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作者:[俄]普希金 |
字数:17153
第十二章孤女
就像园子里的苹果树呀,
砍掉了树梢又拔掉了枝丫,
就像我们可怜的公爵小姐呀!
她死了爹,又没有了妈,
谁还会来将她来打扮,
谁还会来将祝福赐予她。
——婚礼歌
我们的马车驶到了司令家的台阶前,当地的百姓一听到普加乔夫的铃铛声,便三五成群地跟在我们的马车后面跑。希瓦卜林走出屋子,前来迎接这位假皇帝。他穿了一身哥萨克的服装,留了一大把胡子。这个虚伪的叛徒搀扶着普加乔夫下了马车,毕恭毕敬地表达自己的忠心和喜悦之情。当他看到我时,流露出了慌乱的神情,但他马上镇静了下来,向我伸出友好的手,说道:“你也加入到我们的队伍中了吗?早就该这样!”我扭过头不理他,什么都没说。
我们一起走进了那间早已熟悉的屋子,已故司令的军官证书依然挂在墙上,勾起了我许多痛苦的回忆,我心里难过极了。普加乔夫坐在一张沙发上,而那沙发正好是伊凡·库兹米奇经常打瞌睡的地方,那时,他老婆没完没了的唠叨就像是催眠术。希瓦卜林亲自给普加乔夫倒了一杯烧酒。普加乔夫喝下去后,一手指着我,对他说:“你也给这位少爷倒一杯吧!”希瓦卜林乖乖地把托盘端到我面前。但我又一次把头一歪,没有理他。他一下子慌了手脚,他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人,如此精明的他一定看出普加乔夫对他的不满了。他紧张地站在普加乔夫面前,而看我则是用怀疑的表情。普加乔夫问了一些要塞的情况,又问了问敌人的动静,不一会儿,突然问道:“告诉我,兄弟!你把一个什么样的姑娘押起来了?把她带过来,让我看看。”
希瓦卜林吓得脸色惨白,像个活死人。
“我的皇上!”他用颤抖的声音说道,“亲爱的陛下!她根本没有被关押……她生病了……现在就躺在她的房间里。”
“那好,带我去看看吧。”假皇帝边说边站起身来,没有任何借口阻拦了,希瓦卜林只能带着普加乔夫去看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我紧紧地跟在后面。
走到楼梯处,希瓦卜林停住了,他对普加乔夫说:“皇上!您可以随便命令我,但是,请您别让一些不相干的人进我妻子的卧室。
听了这话,我气得直哆嗦。
“你的意思是说你结婚了?”我质问希瓦卜林,恨不得一刀捅死他。
“别生气!”普加乔夫对我说,“我来管这事,但是你,”他扭头对希瓦卜林说:“千万别在我面前耍小聪明,别跟我兜圈子,不管是不是你妻子,我想带谁去看,就带谁去!大人!请跟我进来!”
走到了玛莎闺房的门口,希瓦卜林又停住了,结结巴巴地说:“我的皇上!我必须要向您事先说明,她正在发高烧,已经烧三天了,整天说胡话。”
“把门打开!”普加乔夫严厉地说。
希瓦卜林在衣兜里翻了半天,说没带钥匙。普加乔夫抬腿用力一踹,门锁就坏了,门被打开了,我们一起走了进去。
一看到玛莎,我就愣住了,她穿着一身破旧的农家姑娘穿的裙子,坐在冰冷的地板上,面色惨白,瘦得皮包骨头,头发凌乱地披在肩上。她面前摆了一罐水,上面有一块面包。她一看见我就浑身颤抖,大声叫了起来,我完全忘记了我当时的姿态。
普加乔夫用凶狠的目光盯着希瓦卜林,冷笑道:“你设计的这间病房倒是挺新颖的嘛!”说完,他走到玛利亚·伊凡诺夫娜面前,温柔地对她说:“告诉我,我的宝贝儿!你的丈夫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你?你做错了什么吗?”
“我丈夫?”她反问道,“他根本不是我丈夫,我永远不会嫁给他的!如果没有人来这里救我,我宁肯去死!也不愿意做他的妻子。”
普加乔夫狠狠地瞪了希瓦卜林一眼。
“你竟然敢骗我,”他气愤地说道,“你这个不要脸的!你知道我要怎样处置你吗?”
希瓦卜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这时,我非常鄙视他,这种鄙视远远超越了仇恨和愤怒之情,看着这个贵族趴在这个哥萨克逃犯的脚下,我感到恶心极了。
终于,普加乔夫心软了,对希瓦卜林说:“我就饶了你一次,但你要记住,下次要是再犯这种错误,我连这次一起和你算账!”
说完,他转过身,态度极其温和地对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说:“出去吧!我美丽的姑娘!我赋予你自由,我就是这里的皇帝。”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看了他一眼,一下子猜到了这个人就是杀死她亲生父母的凶手。她抬起双手,遮住了脸庞,一下子晕倒了,我朝他扑了过去。但就在这时,我的老相识巴拉莎突然跑了进来,她立刻上前搀扶小姐。普加乔夫走出了这间闺房,我们三个一起下楼到了客厅。
“怎么样,先生?”普加乔夫洋洋自得地说道,“咱们挽救了一位美丽的小姑娘!你觉得我们要不要把神父请过来,让他给自己的侄女办婚事?要是有可能,我来做主婚人,让希瓦卜林做伴郎,咱们一起痛快地喝一顿,吃一顿,——然后一关房门!”
