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辑 士以善济世(上)
作者:闻一多 |
字数:21846
名誉谈
处百龄之内,居一世之中,倏忽比之白驹,寄寓谓之逆旅。所谓结驷连■之游,侈袂执圭之贵,乐既乐矣,特黄粱一梦耳。其能存纪念于世界,使体魄逝而精神永存者,惟名而已。名之大小久暂,常视其有益于一群之深浅高下以为之衡,吾辈今日所享之文明,其何以致之,皆古人好名之一念所留耳。文明无极境,故求名之心亦无穷期。所求之名大,其所遭拂戾之境益众,而其人之价值亦与俱高。古今丰功伟烈,当其发端之始,莫不有至艰至险之象横于其中,稍一迟回立归失败。惟有此千古不朽之希望,以策其后,故常冒万难而不辞,务达其鹄,以为归宿。古来豪杰之士,恒牺牲其及身现存之幸福,数濒于危而不悔者,职此故耳。然则名之一字,固斯人第二之生命,而九洲风云之生气,所以稽天柱而絙地维者也。孔子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孟子曰:好名之人,能让千乘之国,苟非其人,箪食荳羹而见于色。(此章赵注本极分明,自晦庵误解,翳障始生,宋儒贱名学说,半以此为根据,不知其字正上文好名者之代名词,明白易晓,过于求深,反不辞矣。是故文法不可以不急讲也。)圣人之重名也至矣。惟老氏始以名为大戒,其言道也,曰无名天地之始;其训世也,曰为善无近名。今讲圣贤行义达道之学,而傅之以老庄绝望弃智之旨,吾不知其何说也。自秦汉以及唐,好名之念,犹未绝于士大夫之心,跅弛不羁之士,史不绝书,而国威赖以不替。洎宋学家言,风靡一世,神州俗尚,为之一变,尚知足而绝希望,重保身而戒冒险,主退让而斥进取,谬种传流,天下事乃尽壤于冥冥之中。千年以来,了无进步,而退化之征,不一而足。束身自好之士,读孔孟之书,而坚守老子不为天下先之教,凡慷慨尚气磊落光明者,皆中以好名之咎而摈斥之。彼乡里谥为善人,庙堂进为耆德者,曾无雄奇进取之气,惟余靡靡颓惰之音。宋明之丧,皆若辈之毒炎致之耳。士生今日,人格之高下,当以舆论之荣辱判之,而舆论予夺之衡,必以有益于人群与否为准,凡一切独善其身之说,皆斯世之蝥贼也,学者苟力崇进取,不避艰难,以急功近名之心,而蕲于开物成务之哲,神州之患,岂无豸乎。而我清华士子,际此清年,旭日方东,曙光熊熊,叱咜羲论,放大光明以嚇耀寰中。河出伏流,狂涛怒吼,乘风扬帆,破万里浪,以横绝五洲,腾云驾雾,海阔天空,美哉前途,郁郁葱葱,大好良机,正吾人大有作为之日,幸勿交臂失之也。岳武穆词云:“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良有以也。
(本篇为现今发现闻一多发表的第一篇文章。
原载1913年6月15日清华学校《课余一览》第1期第2号)
论振兴国学
国于天地,必有与立,文字是也。文字者,文明之所寄,而国粹之所凭也。希腊之兴以文,及文之衰也,而国亦随之。罗马之强在奥开斯吞时代,及文气■敝,礼沦乐弛,而铁骑遂得肆其**焉!吾国汉唐之际,文章彪炳,而郅治跻于咸五登三之盛。晋宋以还,文风不振,国势披靡。洎乎晚近,日趋而伪,亦日趋而微。维新之士,醉心狄鞮,幺么古学。学校之有国文一科,只知告朔之饩羊耳。致有心之士,三五晨星,欲作中流之柱,而亦以杯水车薪,多寡殊势,卒莫可如何焉。呜呼!痛孰甚哉!痛孰甚哉!吾国以幅员寥廓,人物骈阗之邦,而因循苟且,廓■自大,政治窳■能是,工艺薜暴若是者,职是故也。夫赋一诗不能退虏,撰一文不能送穷,恒年矻矻,心瘁肌瘦。而所谓诵《诗》三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者,遍于天下,斯诚然矣。顾《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义。江河行地,日月经天,亘万世而不渝,胪万事而一理者,古学之为用,亦既广且大矣。苟披天地之纯,阐古人之真,俾内圣外王之道,昭然若日月之揭,且使天下咸知圣人之学在实行,而戒多言,葆吾国粹,扬吾菁华,则斯文不终丧,而五帝不足六矣。尤有进者,以吾国文字,发明新学,俾不娴呿庐文字者,咸得窥其堂奥,则讵第新学日进,新理日昌而己耶?即科斗之文,亦将渡太平洋而西行矣。顾不盛欤?今乃管蠡自私,执新病旧,斥鷃笑鹏,泽鲵嗤鲲。新学浸盛而古学浸衰;古学浸衰而国势浸危。呜呼!是岂首倡维新诸哲之初心耶?《易》曰:“硕果不食。”《诗》曰:“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吾言及吾国古学,吾不禁惄焉而悲。虽然,亡羊补牢,未为迟也。今之所谓胜朝遗逸,友麋鹿以终岁,骨鲠耆儒,似中风而狂走者,已无能为矣。而惟新学是鹜者,既已习于新务,目不识丁,则振兴国学,尤非若辈之责。惟吾清华以预备游美之校,似不遑注重国学者,乃能不忘其旧,刻自濯磨。故晨鸡始唱,踞阜高吟,其惟吾辈之责乎!诸君勉旃。
(原载1916年5月17日《清华周刊》第77期)
闻多
闻多,字友三,亦字友山,湖北蕲水人。先世业儒,大父尤嗜书,尝广鸠群籍,费不赀,筑室曰“绵葛轩”,延名师傅诸孙十余辈于内。时多尚幼,好弄,与诸兄竞诵,恒绌。夜归,从父阅《汉书》,数旁引日课中古事之相类者以为比。父大悦,自尔每夜必举书中名人言行以告之。十二岁,至武昌,入两湖师范附属高等小学校。甫一载,革命事起,遂归。翌年春,复晋省,入民国公校。旋去而之实修学校。越月,试清华,获选。来校时,距大考仅一月,又不审英文,次年夏,遂留级。喜任事,于会务无洪纤剧易悉就理。所见独不与人同,而强于自信,每以意行事,利与钝不之顾也。性简易而慷爽,历落自喜,不与人较短长;然待人以诚,有以缓急告者,虽无赀,必称贷以应。好文学及美术,独拙于科学,亦未尝强求之;人或责之,多叹曰:“吁!物有所适,性有所近,必欲强物以倍性,几何不至抑郁而发狂疾哉?”每暑假返家,恒闭户读书,忘寝馈。每闻宾客至,辄踧踖隅匿,顿足言曰:“胡又来扰人也!”所居室中,横胪群籍,榻几恒满。闲为古文辞,喜敷陈奇义,不屑屑于浅显。暇则歌啸或奏箫笛以自娱,多宫商之音。习书画,不拘拘于陈法,意之所至,笔辄随之不稍停云。
(本篇为闻一多自撰小传,原载1917年6月15日《辛酉镜》“级友”栏)
美国化的清华
用美国退回赔款办的预备留美底学校,它的目的当然是吸收一点美国文化。所以清华若真做到美国化底程度,是一桩大幸事。实在我常听到我们这里一般美国教授们抱怨中国留美学生——清华当然在内——太不懂美国,太没受着美国文化底好处。他们的意思当然是说清华底教育,虽不算失败,但总有些令人不满意。我说他们的话是一半对,一半不对。怎样讲呢?中国人在他们美国人眼里,随便受他们的同化到什么地步,总不会同一个美国本地人一样,但是这个人在中国人眼里,总太像一个外国人;这仿佛是一个中国人穿着洋服,说着洋话,站在一群中国人里,俨然是一个洋人,但是走到一群洋人里,总是没有他们自己那样洋。一个留学生真是个“四不像”了。但是正好,他们应该是这样的。清华学生是要受点美国化,当然,不是要变成美国人。这是一般有知识的人底意见。但是我个人的意见比这还不如。
我这意见讲出来,恐怕有点骇人,也有点得罪人。但是这种思想在我脑筋酝酿了好久,到现在我将离开清华,十年底母校,假若我要有点临别的赠言,我只有这几句话可以对它讲。
我说:清华太美国化了!清华不应该美国化,因为所谓美国文化者实不值得我们去领受!美国文化到底是什么?据我个人观察清华所代表的一点美国化所得来的结果是:笼统地讲,物质主义;零碎地数,经济,实验,平庸,肤浅,虚荣,浮躁,奢华——物质的昌盛,个人的发达……或者清华不能代表美国,清华里的美国人是不是真正的美国人,我不知道。不过清华里的事事物物,(我又拿我那十年底经验底招牌来讲话)我是知道得清清楚楚的。我敢于说我讲的关于清华的话,是没有错的。我现在没工夫仔细将清华底精神分析出来,以同所谓美国化者对照;我只好举其荦荦大者数端。
(一)经济除了经济,美国文化还有什么?我们看近来清华要学这个的该有多少?再看别的不学这个的,谁不是以“吃饭”作标准去挑他们的学业?再看从美国回来当买办、经理的该有多少?再听一般人底论调,总是这个有什么“用”?那个有什么“用”?他们除了衣食住底“用”外,还知道什么?他们的思想在哪里?他们的主义在哪里?他们对于新思潮的贡献在哪里?他们的人格理想在哪里?他们的精神生活又在哪里?
