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进城2

作者:石钟山,朱秀海 | 字数:23915
  警卫员小伍子很快便从文工团团长那里打听到了琴父母的住址,父亲的意思是要拜访拜访未来的岳父岳母的。父亲在自己的婚姻大事上显得老谋深算,他从琴的眼睛中已经看出她并不喜欢自己,要想赢得琴的爱情,还有漫漫的长路在等着他。父亲三十六岁了,他不能再等下去了。于是,在沈阳初秋的一天,父亲骑着高头大马,在小伍子的带领下,找到了琴的家。琴的家位于沈阳城内著名的中街上。琴的父母已有六十开外了,老两口老年得子生下了琴。琴的一家,是世代开金店的,生意最火爆时,还要数琴的爷爷。那时,世道还算太平,在国泰民安的环境中生意也最好做,琴的一家在爷爷那一辈把生意做到了高峰,在沈阳城内就开了好几家金店。待爷爷望着越聚越多的金山银山不愿意离开这个世界而又不得不离开时,琴的父亲当上了金店的掌柜。起初的买卖仍顺风顺水,接下来就不行了,先是日本人侵占了东北。一时间,东北大地狼烟四起,逃荒要饭的百姓不计其数。琴的父亲是极聪明的人,他们似乎看到了将来的日子并不好过,能平安地活命是比眼前什么都要紧的事情,于是狠下心来,卖掉了金店。即使不卖金店生意也不好做了,人们连饭都吃不上,还有谁会去买金货呢?这是琴的父母的明智之举。琴的一家,在沈阳城内是很有名气的,汉奸、日本人经常不断地来找琴一家的麻烦。琴的父母只能花钱买平安了,于是把不少黄灿灿的金货源源不断地送给日本人和汉奸。他们在日本人的眼里,是大大的良民,琴的父母花钱买来了平安的日子。日本人投降,国民党占据了沈阳城,琴的父母又用同样的办法买通了国民党。后来国民党溃败到关内,解放军进驻沈阳城,这时琴父母的家族已没有什么了。但在大军南下时,父母仍搜罗出最后一点积蓄送给了解放军,沈阳市政府仍记着这一笔。

  现在琴的父母已经是一贫如洗了。琴的父亲在家门口开了一个小门脸,靠加工金、银首饰度日。当父亲来到琴家时,琴的父亲戴着老花镜,正在加工一只银手镯。父亲的马蹄声使琴的父亲抬起了头,他看见了父亲,心里莫名其妙地紧了一下。在刚刚太平的日子里,百姓对军人仍心有余悸。虽说解放军不同于日本人,也不同于国民党,但在百姓们的心里仍重重地留下了一道阴影。

  父亲从马上跳了下来,他手里提着马鞭,表情是舒展的,他要给未来的岳父岳母一个良好的印象。他走过去就说:“这位大叔,你可是琴的父亲?”父亲已经知道琴的名字了。

  老金匠忙答:“正是,正是!这位首长请屋里坐吧。”

  父亲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他把马鞭递给小伍子,跟在老金匠的身后走进琴家。父亲面对着琴的父母一时不知从何说起,老金匠忙前忙后,又是点烟又是倒茶。他们一家对解放军并不陌生,琴还在文工团里当着演员。当初琴参军时,文工团团长就曾到家里坐过。那一次,文工团团长给琴的父母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他们才同意让琴参军。父亲的出现,让他们差不多把父亲当成一家人了。琴的母亲又热情地拿出瓜子招待父亲,父亲仍然不知如何开口。他紧张而又有些羞怯地望着琴的父母,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后来,他干脆眼一闭心一横,“扑通”一声就跪在了琴的父母面前,干裂生硬地叫了声:“爹、娘——”

  父亲这一叫,可叫傻了琴的父母,他们一时没回过味来。他们对望一眼,很快又把目光集中在了父亲的身上。父亲的决心已定,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了,他又说:“我要娶你们家的琴!”

  这下琴的父母听明白了,他们搓着手,忐忑不安地绕着父亲转了三圈。最后还是琴的父亲先醒悟过来,他用手扶起父亲,一边扶一边说:“这怎么说话的?快起来,快起来,你看你这孩子!”

  琴的父亲居然称父亲为孩子,这令父亲大为感动。在那一瞬间,父亲想起了记忆中的父母,他的眼圈红了一下。在站起来的过程中,哽着声音又说了句:“我是非琴不娶了!你们就是**后的爹娘了!”

  父亲字字血、声声泪的表白,着实感动了琴的父母。他们再一次仔细地打量着父亲,父亲的身材孔武有力,虽然面相粗糙,却也浓眉大眼,自己的女婿能长成这样也算不容易了。这两位饱经战争磨难的老人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在他们的记忆里,日本人还有国民党,他们要是看上哪家的女人,才没有这么多好话可说呢,拉走就是了。父亲的举动,对他们来说简直是抬举,两位老人还有啥话好说?女儿都是解放军了,嫁给解放军的首长那是天经地义顺理成章的事情。

  琴的父亲扯着父亲的手一遍遍地说:“好,好,好哇!”

  琴的母亲咧着嘴,她心里很乱,不知是哭好还是笑好。她一时无法说清,女儿嫁给眼前这个男人是放心还是不放心。她是该说同意还是该说不同意。最后,她还是冲父亲咧着嘴笑了。

  父亲眼见着自己大功告成了,看着眼前琴的父母已经把他当成一家人了,于是很豪气地说:“爹、娘,你们放心!日后有我吃的,就有你们吃的,我吃干的,决不让你们喝稀的!”

  “唉——唉——”琴的父母答道。

  父亲不再恋战了,他冲未来的岳父岳母拱了拱手,一转身就走了。父亲兴奋地喊:“小伍子,牵马来!”

  父亲走后,琴的父母有这样一番对话:

  母亲:“她爸,这小伙子长得咋有点老呢?”

  父亲:“老啥老!你没见他浓眉大眼的,这就中了!”

  母亲:“不知他当的是啥官?”

  父亲:“我看不小了,挎枪骑马的,不是这个长,也是那个长!”

  母亲:“琴日后嫁了他,能行?”

  父亲:“咋不行?嫁给带长的,以后咱们也算有个靠山了。”

  父亲悬在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父亲走后,琴的父母便把琴找了回来。琴一见父母的神色就什么都明白了,她哭了,爹一声娘一声地叫,受了多大委屈似的,一边哭一边说:“我不干呢!我不想嫁人呢!”

  母亲以女人之心理解着女儿也宽慰着女儿,母亲一边劝琴一边说:“哭啥哭!你也不小了,都二十了,女人早晚不得嫁人。”父亲对娘俩的婆婆妈妈甚感不满,他冲女儿吼了一声:“别哭!这是你的福气哩!”

  女儿仍哭,哭得悲痛欲绝、死去活来的样子。没有人知道,琴自己正在恋爱,父亲的插足,使她的爱情夭折了。琴在哭自己夭折的爱情。

  琴的父母在这边死去活来,掰馍馍说馅地劝着琴,父亲在那边已经大张旗鼓地开始张罗婚事了。对于刚进城的部队来讲,他们已经对结婚习以为常了。就像起初的恋爱一样,集体上阵,一个冲锋下来,就有一连人结婚了。父亲的婚礼算是迟到的。父亲很快从机关里开出了结婚证明。一个电话打到文工团,文工团团长不敢怠慢也开出了琴的结婚证明。两个证明放在一起,交给地方政府,再由政府出具一张证明,就算结婚了。

  琴还在家哭闹时,父亲在那边已办完了所有的手续。办完手续的父亲,派小伍子牵着马,另外又派出一连战士来接新娘子琴了。一连人马浩浩荡荡地开到琴的家门前。父亲那匹高头大马披红挂绿,它还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情,显得很兴奋,站在琴家门前引颈长嘶,小伍子就喊:“请新娘子上马喽!”一连战士也齐声呐喊:“请新娘子上马喽!”喊声惊天动地。

  琴的父母连拉带扯地把琴从屋里拖了出来。琴仍然在哭,一边哭一边喊:“不呀,不呀——”琴一被交到一连人马手里,嫁不嫁就由不得琴了。不管她是哭还是喊,战士把她往马背上一掼,打马便跑。整齐的脚步声,伴着琴无力的哭泣声,终于远去了。

  父亲结婚那天,三十二师像过年一样的热闹,猪杀了,羊宰了,全师放假一天。在一个操场上,摆出了上百桌酒席,黑压压的一片,父亲的战友、首长都前来庆祝,那些日子部队几乎天天过年,因为天天有人结婚。琴一被接到三十二师,全师上下都沸腾了,全师上下齐声呐喊:“新娘子,新娘子!”——喊声如滚过的一片雷鸣。

  进了新房的琴仍在哭闹,父亲不管她闹不闹。心想:你都是我的人了,哭有啥用,闹有啥用!看老子喝足了酒,怎么收拾你!