我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听了普加乔夫的建议可把希瓦卜林气坏了。
“皇上!”他疯狂地大声喊道,“我有罪,我骗了您,但是,格里尼约夫也把您骗了,那个姑娘根本不是神父的亲侄女,她是这个要塞攻破后,被绞死的伊凡·米龙诺夫上尉的女儿。”
普加乔夫快气炸了,用火一样的眼神紧紧地盯着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迷惑地问我。
“希瓦卜林说的是全都是事实。”我坚强地回答。
“可是你从来没和我说过这点啊!”普加乔夫说,脸色沉了下来。
“请你想一想,”我回答说,“我怎么能当着你手下的面说上尉的女儿还活着呢?他们一定会活活地把她吃掉的,什么都救不了她,她一定会丧命的。”
“这倒是,”普加乔夫笑着说,“我手下的那些酒鬼是肯定不会放过这个可怜的孤女的,神父夫人骗了他们,这样做也挺好的。”
“请你听我说,”我趁他心情好的时候接着说,“我不知道我该怎么称呼你,我也不想知道……但是,上帝可以作证,我非常愿意用我的生命来回报你现在为我做的所有事情,只希望你别让我去做一些有损于我的人格和基督徒良心的事情,你是我生命中的贵人,是我的大恩人。请你将好事做到底,放了我,让我带着这位可怜的孤女离开吧,走上帝给我们安排的路吧!不管你将来在什么地方,不管你过得怎么样,我一定会为你向上帝祈祷,拯救你那有着罪恶的灵魂……”
看样子,普加乔夫那严厉的内心已经被我这番话打动了。
“那好吧,就按你说的办!”他说,“既然放了就是放了,绝不反悔,这是我一贯的作风,带着你心爱的姑娘离开吧!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上帝一定会保佑你们幸福地在一起的。”
他立刻命令希瓦卜林,给我发一张通行证,可以自由通过他管辖内的所有关卡。希瓦卜林彻底绝望了,他垂头丧气地站在那里,像个木头人一样一动不动。
普加乔夫去视察整个要塞了,希瓦卜林在后面陪着她。我借口说收拾一下行李,准备上路,便留在屋里。
我跑到了玛莎的闺房里。门关着,我敲了一下。
“谁呀?”巴拉莎问。
我回了话。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用柔美的声音冲门外喊道:“你等一下,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我正在换衣服,你去阿库琳娜·潘菲洛夫娜家里吧!我随后就到。”
我听了她的话,转身去了盖拉西姆神父家。神父和神父夫人跑到外面迎接我,因为沙威里奇已经事先把事情告诉了他们。
“您好啊!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神父夫人高兴地说。“上帝保佑,我们又能见面了!您现在过得怎么样?我们可是天天挂念着您呢啊!而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这个可怜的姑娘,您不在她身边,她可是吃尽了苦头啊!……请您告诉我,您为什么和普加乔夫有这么好的交情呢?他为什么没绞死你呢?上帝保佑,这还要感谢这个土匪……”
“行啦,老太婆!”神父打断了她,“别把你知道的事全都胡说八道地搬出来,祸从口出,你不知道啊!少说两句。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快请进,您能来真是给寒舍添光啊!好久都没看见您了!”
神父夫人把所有好吃的都拿出来款待我,并且不停地唠叨。她给我讲了希瓦卜林怎样逼着他们把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交出去的,又讲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是怎样痛苦地跟着他走的,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又是怎样通过她的仆人巴拉莎和他们保持联系的(巴拉莎可是一个机灵鬼,她有办法让士兵们听她的话),她又是怎样给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出谋划策写一封信给我的,等等这类事,神父夫人不停地唠叨。轮到我说话的时候,我便用只言片语描述了我这段时间的经历。当神父和他夫人一听到普加乔夫已经知道我们骗他的时候,立刻在胸前不停地划十字。“上帝保佑啊!”阿库琳娜·潘菲洛夫娜说,“求上帝尽快赶走这片乌云吧!哎!亚历克赛·伊凡诺维奇什么都没说,真是个坏人啊!”
这时,门被推开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走了进来,她那苍白的脸颊上带着一丝微笑,她换下了那件破旧的连衣裙,穿上了过去的衣服,简直漂亮极了,又朴素又大方。
我一把抓起她的手,很长时间,一句话都没说。我俩凝视着对方,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可是都在保持沉默。两位主人立刻觉得他们在这里有些碍眼,于是离开了。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俩了,我们抛开世间所有的烦恼,尽情地聊着说不完的甜言蜜语。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给我讲了自从白山要塞被攻陷后,她遭遇的所有事情,描述了她的悲惨处境和无赖的希瓦卜林给她带来的痛苦。我和她一起回忆昔日幸福美好的时光……我俩都流下了深情的泪水……
最后,我把我的计划告诉了她,把她一个人留在由希瓦卜林管辖的白山要塞是绝对不可能的,如果去正在被围困的奥伦堡,那里的百姓正在经受巨大的苦难,也是不可能的。现在,她一个亲人都没有了,我劝她去我父母的村庄,和他们一起生活。开始她有些犹豫,因为她知道我严厉的父亲不接受她,这点令她非常担心。我努力劝服了她,因为我知道,收留一个为国家献出宝贵生命的军人的女儿,我父亲一定不会拒绝的,因为他觉得这是他的使命和荣幸。
“亲爱的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最后我说,“我把你看成我的妻子了,所有不幸的灾难把我们紧紧地联结在一起,没有什么可以再把我们拆开了。”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乖乖地听我说完了这一切,没有半点羞涩的姿态和虚伪的推托。因为在她心里,已经认定了她的命运从此要和我的命运紧紧地联结在一起了。但她一再强调,只有在得到我父母的允许之后,她才能嫁给我。我同意了她的建议,我俩疯狂地、深情地亲吻了,我俩的所有计划,就这样决定了。
一小时以后,士兵给我送来了一张通行证,上面有普加乔夫潦草的签名,这个士兵还带来了口信,让我去他那儿一趟。我去了,当我见到他时,他正准备离开。当我和他——这位除了我一人以外,其他人视他为一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和令所有人都敬畏的大人物——道别时,心里顿时产生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儿。为什么要隐瞒实情呢?此时,我打心底里同情他,真心希望把他从他手下的那帮土匪的包围中拽出来,趁我现在还有机会,救他一命。希瓦卜林和百姓们紧紧地围在我们周围,妨碍了我内心的所有思绪。