(二)实验很好!清华学生真有干练敏捷之才!“五四”运动证明了,童子军证明了。世界基督教学生同盟大会证明了,几次的灾区服务证明了。但是也只是efficient而已啊!
(三)平庸(mediocrity)清华学生不比别人好,何尝比别人坏呢?很整齐,很灵敏,很干净,很有礼貌,——很过得去。多数不吃烟,不喝酒,不打牌,不逛胡同,——很有规矩。表面上看来清华学生真令人喜欢,但是也只是令人喜欢,不能引起人底敬爱,因为他们没有惊人之长。
(四)肤浅清华学生真浮浅极了!哪里谈得上学问?哪里谈得上知识?一个个见了人,笑笑弥弥的,真是Averygoodfellow,但是真有什么诚意待人吗?外观讲得真好,形势极其整齐,正同这几间大洋楼——礼堂、图书馆……——一种风味。随便在哪,面子总不能不顾。讲新也新得不彻底;讲旧也旧得不彻透。浅啊!浅极了!真是些小孩子们啦!
(五)虚荣人说我们“急公好义”,我们捐罢,把饭钱都捐了罢,反正菜不够吃,总是要添的。人说我们能自治,学生会,法庭都干起来罢;回头会也没有人到,费也没有人交,什么也都忘掉了。运动啊,演说啊,演戏啊,一切的啊,都是出风头底好工具。
“OurTsingHua’spridedoesstillabide,andevermoreshallstay!”
(六)浮躁这更不用讲了。这本来是少年底气象,男儿好身手底本色!不独举动浮躁,行为也浮躁,语言也浮躁。mobspirit!!
(七)奢华谁说清华学生不浪费?厨房、售品所不用讲,每星期还非看电影不可。贵胄公子,这一点安逸不能不讲。清华底生活看着寻常,其实比一般中等社会人都高;在平时还不觉得,到出洋时,真不差似中了状元,三、四、五、六百块,阔给你瞧瞧!
以上所述的这些,哪样不是美国人底特色?没有出洋时已经这样了;出洋回来以后,也不过戴上几个硕士、博士、经理、工程师底头衔而已;那时这些特色只有变本加厉的。美国化呀!够了!够了!物质文明!我怕你了,厌你了,请你离开我罢!东方文明啊!**底国魂啊!“盍归乎来!”让我还是做我东方的“老憨”吧!理想的生活啊!
“Oh!raiseup,returntousagain,
Andgiveusmanners,virtue,freedom,power.”
(原载1922年5月12日《清华周刊》第247期)
复古的空气
近来在思想和文学艺术诸方面,复古的空气颇为活跃,这是值得注意的一个现象。就一般民众讲,文化是有惰性的,而农业社会尤其如此。几千年积下来的习惯和观念,几乎成了第二天性,骤然改动,是不舒服的。其实就这群浑浑噩噩的大众说,他们始终是在“古”中没有动过,他们未曾维新,还谈得到什么复古!我们所谓复古空气,自然是专指知识和领导阶级说的。不过农民既几乎占我们人口百分之八十,少数的知识和领导阶级,不会不受他们的影响,所以谈到少数人的复古空气,首先不能不指出那作为他们的背景的大众。至于少数人之间所以发生这种空气,其原因与动机,可以分作四个类型来讲。
(一)一般的说来,复古倾向是一种心理上的自卫机能。自从与外人接触,在物质生活方面,发现事事不如人,这种发现所给予民族精神生活的担负,实在太重了。少数先天脆弱的心灵确乎给它压瘪了,压死了。多数人在这时,自卫机能便发生了作用。本来文学艺术以及哲学就有逃避现实的趋势,而中国的文学艺术与哲学尤其如此。
中国人现实方面的痛苦,这时正好利用它们来补偿。一想到至少在这些方面我们不弱于人,于是便有了安慰。说坏了,这是“鱼处于陆,相濡以湿,相嘘以沫”的**的办法。说好了,人就全靠这点不肯绝望的刚强性,才能够活下去,活着奋斗下去。这是紧急关头的一帖定心剂。虽不彻底,却也有些暂时的效用。代表这种心理的人,虽不太强,也不太弱,唯其自知是弱,所以要设法“自卫”,但也没有弱到连“自卫”意志都没有,所以还算相当的强,平情而论,这一类型的复古倾向,是未可厚非的。
(二)另一类型是带有报复意味的自尊心理,凡是与外人直接接触较多,自然也就是饱尝屈辱经验的人,一方面因近代知识较丰富,而能虚心承认自己落后;另一方面,因为往往是社会各部门的领袖,所以有他们应有的骄傲和自尊心,然责任又教他们不能不忍重负辱,那种矛盾心理的压迫是够他们受的。压迫愈大,反抗也愈大。一旦机会来了,久经屈辱的自尊心是知道图报复的,于是紧跟着以抗战换来的民族荣誉和国家地位,便是甚嚣尘上的复古空气。前一类型的心理说我们也有不弱于人的地方,这一类型的简直说我们比他们高。这些人本来是强者,自大是强者的本色,民族荣誉和国家地位也实在来得太突然,教人不能不迷惑。依强者们看来,一种自然的解释,是本来我们就不是不如人,荣誉和地位是我们应得的。诚然——但是那种趾高气扬的神情总嫌有些不够大方罢!
