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勤耕 | 字数:3184
  别看砍刀他娘跟老松吵得那么凶,可是过去那一阵以后,她的心肠又软下来了。这也不能都怨他呀,怨来怨去只怨这个世道不好,要是没有这个什么缉私队,老松也不会喝酒,两口子也不会这么抬杠拌嘴的。想起以前那日子,老松刮咸土,她给他拉车子;老松赶集去卖盐,她在家里做好了饭等着他,等他一回来,两口子脸对脸,一边吃饭,一边谈论家里外头的新鲜事儿。……这会儿,她看着老松坐在一边生闷气,心里又觉着怪疼得他慌。等着老松和砍刀睡了以后,她扫了扫瓦罐,扫出了半升高粱面子,烧了半锅开水,烫了烫,溜锅底儿贴了几个红高粱饼子;然后烧圆了气,让它在锅里烀着,这才上炕睡觉。

  公鸡刚叫头遍,她又先起来了。揭开锅,饼子还挺热的。她把饼子铲出来,烧了一壶开水,老松和小砍刀这才起来。老松到院子里,端起车把掂了掂,稍微有点儿前沉,他感到很满意。大凡久推车子的人,总喜欢装得前沉一点儿。因为这样推起来,只要压着点儿车把,车子自个儿就轱辘辘辘往前跑;要是有个拉车子的,就更出轻了。只有生手,他怕掌不住翻车子,才把载装到后头,死坠胳膊腕子。老松放下车子,又找了根鸡毛,往车耳子眼儿里抹了点儿棉花籽油。然后又把他那铮明瓦亮的双手带挂到车子上,这才吃饭。

  他们爷儿俩,一个人啃了俩红高粱饼子,喝了一大碗开水。老松推起车子,小砍刀斜背着他那小砍刀,拉着车子,就上路了。临走时砍刀他娘还包了俩饼子,塞到脚篓子里,一直把他们送到大门口,还嘱咐他们说:“早点儿回来呀,别恋黑,叫人挂心。”

  “是啦。”老松答应着。

  从郭家崖子到卷子集,说是十八里,十八一耷拉,足有二十五里地。爷儿俩出门的时候,东方刚现出鱼肚白色,天上还缀着几颗大明星。冬天,地都冻实了,一条大道冻得明光光的,像石头一样,车轱辘滚在上边,咯噔咯噔地挺省劲儿。推了半里地,车轴儿热了,便吱吱哇哇地叫唤起来。推车子的老行家,轴儿要旋得圆。轴儿旋得圆,声音就叫得圆、叫得欢。车子叫得欢,人也就越推越有劲儿。二十五里地走到了,太阳才刚刚出来。

  今天是年集,上人早,街上已经满街筒子人了。街北头空场子上,卖白菜山药的大车,已经开了秤。老松爷儿俩把盐车子一放,人就围上来了。因为冬天盐车子来得少,偶尔来一车子盐,天刚晌午就卖完了。

  老松扛着双手带,叫小砍刀推着空车子,走到街里卖老豆腐的李罗锅子的豆腐锅跟前说:“李二哥,来碗老豆腐,多放点儿辣椒。”

  “好咧!”罗锅子盛着老豆腐说。

  正在豆腐锅旁边烙饼的王老贴,拿着他那两头尖的擀面杖,在案子上“得……儿,得……儿”打着花点儿说:“老松二哥,今儿个盐好出手。”

  “唉,还不是没辙呀!”老松接过老豆腐,坐下来,把双手带揽在怀里,啃了一口梆硬的红高粱饼子,拿起用白铁片做的羹勺儿,喝了一口老豆腐说,“但有一线之路,谁大二十五的来卖盐呢!”

  王老贴看着他们吃的那生铁一样的红高粱饼子,说:“这么细呀,大远地来了,给孩子撕块饼吃嘛。”

  “不了,在家里吃了饭来的。”

  “什么不了不了,吃了算我的。”王老贴说着,撕了半张刚从鏊子上拿下来的热饼,随手在旁边炸馃子的油锅上拿了两个热馃子放到饼上,卷成一个卷儿,递到小砍刀的手上说:“吃吧,大侄子,今儿个买卖好,大叔请客。”

  爷儿俩刚吃完老豆腐,从北街上走过来卖挂面的赵老常。因为他做挂面要用盐,老松常给他送盐,和老松是老主顾,又是酒友。一见面就拉住老松的袄袖子,笑呵呵地说:“老松二哥,少见了。今天咱哥儿俩说什么也得喝四两。”不由分说,拉着老松就往路西饭铺里走。

  老松这人就是见不得喝酒,虽然昨天晚上刚跟砍刀他娘吵了架,这会儿一听说喝四两,那吵架的事儿,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这时,跟在后边的小砍刀可就急了,他一边扯他爹的袍子底襟,一边小声说:“爹,咱该走了,免得俺娘在家里惦记着。”

  “忙什么,天还早哩。”老松从肚兜子里掏出两块钱,递给小砍刀说,“去到粮食市里,量一小斗麦子、一小斗黄米,再去称二斤猪肉,买两棵白菜,找了零钱,再买点儿葱呀蒜的。你回来咱就走。”