我和他友好地道了别。普加乔夫发现了人群中的阿库琳娜·潘菲洛夫娜,竖起一根手指头,好像是在吓唬她,还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然后坐进了马车,吩咐车夫向贝尔达村出发。马车启动了,他又一次伸出脑袋,对我大声喊道:“再见了,少爷!也许咱们还有机会再见面。”后来,我们果真又相遇了,但是,那是一个怎样的场合啊!……
普加乔夫回去了。我站在那里很久,凝望着这片白茫茫的草原,他乘坐的马车渐渐消失在远方。百姓也都回家了,希瓦卜林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我回到了神父家,收拾好了所有行李。我一刻都不想再耽误了。我把行李全都装进了司令的一辆破旧马车里。车夫很快就准备好了马车。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还要去和埋在教堂后面的坟墓告别,那是司令和司令夫人的墓地。我原本想陪她一起去,但她要我留下,她想一个人去。几分钟以后,她回来了,脸上还挂着泪珠,眼泪不停地往外涌。马车开到大门口,神父和他夫人站在台阶上送我们。我和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还有巴拉莎一起坐在车上,沙威里奇坐在驾台上。
“再见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我的宝贝!别了,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我勇敢的雄鹰!”神父夫人说,“一路顺风!上帝一定会保佑你们俩幸福的!”我们的马车启动了,透过司令家的窗户,我看见希瓦卜林站在那里,他的脸上流露出来的是仇恨的恐怖神色。我不想在一个输给我的仇人面前耍威风,于是扭过头不看他。终于,我们走出了要塞的大门,永远离开了白山要塞。
第十三章拘铺
“请别生气,少爷!我这是在执行公务,
我必须马上把您送进牢房。”
“那好吧!我已经准备好了,
但我想事先把这桩公案说清楚。”
——克尼亚什宁[此处的诗句为普希金模仿克尼亚什宁的喜剧体裁而编写的。
]
今天早上,我还在思念着我心爱的姑娘,为她担惊受怕,而现在,她竟然意外地和我依偎在一起,这太离奇了,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就像一场**。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马路,好像有什么话要说,看样子,她还没有从恐惧中走出来。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因为我们的心实在是太累了。不知不觉,两个小时过去了,我们来到了一个仍然被普加乔夫统治的要塞。我们要在这里换马,马车很快就装备好了,一个被普加乔夫授命为司令的长满大胡子的哥萨克手忙脚乱地为我们服务,显得极其殷勤,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幸好有我们车夫的饶舌,他们还以为我是皇帝的宠臣呢。
我们继续向前走,夜幕慢慢降临了。前方不远处就是一个小镇,根据那个大胡子司令说,这里有一支强大的军队正想和普加乔夫会师。站岗的哨兵把我们拦住了,问道:“车上坐的是什么人?”车夫理直气壮地回答说:“是皇帝的教亲和他夫人。”忽然,一大群骠骑兵把我们团团围了起来,不停地骂着难听的话。“滚下来!你个鬼教亲!”一个留着小胡子的班长冲我叫大声喊,“看我不给你好看的!还有你太太!”
我跳下马车,要求士兵带我前去见他们的长官。士兵们一看到我是一位穿着军服的军官,立刻停止了谩骂。班长要带我去见少校,沙威里奇在后面紧紧地跟着我,小声自言自语道:“你当皇帝的教亲有什么用啊!刚跳出一个火坑,立刻又掉进了开水锅……上帝啊!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马车缓缓地跟在后面。
过了五分钟,我们走到一间亮堂堂的宅子跟前。班长吩咐卫兵在外面看着我,他进去通报少校。不大一会儿,他就出来告诉我,说少校没时间接见我,还命令把我拘捕起来,关在牢里,但是可以把我的太太带进去。
“什么意思?”我近乎疯狂地大叫起来,“他疯了是吗?”
“不太清楚,大人!”班长回答说,“我们少校大人只命令我把您送到拘留所里去,再把太太带到他那里去。就这样,我的大人!”
我冲上了台阶,士兵没拦住我,于是我就冲进了屋子。当时,六七个骠骑兵正在那里玩牌,少校正好做庄。我看了他一眼,一下子就认出他来了,他就是伊凡·伊凡诺维奇·佐林,就是前段时间在辛比尔斯克赢走我很多钱的那个人。看到他,我感到多么惊讶啊!
“真是太巧了!”我大声喊道,“伊凡·伊凡内奇!真的是你啊?”
“哎哟!我的彼得·安德列伊奇!怎么是你?是哪阵风把你吹进来的?你从哪儿过来的?欢迎欢迎!我的老弟,想不想再和我玩玩牌?”
“不玩了!我想请你最好给我找个房间。”
“你要房间干什么?住在我这里不就行了。”
“不行啊,我不是我一个人来的。”
“哦,那就把你的同伴也叫来吧!”
“不是同伴,我还带了……个太太。”
“太太?你从哪儿弄来的?哟!我的小老弟!”(说到这儿,他吹了一声口哨,听起来十分幽默,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而我却感到很尴尬)
“那好吧!”佐林继续说,“就这样吧,我给你个房间,真是太可惜了!……要不然,咱们还像以前大喝一顿……嘿,勤务兵!快把普加乔夫的教亲夫人带进来,让我看看!别让她生气,告诉她,不用害怕,我是个好人,绝对不会欺负她,只能让她高兴。”
“你是什么意思啊?”我对佐林说,“什么叫普加乔夫的教亲夫人?她是为国家献出生命的米龙诺夫上尉的女儿。我刚把她从土匪那里搭救出来,现在正想送她到我父亲的村庄去,就让她住在那儿。”
“这么说,刚才我手下报告说抓了个人,原来就是你呀!多有得罪,请原谅,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一会儿再都告诉你吧。看在上帝的分儿上,让那个可怜的孤女静一静吧,你的手下可把他给吓坏了。”
佐林立刻下达了命令,他走到门外,亲自向玛利亚·伊凡诺夫娜道了歉,并且说是一场误会,然后又吩咐班长把她请到当地一家最好的旅馆去了,而我,就在他那儿过夜了。
我们饱饱地吃了顿晚饭,等到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俩的时候,我就把我这段时间的惊险奇遇告诉了他。佐林认真地听我讲,当我说完后,他摇了摇头,说道:
“我的老弟!所有的一切都挺好的,只有一点不太好:真是活见鬼了,你为什么非要结婚呢?我是一个正直的军官,不想看你被欺骗。你要相信我,结婚可是一件傻事!整天围在老婆屁股后面团团转,在家抱孩子,有必要吗?哎,让结婚见鬼去吧!你听我说,明天就和那个上尉的女儿分手。通往辛比尔斯克的所有道路都被我扫干净了,路上肯定安全。明天你就把她打发到你父母的村庄去,你就留在我管辖的军队里吧。奥伦堡也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也别去了,万一你不幸再次落到那帮土匪手里,可就别再想脱身了。就这么办吧,我敢保证,你迷恋她的痴情劲儿很快就会消失的,一切都会顺心如意,多好哇!”