(三)第三个类型的复古,与其说是自尊,无宁说是自卑,不少的外国朋友捧起中国来,直使我们茫然。要晓得西洋的人本性是浪漫好奇的,甚至是怪僻的,不料真有人盲从别人来捧自己,因而也大干起复古的勾当来,实在是这种复古以媚外的心理也并不少见。
(四)如果第三种人是完全没有自己,第四种人便是完全为自己打算的。有的是以复古来掩饰自己不懂近代知识,多半的老先生们属于这一类,虽则其中少年老成的分子也不在少数。有的正相反,又以复古来掩饰自己不大懂线装书的内容,暴发户的“二毛子”属于这一类,虽则只读洋装书的堂堂学者们也有时未能免俗。至于有人专门搬弄些“假古董”在国际市场上吸收外汇,因而为对外推销的广告作用,不得不响应国内的复古运动,那就不好批评了。
复古的心理是分析不完的,大致说来,最显著的不外上述的四类型。其中有比较可取的,有居心完全不可问的。纯粹属于某一类型的大概很少,通常是几种揉合错综起来的一个复杂体。说复古空气是最近新兴的现象,也不合事实。趋势早已在酝酿,不过最近似乎更表面化了一点。为什么最近才表面化?当然与抗战有关。历史在转向,转向时的心理是不会有平静。转得愈急,波动愈大,所以在这抗战期间,一面近代化的呼声最高,一面复古的空气也最浓厚。
就一般的人说,心理的波动,不足怪,但少数的知识和领导分子,却应该早已认清历史,拿定主意,游移虽不致改变历史,但是会延缓历史的进展,须知我们的时间和精力却不容浪费。
我们的民族和文化所以能存在到今天,自然有其生存的道理在,这道理并不像你所想的,在能保存古的,而是正相反,在能吸收新的。历史告诉我们,中国文化并不是一个单纯的,一成不变的文化,(如果是那样的,它就早完了。)最初东西夷夏两民族,分明代表着两个不同的文化。
如果你站在东方,以夷(殷人及东夷)为本位,那便是夷吸收了夏;如果站在西方,以夏(夏、周)为本位,那便是夏吸收了夷。但是这两个文化早已融合到一种程度,使得我们分辨不出谁是主,谁是客来。在血缘上,楚与北方夷夏两族的关系,究竟如何,现在还不知道。无论如何,在文化上,直至战国,他们还是被视为外国人的。逐渐的这一支文化也被吸收了,到了汉朝,南北又成了一家,分不出主客来。究竟谁是我们的“古”?严格的讲,殷的后裔孔子若要复古,文武周公就得除外,屈原若要复古,就得否认《三百篇》。从西周到战国,无疑是我们文化史中最光荣的一段,但从没有听说那时的人站在民族的立场上讲复古的。即便依你的说法,先秦北方的夷夏和南方的楚,在民族上还是一家,文化也不过是大同小异,不能和今天的情形相比。那么,打汉末开始的一整部佛教史又怎样呢?宋明人要讲复古,会有他们那“儒表佛里”的理学吗?会有他们那《西厢》、《水浒》吗?还有一部清代的朴学史,也不能不承认是耶稣教士带来的西洋科学精神的赐予。以上都是极显而易见的历史事实,文化史上每放一次光,都是受了外来的刺激,而不是因为死抓着自己固有的东西。
不但中国如此,世界上多少文化都曾经因接触而交流,而放出异彩。凡是限于天然环境,不能与旁人接触,而自己太傻太笨,不能,因此就不愿学习旁人的民族,没有不归于灭亡的。天然环境的限制,只要有决心,有勇气,还可以用人力来打开(例如我们的法显,玄奘,义净诸人的故事)。怕的是自己一味固执,不肯虚怀受善。其实哪里是不肯,恐怕还是不能,不会罢!如果是这种情形,那就惨了。我深信我们今天的情形,不属于这一类,然而我仍然有点不放心。佛教思想与老庄本就有些相近,让我们接受佛教思想,比较容易。今天来的西洋思想确乎离我们太远,是不是有人因望而生畏,索性就提倡复古以资抵抗呢?幸而今天喜欢嚷嚷孔学和哼哼歪诗的人,究竟不算太多,而青年人尤其少。
我们强调的声明,民族主义我们是要的,而且深信是我们复兴的根本。但民族主义不该是文化的闭关主义。我甚至相信正因我们要民族主义,才不应该复古。老实说,民族主义是西洋的产物,我们的所谓“古”里,并没有这东西。谈谈孔学,做做歪诗,结果只有把今天这点民族主义的萌芽整个毁掉完事。其实一个民族的“古”是在他们的血液里,像中国这样一个有悠久历史的民族,要取消它的“古”的成分,并不太容易。难的倒是怎样学习新的。因为在上文我们已经提过,文化是有惰性的,而愈老的文化,惰性也愈大。克服惰性是一件难事啊!
有人说,你太傻了,你忘了“儒表佛里”的理学家的道统是从文武周公算起的,而不从释迦牟尼算起,接受西洋科学精神的朴学,仍旧称为汉学,而不称西学。内容无妨接受人家,外表还得是自己的。这是面子问题,而面子也不能不顾。今天的复古,也可以作如是观。我但愿自己太傻,然而我又担心拥护复古的人们和我一样的傻。傻到真正言行一致。
(原载1944年2月20日《云南日报》第2版“星期论文”栏)
从宗教论中西风格
要说明中西人风格的不同,可以从种种不同的方面着眼,从宗教着眼,无疑是一个比较扼要的看法。所谓宗教,有广义的,有狭义的。狭义的讲来,中国人没有宗教,因此我们若能知道这狭义宗教的本质是什么,便也知道了中西人风格不同之点在哪里。至于是宗教造成了西洋人的性格,还是西洋人的性格产生了他们的宗教,那是一个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辩论,我们不去管它。目下我们要认清的一点,是宗教与西洋人的性格是不可分离的。
要确定宗教的本质是什么,最好是溯源到原始思想。生的意志大概是人类一切思想的根苗。人类生活愈接近原始时代,求生意志的强烈,与求生能力的薄弱,愈有形成反比例之势。但是能力愈薄弱,不仅不能减少意志的强烈性,反而增加了它。在这能力与意志不能配合的难关中,人类乃以主观的“生的意识”来补偿客观的“生的事实”之不足,换言之,因一心欲生,而生偏偏是不完整,不绝对的,于是人类便以“死的否认”来保证“生的真实”。这是人类思想史的第一页,也实在是一个了不得的发明。我们今天都认为死是一个千真万确的事实,原始人并不这样想。对于他们,死不过是生命途程中的另一阶段,这只看他们对祭祀态度的认真,便可知道。我们也可以说,他们根本没有死的观念,他们求生之心如此迫切,以至忽略了死的事实,而不自觉的做到了庄子所谓“以死生为一体”的至高境界。我说不自觉的,因为那不是庄子那般通过理智的道路然后达到的境界,理智他们绝对没有,他们只是一团盲目的求生的热欲,在热欲的昏眩中,他们的意识便全为生的观念所占据,而不容许那与生相反的死的观念存在,诚然,由我们看来,这是自欺。但是,要晓得对原始人类,生存是那样艰难,那样没有保障,如果没有这点生的信念,人类如何活得下去呢?所以我们说这人类思想史的第一页,是一个了不得的发明。
