搬到地上,干脆只睡床垫,早上再将床垫归放床上,白天这一单元特别安静,几乎家家锁门,该上班的上班去了,该上学的上学去了,床也罢,沙发也罢,他们随心所欲,爱在哪儿大动大作就在哪儿那样,反正也不会有人再敲暖气管子**了……
“就不是为你!就是为我自己,我图凉快……”
“求求你,你就说是为我吧!”
“求也没用,我这人不说假话……”
她说着,自行地将T恤衫也脱了,随手在空中划几个圈,T恤衫绕在手腕了。再一甩,绕成一团的T恤衫球似的拋出,在空中散开,搭在了一把椅子的椅背上……
那时刻窗子对敞,夕照洒满一床。
“别想什么美事儿啊!我这也是为我自己,热死人了!也不知房主以前是怎么住的,竟不安空调……”
她仿佛在自说自话,仿佛真的仅仅是为了图凉快似的。但她的目光和表情告诉他,她其实还不至于热到那么一种地步。夕照洒在她身上,使她白皙的身子,看去更像一条鱼了。一条被夕照染得粉盈盈的,无鳞的美人鱼……
他一时受到极大的**,坐起身,眼望着她,低声说:“我也热,我也是为我自己图凉快,请你也别想到别的地方去……”
他刚要脱背心,一声怪音从外猛的传入耳中,吓了他一大跳。她也吃惊地乖乖地躺着不动了,如同由一条美人鱼变成了一只壁虎似的,并且屏息敛气,随时准备钻入最近的一道壁缝里去一般。他抬头朝窗外望去,见对面楼三层某户人家的阳台上,正有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儿双臂伏在砌了瓷砖的护栏上,一手拿着一支笛子,目光咄咄似贼的朝这边厢看呢。那男孩儿见他望自己,分明的有些不好意思,朝他扬了扬笛子,大声说:“我什么也没看见!”
那人家屋里又传出女人大声地训斥:“儿子,别让人讨厌啊,给我进屋来!”
男孩儿犟嘴道:“我怎么讨厌了?我就是什么也没看见嘛!”说完,将笛子横在唇上,又吹出了一声尖锐的怪音。之后,还对他做出一脸怪样。那意思仿佛——你们进行你们的,我练我的笛子,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噢,我的天!”他赶紧离开床,为了避开那男孩儿的目光,贴着床帘迂回到窗口,哗哗地将窗帘一拉,一边喃喃自语:“儿童不宜,儿童不宜……”
由于用力过猛,拉掉了几个拉环,窗帘一角挂不住,折垂了下来。他踩到床头柜上,想用双手重新勾上那些拉环,结果本已松开了皮带卡的裤子,一下堆落于双脚……
“不稀罕看!……”
对面楼的阳台那儿,传来男孩儿喊的一句话,似乎由于他拉窗帘的举动,使那男儿感到受了公然的侮辱。
于是她一翻身趴在床上,翘起的脚丫交错地、快速地踢晃着,笑得格格嘎嘎的……
在大学里,在两次座谈会后,姚枫这名英语系的女生,也开始对文学发生点儿兴趣了。起初她选修文学课,与兴趣是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的。她要的只不过是学分。文学选修课,满分也才十几分,成绩不及格下学期可以补修。她对自己要求不高,及格就行。而及格是无须她对文学真的发生什么兴趣的。她这么认为。像普遍的英语系的女生一样,她有良好的记忆,分出几分之一的记忆力就一定能及格。她对此点相当自信。但宋雨这一中文系男生的名字,相对于她这一名英语系的女生,不知怎么,后来竟似乎渐渐成了中文系的一个代词,或另一种说法。只要一听到“诗”“小说”“文学”“中文系”这一类词语,她心中会立刻联想到宋雨;而只要一听人提到宋雨,她心中也会立刻联想到“文学”和“中文系”。为什么这样了呢?又不好去问别人,只有一次次问自己。而越问自己,情形便越那样,也没有一次能自己对自己回答明白过。那情形有时候竟使她不知拿自己怎么办才好。她甚至开始对中文系的那一份系刊发生了兴趣。那期刊每一期都会拆散了按页码顺序贴在文学园的橱窗里。以前经过那橱窗,她是连目光也不瞥过去一下的,不屑于。但是后来再经过,她每每不由自主地停住脚步,每每一看就看很久。而一发现宋雨的名字,她的心就会忽然加快几跳,也会觉得脸上微热一阵。有时还会心虚地左顾右盼,似乎内心里有什么必须严加封存的秘密,一不留神便会全部暴露在脸上了。更令她自己都生自己气的是,她还居然写了一篇文章投稿,而且是亲手当面交给主编宋雨的——那一天文学选修课下课后,她大声说:“宋雨,你慢走一下,我有事和你谈!”语调是那么高,还没离开教室的同学全都听到了。并且,全都将目光望向了她,或望向了宋雨。而她,一说完,便在原座位坐下看起了书,是《红楼梦》中的一本。她装模作样看得聚精会神,旁若无人。而那一时刻,宋雨大出所料,一时懵懵懂懂地呆住了。显然,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送雨送雨,雨过要风!”