虽然我不完全赞成他的观点,但我觉得,我身为一个军人,我的使命就是要留在女皇陛下统治的军队里,所以我决定,听从佐林的劝告,把我心爱的玛利亚·伊凡诺夫娜送到我父亲那儿去,而我就留在他这儿。
沙威里奇上前帮我脱衣服。我对他说,要他准备明天把玛利亚·伊凡诺夫娜送走。他不同意:“什么意思,我的少爷?难道我能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不管吗?谁来伺候你?我怎么向你父母交代啊?”
我太了解沙威里奇的倔脾气了,只能好言相劝,用真诚的话才能说服他。
“我的老朋友,阿尔希卜·沙威里奇!”我深情地对他说,“你就不要拒绝我了,帮我做些善事吧!我在这儿根本不需要人伺候,但是,这么长的旅途,如果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没有你的照顾,我一定会不踏实的。你伺候她,也就是在伺候我,因为我已经决定了,一有机会,我就会和她结婚。”
沙威里奇双手用力一拍,露出吃惊的神色。
“结婚?”他反问道,“你刚多大啊,就想着结婚?你父亲会怎么说?你母亲会怎么想啊?”
“他们会同意的。”我坚定地回答,“等他们完全了解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以后,就一定会同意我和她结婚的,这还得指望你啊!我父母信任你,你就替我在他们面前说几句好话吧!求求你了,好吗?”
这老头儿果然被我感动了。
“哎!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他无奈地回答,“你想结婚,虽然年龄有些小,但是,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的确是个好姑娘,错过了她也是罪过啊。要不这次就依了你吧!我护送您心爱的天使回家,再向你父母汇报一声,娶一个这么好的姑娘是不需要嫁妆的。”
我再三感谢了沙威里奇,当天夜里,就和佐林睡在一起了。我心里非常激动,有着说不完的话,于是敞开了自己的心扉。刚开始,佐林还有**和我聊天,但是,没过多长时间,他就基本上不说话了,断断续续地,最后,他用打鼾声来回答我的问话了。我只能闭嘴,一会儿,我也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我去找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我把我的计划告诉了她,她觉得我说得很有道理,于是马上同意了。佐林的军队在同一天也要出发,离开这个小村庄,一刻都不能延误。于是,我立刻与玛利亚·伊凡诺夫娜道了别,把她交给了沙威里奇,又请她帮我给我的父母带一封信。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流下了悲伤的泪水。
“再见了!亲爱的彼得·安德列伊奇!”她压低子嗓子说,“只有上帝才知道,我们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但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直到我走进坟墓,我的心里也只有你。”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周围站着一大群人,我不想当着外人的面表达内心的情感。她终于离开了,我带着沉痛的心情回到了佐林身边,一句话都不想说。佐林想逗我开心,我也想让自己的心情舒畅一些,我们在一起痛快地狂欢了一天,晚上,我们就出发了。
记得当时是二月下旬,那个给作战带来无数困难的寒冬已经过去了,我们的大将们已经做好了并肩作战的准备。普加乔夫的队伍还陷在奥伦堡周围。同时,我们的队伍正悄悄地向他们靠拢,各路军队从四个方向步步逼近叛贼的驻扎地。我们每到一个村庄,那里的村民就会马上归顺,叛贼的军队就会吓得望风而逃。这一切情况都预示着战争即将顺利地结束。
不久,哥里岑公爵就在塔吉谢沃要塞周围打退了普加乔夫的军队,赶走了他的队伍。从表面上看,解除了奥伦堡的围攻好像是给了叛贼决定性的一击,但是,正在这时,佐林接到命令,铲除巴什基尔人的军队,但是还没等佐林赶到,他们就已经散伙了。春水泛滥了,把我们困在了鞑靼人的一个村庄。小河开始涨水了,道路也变得难以通行。我们无事可做,于是自已安慰自己,估计我们跟那些叛贼和蛮族的无聊战争很快就会顺利结束的。
但是,普加乔夫依然在逃,他又出现在西伯利亚的矿区了,他在那里又组织起了一帮新的土匪,又开始大肆烧杀掠夺。我们又听到了他获胜的消息,我们得知,西伯利亚的所有要塞已经被他攻破了,没过多久,又听到喀山已经失守了,假皇帝正在向莫斯科大举进攻。那些整天无所事事的大将军们开始还幻想着可恶的叛贼会被彻底击跨,现在却又慌了神。佐林接到了皇帝要他强行渡过伏尔加河的圣旨[此处后面另有一个章节,在小说发表时被删除,后常以《被删去的一章》为题。这一章是普希金本人删去的,现在仍保留在他的手稿中(俄文版原注)。
]。
我不想在这里描写我们的行军和战争的结束,只简单地提一下,我们的灾难已经到了极限。我们行军路过被叛贼洗劫一空的村庄,那些灾民们费了很大力气藏起来的可怜的食物又不得不被我们掠走。各地的行政机关也都瘫痪了,地主们全都躲在森林里,一群又一群的土匪到处掠夺。各个部队的首领随心所欲地惩罚和赦免自己的人。这片烽火燎原的景象的确是惨不忍睹的……只求上帝行行好,别再让人们看到这场没有任何意义的、残酷之极的俄罗斯式的**了!