原始人类不承认死的事实,那不死简直是肉体的不死,这还是可以由他们对祭祀的态度证明的。但是知识渐开,他们终于不得不承认死是一个事实。承认了死,是否便降低了生的信念呢?那却不然。他们承认的是肉体的死,至于灵魂他们依然坚持是不会死的。以承认肉体的死为代价,换来了灵魂不死的信念,在实利眼光的人看来,是让步,是更无聊的自欺,在原始人类看来,却是胜利,因为他们认为灵魂的存在比肉体的存在还有价值,因此,用肉体的死换来了灵魂的不死,是占了便宜。总之他们是不肯认输,反正一口咬定了不死,讲来讲去,还是不死,甚至客观的愈逼他们承认死是事实,主观的愈加强了他们对不死的信念。他们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倔强,这样执迷不悟?理智能力薄弱吗?但要记得这是理智能力进了一步,承认了肉体的死是事实以后的现象。看来理智的压力愈大,精神的信念跳得愈高。理智的发达并不妨碍生的意志,反而鼓励了它,使它创造出一个永生的灵魂。这是人类思想史的第二页,一个更荒唐,也更神妙的发明。
人类由自身的灵魂而推想到大自然的灵魂,本是思想发展过程中极自然的一步。想到这个大自然的灵魂实在就是人类自己的灵魂的一种投射作用,再想到这投射出去的自己,比原来的自己几乎是无限倍数的伟大,并又想到在强化生的信念与促进生的努力中,人类如何利用这投射出去的自己来帮助自己——想到这些复杂而纡回的步骤,更令人惊讶人类的“其愚不可及”,也就是他的其智不可及。如今人毕竟承认了自己无能,因为他的理智又较前更发达了一些,他认清了更多的客观事实,但是他就此认输了吗?没有。人是无能,他却创造了万能的神。万能既出自无能,那么无能依然是万能。如今人是低头了,但只向自己低头,于是他愈低头,自己的地位也愈高。你反正不能屈服他,因为他有着一个铁的生命意志,而铁是愈锤炼愈坚韧的。这人类思想史的第三页,讲理论,是愈加牵强,愈加支离,讲实用,却不能不承认是不可思议的神奇。
如果是以贿赂式的祭祀为手段,来诱致神的福佑或杜绝神的灭祸,或有时还不惜用某种恫吓式的手段,来要挟神做些什么或不做些什么——对神的态度,如果是这样,那便把神的能力看得太小了。人小看了神的能力其实也就是小看了自己的能力,严格的讲,可以恫吓与贿赂的手段来控制的对象,只能称之为妖灵或精物,而不是神,因之,这种信仰也只能算作迷信,而不是宗教。宗教崇拜的对象必须是一个至高无上的,神圣的,万能而慈爱的神,你向他只有无条件的依皈和虔诚的祈祷。你的神愈是全德与万能,愈见得你自己全德与万能,因为你的神就是你所投射出去的自身的影子。既然神就是像自己,所以他不妨是一个人格神,而且必然是一个人格神,神的形象愈像你自己,愈足以证明是你的创造。正如神的权力愈大,愈足以反映你自己权力之大。总之你的神不能太不像你自己,不像你自己,便与你自己无关,他又不能太像你自己,太像你自己,便暴露了你的精神力量究竟有限。是一个不太像你,又不太不像你的全德与万能的人格神,不多不少,恰恰是这样一个信仰,才能算作宗教。
按照上述的宗教思想发展的程序和它的性质,我们很容易辨明中西人谁有宗教谁没有宗教。第一,关于不死的问题,中国人最初分明只有肉体不死的观念,所以一方面那样着重祭祀与厚葬,一方面还有长生不老和白日飞升的神仙观念。真正灵魂不死的观念,我们本没有,我们的灵魂观念是外来的,所以多少总有点模糊。第二,我们的神,在下层阶级里,不是些妖灵精物,便是人鬼的变相,因此都太像我们自己了,在上层阶级里,他又只是一个观念神而非人格神,因此太嫌不像我们自己了。既没有正的灵魂观念,又没有一个全德与万能的人格神,所以说我们没有宗教,而我们的风格和西洋人根本不同之处恐怕也便在这里。我们说死就死,他们说死还是生,我们说人就是人,他们说不是,人是神。我们对现实屈服了,认输了,他们不屈服,不认输,所以他们有宗教而我们没有。
我们在上文屡次提到生的意志,这是极重要的一点,也许就是问题的核心。往往有人说弱者才需要宗教,其实是强者才能创造宗教来扶助弱者,替他们提高生的情绪,加强生的意志。就个人看,似乎弱者更需要宗教,但就社会看,强者领着较弱的同类,有组织的向着一个完整而绝对的生命追求,不正表现那社会的健康吗?宗教本身尽有数不完的缺憾与流弊,产生宗教的动机无疑是健康的。有人说西洋人的爱国思想和恋爱哲学,甚至他们的科学精神,都是他们宗教的产物,他们把国家,爱人和科学的真理都“神化”了,这话并不过分。至少我们可以说,产生他们那宗教的动力,也就是产生那爱国思想,恋爱哲学和科学精神的动力。不是对付的,将就的,马马虎虎的,在饥饿与死亡的边缘上弥留着的活着,而是完整的,绝对的活着,热烈的活着——不是彼此都让步点的委曲求全,所谓“中庸之道”式的,实在是一种虚伪的活,而是一种不折不扣的,不是你死我活,便是我死你活的彻底的,认真的活——是一种失败在今生,成功在来世的永不认输,永不屈服的精神。这便是西洋人的性格。这性格在他们的宗教中表现得最明显,因此也在清教徒的美国人身上表现得最明显。
人生如果仅是吃饭睡觉,寒暄应酬,或囤积居奇,营私舞弊,那许用不着宗教,但人生也有些严重关头,小的严重关头叫你感着不舒服,大的简直要你的命,这些时候来到,你往往感着没有能力应付它,其实还是有能力应付,因为人人都有一副不可思议的潜能。问题只在用一套什么手法把它动员起来。一挺胸,一咬牙,一转念头,潜能起来了,你便能排山倒海,使一切不可能的变为可能的。那不是技术,而是一种魔术。那便是宗教。中国人的办法,似乎是防范严重关头,使它不要发生,借以省却自己应付的麻烦。这在事实上是否可能,姑且不管,即使可能,在西洋人看来,多么泄气,多么没出息!他们甚至没有严重关头,还要设法制造它,为的是好从那应付的挣扎中得到乐趣。没事自己放火给自己扑灭,为的是救火的紧张太有趣了,如果救火不熄,自己反被烧死,那殉道者的光荣更是人生无上的满足!你说荒谬绝伦,简直是疯子!对了,你就是不会发疯,你生活里就缺少那点疯,所以你平庸,懦弱。人家在天上飞时,你在粪坑里爬!
中西风格的比较?你拿什么跟人家比?你配?尽管有你那一套美丽名词,还是掩不住那渺小,平庸,怯懦,虚伪,掩不住你的小算盘,你的偷偷摸摸,自私自利,和一切的丑态。你的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和你古圣先贤的什么哲学只令人作呕,我都看透了!你没有灵魂,没有上帝的国度,你是没有国家观念的一盘散沙,一群不知什么是爱的天阉(因此也不知什么是恨),你没有同情,也没有真理观念。然而你有一点鬼聪明,你的蕃殖力很大。因为聪明所以会鼠窃狗偷——营私舞弊,囤积居奇。因为蕃殖力大,所以让你的同类成千成万的裹在清一色的破棉袄里,排成番号,吸完了他们的血,让他们饿死,病死……这是你的风格,你的仁义道德!你拿什么和人家比!
没有宗教的形式不要紧。只要有产生宗教的那股永不屈服,永远向上追求的精神,换言之,就是那铁的生命意志,有了这个,任凭你向宗教以外任何方向发展都好,怕的是你这点意志,早被瘪死了,因此除了你那庸俗主义的儒家哲学以外,不但宗教没有,旁的东西也没有。更可怕的是宗教到你手里,也变成了庸俗、虚伪和鼠窃狗偷的工具。怕的是你只存在,而没有生活,因为你的生命的前提是败北主义,和你那典型的口号“没有办法!”于是你只好嘲笑,说俏皮话。是啊,你有聪明,有蕃殖力,所以你可以存在,(耗子苍蝇不也存在吗?)但你没有生活,因为我看透了你,你打头就承认了死是事实,那证明了你是怕死的。惟其怕死,所以你也怕生,你这没出息的“四万万五千万”!