  父亲命令小伍子看好新娘子,便自己来到操场上喝酒了。酒是大碗装的,肉是大盆盛的。父亲亮起嗓门儿说:“今天我结婚,是咱三十二师大喜的日子。来,干!”父亲带头干了。

  “干!”几千人一起呐喊。

  正吃着、喝着、喊着,胡麻子来了。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来了自己的新夫人。新夫人果然年轻漂亮,喜滋滋地跟随在胡麻子身后。他一下车就大着嗓门儿喊:“小石头,老子来喝你喜酒来了!”

  父亲已有些酒意了,他没想到胡麻子会来。父亲高兴了,举着酒碗就冲胡参谋长走去,一边走一边说:“你这条老公牛,先干了这一碗!”参谋长就干了。喝光了酒,他没看见琴,就问父亲:“新娘子呢?”

  父亲不好意思地说:“奶奶的,在屋里哭哪。”胡参谋长也就哈哈大笑,笑过了,把嘴凑到父亲的耳边说:“我刚结婚时也这样,女人就得收拾!收拾完了,她就不哭了。”

  说完就看向身旁的新夫人,新夫人正满面潮红地望着他。他就又笑了。

  参谋长临走时,拍着父亲的肩膀大声地说:“你这个小牛犊子,好好干吧!”说完便大笑着走了,他还要到别的师去庆贺。那些日子,他们有庆祝不完的婚礼。

  父亲又端起酒碗向将士们走去,他要让全师官兵喝好、吃好,然后他才能去收拾琴。

  很晚了,酒宴才结束。

  父亲东摇西晃地向新房走去。那天晚上,他用三十六年积攒起来的力气,收拾了琴。琴已经没有力气再哭泣了。

  父亲婚后的第二天,文工团出了一件事。一名男文工团团员,企图用上吊的方式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幸亏人们发现得及时,七手八脚地把他从绳子上解了下来,才幸免了一场灾难的发生。那名男文工团团员叫枫,后来父亲有幸见到了枫。枫长得很白,并有一双忧郁的眼睛。的确很年轻,也就是二十刚出头的样子,唇上的茸毛刚刚冒芽。父亲在看完枫之后,在心里说:哼,一个小毛孩子!父亲完全没有把枫放在眼里。

  在起初的日子里,婚后的父亲并没有享受到家庭带给他的乐趣。琴从进到父亲这个门,一直没有和父亲说过一句话。琴在婚后的第三天,便又回到了文工团。文工团有许多演出在等待着琴,琴上班时吃也是在食堂。琴上班的第一天晚上,又如婚前一样准备睡到自己曾住过的宿舍里,被老文工团团长发现了。他怕琴不回家,半夜三更父亲来找,那会使文工团乱七八糟的。所以,文工团团长死活不依,并亲自把琴送了回来。父亲看着回来的琴,一声不吭,只是笑,琴不搭理父亲,穿着衣服就躺下了。父亲也不在乎,这些天,都是父亲为琴脱衣服。父亲为琴脱衣服时,心里充满了**和**。父亲一边为琴脱衣服,一边在心里恶狠狠地说:看老子今夜怎么收拾你!

  琴无法在文工团住下去,演出之后,她便径直回到住在中街的父母家中。琴在夜深人静时刻突然出现在家中,这可惊坏了父母。他们在女儿婚后才知道父亲是一位师长,师长对他们老两口来说,已经是个了不得的大官了。老实本分的百姓,别说是官,就是兵他们也会被吓得腿肚子发抖。他们在女儿婚后,曾暗自庆幸老天有眼,让他们的女儿攀上了高枝。那几日激动得老两口整夜无法入睡,不仅女儿日后有享受不完的清福,他们也会跟着沾光的。女儿突然而至,老两口的心境可想而知了,新婚没几天,女儿就跑回来,这成了啥事!老两口从炕上爬起来,穿戴整齐,不由分说,齐心协力地把琴又送到了父亲的门下。父亲仍不说话,其实他的心里乐开了花,心想:看这个丫头能整出多大动静,还不得乖乖地回到老子的怀里!这一夜,自然是父亲又一次为琴脱衣服,琴不推不拒,闭着眼睛,死了似的任凭父亲摆布。

  从那以后,琴没处可去了。每当演出完她只能回到父亲身边。琴一日三餐吃食堂,父亲也吃食堂,只有晚上,父亲才和琴双双躺在床上,干一些一家人才能干的事情。父亲对这一切满不在乎,他已经习惯了吃食堂的日子,他觉得这没什么不好。但让父亲不满的是,琴从结婚到现在还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甚至连正眼都没有看过他一次,这使父亲很烦恼。在烦恼中,父亲想起了小白脸枫,琴不理父亲也就是说琴仍没忘记枫。枫仍在文工团里,琴天天去文工团和枫在一起,他们之间会不会发生点别的事情?父亲一想到这里,更警觉起来,他胡思乱想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他把警卫员小伍子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如此这般地交代给小伍子一个任务,小伍子得令而去。

  从那以后,在文工团的院子里,经常可以看见小伍子活动的身影:有时他趴在门缝里看琴和一帮青年男女练功;有时他趴在食堂的窗子上看琴吃饭;就连演出,小伍子也不放过,前台后台地转悠。总之,凡是琴的身影在哪里出现,哪里就有小伍子活动的足迹。直到演出结束,琴走在前面,小伍子跟随在后面,一直等琴走进父亲的房间,小伍子才肯离去。

  第二天一早,小伍子向父亲报告道:

  “报告师长,一切正常!”

  父亲指示:“继续侦察!”

  小伍子又开始了新的一天的工作。

  有时父亲也会出其不意地出现在文工团院里,他一边和熟人打着哈哈,一边向排练厅走去,直到他看见琴好端端地在那里跳舞或者唱歌,他才放心地离开。几次之后,老文工团团长也于心不忍了,他打着哈哈冲父亲说:“师长呀,忙你的去吧,这里有我哪!”

  父亲搓搓手笑笑道:“那是,那是。”然后骑马离去。

  父亲和琴这种不即不离的关系,一直持续到琴怀上了林。起初琴不知道自己怀孕了,有一天她又呕又吐,才知道自己怀孕了。

  一天夜晚,父亲又想再一次收拾琴,琴一把推开父亲道:“别碰我,我怀孕了!”这是琴第一次和父亲说话。当父亲得知琴怀孕的那一刻,他乐疯了,一直从床上滚到地上,在地上又滚了三次之后,躺在那儿手舞足蹈地大喊大叫:“我小石头有儿子了,有儿子了!”

  父亲悬着的一颗心也就落下了,他高兴的不仅是自己有孩子了,更让他高兴的是,这个孩子是他和琴共同拥有的,也就是说,他和琴之间的关系被一颗钉子钉死了,琴想跑也跑不了。

  从那以后,他撤回了小伍子。但在琴演出之后,他还是会让小伍子去接琴,他怕天黑路远,琴有什么闪失。那时父亲不再骑马了,那匹高头大马换成了美式吉普车。

  晚上,父亲一听到吉普车响,便开始张罗着为琴加夜餐,锅碗瓢盆在结婚那天父亲就预备好了,可惜一直没有派上用场,这下用上了。父亲忙碌着这些,心甘情愿,他觉得这不是在为琴一个人劳碌,还有他尚未出世的儿子。从琴怀孕那天开始,他就坚信,这胎一定是个儿子。后来的事实应验了他的预感。

  琴进门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坐在床上**一阵子,琴的肚子已经很明显了,她走起路来也有几分吃力了。但她仍然要去文工团上班,演出是无法进行了,她只能帮助其他演员进行排练。琴坐在床上,父亲便嬉皮笑脸地走过来,用极温柔的声音说:“丫头,想吃酸的还是辣的?”自从结婚后,他一直称琴为丫头。琴丫头的口味没谱,今天想吃酸的,也许明天就想吃辣的,弄得父亲一直很惶惑。有一阵,他也吃不准琴到底怀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辣的!辣的!”琴不耐烦地说,同时舞动双脚,把鞋踢飞出去,顺势躺在床上。

  父亲这时一点脾气也没有,他搓着手走到灶台旁,冲小伍子说:“生火,生火!”

  小伍子很快把火生了起来,父亲笨手笨脚地开始下面了。小伍子看着父亲的样子于心不忍地说:“师长,我来吧!”

  父亲说:“我来,我来!还是我来!”