  老松把小砍刀打发走了,就跟赵老常走进了小饭铺。今天饭铺里喝酒吃饭的人还真不少,四五张八仙桌子,坐得满满的。饭铺里伙计**笑吟吟地走过来说:“二位老主顾,柜房里坐。”

  赵老常抢过来说:“给咱对付两碟子,打半斤酒先喝着,完事我会账。”

  “好咧,别提钱的话,提那个显得薄气。”

  小砍刀在街上把东西买齐全,太阳就开始西斜了。他回到小饭铺里一看,他爹跟赵老常还在那儿一口一口地抿哩。他心里好有气,就说:“还不走呀,都散集了。”

  “忙什么,大侄子,来吃点儿再走。”赵老常回头对**说:“来三个十二两的焖饼,大炒肉。”

  赶着他们吃完了焖饼,太阳还剩下一竿子高。老松扛起他那双手带,真像戏台上那关公。他走道也歪歪倒倒的,对小砍刀说:“小子,推着车子回家。”

  小砍刀一脑门子火,嘴噘起老高,推着车子就走。走出卷子街,凉飕飕的北风一吹,老松的酒劲更上来了,他拉开嗓门,就唱起梆子腔来:

  金牌哎调来银牌宣,

  寒窑内又来了王氏宝噢——钏!……

  “冬走十里不明,夏走十里不黑。”这冬天天短,刚走了不到八里地,天就黑下来了。这一带村子稀,左近四五里没有一个村子。小砍刀到底是个孩子,他推着车子,心里不住地犯嘀咕,头发根子发奓,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恨不得一步赶到家。可是他爹老松,一股子酒劲助着,倒是大大咧咧的,一点儿也不在乎。

  眼看就走到杜家老坟地了,那儿有一大片松树林子。平常这地方,常出劫道儿的,黑了天,孤身行人都不大敢走这个地方。小砍刀一边走,两只眼睛直盯着松树林子。忽然,一阵老鸹叫,一群大黑老鸹扑啦啦飞了起来,在半天云里直转圈儿。他一寻思,这事不对:这个时候,老鸹早回到窝里去了,准是松林子里有人惊动了它们。心里想着,脚底下就慢下来了。老松赶上来说:“怎么不走了?”“你看那老鸹。”这时候,老松的酒已经醒了一大半儿,他骑马式一站,把刀往地上一戳,拉开嗓门,打了个号子:

  “威嘿——武——!”

  那时候,常出门的人,都会打号子,黑夜里碰上了,两下里一叫号子,就联系上了,就和咱们部队里边吹联络号一样。老松一个号子打出去,停了半天那边没人搭茬儿,就说:“走吧,没事。”

  这回是他走前头,小砍刀推着小车走后头。他瞪着眼睛,双手横端着双手带,大踏步地走着。

  眼看走到松树林子跟前了,忽听得唰唰唰一阵脚步声,从松树林子里蹿出两条黑影,跑过来把路一堵,举起大枪,喝声:“站住!”

  原来这两个家伙正是吴家屯缉私队的。本来这时节做盐的不多了,缉私队也没大活动。只因为这两个家伙下午推牌九,输红眼了,天一黑,这才跑到松树林子里来,想捞点儿外快。他们想,要是碰上卖私盐的,就抓住他,罚他一家伙;万一碰不上卖私盐的,只要有个做小买卖的,也可以劫俩钱儿,好回去捞本。恰恰就碰上了老松。

  老松可不是怕事的,他往前钉了一步,把手里的大刀一摆,说道:“你们想做什么?”

  “做什么!就是来找你这卖私盐的。”

  “嘿嘿,老子卖私盐,也不是一天半天了,既敢逮狐子,就不怕臊。你们敢怎么样?”

  “把你连人带车带到缉私队里去。”

  “你就算八抬大轿来请,老子还没那闲工夫哩。”

  “好小子!”站在左边的一个大个子,举起大枪,搂头盖脸就是一枪托子。老松后退一步,左手一抬刀把,挡开打过来的枪托,右手一抬刀头,唰地向大个子斜劈过去,就听扑哧一声,把大个子的脑袋削掉了半拉。

  站在那边的那一个,哪里见过这个阵势!慌慌忙忙一扣扳机,一颗子弹打进了老松的胸膛,转身想跑。这时小砍刀早已抽出小砍刀,一个箭步跳过去,劈头就是一刀,那个缉私队抬枪一迎,左手的四个手指头,齐崭崭地被剁断了一截儿。他哎哟一声,丢下枪,也顾不得手痛,没命地跑了。

  小砍刀撵了一截没撵上,跑回来一看,他爹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已经断了气了。他一头扑到爹的身上,放声大哭起来。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忽然又听到一阵嘈杂的人声。他一蹴跳起来,抡起小砍刀,就要拼命。走近了一看,原来是他们村子里的几个年轻小伙子,拿着家伙,接他们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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