(原载1944年4月23日《生活导报》第65期)
五四历史座谈
时间——三十三年五月三日晚
地点——联大新舍南区十号教室
刚才周炳琳先生报告了五四时候北大的情形,五四运动的中心是在北大,而清华是在城外,五三那天的会不能够去参加。(记者按:周炳琳先生方才说到五三晚上北大学生集会于北大第三院大礼堂,决定次日的游行示威。)至于后来的街头演讲,清华倒干得很起劲,一千多人被关起来,其中有许多是清华的。我那时候呢?也是因为喜欢弄弄文墨,而在清华学生会里当文书。我想起那时候的一件呆事,也是表示我文人的积习竟有这样深:五四的消息传到了清华,五五早起,清华的食堂门口出现了一张岳飞的《满江红》,就是我在夜里偷偷地去贴的。所以我今天看了许多同学的壁报,觉得我那时候贴的东西真太不如今天你们的壁报了。我一直在学校里管文件,没有到城里参加演讲,除了有一次是特殊的之外。那年暑假到上海开学生总会,周先生(炳琳)代表北大,我代表清华到上海听过中山先生的演讲,我的记忆极坏,此外没有什么事实可以报告,只知道当时的情绪,就像我的贴《满江红》吧!
方才张先生说五四是思想革命是正中下怀,(记者按:张奚若先生说道:“辛亥革命是形式上的革命,五四则是思想革命。”)但是你们现在好像是在审判我,因为我是在被革的系——中文系里面的。但是我要和你们里应外合!张先生说现在精神解放已走入歧途,我认为还是太客气的说法,实在是整个都走回去了!是开倒车了,现在有些人学会了新名词,拿它来解释旧的,说外国人有的东西我国老早就都有啦!我为什么教中国文学系呢?五四时代我受到的思想影响是爱国的,**的,觉得我们中国人应该如何团结起来救国。五四以后不久,我出洋,还是关心国事,提倡Nationalism,不过那是感情上的,我并不懂得政治,也不懂得三**义,孙中山先生翻译Nationalism为民族主义,我以为这是反动的。回国以后在好几次的集会中曾经和周先生站在相反的立场。其实现在看起来,那是相同的,周先生:你说是不是?我在外国所学的本来不是文学,但因为这种Nationalism的思想而注意中文,忽略了功课,为的是使中国好,并且我父亲是一个秀才,从小我就受《诗》云子曰的影响。但是愈读中国书就愈觉得它是要不得的,我的读中国书是要戳破它的疮疤,揭穿它的黑暗,而不是去捧它。我是幼稚的,但要不是幼稚的话,当时也不会有五四运动了。青年人是幼稚的,重感情的,但是青年人的幼稚病,有时并不是可耻的,尤其是在一个启蒙的时期,幼稚是感情的先导,感情一冲动,才能发出力量。所以有人怕他们矫枉过正,我却觉得更要矫枉过正,因为矫枉过正才显得有力量。当时要打倒孔家店,现在更要打倒,不过当时大家讲不出理由来,今天你们可以来请教我,我念过了几十年的《经》书,愈念愈知道孔子的要不得,因为那是封建社会底下的,封建社会是病态的社会,儒学就是用来维持封建社会的假秩序的。它们要把整个社会弄得死板不动,所以封建社会的东西全是要不得的。我相信,凭我的读书经验和心得,它是实在要不得的。中文系的任务就是要知道它的要不得,才不至于开倒车。但是非中文系的人往往会受父辈《诗》云子曰的影响,也许在开倒车……负起五四的责任是不容易的,因为人家不许我们负呀!这不是口头说说的,你在行为上的小地方是会处处反映出孔家店的。
(原载《大路》第5期)
妇女解放问题
认清楚对象
争取妇女解放的对象该是整个社会而不是男性。一切问题都是这不合理的社会所产生,都该去找社会去算帐。但社会是看不见的,在这里只能用个人的想象来把它看成一个集体的东西——房屋。我们在这房屋中间生活了几千年,每人都被安放在一个角落上,有的被放得好,放得正,生活过得舒服,有的被放得不正,生活不舒服,就想法改良反抗,于是推推挤挤拿旁人来出气,其实,旁人也没有办法,也不能负责的,这是整个社会结构的问题,就像一座房屋,盖得既不好,年代又久了,住得不舒服,修修补补是没有用处的,就只有小心地把房屋拆下,再重新按照新的设计图样来建筑。对于社会而言,这种根本的办法,就是“革命”。革命并非毁灭,只是小心地把原料拆下来,重新照新计划改造。所以计划得很好的革命,并不是太大的事情。
奴隶制度产生的因素有二:一是种族,二是两性
现在的社会是不合理的,因为这社会里有阶级,阶级的产生由于奴隶制度。奴隶制度产生的因素有两个:一是种族,二是两性。在两个种族打仗的时候,甲族的人被乙族俘去了,作为生产工具,即是奴隶,原来平等的社会就开始**成主奴两个阶级。奴隶的数目愈来愈多的时候,这两个阶级的分别也愈为明显,倘没有另外的种族,那么一切不平等,阶级产生的可能性也可减少。其次,问到最初被俘的甲族人是男的还是女的,回答说是女的。被俘来的不仅作奴隶,还可作妻子。因为在图腾社会中有一种很重要的制度叫“外婚制”,就是男子不能和他本族的女子结婚,一定得找外族的女子作配偶。在这制度下两族本可交换女子结婚,但因古代婚姻,不单是解决两性的问题,重要的还是经济的问题,大家都需要生产,劳动力,女子在未嫁前帮娘家做活,娘家当然不愿她出嫁而减少一个帮手,使自己受到损失,所以老把女儿留在家里。但另一边同样急切地需要她去生产孩子,在这争持的情形下,产生了抢婚的行为,她既是被抢来的生产工人,便怕她逃回去,或被娘家的人抢回,才用绳子捆起,成为这族的奴隶,所以谈到奴隶制度时,两性的因素不可缺少,甚至“奴隶制”是“外婚制”的发展呢!