普加乔夫逃跑了,伊凡·伊凡诺维奇·米赫尔松在后面紧紧地追击。没过多久,我们就听说他被彻底打败了。后来,佐林收到了假皇帝已经被抓入大牢的通知,并要求他在原地待命。
后来,战争结束了。我终于可以回家了,回去看望我的父母亲了!一想到很快就可以抱着他们,一想到我又能见到不知道现在什么样的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我就异常兴奋。我像个小孩一样,高兴得跳了起来。佐林耸了耸肩,笑着说:“不,你一定会倒大霉的!等你一结婚,你就完蛋了!”
但是,不知为什么,我心里被蒙上了一种奇怪的感情,把我内心的喜悦都给冲走了。一想起那个浑身沾满了鲜血的坏人,即将被皇上斩首,我就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叶米里扬啊,我的叶米里扬!”我怀着沉痛的心情思考着,“你为什么没有在战争中被刺刀刺死,或是被炮弹击中呢?那才是你最好的结果啊!”我能做些什么呢?一想到这个人,我就会想到他在我人生最艰难的时刻曾经帮助过我,并帮我从无耻的希瓦卜林的魔掌中救出我心爱的姑娘。”
佐林给我放了假,再过几天,我就可以与家人团聚了,我将再次见到我爱的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忽然,一场出乎意料的风暴降临到了我头上。
就在我准备回家的那天,就在我准备出发的那一刻,佐林来到我的房间,手里拿着一纸公文,看起来好像有很多心事。我的心就像被刀捅了一样难受,我感到莫名地害怕。他先让勤务兵出去,然后严肃地对我说,有一桩案子与我有关。
“这是怎么回事?”我焦急地问道。
“是一件很不愉快的小事。”他边说边递给我一张公文,“你看看吧,我刚收到的。”
我接过那张纸一看,原来是一张发给各个驻地首领的密令,命令他们无论在哪里,都要立即把我逮捕起来,解押在喀山,交给普加乔夫一案的审核委员会。
我差点没拿住公文。“我也没办法啊!”佐林无奈地说,“我的职责就是服从皇帝的命令,看样子,你和普加乔夫的那段亲密的行程是让政府知道了,我真心地希望这桩案子不会给你带来什么不良后果,让你在委员会面前能洗清罪名。不要生气,走吧!”
人正不怕影子歪,我不怕被审问。但是,一想到原本那段温馨的重逢又要被拖延下去,也许要往后推迟好几个月,我感到了恐惧。
马车已经套好了,佐林友好地与我告别。我被押在车上,由两名骠骑兵举着军刀坐在旁边押送,就这样,我走上了大路。
第十四章审判
世间的流言,
海面的波浪。
——俄罗斯谚语
我相信,我犯的错顶多就是未经允许,擅自离开奥伦堡。我有很多理由为自己辩解,因为只身一人去城外打游击不但没有被首领禁止过,反而得到了许多鼓励。我也许被指控犯有太过鲁莽的罪行,但并不是违反军令。但是,我曾经与普加乔夫的密切而又友好的来往很有可能被许多目堵过的百姓当成证词,但至少会有重大嫌疑。一路上,我全神贯注地考虑着我即将面临的审讯,周密地计划着我的回答,最后,我决定向审讯员说出实情,觉得这是一个最为简单、最可靠的解释方法。
我们很快就到了喀山,那里变成了一片废墟,满目疮痍。街道两边的宅子全都倒了,现在是一堆堆烧焦了的木炭,一面面被火熏得发黑的、没了屋顶和门窗的秃墙,这就是普加乔夫的杰作!我被带到了大火后,城里唯一幸存的要塞中,骠骑兵把我交给了一个正在值班的小士兵。他让铁匠给我戴上了脚镣,钉得非常紧。然后把我关进了大牢,牢房是一间又小又黑的窄屋子,只有四面光秃秃的墙壁和一扇被铁栅栏封上的小窗户。
这种接待我的方式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但是,我并没有失去洗清罪名的勇气和希望。我采用了一种所有苦恼的人在自宽自解时用的办法,我心平气和地倒在地上睡去了,根本不在乎将要发生什么事情。
第二天,大牢的看守员把我叫醒了,宣布说今天就是我的审讯日。两名士兵双手押着我,穿过了一条长走廊,很快就到了司令办公的屋子,我们在前厅停下,让我一个人进去了。
这里是非常宽敞的办公室厅堂,桌子上摆满了文件,旁边坐了两个人,其中一位是个老将军,表情极其严肃,另一位是个年轻的近卫军上尉,看起来二十八岁左右,相貌非常惹人喜欢,行为举止也显得灵活随便。窗户旁边的另一张桌子旁坐了一个书记员,耳朵上夹着一根白色的鹅毛笔,当时,他正趴在桌子上,准备为我录口供。
审讯刚一开始,就问我的姓名和军衔等级。大将军问我的父亲是不是安德列·彼得洛维奇。我做了肯定的回答,他严厉地喝斥道:“太可惜了!这么一位德高望重的人怎么会有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儿子!”我压着心中的怒火,镇静地回答道:“不管指控我犯了多重的罪,我都是清白的,我一定会用事实为自己洗脱罪名。”看样子,我的这番话令他很不高兴,他皱起眉头对我:“年轻人,你的口才倒是挺好的!但是,我们也见过比你还能说的。”
这时,那个年轻的上尉问我:“你是在何时出于何种原因为普加乔夫效忠的?授他之命做过什么?你们合起来干过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我气愤地答道:“我是一名军官,出身于贵族,绝对不会为普加乔夫这种人效力的,也不会听从他任何命令。”
“那么为什么只有你一位出身于贵族的军官没被他绞死,与此同时,你的那些同伴们都没有逃过一劫呢?为什么只有你一位出身于贵族的军官和那些叛贼一起饮酒作乐,还会送你贵重的礼物、皮大衣、马匹和银币呢?你们为什么会有这么令人难以捉摸的友情呢?如果你没有叛变,或是表现出懦弱,你们怎么会有这么深的交情呢?这点,你怎么解释?”