  吃完面的琴,便开始脱衣服睡觉了。自从怀孕之后,琴再也没让父亲脱过衣服,但她仍然不理父亲。睡觉的时候,她时常把后背冲着父亲。父亲不计较这些,他在心里笑一笑,心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从琴自己不主动脱衣服到主动脱衣服,从不说话到说话,琴已经有了显著的变化。父亲相信,这种变化还会继续下去的,一直到他们完全融合在一起。父亲错误地估计了琴,虽然在以后的生活中,琴接纳了父亲,但直到父亲生命结束,也没能和琴融合在一起。

  琴的确在慢慢地承认着眼前发生的事实,但她的心里仍无法接受父亲。她仍在缅怀她夭折的爱情,那才是她真正的爱情。琴一生都在刻骨铭心地怀念着她的爱情,是父亲毁了她的爱情,这是她无法和父亲融为一体的关键所在。

  父亲对琴没有太多的挑剔和不满,他已经感到很知足了。一个吃百家饭长大的野孩子,不仅进了城,又讨了一位如花似玉的姑娘,马上又要有儿子,他能不满足高兴么?就是在梦中他也是笑着的。

  琴的父母虽然胆小怕事,但在琴的身上所做的努力,可谓远见卓识。琴的家庭虽不是书香门第,但文化的基础源远流长。早几辈他们就意识到了文化与生意的关系,他们一边做生意,一边对子女的教育进行大量的投资。琴是个受益者。琴在七八岁的年纪,家里便为她请来了先生,教她识文认字。那时,金店的生意已经开始败落了,但琴的父母仍然坚信,金、银都是身外之物,唯有文化才属于自己。文化是打开聪明之门的钥匙,人要是聪明起来,还愁日子过得不富裕?琴在十五岁那一年,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沈阳城内唯一一家私立女子师范学校。琴在这所学校里,不仅学了许多知识,同时还学会了唱歌跳舞。琴是个很聪明的人,家族中优秀的血液遗传给了她,她没有理由不聪明、漂亮。琴在唱歌跳舞方面又极具天赋。沈阳城一解放,东北军区的留守处去学校招文艺兵时,很快便挑中了琴。于是琴顺理成章地成了一名解放军的文工团团员。

  琴来到文工团不久,就认识了枫。枫是从上海千里迢迢投奔延安的知识青年。枫没去延安之前,在一所艺术学校里学习作曲。经过延安的洗礼,枫很快就成了一名合格的**主义文艺战士,后来他又随大军开赴到了东北。于是他就在东北扎根了。枫是文工团的创始人之一,老文工团团长是他的恩师。枫和所有搞艺术的人一样,情感丰富又多愁善感,既脆弱也坚强,这是所有搞艺术的人无法摆脱的情结。

  按理说,枫这样的性格,不太会讨女孩子的喜欢,但他很快就赢得了琴的爱情。因为枫的性情已经赢得了琴的理解和沟通,况且,枫又是那么的才华横溢。枫创作的歌曲一首又一首地在部队里广为流传,枫骨子里固有的气质也帮助他赢得了琴的欢心。琴在演唱枫的歌曲时,可以说是全身心地投入,这时她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是含欢带笑的,唱到**处,琴还会流下激动幸福的眼泪。

  琴的一往情深也很快打动了枫,枫在那些美好难忘的日子里坚定不移地认为,琴就是他理想中的佳人。两颗青年男女的心在艺术的氛围中,终于紧紧贴在了一起。练功房里、宿舍中留下了他们美好而又感人的一幕又一幕。

  如果没有父亲的胡搅蛮缠,琴和枫在以后的岁月中,肯定会成为一对模范恩爱的革命伴侣。但他们料想不到的是,这时,父亲出现了。

  其实在父亲出现后,他们仍然是有机会的。如果这时枫再果决一些,三下五除二地和琴结婚,父亲也会一点脾气也没有。正是枫的优柔寡断,葬送了他们的爱情。

  琴也曾提出快刀斩乱麻地结婚算了,枫一时显得犹豫不决,搞艺术的人的劣根性在此时暴露无遗。枫彷徨无助地说:“革命刚刚胜利,有许多大事还没有干,咱们都年纪轻轻,这时候结婚怕不好吧。”

  琴在枫的优柔面前一点脾气也没有了。

  就在琴被父亲强行抢到三十二师去吃饭那一次,琴已经清楚地看见自己的末日就要来到了。那天晚上演出之后,她找到了枫。枫一筹莫展,他在琴的面前流下了软弱的泪水。琴在绝望中颤抖着身体说:“那你就一枪把那个混蛋师长崩了。”

  说完从枫的腰中掏出手枪塞在枫的手里,那时,男文工团团员都配有武器。枫握住了枪,他握枪的手好似被蛇咬了一下地那么一哆嗦,枫自从参加革命后,还从来没有杀过人。他不知如何杀人,更不知如何才能杀死同在一个战壕里战斗着的一位战功卓著的师长。枫害怕了,他抖颤着身子,用颤抖的声音说:“让我想一想,让我想一想吧!”

  琴绝望地搂抱住枫,枫在琴的拥抱中“当啷”一声把枪扔在了地上。琴这时,对枫是又爱又恨。那时她就想,要是枫的身上有一点点父亲的豪气,她就是死也不会让父亲得逞。琴哭了,她一边哭,一边紧紧地拥抱着枫,枫是她的梦。枫在琴热烈温暖的拥抱中,终于回过神来,他小声地说:“那我就杀了他!”

  在以后的日子里,琴多想听到那一声清脆的枪声啊,结果什么也没有。琴彻底绝望了,在她的面前,是一副更加苍白的脸,还有一双无助迷离的眼睛,那是枫痛苦无奈的形象。

  就在这时,父亲先下手为强了,他几乎是把琴抢进了洞房,在新婚之夜,狠狠地收拾了琴。

  软弱无助的枫终于失去了琴,失去了他的初恋。他绝望了、迷惘了,最后他只能选择死亡了,最终却没有死成。活转过来的枫,觉得活着还是件挺有意思的事,他不再寻死觅活了,只是他显得更加苍白、更加少言寡语了。

  琴虽然生活在父亲身边,又怀上了孩子,但她仍然在怀念着自己的初恋。

  琴在用沉默和不情愿与父亲对抗着,她生下了林。在以后的生活中她理所当然地成了林、晶、海的母亲。

  正如父亲预感的那样,林果然是个儿子。林一落地,便嘹亮地大哭,乐得父亲大着嗓门儿,冲所有的人高喊:“我有儿子了!我石光荣也有儿子了!嗬嗬,他妈的——”

  伴随着林落地时的号哭,著名的抗美援朝战争爆发了。

  在没有战争的岁月里,父亲就像没有地种的农民那样无着无落。在父亲进城后,这短暂的和平岁月里,如果没有母亲琴的出现,他将会憋疯的。好在生理的**和生活的愿望暂时填补了父亲生活的空白。现在,他老婆也有了,儿子也有了,他现在啥都不怕了。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率领三十二师雄壮有力地跨过了鸭绿江。

  母亲生了林,在文工团里请了长假,她只能一心一意地坐她的月子了。

  父亲的部队出师大捷,杀得美国鬼子抱头鼠窜。第一战役结束后,双方都在调兵遣将,准备迎接下一轮的拼杀。在这间隙中,父亲想起了母亲和刚刚出生的林。此时此刻,他无比地思念远在沈阳城内的琴和林。这是他以前从没有过的,从那以后,父亲有了对家的无限牵挂。有了牵挂便觉得有许多话要对琴和儿子说,于是他唤来了小伍子。

  他冲小伍子说:“我要写信!”

  父亲说他要写信,并不是他要亲自写信,而是让小伍子替他写。在延安学习时,父亲是学过一些文化的。在学文化方面,父亲天生有些愚笨,往往是这耳朵听,那耳朵出了。他承认自己天生是块打仗的料,对学文化并没有什么兴趣。好在,那个年代对一位将军的文化方面没有什么苛刻的要求。

  小伍子很快找来了纸笔。以前父亲有什么事要对上级汇报,都是父亲口述,小伍子执笔。父亲就说:“老婆、儿子你们好!”

  小伍子抬头看着父亲,建议道:“师长,这么称呼不好吧?”

  父亲不满地道:“我说啥你就写啥,别啰唆!”

  于是小伍子就写。

  父亲又说:“离别两个多月了,我真是想死你们了!第一战打赢了,我一根毛都没少,就是想你们哪!”

  小伍子边写边笑,又不敢大笑,就那么难受地忍着。

  父亲不管小伍子笑不笑,仍一本正经地说:“老婆你要把儿子给我带好喽,要是儿子有半点差错,我不饶你!”

  父亲说到这就吸烟,红晕慢慢地在父亲粗糙的脸颊上扩散。他又想起了和母亲的新婚岁月,此刻,他真的思念母亲了。

  小伍子这时提醒道:“师长,写完了么?”

  父亲挥了一下手,仍红着脸说:“老婆,我真想你呀!等打败了美国鬼子,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小伍子一脸不解地问:“师长,‘收拾’是什么意思?你是要打她么?”