女性·奴性和妓性
中国的古人造字,“女”字是“■”,或“■”,象征绳子把坐着的人捆住,而“女”字和“奴”字在古时不但声音一样,意义也相同,本来是一个字,只是有时多加一只手牵着“■”而已,那时候,未出嫁的女儿叫“子”,出嫁后才叫“女”或“奴”,所以妇女的命运从历史的开始起,就这么惨了。
现在的社会里,奴隶已逐渐解放了,最先被解放的奴隶是距主人最远的农业奴隶,主人住在城里,他们住在乡间。其次被解放的是贵族的工商职奴隶,主人住在内城,他们住在外城。再其次是在主人身边伺候主人的听差老妈子,而资格最老,历史最久的奴隶——妇女——却还没有得到解放,因为她们和她们的主子——丈夫——的距离太近,关系太密切了,而且生活过得也还可以,不觉得要解放。
从历史上看中国的女性,就是奴性的同义字,三从四德就是奴性的内容。再不客气地说一句,近代西洋女性的妓性比较起来也好不了多少,只是男女关系不固定些而已。奴则老是呆在家里,不准外出,而且固定屈于一个男子,妓则要自由得多,妓因有被迫去当的,但自动去当妓,多少带点反抗性,所以近代西洋的妓性比中国的奴性要好一点,因为已解放了一纲,只是不彻底而已。
真女性应该从母性出发而不从妻性出发
彻底解放了的新女性应该是真女性,我们先设想在奴隶社会没开始时的那个没有阶级,没有主奴关系的社会,真女性就该以那社会中的天然的,本来的,真正的女性作标准。有人说女子总是女子,在生理上和男子不同,就进化来证明女子该进厨房,其实是不对的,根据人类学,在原始时的女性中心社会里的女子,长得和这时代的女子不同,胸部挺起,声量宽洪,性格刚强,而那时候的男子反因坐得久了,脂肪积储在**,使臀部变大,同时又因须抚养儿女,性情温柔,声音细弱,所以除了女子能生育而产生母子关系而外,和男子并没有什么不同。真女性就应该从母性出发而不从妻性出发(从妻性出发不成为奴即成为妓)。母亲对待儿子总是慈爱的,愿为儿子操劳,忍耐,甚至勇敢地牺牲,从母性出发的真女性是刚强的,具备一切美德如:仁慈,忍耐,勇敢,坚强。就是雌性的动物在哺乳的时候,总是比雄的还来得凶,来得可怕,俗语中的“母大虫”,“雌老虎”,古书上称猎得乳虎的做英雄,都是这个意思。女子彻底解放以后,将来的文化要由女子来领导,一切都以妇女为表率,为模范,为中心。
我们不反对女子中看又中用,但最要紧的还是中用
妇女的解放,并不是个人的努力所能成功的,必须从整个社会下手,拆下旧房屋,再按照新计划去盖造,使成为没有阶级,没有主奴关系的社会。历史照螺旋形发展,从当初开始有奴隶的社会到今天刚好绕了一圈,现在又要到没有奴隶的社会了,这并不是进化,不过这得有理想,有魄力,才能改变到一个新社会。三千年来的历史全错了,要是有一点地方对的,也是偶然碰上了而已。我的这种想法也许有点大胆,有点浪漫;但在这些地方——譬如苏联,已经试验成功了。台维斯的《出使莫斯科记》里说:“美国的女子中看不中用,苏联的女子中用不中看。”苏联女子就是从母性出发的真女性,是实际有用的,并不是供人看看的花瓶。当然我们不反对女子中看又中用,但最要紧的还是中用,倘以中看为标准而做去,充其量,只是表现出妓性。还有《延安一月》的作者告诉我们延安的妇女已不像女性,也就是说延安的妇女是真正解放了,已不再是奴隶了。现在既有具体的,试验成功的榜样供大家学习,为什么还躲在这社会里**而逃避呢?毕竟妇女解放问题被提出了,热烈地展开讨论了,表示妇女解放的条件已成熟,离真正解放的日子也不远了,一旦妇女真正解放,文化也就变成新的,文学艺术各部门都要以新姿态出现了!
(原载《大路》第5期)
组织民众与保卫大西南——民国三十三年昆明各界双十节纪念大会演讲词
诸位!我们抗战了七年多,到今天所得的是什么?眼看见盟国都在反攻,我们还在溃退,人家在收复失地,我们还在继续失地。虽然如此,我们还不警惕,还不悔过,反而涎着脸皮跟盟友说:“谁叫你们早不帮我们,弄到今天这地步!”那意思仿佛是说:“现在是轮着你要胜利了,我偏败给你瞧瞧!”这种无赖的流氓意识的表现,究竟是给谁开玩笑!溃退和失地是真不能避免的吗?不是有几十万吃得顶饱,斗志顶旺的大军,被另外几十万喂得也顶好,装备得顶精的大军监视着吗?这监视和被监视的力量,为什么让他们冻结在那里?不拿来保卫国土,抵抗敌人?原来打了七年仗,牺牲了几千万人民的生命,数万万人民的财产,只是陪着你们少数人闹意气的?又是给谁开的玩笑!几个月的工夫,郑州失了,洛阳失了,长沙失了,衡阳失了。现在桂林又危在旦夕,柳州也将不保,整个抗战最后的根据地——大西南受着威胁,如今谁又能保证敌人早晚不进攻贵阳,昆明,甚至重庆?到那时,我们的军队怎样?还是监视的监视,被监视的被监视吗?到那时我们的人民又将怎样,准备乖乖的当顺民吗?还是撒开腿逃?逃又逃到哪里去?逃出去了又怎么办?诸位啊!想想,这都是你们自己的事啊!国家是人人自己的国家,身家性命是人人自己的身家性命,自己的事为什么要让旁人摆布,自己还装聋作哑!谁敢掐住你们的脖子!谁有资格不许你们讲话!用人民的血汗养的军队,为什么不拿出来为人民抵抗敌人?以人民的子弟组成的队伍,为什么不放他们来保卫人民自己的家乡?我们要**!我们要叫喊!我们要愤怒!我们的第一个呼声是:拿出国家的实力来保卫大西南,这抗战的最后根据地的大西南!
但是,今天站在人民的立场,我们一方面固然应当向政府及全国呼吁,另一方面我们也得认清我们人民自身的责任与力量。对于保卫大西南,老实说,政府的决心是一回事,他的能力又是一回事,郑州、洛阳、长沙、衡阳的往事太叫我们痛心了,保卫国土最后的力量恐怕还在我们人民自己的身上。一切都有靠不住的时候,最可靠的还是我们人民自己。而我们自己的力量,你晓得吗?如果善于发挥,善于利用,是不可想象的强大呀!今天每一个中国人,以他人民的身分,对于他自己所在的一块国土,都应尽其保卫的责任,也尽有保卫的方法。我们这些在昆明的人无论本省的或外来的,对于我们此刻所在的这块国土——昆明市,在万一他遭受进攻时,自然也应善用我们自己的方法来尽我们自己的责任。诸位,昆明在抗战中的重要性,不用我讲,保卫昆明即所以保卫云南,保卫云南即所以保卫大西南,保卫大西南即所以保卫中国,不是吗?