“春雨贵似油,下得满街流!”
几名男同学,话中有话,嘻嘻哈哈着搂肩搭背而去。
几名女同学,由彼此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目光……
“请谈吧!……”
宋雨的声音低低的,含着些微不情愿似的,也含着几分仍不敢相信是真事儿的荣幸似的。在姚枫听来,他说的仿佛完完全全是另一句话,仿佛是——“你找我吗?”——更仿佛是——“你真的找我吗?”——而且在她听来,他的声音是一种激动不已的,有些颤颤的声音。尽管宋雨的话说得很矜持,不卑不亢,仔细听来,语调实际上还有点儿冷,有点儿高傲。
她抬起头时,教室里已只有宋雨一人了。他隔着一排课桌椅,站在她斜对面。
“啊,是这样的,其实也没什么可谈的,你们中文系男生用字太郑重其事了。我呢,闲来无聊,写了一篇小破东西,反正已经写了,我自己保留着也没什么用,扔了还白白浪费了几页纸……”
她说时,也不看宋雨一眼,只低头看自己手中那一本《红楼梦》。双手像非要从那一本《红楼梦》中找出什么宝贵的票据似的,将那一本《红楼梦》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翻得哗哗响。
宋雨也低着头,也不看她的脸,极有耐心地默默地听着,目光只盯着她的手和她手中的书。她左手握住书脊,用右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不停地划动着书页,如同在划动一架竖琴的琴弦,而右手的无名指和小指故意要使反劲儿似的,伸得笔直,直得指尖微微上翘。宋雨觉得,姚枫的右手的手姿真是好看极了,比女性舞者们舞蹈时的所谓“兰花手”还好看。他更是清楚地看到,她那无名指和小指的指甲,比其余三个手指的指甲都血色充盈一些。他哪里知道,那并不是姚枫习惯的手姿,更不是她故意的一种手姿。姚枫也绝不是那类在跟男生说话时故弄手姿的女生。这所大学虽然不是在全国多么著名的一所大学,但毕竟是最能代表一个省份高教水平的大学。能考入这所大学的女生,一般都不会有那种故弄手姿的毛病。换言之,有那种蓄意养成的毛病的,一般也考不上这所大学。大约别的大学也是考不上的。与异性说话善弄手姿的女孩儿,在高中阶段就被分流了,或者被分数阻挡在大学校门以外了,或者怀着侥幸心理扎堆去碰运气地报考艺术院校了。而姚枫划动着书页的右手,之所以呈现那么一种不自然的手姿,乃因为她内心紧张成了那样子啊!这一次面对面说话的机会,是她左思右想之后精心设计的。《红楼梦》也是作为道具才拿在手里的。所说的话,也像背政治课必考内容似的,在心里暗背过多遍了,只不过那会儿白下功夫背了,全忘了,以至于说着说着语无伦次起来。她不但心里有点儿紧张,也有些激动。别的女生都可以一有机会就与这一名“无愧于中文系学子”的男生谈笑风生,无拘无束,我为什么不可以?他有什么了不起?我倒偏要当面试试,看他究竟能和我说出几句不同于别人的话来——找不到什么正当的理由解释自己为什么精心设计这一次单独和他说话的机会的行为,她也只有那么自我解释……
她忽然不说话了,划动书页的手指也停止了,脸儿一时涨得通红。
宋雨仍低着头,眼睛仍看着她的手,一味地沉默不语。
“你明白了吧?”