  “少废话,让你写你就写!”父亲红头涨脸地叱了小伍子一句。小伍子就听话地把他不理解的“收拾”二字也写进了信中。

  就在父亲在遥远的朝鲜战场上,牵肠挂肚地思念母亲和儿子时,家里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和枫有关。

  枫所在的文工团,并没有随第一批入朝的将士开赴朝鲜,仍在沈阳城内待命,他们在忙着排练一批新节目。他们知道,这些节目迟早会派上用场的。

  儿子满月之后的母亲,在家里待得实在是没什么意思了,她就抱着林来到了文工团。文工团是她战斗过的地方,这里不仅有她的初恋,同时还有她的青春和欢乐,她无法忘却这里。她抱着林一出现在文工团,便看到了枫,枫正用忧郁的目光望着她。

  母亲一见到枫,心里便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她期期艾艾地冲枫说:“你为什么不去看我?”

  枫垂下了头,脚尖搓着地板,低低地说:“我,我,我——”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母亲的到来,很快引起了战友们的注意。他们将母亲团团围住了,七嘴八舌地问母亲这呀那的,他们还轮流着把林抱在怀里,异口同声地夸奖着林。唯有枫站在远处,一往情深地望着母亲。枫的目光,让母亲的心在流血。

  母亲很快又回到了自己家中。枫的目光,已使她无法承受了。回家后的母亲流下了伤感的泪水。

  就在那天晚上,枫轻声地敲开了母亲的房门。此时的三十二师营院,人去屋空,只有少数一些和母亲一样的女人留在家中。这样一个宁静的夜晚,使昔日的恋人有了一个美好的约会氛围。这时,林已经睡着了。母亲和枫相对而坐,他们彼此望着对方的眼睛,说着昔日早已说过的情话。说着说着双方都动了感情,母亲再一次把自己的身体投入到枫的怀中,枫像被烫了似的哆嗦着。母亲在没有嫁给父亲之前,她对枫的爱情朦胧而又迷惘。在和父亲生活了一段时间后,她对男女之间的事情有了清醒而又深刻的认识。以前,她和枫只是相互拥抱而已,并没有实质性的接触。再一次和枫**在一起,她的**被点燃了。在这寂静美好的夜晚,她的目光直接而又明确,那就是,她要把身体献给自己所爱的人,哪怕就一次,她也知足了。母亲一边亲吻着枫,一边脱掉了自己的衣服。她躺在床上,目光迷离地望着枫,喃喃道:“枫,你来吧。今天我是你的了!”

  母亲没有料到的是,枫突然蹲下,双手抱住自己的头。他哭了,一边哭一边说:“不哇,我怕!我不能呀!”

  母亲在等待着枫,她在等待着与自己所爱过的人相互占有,结果却等来了枫的哭声。母亲的身体冷却下来,心也冷了。她开始默默地穿衣服,穿好衣服后的母亲说:“枫,你走吧!”

  枫已经停止了哭泣,慢慢站了起来,泪眼蒙眬地望着母亲。枫可怜巴巴地说:“那我就走了?”母亲点点头,枫真的就走了。

  从此,枫在母亲心中死了。活在母亲心中的只是梦中的枫,母亲仍一往情深地爱着梦中的枫。

  父亲不知道这些。

  不久后,枫入朝了。在一次去前线演出时,被一颗流弹击中,枫便再也没有回来了。

  其实母亲也很想随文工团入朝的。没结婚前她是文工团的台柱子,她年轻的梦想和**已经和舞台连在了一起。当她面对台下的观众时,她喜欢那一双双真诚热烈的眼睛,还有那一阵又一阵经久不息的掌声。这一切构筑了她青春的梦想。

  母亲在一天天盼着林长大一点,再长大一点,那时她就可以把林寄养在父母家里,然后她就可以一身轻松地入朝去寻找属于她的舞台了。是父亲使母亲的梦想没能成真。在这期间,父亲回国休整了一段时间。在这一段时间里,母亲再一次怀孕了。不久,晶出世了。晶是个女孩,但她的哭声一点也不亚于林。晶呱呱落地时,父亲在朝鲜正艰苦卓绝地打着第四次战役,他没能听见晶的哭声。

  在这期间,父亲的职务也有所变动,他由师长晋升为军长。他的部队在三八线附近和美国鬼子展开了一场旷日**的拉锯战。

  母亲在晶出生之后,入朝的梦想终于破灭了。她用年轻的生命,哺育着林和晶。那时林已经会走了,晶还在吃奶,母亲年轻的生命,在哺育孩子的过程中,一点点地消损着。母亲的父母在这段时间里,也忠实地成了母亲的帮手,他们差不多每天都要过来,帮助母亲照料林和晶。随着林和晶一天天地长大,母亲因爱情夭折而失落的心,又重新找到了寄托。她可以不爱父亲,但她不能不爱自己的孩子,况且林和晶在她的眼里是那么的可爱,招人欢喜招人疼。母亲原本愁眉不展的额头,终于舒展了。

  朝鲜战争进入到第五次战役之后,双方便僵持住了。又过了不久,双方签订了停战协议,战争结束了。对这件事,父亲一直耿耿于怀,他是个主战派,但他又不能不服从毛主席的指示,最后他还是班师回到了国内。在那些日子里,他逢人就说:“妈了个巴子!仗要是再打下去,老子两个月肯定把美国鬼子赶回老家!”

  父亲回国不久,他的职务再次荣升。胡麻子参谋长当上了副司令,在胡麻子的力荐下,父亲接替了他的职务。

  随着朝鲜战争的结束,全国人民的所有精力都转移到大建社会主义上来了,部队也随之稳定下来。在这样的大背景下,父亲的小家也安稳了起来。

  在晶蹒跚学步时,母亲又生下了海。海是个男孩,海出生时的哭声一点也不响亮。等在产房外的父亲听到海有气无力的哭声时说:“操,这小子一点也不像我。”

  母亲一口气生了林、晶、海三个孩子,家里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那一年母亲二十六岁。二十六岁的母亲只能一心一意地照顾三个孩子了。

  父亲当上参谋长之后,有许多事情需要他忙。现在虽说不打仗了,但身为军区参谋长的父亲却每天都在为打仗做着准备。他和下属们商量作战计划,一遍又一遍地琢磨着假想敌,跟真事似的在沙盘和地图上圈圈点点。总之,父亲满脑子都是战争。

  回到家以后,他仍不能从虚幻的战争中走出来。这时林、晶、海不停息地哭闹,从这个房间跑到另外一个房间,他们像发动一场战争似的,把家里的一切都搞得天翻地覆。母亲天天守着孩子,对这一切都已经习惯了,况且她也照顾不过来。她有许多事要做,洗洗刷刷、缝缝补补,还要一日三餐,为孩子为父亲做饭。父亲对这一切是不习惯的,林和晶出生时,他正在朝鲜打仗,孩子的哭闹离他很遥远,可现在不行了,他只能面对这些哭闹的场面了。一会儿林把晶推倒了,晶就扯开喉咙没命地哭闹,等晶不哭了,海和林又一起哭了起来。原因是林打了海的屁股,晶又把林的耳朵咬了,一时间鸡犬不宁。父亲生气了,他站起来,来到三个孩子面前,大吼一声:“都给我住嘴!再哭,老子把你们统统都毙了!”父亲真的拿出了自己的枪,枪洞乌黑地冲着三个孩子。果然,他们不敢再哭了,他们迷惘、惶惑地望着父亲及黑黑的枪口。

  父亲的敲山震虎,换来了片刻的安宁。待父亲离开他们,只一会儿工夫又和从前一样了。这时,父亲真的被激怒了,他不分青红皂白地每人都打了屁股。刚开始,他们在挨打之后哭得愈发响亮了,他们越哭父亲打得越起劲。父亲是真打,而不是恫吓,有几次生生打得他们的小屁股无法坐下了。后来,他们真的害怕了,在父亲叱喝一声之后,他们果然大气也不敢出了。

  起初父亲打孩子时,母亲都在冷眼旁观。这八年中,母亲仍很少和父亲说话。母亲用无言抗拒着父亲。父亲不在乎这些,他有老婆了、有孩子了,他就啥也不怕了。父亲狠命打孩子时,母亲心疼了。这些孩子都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平时,她舍不得动他们一根指头。她会挡在孩子和父亲中间,指着父亲的鼻子说:“你算什么父亲,你给哪个孩子擦过一回屎把过一回尿?你没权利打孩子!”母亲说得千真万确,对这三个孩子他的确没有尽过心。但父亲毕竟是父亲,他冲母亲嚷:“你懂个屁!棍棒底下出孝子,不打不成才!再不打,他们都反了!”