近卫军上尉的这番话令我感到极大的侮辱,我带着激动的情绪要为自己澄清。我向他们描述了我是如何在风雪交加的草原结识普加乔夫的,又是怎样在白山要塞失守后他认出了我并放了我的。我说:“假皇帝的确送给我皮大衣和马匹了,我接受了,一点都没有感到内疚。但是,我曾经尽我最大的能力保护白山要塞。”最后,我还提到了奥伦堡的将军,说他可以作证,证明我在奥伦堡被普加乔夫围困时,我对国家的忠诚。
表情严肃的老头儿伸手从桌子上打开了一封已经拆开了的信,认真地读道:
“阁下询问关于准尉格里尼约夫的行为,据说此人曾经加入此次叛乱,并与叛贼首领相勾结,确实有违军法,与其誓言相悖。今特奉告:该准尉先生格里尼约夫自从去年即1773年10月至今年2月14日在我处奥伦堡服军役,2月14日离开我城。据一些归顺匪徒传称,该准尉曾经在普加乔夫统治的村庄逗留数日,并与匪首并肩前往白山要塞,谈到他的行为,我可以……”
读到这儿,他停住了,严厉地对说:“你现在还有什么可以辩护的吗?”
我原本想像刚才那样继续辩护,开诚布公地说明我与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的关系。但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厌恶。我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想法:如果我说出了她的姓名,那么,审查委员会一定会传她来这里接受审讯的。一想到她纯洁的名字要和那帮土匪的诽谤纠缠在一起,一想到必然会让她来对质——这个恐怖的想法惊醒了我,我不知如何是好,紧张得要命,说话都开始结巴了。
一开始,两位法官还有心思听我的辩护,好像是对我多少有一些点好感,但是,一看到我紧张的表情,便开始与我反目成仇了。近卫军上尉让我和主要检举人当面对质,将军立刻下令带来了昨天的犯人,我立刻转身看着大门,等待着那个检举我的人进来。几分钟过后,门外传来了脚镣哗啦哗啦地响声,门被推开了,进来一个人,是希瓦卜林!他外貌变化如此之大,令我非常震惊。他瘦骨嶙峋,面色惨白,以前乌黑的头发全都变白了,一把大胡子蓬松地垂了下来。
他的声音很低沉,但语气却非常坚决,他重复了一遍对我的指控“他就是被普加乔夫派往奥伦堡的密探,整天出城孤军奋战就是为了汇报城里的情况。”最后,他居然还说我向假皇帝臣服,跟着他在各个要塞巡视,并且使用浑身解术陷害已经归顺朝廷的旧同伴,以便使自己能够在假皇帝面前得到赏赐。
我冷静地听完了他的指控,总算有一点让我不太失望:这个无赖没有提到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的名字,可能是因为她曾经坚决地拒绝过他,怕提到这个人会有损于自己的颜面,也可能是因为他内心还有一些情感,这才使我保持沉默——但是,不管怎样,他都没有提到白山要塞上尉的女儿的名字。我的态度更加坚决了,因此,当审讯官问我是否有证据反驳希瓦卜林的指控时,我回答道:“我坚持自己开始的辩词,没有其他的要解释了。”将军命令士兵把我俩一起押下去,我和希瓦卜林一起走了出来。我冷静地看着他,什么都没说。他猥琐地笑了笑,抓起脚镣,加快脚步,超过了我。我再次被关进了大牢,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被提审过。
下面,我要给读者讲的事情,并不是我亲眼看到的,但是都是我听说过很多次的,以至于一些小细节都深深地印在我的脑子里,因此,就好像是我亲眼目睹的一样。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在我家得到了我父母热情的接待,这就是老一辈人身上特有的风格。他们认为,有机会收养一名上尉的可怜的孤女,上帝对他们的恩惠。没过多长时间,我父母就深深地喜欢上她了,因为当他们了解了她以后,没有任何理由不喜欢她。在我父亲看来,我的爱情已经不再是小孩的胡闹了,而我母亲最希望的就是她的彼德鲁沙和这位漂亮的上尉的女儿结婚。当我被逮捕的消息传到家中时,我父母全都为之感到震惊。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给我父母讲了我和普加乔夫的那段离奇故事,她讲得太动人了,以至于我父母听了,不但没有为我担心,反而还被她逗得捧腹大笑。我父亲不愿意相信,我是一个与叛贼合伙,共同推翻朝廷并消灭贵族的无耻暴徒,他严肃地审问了我的仆人。沙威里奇如实地说出了我在叶米里扬·普加乔夫那儿做客的事情,而那个土匪也经常热情地招待我。这个可怜的老头儿向我父亲发誓,说他从来没有听说我做过什么叛变的事情。这下,我父母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焦急地等待我被无罪释放的好消息。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内心感到极其不安,但她始终保持沉默,因为她天生办事谨慎。
几周以后……我父亲忽然收到我家的一个亲戚E公爵从彼得堡寄过来的一封信。他告诉我父亲我当时的情况。开头寒暄了几句之后,他写道:“非常不幸,关于您的儿子和叛匪一起暴乱的嫌疑,已经得到了确凿的证据,原本应该叛处死刑杀一儆百,但是女皇陛下考虑到您的功劳和高龄,决定宽大处理,判处您有罪的儿子终身流放在西伯利亚偏远的地方,以此来代替残酷的死刑。”
这个从天而降的打击差点让我父亲背过气儿去,父亲丧失了一贯的理智,他经常通过刺耳的抱怨发泄出憋在心里很长时间的痛苦。“什么?”他失去理智地连声喝斥道,“我的儿子怎么可能与普加乔夫一起发动暴乱!开明的上帝啊!我居然能活到今天!女皇陛下开恩,不判处我儿死刑!难道这样,我就能活得舒服了吗?死刑并不可怕,我的祖父就被绞死在红场的断头台上,但是他把一颗纯正的良心传给了他的子孙,我父亲与沃伦斯基和赫鲁晓夫[阿尔杰利·彼得洛维奇·沃伦斯基(1689-1740),俄国贵族政客,彼得大帝统治时代担任国家的外交和行政工作,安娜女皇统治时代,企图为国家的体制作一些行之有效的改革,在一场宫廷斗争失败后被处死。赫鲁晓夫是他的朋友,与他同时被杀。
]在一起遇难。而一个堂堂的贵族竟然会去违反自己的誓言,与强盗、逃亡犯互相勾结!……这真是我们家族的奇耻大辱啊!……”