她猛地抬起头,微微侧转脸,直视着宋雨,仿佛刚才自己是在解释一件线索极其复杂的事。
宋雨也抬起了头,目光一径迎住她的直视,随即垂下。
他用刚才说“请谈吧”一样的语调说:“没明白。”
“就是,总而言之,我觉得这篇小破东西还是写得不错的!当然了,也不是太好。我说不是太好意思是,你如果别成心用太高的水平要求我……不,不是要求我,是别成心用太高的水平要求它,一篇小破东西嘛,还不到四千字呢!我必须向你声明,我只不过是写着玩儿的。但是我写着玩儿已经能写到这种程度,我自认为……她一时又不知该用一个什么词了。
“自认为比我们中文系有水平的同学更有写作水平?”
“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啊,不对不对不对,我可不是你说的那个意思!我怎么会有那个意思呢?你们中文系同学的写作水平我哪儿比得了哇!你刚才说的可是你自己的理解,可丝毫也不代表我的本意啊!……”
她的脸更红了,目光也不由得往下一垂。
“想让我先欣赏欣赏,之后再改吗?”
他看出了她的神态有些窘迫,顿生怜香惜玉之心。
“啊,也不是的!你们那小破刊物不是正缺稿吗?就算我支持你这位主编一回吧!我知道,一期刊物如果没有一两篇好稿撑着……就好比……不管好比什么,反正那是不行的!……”
她急急地说着,同时双手放下《红楼梦》,开始翻夹子。那夹子里夹了厚厚的一些纸,而且纸上一律印着电脑打印的字,也不知全是些什么内容。终于从中翻找出她说的那篇“小破东西”,大俯其身,隔着一排课桌椅递向他……
他刚一接在手里,她立刻又说:“就这点儿事,你看着办吧!”
“正式投稿?”
“就算是吧!你可别当成是想走你的后门儿!”她说着,人已拔脚离开……
“等等……”
她站住了,却没转身,也没回头。
“我们的刊物虽然印数不多,但每期都凝聚着我们中文系不少同学的心血,你不能再说它是什么小破刊物。对于你自己写的文章,你也不应该再说是什么‘小破东西’。古人云‘静坐自无妄为,读书即是立品’,而写作这一件事于人而言………”
“拜拜!……”
她逃也似的匆匆离开了教室。一出门,马上就将夹子夹在腋下,用自己的左手抻起右手的无名指和小指来。它们因为那一种反着劲儿的不自然的手姿,早已抽筋了。
“果然好为人师,少跟我来这一套!知道再多古人怎么云,也不是你自己云的!哼,还想教诲我!……”
精心设计的直面接触终于如愿以偿地实现,姚枫感到挺满足。但那满足仅只是刹那间的事,刚走出教学楼没几步,她又觉得特别的失落了。因为依她想来,情形似乎不应该是已经发生过的那样。究竟在哪一点上事与愿违了,她自己心里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她一边走,一边从始至终回想了一遍,竟认为自己这方面从动机到效果都无可挑剔,全是宋雨将一次直接接触的良好机会搞别扭了!难道不是吗?如果他能主动接过话多说几句,她也不至于语无伦次起来呀!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还最后教诲她几句。那岂止是教诲,简直就是教训嘛!也不打听打听,她主动约过哪一名男生呀!投稿是一种借口,如此明摆着的事情难道还绕不过弯子来吗?那他也太笨了点儿吧!仅仅为了投稿,还非得亲手面对面地交给他宋雨不成吗?刊物不是有专门的投稿信箱吗?……这么一想,她不但觉得特别的失落,接着还生起宋雨的气来,并同时有点儿生自己的气了,觉得自己近乎卑贱了。于是发誓再也不理他了……
她还真做到了。后来几次再看见宋雨,无论在教室里还是在路上,无论有没有同学跟她同行着或跟他同行着,她都高傲地将头一扭而过。这使某些敏感的,暗自猜测她和宋雨之间将可能有什么“故事”发生的同学很是不明所以起来……
然而不久她那篇文章在中文系的系刊上发表了,并且排在评论栏目的头条。她一得到刊物,别提将自己那篇文章看得多么认真多么仔细了。它毕竟是她第一次印在刊物上的文章。尽管那刊物只不过是一所省级大学的中文系的系刊。她的文章是评林黛玉的。在她的文章的后边,还有七八百字的一篇“编者按”。其“按”曰:“虽然评《红楼梦》评林黛玉的文章,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早已不计其数,但从中发现大观园的‘领导核心’们‘开会,决定,将袭人索性给了宝玉,做他‘房里的人’——而林黛玉从旁听到竟一点儿不醋,过后还与史湘云结伴儿去向袭人道喜;并由此分析林黛玉何以不醋,这实在也是一篇颇有独到见解的评红文章。因为此前,一概的评红文章,无论是大家的还是普通读者的,都不曾评到过这一点。足见姚枫之读《红楼梦》,完全是以自己的眼和自己的心去读的……”
她清楚,那所谓的“编者”,必是主编宋雨无疑。
她那文章中,分析林姑娘时用了两句诗——“满心相思酱,一头烦恼丝”。而在刊物上,“酱”字被改成了“账”字。
那天选修课下课后,她拦住正往教室外走的宋雨大声质问:“主编先生,你为什么不经我同意,就改动我的文章呢?”