  母亲仍然不躲,冷着脸看着父亲。母亲站出来为三个孩子撑腰,三个孩子就理直气壮呜里哇啦地又乱叫起来。父亲眼见着自己的计划要前功尽弃,也急了,他冲母亲吼:“你给我滚开!孩子是我的,打死了我愿意,你管不着!惹急了,老子连你一块儿揍!”说完把母亲搡到一旁,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揪住一个就开打。

  母亲有理说不清,只能躲在一旁痛哭流涕,她暗自想:这都是命啊!怎么嫁给了这么一个**野蛮的家伙?

  三个孩子终于在父亲的淫威下屈服了。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们只要一听见父亲回家时的脚步声,不管当时玩得有多开心,也会马上扔掉手里的玩具,龟缩在一个房间里,大气都不敢出。他们之间的交流,也换成了挤眉弄眼,还有一些意义不明的手势。

  在父亲又一次离开家门后,三个孩子集体找到母亲说:“妈妈,以后不要让‘这个人’回来了!”自从父亲残暴地打过他们之后,他们便不再称父亲为爸爸了,而是改成了“这个人”。

  母亲叹了口气说:“他是你们的爸爸呀!”

  三个孩子异口同声地说:“我们不要爸爸!”

  父亲对孩子虽然残暴得不近情理,但对母亲的父母,也就是他的岳父岳母却孝顺异常。父亲很小就失去了父母,他没有尝到父爱和母爱。于是,他把对父母所有的感情都集中在了对岳父岳母的厚爱上。

  每到星期日,他会派出自己的司机(那时父亲已有了一辆华沙牌轿车了),去接岳父岳母来到自己家中。同时让炊事班长过来掌勺,做一顿可口的饭菜。那时,虽说不上富裕,但身为军区参谋长的父亲,养活一家老小还是绰绰有余的。每个星期日,都是一家人最和美最幸福的时光。饭桌上,年迈的岳父岳母仍不时地夸奖着父亲,夸父亲的战功卓著和前程似锦,同时也夸母亲的眼力和眼前这美好的生活。岳父岳母说这些时,母亲一声不吭,她不停地为父母夹菜,劝吃劝喝,就是不搭理父母的话茬。

  父亲此时的心里洋溢着无比的温暖和幸福,在这时三个孩子就是放肆一些,他也不会去管教,任他们放肆和疯狂。父亲对眼前的生活无疑是满意的,能有今天的父亲把这一切都记在了岳父岳母的账上。要是没有当初岳父岳母对自己的婚姻的支持,哪里会有他美好的今天?父亲的心里,真心实意地感激着岳父岳母。

  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林开始上学了,晶和海也分别上了幼儿园的大班、中班。母亲在孩子身上终于熬出了头,她又重新回到了文工团,但她再也无法唱歌跳舞了。文工团经过朝鲜战争的洗礼以及和平年代的成长壮大,演员的队伍已经有了质的飞跃。况且由于母亲连续地生养孩子,她的身体比起以前有了显著的变化,清脆甜美的嗓子也大不如从前。母亲重新回到了文工团以后,只能管一管服装和道具了,在遇到有大型演出需要大合唱的时候,她才会再一次走到台前,站在合唱的人群中,充一回数。母亲过早地结束了艺术生涯,她把怨和恨都记在了父亲的账上,是父亲让她失去了这一切。那时母亲仍然很年轻,刚刚二十九岁,母亲仍然有许多理想和对生活的追求。

  而父亲仍然很忙,他除了激动地研究那些假想敌外,工作上他还要有许多应酬,父亲回家吃饭的次数便明显地减少了。父亲每次回来,都是一嘴的酒气。父亲是有酒量的,在外面应酬喝这点小酒不在话下。父亲回来时,母亲早就安顿好了三个孩子上床睡觉,她躺在床上,借着台灯的光亮正在研读《红楼梦》。母亲早已被《红楼梦》的氛围感染得一塌糊涂,她正在为宝玉和黛玉的爱情伤心不已。在这样一种心情下,父亲满嘴酒气地回来了。回来后的父亲,坐在床沿,很有内容地望了眼母亲。这时,他仍然不急于上床,他要让这个美好的过程延长,他要吸支烟。父亲吸的不是纸烟,而是喇叭筒。父亲吸不惯纸烟,他吸自己卷的喇叭筒才过瘾。父亲的喇叭筒冲劲十足,房间里很快便乌烟瘴气了。这是母亲无法忍受的。不管是冬夏,也不管是什么时间,母亲无论如何都要爬起来,乒乒乓乓地把门窗打开。父亲不理解母亲这一系列举动,他仍满眼内容地瞅着母亲。虽然母亲一口气为他生了三个孩子,体态已有所改变,但母亲的形象在父亲的心中仍是完美的。父亲终于吸完了他的喇叭筒,这时他站起身开始宽衣解带了。父亲一边动作,一边满怀内容地微笑,父亲迫不及待地钻进了母亲的被窝。母亲是要反抗的,父亲这时就可怜巴巴地央求母亲道:“丫头,整一招吧!我都两天没整了!”母亲道:“你这头猪,滚一边去!”父亲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有洗脚、刷牙。随着生活的稳定,母亲对父亲的要求也苛刻起来,父亲不洗脚不刷牙是无法和母亲亲近的。但父亲无论如何也养不成洗脚、刷牙的习惯,这是父亲的前半生养成的无法改变的陋习。在战争岁月中,别说洗脚刷牙,就是脸也有一连十几天不洗的纪录,行军、打仗哪有那么多讲究。

  父亲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只好不情愿地爬起来,把脚伸到水龙头下冲一冲,拿着牙膏胡乱地漱一漱口,然后火烧火燎地跑回来,关掉台灯,死乞白赖地往母亲身旁凑。母亲无法抗拒父亲的要求,忙乱一阵之后,父亲倒头就睡,并不时地伴以响亮的鼾声。父亲睡觉的毛病很多,不仅打鼾,而且还伴以咬牙放屁吧唧嘴。

  母亲无法入睡,她在这臭气熏天、鼾声嘹亮的环境中怎么能睡着呢?她隐忍着父亲的恶行,一遍又一遍地想象着《红楼梦》里的情景,落红、残雪、吟诗作赋,那才叫生活。母亲对《红楼梦》里讲述的生活一往情深,男男女女极有情致的爱情生活,真是太美妙了。然而,现实又使母亲的幻想变得支离破碎了。她怎么能不痛苦不失眠呢?

  由身边的父亲,她又想到了枫,梦想中的枫。要是和枫结合在一起,眼前的日子会是这样一番景象么?不,决不会!母亲毫不犹豫地断定,枫决不会像父亲这个样子。枫是多么**和有情致的人啊!她和他躺在床上,一起读《红楼梦》,谈枫创作的歌曲。枫的脚自然是认真洗过的,牙也是刷过的,他的嘴里会飘出一阵又一阵中华牙膏的气味。他们在床上、台灯下说说笑笑,相亲相爱,那将是一番怎样的景象呀!母亲在无法入眠的夜晚再一次想起了她梦中的枫。对母亲来说,无法得到的,才是最美好的。

  母亲除了看《红楼梦》,还看别的书;古今中外的名著,以及其他的书,拿到什么就看什么。母亲爱好看书,父亲一直不以为然。

  母亲还无法忍受父亲的吃相。父亲每次吃饭,食欲都极好。吃饭时,父亲异常地专注,大碗盛饭、大块吃肉自不必说。父亲吃饭时,总是要节奏有力地吧唧嘴,父亲吧唧嘴的声音一点也不亚于快板打起来的声音。父亲在吞咽食物时,也总是咕噜有声,喉头上下那么一滑动,一口食物就咽下去了。每次吃饭时,母亲总不忍心看父亲这种饿死鬼的样子,她每次都在碗里夹一些菜,躲到别处去吃饭。父亲一直没弄明白,母亲在吃饭时为什么总是躲着他。有几次,孩子们也想躲开他,他及时发现了,便用仍在咀嚼食物的嘴大喝一声:“站住!”

  孩子们就站住了,他们也常常被父亲的吃相惊呆了,而忘记了自己吃饭,呆呆地望着父亲。父亲发现了,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叱一声:“看啥看?你们的老子也不认识了?”孩子们马上埋下头,真真假假地吃,等父亲一离饭桌,他们终于忍不住,“哄”的一声笑了,他们交头接耳,小声地说:“饿死鬼,饿死鬼!”