在今天的局势下,关于昆明的前途,大概有三种看法,每种看法代表一种可能性。第一种是敌人不来,第二种是来了被我们打退,第三种是不幸我们败了,退出昆明。第一种,客观上即会有多少可能性,我们也不应该作那打算,果然那样,老实说,那你就太没有出息了!我们应该用奋发的心情准备迎接敌人的进攻,并且立志把他打退,万一不能,也要逼他付出相当代价,再作有计划的,有秩序的荣誉的退却。然后走到敌后,展开游击战争,给敌人以经常的扰乱与破坏,一方面发动并组织民众,使他成为坚强的自卫力量,以便配合着游击军。等盟国发动反攻时,我们便以地下军的姿态,卷土重来,协同他们作战以至赶走敌人,完成我们的最后胜利。我们得准备前面所说的第二种,甚至干脆的就是第三种可能的局面,我们得准备迎接一个最黑暗的时期,然后从黑暗中,用我们自发的力量创造出光明来!这是一个梦,一个美梦。可是你如果不愿意实现这个梦,另外一个梦便在等着你,那是一个噩梦。噩梦中有两条路,一条是留在这里当顺民,准备受无穷的耻辱。一条是逃,但在还没有逃出昆明城郊时,就被水泄不通的混乱的人群车马群挤死,踏死,辗死,即使逃出了城郊,恐怕走不到十里二十里就被盗匪戳死,打死,要不然十天半月内也要在途中病死饿死。……衡阳和桂林撤退的惨痛故事,我们听够了,但昆明如有撤退的一天,那惨痛的程度,不知道还要几十倍几百倍于衡阳桂林!诸位,你能担保那惨痛的命运不落到你自己头上来吗?噩梦中的两条路,一条是苟全性命来当顺民,那样可以说是一种“不自由的生”,另一条是因不当顺民就当难民,那样又可说是一种“自由的死”。但是,诸位试想为什么必得是:要不死便不得自由,要自由就得死?自由和生难道是宿命的仇敌吗?为什么我们不能有“自由的生”!是呀!到“自由的生”的路就是我方才讲的那个美梦啊!敌人可能给我们选择的是不自由和死,假如我们偏要自由和生,我们便得到了自由的生,这便叫作“置之死地而后生”。
诸位,记住我们人民始终是要抗战到底的,万一敌人进攻,万一少数人为争夺权利闹意气而不肯把实力拿出来抵抗敌人,我们也有我们的办法。不要害怕,不管人家怎样,我们人民自始至终是有决心的,而有决心自然会有办法的。还要记住昆明在国际间“**堡垒”的美誉,我们从今更要努力发扬**自由的精神。哪一天我们的美梦完成了,我们从黑暗中造出光明来了,到那时中国才真不愧四强之一。强在哪里?强在我们人民,强在我们人民呀!今天政府不给人民自由,是他不要人民,等到那一天,我们人民能以自力更生的方式强起来了,他自然会要我们的。那时我们可以骄傲的对他说:“我们可以不靠你,你是要靠我们的呀!”那便是真正的**!我们今天要争**,我们便当赶紧组织起来,按照实现那个美梦的目标组织起来,因为这组织工作的本身便是**,有了这个基础,我们便更有资格,更有力量来争取更普遍的,完整的和永久的**政治。
(原载1944年10月22日昆明《真报·评论周刊》第16期)
在鲁迅逝世八周年纪念会上的讲话
有些人死去,尽管闹得十分排场,过了没有几天,就悄悄地随着时间一道消逝了,很快被人遗忘了。有的人死去,尽管生前受到很不公平的待遇,但时间越过的久,形象却越加光辉,他的声名却越来越伟大。我想,我们大家都会同意,鲁迅是经受得住时间考验的一位光辉伟大的人物。因为他对中华民族的文化事业留下了宝贵的遗产。他是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文学家。
鲁迅生前所处的环境异常危险,他是一个被“通缉”的“罪犯”!但是他无所畏惧,本着有一分热,发一分光的精神,他勇敢、坚决地做他自己认为应做的事,在文化战线上打着大旗冲锋陷阵,难怪有的人为什么那么恨他!
鲁迅在日本留学,住在十里洋场的上海,他和洋人,和大官打过不少交道。但他对帝国主义、对买办大亨,对当权人物,没有丝毫的奴颜媚骨,宁可流亡受苦,也不妥协。鲁迅之所以伟大,之所以能写出那么多伟大的作品,和他这种高尚的人格是分不开的,学习鲁迅,我想先得学习他这种高尚的人格。
有人不喜欢鲁迅,也不让别人喜欢,因为嫌他说话讨厌,所以不准提到鲁迅的名字。也有人不喜欢鲁迅,倒愿意常常提到鲁迅的名字,是为了骂骂鲁迅。因为,据说当时一旦鲁迅回骂就可以出名。现在,也可以对某些人表明自己的“忠诚”。前者可谓之反动,后者只好叫做无耻了。其实,反动和无耻本来也是分不开的。
除了这样两种人,也还有一种自命清高的人,就像我自己这样的一批人。从前我们住在北平,我们有一些自称“京派”的学者先生,看不起鲁迅,说他是“海派”。就是没有跟着骂的人,反正也是不把“海派”放在眼上的。现在我向鲁迅忏悔:鲁迅对,我们错了!当鲁迅受苦受害的时候,我们都正在享福,当时我们如果都有鲁迅那样的骨头,哪怕只有一点,中国也不至于这样了。
骂过鲁迅或者看不起鲁迅的人,应该好好想想,我们自命清高,实际上是做了帮闲帮凶!如今,把国家弄到这步田地,实在感到痛心!现在,不是又有人在说什么闻××在搞政治了,在和搞政治的人来往啦,以为这样就能把人吓住,不敢搞了,不敢来往了。可是时代不同了,我们有了鲁迅这样的好榜样,还怕什么?纪念鲁迅,我想应该正是这样。
(闻一多民国三十三年十月演讲稿)
一个白日梦
林荫路旁侍立着一排像是没有尽头的漂亮的黄墙,墙上自然不缺少我们这“文字国”最典型的方块字的装饰,只因马车跑得太快,来不及念它,心想反正不是机关,便是学校,要不就是营房。忽然两座约莫二丈来高,影壁不像影壁,华表不像华表,极尽丑恶之能事的木质构造物闯入了视野,像黑夜里冷不防跳出一声充满杀气的“口令!”那东西可把人吓一跳!那威风凛凛的稻草人式的构造物,和它上面更威风的蓝地白书的八个擘窠大字:
顶天立地
继往开来
也不知道是出自谁人的手笔,或哪部“经典”,对子倒对得顶稳的。可是当时我并没有想到那些,我只觉得一阵头昏眼花,不是吓唬的,(稻草人可吓得倒人?)我的头昏眼花恰恰是像被某种气味薰得作呕时的那一种,我问我自己,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气味?怎么那样冲人?
我想起十字牌的政治商标,我明白了。不错,八个字的目的如果在推销一个个人的成功秘诀,那除了希特勒型的神经病患者,谁当得起?如果是标榜一个国家的立国精神,除了纳粹德国一类的世界里,又哪儿去找这样的梦?想不出我们黄炎子孙也变得这样伟大!果然如此,区区个人当然也“与有荣焉”,——我的耳根发热了。
个人主义和由它放大的本位主义的肥皂水,居然吹起了这样大而美丽的泡,看,它不但囊括了全部的空间(顶天立地),还垄断了整个的时间(继往开来)!怕只怕一得意,吹得太使劲儿,泡炸了,到那时原形毕露,也不过那么小小一滴水而已。我真为它——也为我自己——捏一把汗。
个人之于社会等于身体的细胞,要一个人身体健全,不用说必需每个细胞都健全。但如果某个细胞太喜欢发达,以至超过它本分的限度而形成瘿瘤之类,那便是病了。健全的个人是必需的,个人发达到排他性的个人主义却万万要不得。如今个人主义还不只是瘿瘤,它简直是因毒菌败坏了一部分细胞而引起的一种恶性发炎的痈疽,浮肿的肌肉开着碗口大的花,那何尝不也是花花绿绿的绚烂的色彩,其实只是一堆臭脓烂肉。唉!气味便是从那里发出的吧!
从排他性的个人主义到排他性的民族主义,是必然的发展。我是英雄,当然我的族类全是英雄。炎性是会得蔓延的,这不必细说。
极端的个人主义者必然也是个唯心主义者。心灵是个人行为的发号施令者,夸大了个人,便夸大了心灵。也许我只是历史上又一个环境的幸运儿,但我总以为我的成功,完全由于自己的意志或精神力量,只因为除了我个人,我什么也没看见。我只知道向自己身上去发现成功的因素,追得愈深,想得愈玄,于是便不能不堕入唯心论的迷魂阵中。
一切环境因素,一切有利的物质条件,一切收入的帐都被转到支出项下了,我惊讶于自身无尽的财富,而又找不出它的来源,我的结论只好是“天生德于予”了。于是我不但是英雄,而且是圣人了!
由不曾失败的英雄,一变而为不曾错误的圣人,我便与“真理”同体化了,因而“我”与“人”就变成“是”与“非”的同义语了。从此一切暴行只要是出于我的,便是美德,因为“我”就是“是”。到这时,可怜的个人主义便交了恶运,环境渐渐于我不利,我于是猜忌,疯狂,甚至迷信,我的个人主义终于到了恶性发炎的阶段,我的结局……天知道是什么!