又是众目睽睽,或望着她,或望着宋雨。
宋雨一愣,随即一笑,反问:“你指的是那两句诗吧?你引自谁呢?”
“是我自己想出来的!难道我们英语系学生连两句歪诗都想不出来了吗?!”
她并不打算那样子对待他。那样子言语嗷嗷甚至有点儿气势汹汹地对待他,根本不是她的本意。但她不知为什么竟然那样子对待他了。她在心里责备自己:姚枫,姚枫,你这是干什么呀!你如此这般地当众小题大做,是一种多么古怪的心理啊!你这样会使他在众同学面前多么尴尬呀!你这样不对呀!……但她表面上却一副问罪有理的模样。
宋雨微微皱了一下眉,语调平静地说:“用那样两句诗形容林黛玉是比较准确的。我以为是你引用的,并不等于我轻视你的中文水平,尤其不等于我连英语系学生的中文水平也都轻视了,所以你大可不必太过生气。而我把‘酱’字改成了‘账’字,只不过觉得,从字面上看,‘酱’字不如‘账’字雅。除此之外,没别的居心。预先没征得你的同意,是我不好,我当众向你道歉……”
她反而一时语塞了。
他又说:“可以放我走了吗?”
而她嘟哝着:“字面上看虽然是‘账’字雅一些,但‘账’是一笔一笔自己说得清的,而‘酱’是黏稠的……反正我认为还是我那‘酱’字用得好!……”
有一名女生忍不住从旁抱打不平,替宋雨据理力争道:“那也不见得,账也可以是一笔糊涂账嘛!……”
“姚枫,你的文章就字字珠玑通篇锦绣哇?身为主编,改你一字就不得了啦?你至于这样的吗?别忘了你可是‘最像大学女生的女生’!……”
“你们英语系的学生如果都像你这么矫情,你们干脆以后不要往我们中文系的刊物投稿了!”
“就是,你眼里也太不把我们中文系的主编当成回事儿了!……”
不料这些个中文系的女生,七言八语的都替宋雨大鸣不平起来,使她一时成了众矢之的。
宋雨制止道:“一点儿小事,大家不要尽说些意气的话,多影响两个系的团结!再说,姚枫自己所坚持的看法,是有一定道理的……”
姚枫哪里还听他说下去呢?她受了围攻似的两眼噙泪,一扭身跑出了教室……
又不久,文学橱窗内贴出了宋雨的一篇道歉文章,既诚恳地检讨了他的自以为是,也肯定了她坚持自己看法的字字认真的精神;最后提出,‘酱’字用得固然比‘账’字颇多意味,但还是莫如用‘糨’,字好。倘改用‘糨’字,则既照顾了诗句字面的雅,而又不失稠粘之状……”
看了宋雨那一篇道歉性质的文章,姚枫有天傍晚站在宋雨宿舍的窗下,将他唤了出来。
她说:“宋雨,我也向你道歉。”
宋雨的脸倏地红了,吞吞吐吐,张口结舌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我可以……陪你在校园里走走吗?……”
正中她下怀。
只那一句话,使她内心里顿时充满了一种对他的温柔之情。
他们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徐徐缓缓走着的时候,宋雨说,他对英语系某些学生轻视中文素养的态度,是很不以为然的。他说他知道这样一件事,旅游局有位英语水平极高的导游小姐,有次在众多外国游客的热烈要求之下,竟不能将李白的《静夜思》用英语说给大家听。为什么呢?不是英语水平的问题,显然是中文水平的问题啊。他说那种翻译的能力实际上是分为两个阶段的。第一个阶段,首先得将《静夜思》由诗句转变为不失诗性的散文句式。而若连这一点都缺乏自信,做不到,中译英的口译又从何谈起呢?而做到这一点对于大学生,无论是学中文的还是学英文的,都不该是什么难事啊!……
洒在井台边的月光,是多么的皎洁啊,
使我低头看时,怀疑是秋霜降临了。
我不由得抬起头仰望着那一轮明月啊,