  孩子们的话是母亲冲他们说的,母亲说:“瞧你们的爸爸,那饿死鬼的样!”孩子们记住了,他们小声说“饿死鬼”时,心里面充满了**。

  许多年之后,大起来的孩子们,斥责父亲的吃相时,父亲听了,久久没有言语,他的神情有些黯然。许久父亲才说:“你们没挨过饿,知道个屁!”父亲说到这,便再也不说话了。他的目光,透过窗子望向极远处的天边。这时,他又回想起了吃百家饭的童年时代,那是怎样的一段岁月呀!在这家吃了上顿,还不知何时在另外一家吃到下顿呢。父亲一想起童年,便心酸无比。

  三个孩子中,父亲最喜欢的还要数晶。晶虽说是女孩子,但胆子比林和海都大。星期天,父亲没有什么大事,总要带上三个孩子去打靶。他一个星期不听枪声,浑身上下就不舒服。每次打靶,林和海都躲得远远的,还用双手捂住耳朵。唯有晶不捂耳朵,她跟随在父亲身后,睁圆了眼睛,看着父亲手里的枪,一张小脸激动得通红。父亲先是让林来打,林不敢。在父亲的强迫下,他双手握住了枪,闭着眼睛,扣动了扳机。随着枪响,他把枪扔了转身就跑。父亲大骂:“没用的东西!”

  海更是胆小如鼠,他还没摸到枪,就尿了裤子,气得父亲一脚把他踢出老远。轮到晶时,她不慌不忙,拿起来就射,她一边射击一边呀呀地喊着什么。

  从此以后,父亲再去打靶,便只带晶一个人了。晶的枪法在父亲的**下,差不多每次都能把子弹射在靶子上。父亲对林和海失望的同时,对晶燃起了希望之火。

  一转眼,父亲就五十岁了。

  五十岁的父亲想起了老家靠山屯。在这之前,父亲曾无数次地想起过老家,但只是匆匆而过的一个念想而已。五十岁的父亲心情却不一样了,靠山屯一旦从他的脑海里冒出来,便再也挥之不去了。

  于是父亲决定回一趟老家。父亲回老家时,是坐着自己的专车走的。父亲原来那辆华沙牌轿车,已经换成了上海牌。父亲带着警卫员还有秘书便匆匆上路了。父亲先到了家乡所在地的省军区,省军区早就接到了父亲要来的通知。他们热情地接待了父亲,并一再要求父亲要有所指示。父亲心不在焉地在省军区的院里走了走、看了看,胡乱地指示了两条,便归心似箭了。以前,父亲回老家的心情从没有这么迫切过,马上就要到家门口了,父亲实在无法忍受思乡的煎熬了。当天父亲就奔靠山屯而去。省军区为了使父亲高兴,同时也为了使父亲这次返乡之旅愉快,做了周密的安排。除派出一个警卫排外,另外又派出了两辆卡车,车上装满了大米,还有猪肉粉条子,省军区的领导也亲自陪同。于是,一个车队,浩浩荡荡地开到了靠山屯。

  靠山屯的父老乡亲做梦也没想到,当年的小石头还活着,他们以为,父亲早就被冻死在了深山老林里。因为当年,那些抗联战士,没有几个是活着走出深山的,他们不是被日本人打死就是冻死饿死在山沟里了。父亲却奇迹般地回来了,而且还这么大的排场。全屯老少都拥出家门,一睹父亲的风采。当年的老人大都不在了,父亲的同龄人大都健在,他们站在父亲的面前不敢认了,父亲也认不出他们了。于是,他们相互启发着回忆着,终于想起来了,然后他们的手握在一起,眼泪横流。父亲又一次想起当年掏鸟蛋、骑牛背的种种细节,唏嘘不止。在父亲的眼里,靠山屯还是靠山屯,只不过现在的靠山屯人更加兴旺了。此时的靠山屯比过年还热闹,孩娃们呼爹喊娘地走出家门,围在父亲的身旁,看车队,看亲人解放军。

  父亲为了酬谢靠山屯所有的父老乡亲,命人在屯中心搭了两个大灶,焖了一锅又一锅白米饭,烧了一锅又一锅猪肉炖粉条。父亲少年的梦想就是有朝一日能吃上猪肉炖粉条。这不仅是他的梦想,同时也是所有靠山屯人的梦想,父亲今天就要向人们还这个愿了。

  父亲的壮举一连持续了三天。这三天不仅惊动了公社领导,就连县里的领导也来了,他们都想亲眼见识一下从家乡走出的大人物。他们一律称父亲为首长,一时间,小小的靠山屯热闹异常。

  三天以后,父亲恋恋不舍地告别了他的父老乡亲,告别了他的家乡靠山屯,又回到了沈阳城。在这几天中,父亲的心情波澜难平,他一家家坐过了。每到一家,他都会想起一串童年的往事,李家曾给过他一个饼子,张家曾送过他一碗高粱米饭……这一切的一切,使父亲既伤心又亲切。回到家中许多天,父亲仍然处在亢奋中。

  父亲回老家不久,乡亲们便带着老家的特产成群结队地开始回访父亲了。他们没想到父亲会当这么大的官,在他们的眼里,军区的参谋长和军委主席已经没有多大的区别了。乡亲们的心是热的、情是真的。

  乡亲们坐满了家里的大小房间,他们一边和父亲抽着家乡烟,一边谈天说地,叙说着靠山屯这些年的变化,询问着部队及城里的大事小事。此时的父亲是高兴的,他盘着腿坐在屋里中央,乡亲们也这么坐了,他们坐不惯城里人的沙发和桌椅、板凳,他们盘腿坐在地上,就像坐在自家炕头上那么从容不迫,顺理成章。一时间家里乌烟瘴气,臭气熏天。

  母亲早就无法忍受这一切了,白天的时候,她还能躲到单位里眼不见心不烦,可下班之后,她没处躲藏,只能回到家中。平时,父亲一个人她都无法忍受,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把她都快逼疯了。家里每个房间里都混乱一团,她更无法忍受的是乡亲们的粗鄙。见到母亲那一刻,乡人们都惊呆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母亲会这么年轻,又这么漂亮。他们亲切地称母亲为嫂子,虽然,母亲比他们还要小。在父亲的家乡,凡是被称为嫂子的女人,都是可以打闹取乐的。虽然他们在母亲面前不能放肆,但他们对母亲却真诚地热情着,他们掏出大把大把的核桃往母亲手里塞。有人卷好一根纸烟让母亲吸,父亲家乡的女人是有吸烟这一习惯的,他们以为母亲也会吸烟。母亲终于无法忍受了,她躲到厕所里,此时家中唯有厕所是最后一片净土了,因为乡亲们用不惯抽水马桶。每天有乡亲们要上厕所时,父亲都让公务员小李子引着他们去院内的公共厕所。母亲躲在厕所里,她第一次感受到,厕所里是这么安宁,这么洁静,香皂散发出淡淡的幽香笼罩着母亲、笼罩着厕所。母亲的眼泪也随之流了出来。

  父亲叫来了炊事班长,让炊事班长做了一大锅猪肉炖粉条,然后父亲就陪着这些童年的伙伴,大碗地喝酒了。父亲一边大口地喝酒一边大声地让酒让菜,父亲说:“二哥,整酒!”父亲还说:“三弟,整酒!”

  于是,众人就整,整来整去就都整高了,乡亲们说话也不那么规矩了,每句话都带着操操的了。操来操去的,众人就想起了母亲。他们大呼小叫地向父亲提议,让母亲来敬酒。父亲这时也有些喝高了,他大着嗓门儿喊母亲:“丫头,来来来,敬酒,敬酒哇!”

  母亲听到了,但她不动。父亲喊了一气见母亲还没动静,便起来敲厕所的门,一边敲一边喊:“敬酒,敬酒!这些都是我光腚眼的朋友。”母亲不能不出来了,她出现在乡亲们面前,这时已有人为母亲倒上了酒,然后碰杯,然后干杯。母亲不喝,她从来没喝过酒,更别说让她敬酒,眼前狼藉的场面早就让她作呕了。趁着酒劲的乡亲们,七手八脚地把一碗酒倒进母亲的嘴里,母亲一头撞开厕所的门,她翻江倒海地呕吐起来。

  父亲还在说:“大哥整酒!小弟整肉!”