我母亲从来没有看到父亲如此地气愤,他绝望的神情把她吓坏了,不敢当着他的面哭诉,反而想尽一切办法给他加油打气,说一些绯闻不能全都听信,说世人的言论是靠不住的,但我父亲并没有得到一丝安慰,仍然陷入绝望中。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承受的痛苦比任何人都要重。她一直坚信,只要我想,随时都可以证明自己是无罪的,她猜到了事实真相,并且认为她就是给我带来不幸的根源。她偷偷地流下泪水,不让任何人看见,暗自伤心,同时又在考虑着拯救我的最佳办法。
一天晚上,我父亲又坐在沙发上查看他的《宫廷年鉴》,但是他的心思根本不在书上,因此,这次的阅读并没有使他产生以往的效果。他哼着老式进行曲,母亲坐在一旁打毛衣,一语不发,眼泪时不时地掉在毛衣上。坐在一旁的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忽然对他们说,现在的情况紧急,她不得不去一趟彼得堡,想要一些路费。我母亲听了这话更是难过。“你为什么要去彼得堡啊?”她问,“玛利亚·伊凡诺夫娜!难道你也想离开我们吗?”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耐心地解释说,她的未来全靠这次去彼得堡了,她要凭借以身殉国的上尉的女儿的身份,去请求所有有权势者的帮助和保护。
我父亲低下了头,凡是能让他想到自己儿子是嫌疑犯的话,他都无法忍受,就像是眼中钉、肉中刺。
“你去吧,小姑娘!”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接着说,“上帝慈悲,保佑你看上的是个好人,可不是一个有卑鄙的叛徒。”说完,他站起身,走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和我母亲了,她俩面对面坐着,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把自己的一部分计划讲给我母亲听,我母亲潸然泪下,紧紧地抱着她,在胸前划着十字,祈祷上帝能保佑这个办法能成功,她给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准备好了行李。几天后,她就离开家,向彼得堡出发了,她的女仆巴拉莎和我忠诚的管教沙威里奇也一起来了。一想到这个倔老头儿能勉强答应离开我后,还能照顾我心爱的姑娘,多少也给了我一些安慰。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安全抵达了索菲亚[索菲亚:彼得堡附近的一个小镇。
],她在一家驿站里听说,行宫当时就在皇村里,于是决定留下来。她租下了隔板后面的一间小屋子。站长夫人马上和她聊了起来,说自己就是皇宫里的锅炉工的侄女,又给她讲了很多宫廷生活的秘密。驿站长夫人还告诉她女皇陛下一般在早上几点起床,几点喝咖啡,几点去外面散步,会有哪些大臣在后面陪伴,昨天,女皇都说了什么,晚上又见了谁——总之,安娜·符拉西耶夫娜的这些话都能写成一本厚厚的历史书了,并且对后代有着相当高的价值。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也极其配合地认真听他讲,她们一起去花园散步。安娜·符拉西耶夫娜给她讲了所有林荫道和小桥的变迁。等散完步,她们一起返回驿站,大家都很愉快。
第二天清晨,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穿好了衣服,一个人悄悄地走到了花园里。那里的早晨很美,温暖的阳光照在菩提树梢上,透过一片金黄,秋日的晨风令人心旷神怡,宽广的湖面泛起层层波纹,倒映出灿烂的朝霞。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的一群白天鹅从岸边的芦苇丛里懒洋洋地游出来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在一片绿油油的草地上散步,就在前段时间,那里才建好一座纪念碑,用来纪念彼得·亚历山大洛维奇·鲁缅采夫[彼得·亚历山大洛维奇·鲁缅采夫(1725-1796),俄罗斯元帅。此处指的胜利是1770年他击退土耳其军队后,占领了整个莱茵河下游,1774年与土耳其签订了俄土和约。
]伯爵刚刚取得的胜利。
正在这时,突然跑过来一只英国的白色哈巴狗,把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吓了一跳,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这时,从远处传来了一个女人悦耳的声音:“您别害怕,它不咬人!”一位夫人站在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面前,她坐在这座纪念碑对面的一张长椅上。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坐在长椅的另一端。那个老夫人把她仔细打量了一番,而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也偷偷地瞟了夫人几眼。她头戴一顶睡帽,穿着一条白色的长袍,外面套了一个马甲。看起来有四十多岁。她那盈润的面庞散发出容光,让人看起来非常舒服,一双水汪汪的蓝眼睛和嘴角上稍露出来的笑意透着一股难以描绘的美感,这位高贵的夫人终于打破了沉默。
“您好像不是本地人吧?”她问道。
“嗯,不是,夫人!我是昨天刚从外省过来的。”
“您是和家人一起来的吗?”
“不是的!我是一个人过来的。”
“一个人?可是你看起来还很小啊!”
“我失去了我的双亲。”
“那您来这里,一定是有什么事要办吧?”
“是啊,夫人!我来这里是想让女皇帮我一件事。”
“您是一个孤女?看来,您是来控告被人诬陷和欺负人的事吧?”
“不是的,夫人!我就是想求女皇陛下能够开恩,宽恕我的朋友,并不是来控告什么人的。”
“哦,请问,那您是什么人啊?”
“我是米龙诺夫上尉的女儿。”
“米龙诺夫上尉?难道是奥伦堡的一个要塞司令吗?”
“正是,我的夫人!”