再低下头时,便思念起我遥远的故乡了……
他抑扬顿挫地吟罢,又自嘲地摇头道:“不好,不好,我只不过是信口言之,你别认真,也别见笑……”
而她说:“好。”走了几步,又说:“我的话是认真的。”
他问:“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站住了,不由得凝视着他说:“明白,你是为我好才对我说这些的。你不希望我这名英语系的女大学生,将来跨出校门后,像那位旅游局的导游小姐……”
说时,她的脸又微微红了,一说完就低下了头。
“那,我走了……”
她一下子抬起头时,只见他的背影了。刹那间,她觉得自己的眼眶湿了。大学四年,从没有一名男生像他一样,确切地说是像一位兄长一样,坦率、诚恳而又循循善诱地为着她将来好,指出过她学习方面的什么误区。甚至连对学生们这么负责任的教师,在大学里也日渐少了。起码,大学给她这一名学子的印象,已变得是那样了。教的也罢,学的也罢,似乎沟通已越来越少。似乎一个人如果不善于自己提前对自己的人生做些周到的考虑,那么大学里几乎无人点拨你。大学似乎越来越是只教你如何应对考试怎样获得文凭的地方了……
她精心设计而实际落空的愿望,通过一句短短的道歉的话,那么容易地就圆满了,这确乎是她所不曾料想到的。是的,是的,那时刻她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的愿望不是别的,只不过就是对一种世间真情的渴望,而且但愿它是由一名男生所给予的。她终于如愿以偿了。她要的只不过是一润心田的清新的呼吸,却如同得以饮了一瓢甘甜的泉水……
那一天夜里她辗转反侧地失眠了,心里不停地重复着自己的和他的名字——宋雨、姚枫、宋雨、姚枫……她觉得他们的名字之间,仿佛的确有些文学意味的关系似的,仿佛本就该发生点儿“故事”似的……
那该是什么样的一种“故事”呢?
她暗暗祈祷,在他们之间该发生的就让它发生吧。但又本能地希望最好不是爱情,起码不是较明白的那一种爱情。与较明白的那一种爱情相比,她倒宁肯是一种朦朦胧胧的爱情关系中的一方。因为她对自己一脚迈出大学校门以后的人生是那么迷惘。在这种情况之下,她特别害怕较明白的那一种爱情。尤其害怕在那种较明白的爱情关系中的另一方,是一名中文系学子……
那一个星期日她独自到校园外去买书,在过街地下通道,看见一个白须冉冉的老汉坐于一隅摆摊算命。如果不是一个白须冉冉的老汉,她就不走过去了。她根本不信那一套。
“您会测字吗?”
老汉指着铺在地上的白布说:“这不写着嘛,本人测字,百灵百验。”
于是她就接过了老汉递给她的纸笔,工工整整写下了宋雨、姚枫四字。老汉刚看一眼,不由自主似的“呀”了一声。又看几秒,以参透玄机般的口吻说:“嗯,好极,好极,好一段天地作合的美好姻缘!”
她的脸一下子红了,小声说:“你老人家误会了,我问的不是姻缘不姻缘的……”
老汉却说:“你想问什么我是不管的。我只管道出我从此四字中看出的缘相。”
“那,我要风,他送雨,怎么个好法呢?”
“姑娘,这你就问得浅薄了。如果连你都懂个中的运况,世上还要我们这种人干什么呢!让我细细解给你听——你要风,对方便送风,那将是什么风,必是天地玄黄,沙尘迷眼之风嘛!雨前风都是那样的啊!对方不是你要风,不给你风,偏送雨。人家是先送雨,后给你来风啊!人家是雨后风。雨后风那是什么风啊!不起沙,不刮尘,那是干干净净凉凉爽爽还带着湿润的一种风!雨后风那是一种德惠之风!……”
老汉云山雾罩的还怪能说的。
她打断道:“别说了别说了,明白了,多少钱?”
“十元!”
“十元?!太贵了吧?”