  从那以后,只要农闲时节,乡亲们总要前呼后拥地来到家里。他们来看望父亲,顺便走一走,到靠山屯外的世界开开眼。每次来人,都是父亲车接车送的,他们平生还是第一次坐上轿车,仅凭这一点,就够他们在家乡人面前说上半年的了。

  母亲再也无法忍受了,她警告父亲说:“不要再让那些人来了,要是再来,我就和你离婚!”“离婚”这个词对父亲来说又新鲜又陌生,他以为母亲只是说说而已。在又一次老家来人时,母亲真的搬到文工团去住了。后来乡亲们走后,父亲亲自跑到文工团好说歹说,母亲才回来。

  那以后,再有乡亲们来找父亲,父亲就不往家领了,而是把他们安排在招待所里。在那几年中,只要在军区大院里看到手提蘑菇、肩扛核桃,在招待所食堂里大碗喝酒大块整肉的乡下人,十有八九是父亲的家乡人。

  乡亲们来过一阵之后,便明显地稀疏下去了。相反的,老家再来人,就换成了公社和县一级的干部。他们不再单纯地来看父亲,而是有求于父亲。在计划经济下,什么都紧张,例如:农机、化肥、种子、布匹……都是农村基层紧缺的,他们来求父亲,想购买这些紧俏商品。父亲对家乡是有求必应。父亲虽身在部队,不管地方上的事,但父亲有许多老战友、老下级,不少人都已转业到了地方,在各条战线上战斗着。这些对父亲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事,只要一个电话一张条子,家乡人无法解决的问题,在父亲这里就迎刃而解了。这些东西到手后,父亲并没有完成任务,他还要想办法帮助乡亲们把这些东西运回去,有时父亲要到铁路局为他们申请车皮,铁路紧张的时候,父亲就直接命令部队的军车为他们送回老家。

  那些年,父亲为老家办了许多大事。

  父亲在陪县委书记喝酒时说:“老家以后有求我老石的就说,没有老家那些乡亲,我老石早就饿死了。我老石死后也要埋在家乡。”父亲说的是实话,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正是他的实话,给他埋下了一个祸根。后来父亲犯错误,正是他这一席话引起的。

  父亲十三岁来到了部队。从他参军那天起,便把自己的一生交给了部队。几十年的戎马生涯,早已让父亲的生命和部队这个大家庭完全融在了一起。父亲认为军人这个职业,是世界上最光荣的职业。

  父亲的这一看法,也体现在他对三个孩子的安排上。林首先高中毕业,他毫不犹豫地把林送到了部队。父亲的大公无私,让他没有把林留在身边,而是送到了边远的哨卡,那里是冰天雪国。父亲的人生观是:温室里的花草成不了什么气候,只有在大风大浪里才能百炼成钢。他十三岁参加抗联,这么多年不就是这么摸爬滚打过来的么?

  一年以后,林就无法适应边防哨卡单调艰苦的生活了。于是他一封封言辞委婉地给父亲写信,希望父亲看在他们父子的情面上,拉他一把,把他调到条件稍好一点的环境下为祖国守好北大门。父亲接到林的信并不为之所动,他用一根火柴把林的求救都化为了灰烬。

  林对父亲失望了,他又求助于母亲。母亲早就对父亲的做法存有异议,当初让林去边防哨卡,母亲就曾和父亲争论过,最后还是父亲大手一挥道:“孩子是我的,就这么定了!”父亲一直把三个孩子看成是自己的,甚至连母亲都没有份。在感情上,他把三个孩子已经据为己有了。

  母亲毕竟是母亲,母亲无法忍受林的受苦受难。她通过熟人的关系,为林开好了调令。那时母亲已经是文工团的团长了,母亲还是有一些号召力的。那件事被父亲发现了,他生气了。当即打电话撤销了林的调令,使母亲和林的希望落空了。

  这件事之后,林曾给父亲来过一封信。林在信中说:“我没你这个父亲,你也没我这个儿子!”父亲接到信后,好长一段时间情绪都不稳定,他在家里无端地大骂晶和海。晶和海都在读高中,已经算是个大人了。他们无端地受到了父亲的辱骂,他们只能向母亲哭诉。母亲就说:“忍一忍吧,等你们毕业了就离开这个家!你们走了,我也离开他,让他自己冲自己骂去!”

  林从那以后,再也没有给父亲来过信,这是父亲无法理解的。1979年,南线那场战事,身为营长的林也参加了。结果林再也没有回来,他永远地留在了南方的丛林里。在林的遗物中有一封写给父亲的信,后来那封信辗转地送到了父亲的手里。林在信中说:“爸爸,你见到这封信时,我已经牺牲了。以前我恨你,但现在不恨了,因为你是我的父亲……”

  父亲读着林的信,老泪纵横。他小心地把这封信珍藏起来,隔一段时间,他就要拿出来看一看。每看林的信,他都泪眼模糊。

  三个孩子中,晶的性格最像父亲。她从小就天不怕地不怕的,而且脾气暴躁。父亲不在场时,她生起气来,会摔东西会骂人。气得母亲就骂她:“看你那德行,跟你父亲一样!”所以父亲异常喜欢晶。

  在晶高中毕业以后,关于未来的前程父亲征求了晶的意见,晶不假思索地说:“我要当骑兵!”谁也说不清晶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在她的意识里,骑马驰骋,也许是最高的人生境界吧。

  她的这一想法,却使父亲为难了。军区不是没有骑兵,而是骑兵部队中没有女兵。但这事难不住父亲,晶还是很快地被送到了内蒙古草原上的一支骑兵部队中。

  于是从那以后,骑兵部队里多了一个晶,有了一名唯一的女骑兵。当时,这在部队里成了新闻。

  晶不像林那样叫苦叫累,她在给父母的每封来信中都是满足的、幸福的,她在一封信中还提到,她要征服那匹脾气暴烈的叫黑子的马,那匹马已经摔残了两名骑手了。

  一天夜里,晶偷偷地把那匹黑马牵了出来,结果不幸就发生了。晶从马背上重重地掉了下来,小腿骨折了。为这,晶住了一个多月的医院。这一切,父亲并不知道,她自己没有告诉父亲,同时也不让她的领导告诉父亲。她在住院的三十多天里因行动不便而吃尽了苦头,因此,她恨死了那匹黑马。出院以后,当她再次接近那匹黑马时,它似乎对她有了深仇大恨,冲她龇牙咧嘴,并不时地伴以蹦跳啸叫。这下就惹急了晶,在又一个夜里,晶气愤地用刺刀把黑马捅残了,从此黑马从军马的序列里消失了。

  晶受到了记过处分。她不服,为这事还和领导大吵大闹了两年,她摔碎了团长的杯子,同时也把团长家窗子上的玻璃砸了。晶在骑兵部队里,像那匹黑马一样难以驯服。后来,这样的事又发生了几起,骑兵部队没有办法,在征求了父亲的意见后,把晶送了回来。就此,晶结束了她短暂的骑兵生涯。

  退伍回来的晶,又一次向父亲提出了要求。骑兵当不成了,她要去开火车,当一名女火车司机。不知道为什么,父亲对晶的要求会百依百顺,他真的成全了晶的梦想。那时,父亲以前的警卫员小伍子正在铁路上当着一名不大不小的领导。晶很快成了铁路局中唯一的一名女火车司机。这件事,又一次成了新闻。晶驾驶着火车,飞驰在祖国的大江南北,那份感受一点也不亚于在草原上骑马奔驰。晶对自己能成为一名火车司机感到心满意足。

  不知为什么,晶都二十八九了,还没有找到男朋友。这可急坏了母亲,她开始求熟人托朋友广泛地为晶张罗对象。不是男方看不上晶,就是晶看不上男方。最后终于在公安局为晶找到了一位民警,两人结婚还不到一年,就离婚了。原因是两人刚结婚就吵架。有一次,晶把民警的枪缴获过来,还把民警绑在了床上,然后就拿着民警的枪把玩,还扬言要把这支枪带到火车上去,说这枪戴在民警的身上简直就是个装饰……民警无论如何没法和晶再生活下去了,于是提出了离婚。离就离,谁怕谁呀!晶干净利落地办完了离婚手续,完事之后,她又潇洒地开上火车,大江南北地飞奔了。从那以后,晶再也没有提结婚的事,一直到现在,她仍一个人快乐地生活着。

  海是最令父亲头疼的一个孩子,他生性怯懦,多愁善感,为一片落叶、一点残红也会伤心不已。他时常泪水涟涟,郁郁寡欢。海喜欢读书,经常可以看见海躲在自己的房间里,读一些中外爱情故事,他时常一边读书一边抹眼泪。气得父亲不止一次地骂他:“没出息的货!”就连母亲也为海这种样子,不停地叹气。她知道海的性格很像自己,如果海是个女孩也没什么不好,可他偏偏是个男人。母亲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因此,母亲为海的性格长吁短叹。

  海高中毕业,当父亲提出要送海去当一名海军时,母亲没有提出异议,她也以为把海送出去锻炼锻炼对改变海的性格会有好处。父亲认为让海去当海军,那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到大风大浪里去磨炼。于是,海别无选择地当上了一名海军。海当的是潜艇兵,训练时潜艇在海底一待就是一个月,有时甚至几个月,是真正的海底世界。一艘艇上全部的干部战士也就十几个人,大部分时间是在洞穴一样的狭窄空间里生存,别说是海,就是有二十几年兵龄的潜艇长也吃不消。海又生性孤独,无法排遣。于是,不满一年,海的精神就出现了问题。后来,海被送到了精神病医院。从那以后,只要有人当着海的面提起海军和大海,海便会浑身发抖、目光呆滞。从此以后,家里没人再说有关海军的事了。海出院以后,被母亲调到了自己的身边,在文工团里当上了一名文艺兵。

  父亲对不争气的海也死了心了,他不相信海以后还会有什么出息。他曾对母亲说:“就当我没这个儿子吧!”他对母亲如何安置海也听之任之了。

  海来到文工团以后,却如鱼得水,他先是写歌词,后来就学会了作曲。时间到了20世纪80年代,海创作的爱情歌曲曾风靡全国,令许许多多的少男少女为之倾倒。一时间海红了起来,报纸上、电视里都称海是天才作曲家。于是,海频频地在电视上抛头露面。向海求爱的年轻漂亮女孩子多得不计其数。认识的不认识的,海每天都能收到几封求爱信,可海却一个也没看上。一晃,海都三十岁了,仍没找到合适的女朋友。

  后来母亲急迫地问海:“你到底想找个啥样的?”