看样子,那位夫人是被感动了。
“如果我干涉你的事情,”她用更加温和的声音说,“请您原谅,但是,我是宫里人,您有什么请求,可以告诉我,也许我能帮得上忙呢。”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站了起来,恭敬地向那位夫人道了谢。这位陌生太太身上流露出来的任何事物都赢得了她的好感,得到了她的信任。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从衣兜里掏出了一张折起来的纸,递给了这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她接过来纸条,心里默读着。
刚开始,她读得非常认真,脸上还流露出同情之色,但是,不知为什么,她脸色突然一变,——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仔细地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一分钟前还平静的脸一下子就成严肃的样子,把她吓了一跳。
“您是想为格里尼约夫请求宽恕,是吗?”那位夫人用冷谈的语气说道,“我们的女皇绝对不会饶了他的,他与匪首互相勾结,并不是因年幼而鲁莽行事,而是因为他的确做了卑鄙的事情,是个地地道道的坏人。”
“啊!冤枉啊!”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大声嚷道。
“怎么会冤枉呢!”夫人涨红了脸,反问道。
“冤枉!真的是冤枉!那些可不是事实啊,我把我知道的全都告诉您:格里尼约夫是为了我才一人去承担所有的罪名的,是为了我才背上黑锅的,他没有在庭审员面前努力为自己辩护,只是因为他不想把我也一同牵连进去。”于是,她带着一颗激动的心给那位太太讲了读者早在前面就知道了的所有事情。
那位夫人仔细听了她的话,“您现在住在什么地方?”夫人问。她一听说她住在安娜·符拉西耶夫娜家中,便露出了笑容,和蔼地对她说:“哦!好的,我知道了!再见了!请不要告诉任何人你和我见面的事情。我希望,您的这封信很快就能得到回复。”
谈完后,她站了起来,朝一条绿油油的小道走了过去,而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怀揣着希望,兴奋地回到了安娜·符拉西耶夫娜的客栈。
驿站长夫人责怪她不应该在秋天的早晨去外面散步,她说这不利于年轻姑娘的健康成长。热心的夫人端来了茶炊,她正准备喝茶,刚要开口畅谈她所了解的宫廷的事情,突然,一辆从皇宫驶出来的马车开到了驿站门前,一位宫廷卫兵进来宣旨:“女皇陛下宣米龙诺夫上尉的女儿进宫面见,不得延误。”
这道圣旨可把安娜·符拉西耶夫娜吓坏了,立刻手忙脚乱地张罗了起来。
“坏了!我的上帝!”她大叫起来,“陛下现在召您进宫!她是怎么会知道你来这里的事呢?您这么一个小姑娘!怎么会知道如何去面见女皇呢?我看啊,您进宫后都得不会走路了!……要不这样吧,我陪您一起去,至少我还可以给你带路啊!你穿这身旅行的连衣裙进宫可不太合适,要不然我派人去接生婆那借几件黄色的滚圆式长袍吧?”
宫廷侍卫说:“女皇陛下只召见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一个人进宫,穿什么都可以,穿现在的这件衣服就行。”
无奈之下,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只能马上坐进马车,跟着宫廷侍卫,带着安娜·符拉西耶夫娜的祝福和忠告进宫了。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已经预感到了,我俩的命运即将被宣布结果了,她忐忑不安,心脏猛烈地跳动,都快窒息了。几分钟过后,马车就驶到了皇宫门口。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浑身颤抖,缓慢地走上了台阶。两扇庄严的宫门敞开着,她走过一间间豪华的屋子,在宫廷侍卫的带领下。终于,他走到了两扇紧闭着的大门前。一个侍卫交代说,他得先进去通报一声,就让她一个人站在门外等候。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尊贵的女皇,心里就非常害怕,强忍着站在原地不动。一分钟后,房门被打开了,她走进了女皇陛下的化妆室。
当时,女皇陛下正坐在梳妆台前,几名女仆围在她身边,恭敬地让出一条路,让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走到女皇身边。女皇热情地和她打了招呼。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一下子就认出了眼前的这位女皇就是她在清晨散步时,和她真诚交谈过的那位夫人。女皇让她靠近坐坐,面带笑容地对她说:“我很高兴,我能履行我今天早上的诺言,并且答应一定会满足您的请求。您和我说的那件事情,已经办好了。我相信您的爱人是清白的。这里还有一封信,麻烦您一定要交给您未来的公公。”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伸出颤抖的手,哭哭啼啼地接过信,一下子跪在女皇脚下。女皇把她扶了起来,吻了她一下。女皇又和她畅谈了起来:“我知道,您现在身无分文了,但我有义务对米龙诺夫上尉的女儿负责,您不要担心,我要为您分担痛苦,我有责任帮您重建家业。”
女皇慈祥地安慰了这位可怜的孤女后,就让她离开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又坐在同一辆马车上返回了客栈。安娜·符拉西耶夫娜正在家里焦急地等着她回来,问了她很多在宫里的事情。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也应付地回答了几句。安娜·符拉西耶夫娜虽然对她的健忘感到不满,但一想到这个外省人多少会带一些羞涩,因此也就原谅她了。同一天,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还没来得及游览一下彼得堡的风光,就匆匆返回乡下去了……
到这里,彼得·安德列耶维奇·格里尼约夫的手稿就结束了。从他家族的传闻中听说,1774年底,女皇下令将他释放。普加乔夫被判处死刑时,他也在场。当时,普加乔夫已经发现了人群中的他,还不停地冲他点头示意,一分钟以后,普加乔夫的头就被砍下来了,血淋淋地展示给所有百姓。没过多长时间,彼得·安德列伊奇就和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结了婚,他们的后代在辛比尔斯克省幸福地活着。在距离××城三十俄里的一个村子,归十个大地主所有。在其中的一间屋子里,至今还挂着叶卡杰琳娜二世的亲笔信,平平整整地裱在一个玻璃框里。这封信就是女皇陛下写给彼得·安德列伊奇父亲的,在信中,女皇宣布他的儿子无罪释放,并夸奖米龙诺夫大尉的女儿天姿聪颖、温柔娴淑、心地善良。我们是从彼得·安德列伊奇·格里尼约夫的一个孙子那里得到的他的手稿,他知道我们当时正在撰写他祖父曾经描写的那个时代的优秀著作。我们在得到了他亲属的允许之后,决定单独发表这部手稿,并在每一个章节的开头加上相应的题词,又冒昧地改了几个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