“嗨,姑娘,求解姻缘是不能讨价还价的!那是要破了好缘相的!……”
“五元,五元!我兜里就剩五元钱了!……”
“你那不也掏出了一张十元的吗?”老汉眼尖。
“嗨,大爷,您老别见钱眼开呀!我这十元可另有用处!……”
她丢下五元钱起身就跑,竟有点儿怀疑那老汉的白胡子是化装的,假的。明知被骗了五元钱,多少总难免有点儿心疼,却也谈不上怎么后悔。因为那些关于姻缘的话是她极爱听的。骗得她内心里有种类乎幸福的愉快。她又哪里晓得,人家不是从“宋雨”和“姚枫”两个名字看出了什么,是从她脸上,她眼里。一切都明明白白地写在她脸上,流露在她眼里,傻瓜都会看得出来。如果说有人居然看不出来,那么那个人就是她自己。她确乎的是开始恋爱了,却又本能地自我否认。所以那些日子里的她,是很有些傻里傻气的。恋爱反而使人聪明,尤其使女孩儿聪明这等两全其美的好事,世界上也是发生过的,但概率比长了两颗心脏的人还少……
她在傻里傻气的状态之下暗自幸福和愉快了多日,有次上文学选修课时,她发现她的“雨后风”眼眶青着。第二天,她听说他和同宿舍的一名男生打架了,而那名男生也被他打得鼻子出血。
那么文质彬彬的一个他,居然也会与人打架?!这使她万分愕然。
后来又听说,他打架全是由于她——因为他给她写了许多封情书,被那名男生发现了。并且偷到了手,传给同宿舍的其他男生看……
她就又单独约他见了一次面。
她说:“给我看。”
他明知故问:“什么?”
“你……写到我的那些……文章……”
她没说“情书”两个字。
“不是什么文章,是写给你的情书。”他倒格外坦率。
“那么,给我看。”
“为什么?”
“为什么?!”她挥舞着手臂叫嚷了起来,“既然是写给我的,我当然有理由看看!”
“我爱你,与你何干?”他的话,仍说得格外的平静。
“与我何干?你因为我和别人打架,现在还当着我的面说与我何干?!……”她又叫嚷起来。
她不知道,他说的是歌德关于爱情的一句名言——这句名言,早已不著名了,少有人知了。
“我不是因为你和别人打架,我是为了维护我的隐私,我的尊严。”
他话一说完,转身走了。
“你别走!”——她跺了一下脚,几乎哭了。
他扭回头望她时,她又说:“求求你给我看一看吧,我想看。很想!”
那时刻,她流下了眼泪。
……
几天后,他给她看了。那些情书装订成册,有封面,封面上有自绘的图案,是一棵她叫不出名的树,结满了心形的果子。每一只果子上,都用英文写着她名字的缩写。而那树以及那些果子,淋在细密的雨线中;还有扉页,扉页上赫然写着歌德那句被人遗忘的话。有的纸页上是诗;有的纸页上是信;有的纸页上仅仅一句话,诸如——“即使你永远浑然不知,我对你的爱也天长地久”。一律的白纸,秀逸的钢笔字体。那是真正的情书,与打字机印在白纸上的那么不同,更与出现在电脑屏幕上的那么不同。它使人心不知不觉间变得温柔无比……
她反复读着它,又情不自禁地流泪了……
她自然没还他。他也没向她要过。
转眼到了大四下学期。一天,学校里贴出了讣告,那位曾说哪怕仅为他一名学生,也愿重新带研究生的老教授病故了。她明白这对他意味着什么。拼分数,他不会是胜出者。尽管他被那老教授格外赏识……
她到处寻找他,最后在一间教室里找到了他,只有他。那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半了。
她安慰他:“我知道你心里难过,我知道。如果没出现那张讣告,你考研将会顺利得多……”
而他说:“我不考了。我不只为一纸文凭读研……”
她还说了些别的话,但都忘了。
不知怎么一来,他的头被她紧紧搂在怀里了。而他,无声地哭了。
没有亲吻。
没有身体亲密接触所引起的任何冲动。只有安慰的意愿和得到了有效安慰的感激,起先在各自的心灵里弥漫,并渐渐传达到了对方心灵里……
后来,他们又很长的一段时间再没接触过。
然而她清楚,从那一个晚上以后,他们之间的一种“故事”已经开头了。不,那应该说是一个事件已经发生了。她每一想到他,心灵里便柔情似水。这显然是一个不容忽视的自我隐秘的事实。它纠缠着她,令她多思少眠……
再后来,顾虑到父母的负担,她也放弃了考研的打算。
举行毕业典礼那一天,她有意和他坐在一起。
她问:“工作有着落了吗?”