(原载1944年12月10日《自由论坛》第11期)
五四运动的历史法则
大家都知道,近百年来,中国社会是处于一种半封建性半殖民地性的状态中。封建的主人地主官僚与殖民国的主人帝国主义,这两个势力之能够同时并存于我们这里,已经说明了它们之间的一种奇异的关系,一种相反而又相成,相克而又相生的矛盾关系。在剥削人民的共同目的上,它们利害相同,所以能够互相结合,互相维护,同时分赃不匀又使它们利害冲突而不能不互相龃龉。然而它们却不能决裂。因为,他们知道,假如帝国主义独占了中国,任凭它的武器如何锋利,民族的仇恨会梗塞着它的喉头,使它不能下咽,假如封建势力垄断了中国,那又只有加深它自己的崩溃,以致在人民革命势力之前,加速它自己的灭亡。总之,被压迫被榨取的,究竟是“人”,而人是有反抗性的,反抗而团结起来,便是力量,不是民族的力量,便是**的力量,这些对于帝国主义或封建势力,都是很讨厌的东西。于是他们想好分工合作,让地主官僚出面执行榨取的任务,以缓和民族仇恨。(这是帝国主义借刀杀人!)让帝国主义一手把着枪炮,一手提着钱袋,站在背后保镖,以软化**势力。(这是地主官僚狗仗人势!)它们是聪明的,因为,虽然它们的欲壑都有着垄断性与排他性,它们却都愿意极力克制这些,彼此互相包容,互相照顾,互相妥协,而相安于一种近乎均势的状态中。果然,愈是这样,它们的寿命愈长,那就是说,惟其是半封建,半殖民地,中国人民的解放才愈难实现。
可是,帝国主义和封建势力的寿命偏是不能长,而中国人民毕竟非解放不可!基于资本主义国家间内在的矛盾,帝国主义对中国的威力大大的受了制约,矛盾尖锐化到某种程度,使它们自相火拼起来,帝国主义就得暂时退出中国。帝国主义退出了中国,人民的对手便由两个变成一个,这便好办了,只要能让人民和封建势力以一比一的力量来决斗,最后胜利定属于人民。我说最后胜利,因为一上来,封建势力凭了它那优势的据点和优势的武器,确乎来势汹汹,几乎有全盘胜利的把握。但它究竟是过了时的乏货,内部的腐化将逼得它最后必需将据点放弃,武器交出,而归于失败。五四运动及其前前后后,便是这个历史事实的具体说明。
一九一四年以前,活动于中国这个政治经济战场上的,是一种三角斗争,包括(一)各个字号的帝国主义,(二)以袁世凯为中心的封建残余势力,以及(三)代表人民力量的市民层**革命的两股潜伏势力:(甲)国民党政治集团,(乙)北京大学文化集团。那时三个力量中,帝国主义势焰最大,封建势力仅次于帝国主义,政治上代表人民愿望的国民党,几乎是在苟延残喘的状态中保持着一线生机,至于作为后来文化革命据点的北京大学,在政治意义上,更是无足轻重。但等一九一四年,欧洲诸帝国主义国家内在的矛盾,尖锐化到不能不爆发为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国的情形便大变了。欧洲列强,不论是协约国或同盟国,为着忙于上前线进攻,或在后方防守,忽然都退出了中国。欧洲帝国主义退出了,中国社会的本质,便立时由半封建半殖民地,变为约当于百分之九十的封建,百分之十的殖民地。(这百分之十的主人,不用说,就是日本。)于是袁世凯和他的集团忽然交了红运,可是袁世凯的红运实在短得可怜,而他的余孽,北洋军阀的红运也不太长。真正走红运的倒是人民,你不记得仅仅距袁氏称帝后四年,督军解散国会和张勋复辟后二年,向封建势力突击的文化大进军,五四运动便出现了吗?从此中国土地上便不断的涌着波澜日益壮阔的**怒潮,终于使国民革命军北伐成功,北洋军阀彻底崩溃。这时人民力量不但铲除了军阀,还给刚从欧洲抽身回来的帝国主义吃了不少眼前亏。请注意:帝国主义突然退出,封建势力马上抬头,跟着人民的力量就将它一把抓住,经过一番苦斗,终于将它打倒——这一历史公式,特别在今天,是值得我们深深玩味了!
谁说历史不会重演?虽然在细节上,今天的“五四”不同于二十六年前的“五四”,可是在主要成分上,两个时代几乎完全是一样的。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欧洲帝国主义退出,于是中国半殖民地的色彩取消了,半封建便一变而为全封建,(请在复古空气和某种隆重礼物的进献中注意筹安会的鬼,还有这群鬼群后的袁世凯的鬼!)现在封建势力正在嚣张的时候,可是,人民也并没有闲着,代表人民愿望,发挥人民精神,唤醒人民力量的政治,文化种种集团也都不缺少,满天乌云,**的树梢上已在沙沙发响,近了,更近了,暴风雨已经来到,一场苦斗是不能避免的。至于最后的胜利,放心吧!有历史给你做保证。
历史重演,而又不完全重演。从二十六年前的“五四”,到今天,恰是螺旋式的进展了一周。一切都进步了。今天帝国主义的退出,除了实际活动力量与机构的撤退,还有不平等条约的取消,中国人卖身契的撕毁。这回帝国主义的退出是正式的,至少在法律上,名义上是绝对的,中国第一次,坐上了“列强”的交椅。帝国主义进一步的撤退,是促使或放纵封建势力进一步的伸张的因素,所以随着帝国主义的进步,封建势力也进步了。战争本应使一个国家更加坚强,中国却愈战愈腐化,这是什么缘故?原来腐化便是封建势力的同义语,不是战争,而是封建余毒腐化了中国。今天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的腐化方面,比二十六年前更变本加厉,是公认的事实。时髦的招牌和近代化的技术,并不能掩饰这些事实。反之,都是加深腐化的有力工具,和保育毒菌的理想温度。然而封建势力的进步,必然带来人民力量的进步,这可分四方面讲。(一)西南大后方市民阶层的**运动。这无论在认识上,组织上或进行方法上,比起五四时代都进步多了,详情此地不能讨论。(二)敌后的**中国,这个**的大本营,论成绩和实力,远非五四时代的广东所能比拟,是人人都知道的。(三)封建势力内部的醒觉分子。这部分**势力,现在还在潜伏期中,一旦爆发,它的作用必然很大。这是五四时代几乎完全没有过的一种势力,今天在昆明,它尤其被一般人所忽略。以上三种力量都是自觉的,另有一种不自觉的,但也许比前三者更强大的力量,那便是(四)大后方水深火热中的农民。虽然他们不懂什么是**,但是谁逼得他们活不下去,他们是懂得的。五四时代,因帝国主义退出,中国民族工业得以暂时繁荣,一般说来,人民的生活是走上坡路的。今天的情形,不用说,和那时正相反。这情形是政治腐化的结果,而政治腐化的责任,正如上文所说,是不能推在抗战身上的。半个**的中国不也在抗战吗?而且抗得更多,人民却不饿饭。(还不要忘记那本是中国最贫瘠的区域之一。)原来抗战在我们这大后方,是被人利用了,当作少数人吸血的工具利用了。黑幕已经开始揭露,血债早晚是要还清的,到那时,你自会认识这股力量是如何的强大。
帝国主义的进步,封建势力的进步,结果都只为人民的进步造了机会,为人民的胜利造了机会。不管道路如何曲折,最后胜利永远是属于人民的,二十六年前如此,今天也如此。在“五四”的镜子里,我们看出了历史的法则。
(原载1945年5月10日昆明《**周刊》第1卷第2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