  海的回答让母亲吃惊,海说:“我要找个像姐那样的女朋友!”海这么说,不能不让母亲吃惊。母亲曾掏心挖肺地开导海:“你姐晶那样的女孩有什么好?没心没肺的,还不会过日子。”

  海这回坚定地说:“找不到晶那样的女孩,我就不找了!”

  父亲叹气,母亲也摇头。他们又想起海是得过病的,对一个得过精神病的人,他们还能说什么呢?

  晶隔三岔五地总要在家住上一阵子,然后又出车了。晶每次回来,都是海最愉快的日子,他总要找理由待在晶的房间里,和姐说说笑笑。晶一走,海就没了笑声,他把晶用过的东西,老鼠搬家似的运到自己的房间里,然后关上房门创作他的爱情歌曲。

  父亲在五十六岁那一年,被一纸命令宣布提前离休了。像父亲这一级别的军人,正常情况下是可以干到六十岁的,并且还有荣升的可能。但父亲却在军区参谋长的职位上提前离休了。

  父亲被宣布提前离休,有两件大事和他有关系,也就是说这两件事构成了父亲一生中最大的错误。一件是,他把部队装备的军车卖给了老家的县里。父亲卖军车不是一辆两辆,而是一批!在这之前,老家的县里领导几次三番地找到父亲,让父亲帮助买一些能够运输的卡车。父亲的老家很偏僻,一直没有能够通上火车,交通的任务,只能由汽车来完成。由于交通的不发达,直接影响了父亲老家所在县的落后。这是件大事,父亲也在为老家的落后贫穷而着急。当时的经济情形是,一切都在计划经济下运作。一汽生产的解放牌汽车,由国家统一分配,别说父亲老家所在的县,就是省里一年也得不到几台这样的汽车。

  老家的人为交通着急,父亲更急。他们终于等到了机会,军委为父亲所在的部队配备了一批军车。文件落在了父亲手里,父亲眼睛一亮,他想都没想,便大笔一挥,在文件上批示这批军车支援给地方。地方当然就是父亲老家所在的县。在老家县内的每条公路上,都可以看到染着草绿色的军车,在忙碌地奔驰。

  父亲没想到的是,这会是件错误。他了解部队的装备,此时部队的装备比起几十年前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令父亲感到很满意。他盼望着新的一轮战争打响,可他等了十几年也不见有什么战争,于是父亲失望了。没有战争的部队,要那么好的装备干什么?简直是浪费!还不如让这批装备去支援地方建设。父亲理由充分地把这批军车卖给了老家。这是父亲的想法。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父亲老家所在的县,为了感谢父亲多年来的厚爱和关怀,在父亲老家选了一块风水宝地,为父亲建了一座宽大豪华的墓地。父亲对这块墓地却一无所知,这是县里领导背着父亲做的。原因是,父亲曾不止一次地说过,将来死后要安葬在老家,而不去什么火葬场。这又是父亲思想的一种局限。那块墓地一切都准备就绪,就等着父亲“叶落归根”了。按照县领导的想法这也没啥,家乡出了一位将军,这是几百年没遇到的大事。将军死后回到家乡,这也是人之常情。况且,将军又为家乡谋了那么多的好处,为将军修块墓地又算得了啥?

  然而纸里包不住火,两件事加起来,事情就闹大了。先是军区领导知道了,军区领导觉得这件事情非同一般,又上报了军委。军委派出工作组调查了两件事之后,在铁证如山的情况下,一个命令将父亲召到了北京,由总部领导亲自找父亲谈了话。在事实面前,父亲哑口无言,但父亲不明白的是,这怎么能算是错误?!在父亲从北京回来不久后,便被宣布离休了。

  离休后的父亲一下子就苍老了。他闲在家里一时竟无所事事,他不知该干些什么才好。更年期综合征降临到父亲身上,他开始不停地发脾气,冲母亲,冲孩子。

  那时,林和晶都已参军,家里只剩下了海一人在读书。那一年,母亲四十刚出头,她已春风得意地当着文工团的团长。孩子们都大了,家里也没有什么需要她操心的了,她就满怀热情地把自己的生命投入到事业之中,她要把年轻时耽误的时光补回来。

  父亲在家里经常一个人发脾气,他先是摔碎了自己正喝水的杯子,然后又揪扯自己过早花白了的头发,他的火气因没有发泄对象而不得不偃旗息鼓。然后他就从这个房间流窜到那个房间,嘴里不停地骂骂咧咧,并一遍遍地说:“等你们回来,看老子不收拾你们!”他看什么都不顺眼了,包括母亲收拾好的房间。结果是,他谁也收拾不动了,他真的老了,关键是他的心老了。

  剩下的是,他只能不停地抽他的喇叭筒烟,喝高粱烧,他的酒量也大不如以前了,他看着酒,力不从心了,喝了几口酒就醉了的父亲,流下了英雄泪。然后,天还不黑,倒头就睡,屁照放、牙照咬、脚不洗、牙不刷。母亲对父亲这一切,已经受够了,她无法再忍受了。于是,母亲提出了和父亲分居的想法。令母亲大感意外的是,她这一想法,得到了父亲热烈的响应。其实,他也早就受够了母亲的管束,这么多年他也被管够了。他要翻身求解放,他要畅快地呼吸自由的空气。很快,父亲便和母亲正式分居了。那时,家里的房子多的是,随便找一间,父亲便逃离了母亲。

  父亲在职时,最愉快的工作是站在沙盘前或者作战地图前,研究假想敌。他把假想敌已经研究得烂熟于心了,包括我军的部署。可一直没有派上用场,但这并没有影响他这一爱好。他想,现在用不上,迟早有一天也会用上的。说不定到那时,军委领导会再次请他出山,让他指挥千军万马和真正的敌人大干一场。他一想起这些,便热血沸腾。

  于是,父亲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制作沙盘和绘制作战地图上来了。他对沙盘和地图早已了如指掌,做这些对父亲来说轻车熟路。很快父亲的房间便被一个又一个沙盘和一张又一张作战地图占据了,父亲在拥挤中得到了安慰。父亲在他的假想中独自激动着。他长时间地沉浸在自己的亢奋中,只有吃饭的时候他才走出自己的房间。母亲对父亲所做的一切一直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这正合父亲的心意。那一阵子,父亲和母亲一直和睦相处。

  后来,军区文工团精简整编,母亲也过早地退休了,母亲一时也闲在了家中。父亲和母亲同时闲在家中,大部分时间里,他们各自干着自己的事情。母亲仍然爱读书。不读书的时候.母亲就望着春夏秋冬的窗外发呆。她一次又一次想起了她梦想中的枫,这时母亲的内心感慨万分。她时常会看到窗外的路上,一对又一对老年夫妇相扶相携地在黄昏中走过。这时她多么希望枫在身旁,陪伴着她在黄昏中走一走哇。

  有一天,父亲又喝得醉醺醺地回来。看见母亲坐在窗前发呆垂泪,父亲的酒一下子醒了,很惊讶地问:“丫头,你怎么哭了?”母亲没理他,突然问:“你闹革命为的什么?”父亲很奇怪,随口答道:“要解放,要过上好日子呗。”母亲凄然地一笑:“讨一个好老婆,生孩子传宗接代,对不对?”父亲怒不可遏,他想起了枫,“你还不是为了他!”……母亲眼里泛起了泪光,默默地低下了头……

  不知道是这一次的谈话对父亲的刺激呢,还是父亲自己领悟到了什么,他一下子苍老了,不仅头发全白了,动作也开始变得迟缓了。他有许多事情需要求助于母亲了。他有求于母亲时,就尴尬地,讪讪地喊道:“丫头,过来帮帮我……”

  母亲听到父亲的喊声,总要擦净自己的泪水才走过去,帮助父亲这样或那样。不管母亲的态度好或不好,父亲一点脾气也没有了。因为他知道,自己离不开母亲的帮助了。

  晚年的母亲,不再和父亲有什么摩擦了,她彻底地认命了。

  这就是命运,这就是历史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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