他说:“没有。”隔了一会儿,反问:“你呢?”
她说:“也没有。”隔了一会儿,又问:“你什么时候离校?”
他说:“还没决定。”
“既然毕业了,不管去哪儿,越早离开学校越好,是不?”她说时并不看他,目光望着主席台。
“是啊。”他惆怅地叹了口气。
“我们明天一块儿办毕业手续,好吗?”
“好。”
“办完毕业手续,我们共同决定一个日子一块儿离校。嗯?……”
“嗯。”
“到时候,你跟我走。”
他缓缓向她转过脸,仿佛没听清她的话。
“我说,到时候,你跟我走。”
她的目光仍望着主席台。
而他的表情诧异万分。
“听到没有?”
“听到了。”
“一言为定?”
“……”
“说话呀!”
“嗯。”
于是他感到自己的手被她一只温热的小手轻轻攥了一下,而他们不动声色地望着主席台……
毕业典礼后,照毕业相时,有同学提议,就要各奔东西了,应该随便站,谁喜欢和谁站在一起就和谁站在一起,根本没必要男女各站两排。这提议立刻大获拥护。
他一心希望着她立即站到自己身旁。她却没有,和几名女生臂挽臂亲亲昵昵地站在了一起。
高兴和他站在一起的却大有人在。女生居多,并且七言八语地开玩笑,皆说最令她们舍不得分开的男生非他莫属。站在他右边的一名女生,在摄影师按下快门的一瞬间,还在他脸上吻了一下……
一阵笑声中,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忧伤,因为即将和她分开了。他们一起办毕业手续时,他什么话都没问她,她也什么都没再解释。两个人都办完了手续后,她才悄声说:“明天一天准备准备。后天晚上五点,我在校门对面的公共汽车站等你。”
……
他仅背着一个旅行包走出了校门。该处理的东西一经处理,他也就没什么可随身带的了。他看见公共汽车站那儿只有她一人,除了像他一样背着旅行包,手里还拎着一个网兜。走到她跟前,见网兜里竟是几样蔬菜,居然还有一瓶酱油!
“你这是……”
他“友邦惊诧”。
她微微一笑:“别管。”笑得嫣然。
他心里又是一阵忧郁,于是沉默。
她望着校门说:“自由了。”
他叹息道:“是啊。”
她说:“你别叹气。”
他说:“遵命。”反而又叹了口长气。
在公共汽车上,他们一路没座,无话。
下了公共汽车,她嗔道:“你也不帮我拎会儿网兜!”
于是他无言地接过了网兜。
接着又乘地铁。
出了地铁,她又拦住了一辆出租车,并说:“这样可以省二十几元钱。”
在出租车里,他终于忍不住问:“你要把我带哪儿去呀?”
她说:“放心,反正不可能把你拐卖了。”又嫣然一笑。
司机搭话道:“这年头,只有男人拐卖女人,哪有女人拐卖男人的事儿!”
她说:“就是!”朝他眨眨眼,眼神颇狡黠。
下了出租汽车,她说:“走不远就到了。”
他问:“到哪儿了?”
她站住,凝视着他,这才告诉他——她用自己做家教挣的钱,租下了一处房子……
“我的钱只够预付十五天房租。房主嫌租期短,起初不肯租给我,我费了许多口舌才达到目的……”
“可你让我送你来,事先说明了,我也不必连自己的东西也背在身上啊!你让我今天晚上住哪儿呢?我们那间宿舍我一走,已经贴封条了!……”
“和我住在一起!”
她说出这句话时,脸红得什么似的。有害羞的成分,但害羞的成分实在不多。那使她满脸灿烂生辉的红晕,显然更是由于兴奋和快乐,那种小孩自认为会给予大人一个惊喜般的兴奋和快乐。斯时她的眸子好亮。
“这……”他犹豫着。
“整整十五天,我们都住在一起!……如果……如果你不愿意……那你……那你就向后转吧,算我自作多情就是了……”
最后一句话,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
而他,目瞪口呆在那儿了……
现在,她走了。
房间到处留下她的气息,到处。
明天上午,他也必须走了。
今天是十五天租期的最后一天。
房间到处留下她的气息,到处。
她不许他送她去火车站。
他也没有坚持非要送她不可。
他们是在门口分别的,在一阵长吻之后。他的确是一位好教练,她也是一名好学员。现在她无论与他吻多么久,再也不会憋红脸了。他相信她因而很快就能学会游泳了。
现在,她走了……
房间里到处留下她的气息,到处。
十五天来,他们的话题竟一次也没谈过今天的分离,都成心不谈。更不曾谈过他们将来的关系怎样。连今天的分离都不曾谈过,自然也就没有什么话能引到将来。而且,他们对自己的将来同样的心中无数,都不甚清楚各自会有怎样的将来……
她就像是恐怕迟到了的上班族似的匆匆跑下楼去了。
脚步声似乎仍响在他耳边。他明白,以后那脚步声肯定会响在他梦中,使他半夜三更时分醒来,刻骨铭心地相思着她……
他从这个房间转到那个房间,环顾四处,仿佛她并没走,只不过藏在这儿了。
他扑在床上,紧紧搂抱住她枕的枕头,像十五天里每次紧紧搂抱住她一样。
于是,他发现了她留在枕下的一封信:
不要找我,但也别忘了我。现在的我,好比一匹小骆驼,峰中储存的全是爱,你给我的。当我离开你时,我的心扉同时关闭。三年内,我将仅靠这一种特殊的心灵的多维素,夯实人生的第一层基础。三年内我不再谈情说爱,因为你给予我的已足够我反刍。记住,三年后的这一个月份,如果你一直爱着我的话,千万往我家里写一封信。那么几天以后,我就会出现在你的面前,带你去往某一座城市的某一住处——我向你保证,那将是我们较长期租下的一个家,或者是贷款买下的。那时我们将再也不分开……
最后一行,是她家里的通讯地址。
他觉得她真自私啊!
她的“峰”中储存的全是爱,而他的整个心此时却空了。
他一边这么想,一边亲吻她的信。
事实上他对她怎么也怨恨不起来。
……
第二天他离开那幢老旧的楼房时,一眼看见楼体上写着一个大大的白粉字——“拆”。
刹那间,他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使劲攥了一下。
他回望曾是“家”的那一个窗口,充满了无限的眷恋。他想爱原来是那样的啊!爱,多么美好的事呀!他一向认为那注定了将是离自己很遥远很缥缈的一种梦幻,没想到却经历过了。对于爱,他似乎也觉得自己毕业了,判分的是她。而她的信,如同是给予他的好评语,靠了这一份她给予他的自信,他甚至觉得自己对以后漫长的人生也自信多了。
于是心中涌起对她的温情脉脉的感激和对爱这一“事件”的感动。
“嗨,我看见她走了,一边走一边抹眼泪!”
是那个吹笛子的男孩儿在大声说,他循声望去,那男孩儿手拿笛子正伏于阳台望着他。
男孩儿又大声说:“你欺负人家了吧!”
他摇了摇头。他在心中默默记熟了她家的地址,背着一名刚刚本科毕业的中文学子的全部所有,大步向“人才交流中心”走去……
“你没欺负人家,人家会伤心流泪?”那男孩儿的声音,听来如同审问。
他站住了,想转身回答一句什么,却又因自己的未免认真径自笑了。
他反而加快了脚步。
背后响起了笛声,是《小放牛》。他在家乡是少年时,也学过笛子,也是从《小放牛》学起的,是村里一个一辈子都喜爱笛子的老汉教的。可一个大都市里住楼房的男孩儿竟也会吹《小放牛》,不仅使他听了倍感亲切,而且使他备觉稀奇。谁教的呢?
他多少有点儿喜欢起那调皮的男孩儿了,然而仍继续往前走。
三年只不过是很短的时间,一眨眼——他心里对自己这么说时,联想到了那两句中文学子人人皆知的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记得同学中有人在文稿中引用了那两句诗,另外许多同学讥评曰:“酸得倒牙,俗不可耐。”
他忽然悟出一个道理——好的诗句之所以好,乃因总是会在人心里一下子自然而然地冒将出来,仿佛原本储存在某人心里的。不管别人怎么看,怎么说道,好,就是好……
斯时红彤彤的一轮旭日升起在这学子的前方,有一个男孩儿用悠扬的笛声伴送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