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红楼拾珠:柳藏鹦鹉语方知

作者:刘心武 | 字数:1541
  柳藏鹦鹉语方知

  脂砚斋是曹雪芹的合作者。当然,她主要是通过批语来揭橥《石头记》的生活依据和艺术特色,直接执笔补缀文本的地方不多。她——这里用这个女性的第三人称,是因为我基本上信服周汝昌先生的考据:脂砚斋是书中史湘云的原型,是曹雪芹的一位李姓表妹,他们在家族败落后,历尽坎坷,戏剧性地遇合,隐居乡间,呕心沥血,共同从事《石头记》的写作——在第一回的批语中,就一方面指出书中的朝代年纪、地舆邦国“大有考证”,使我们知道曹雪芹的这部书尽管将真事隐去,以假语村言来进行叙述,但确实是一部带有自叙性、自传性的作品;另一方面又指出,曹雪芹在将生活的真实化为艺术情境时,使用了许多高妙的手法。

  第一回的批语里,脂砚斋就这样总括曹雪芹的写作技巧:“事则实事,然亦叙得有间架,有曲折,有顺逆,有映照,有隐有见,有正有闰,以致草蛇灰线、空谷传声、一击两鸣、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云龙雾雨、两山对峙、烘云托月、背面傅粉、千皴万染诸奇……”她的评论语汇非常丰富,能让读者产生出联翩的意象,既增进了对曹雪芹文笔的审美力度,对她那批语本身,也往往能获得阅读的**。

  在第七回,曹雪芹以相当含蓄的手法写贾琏和王熙凤中午在家里行**,点睛的句子其实只一两句:“只听那边一阵笑声,却有贾琏的声音。接着房门响处,平儿拿着大铜盆出来,叫丰儿舀水进去。”有年轻读者问我:什么叫“通房大丫头”?我就让他自己去琢磨这两句描写。脂砚斋对曹雪芹的这一写法大加赞扬,她说:“妙文奇想!阿凤之为人岂有不着意于风月二字之理哉?若直以明笔写之,不但唐突阿凤身价,亦且无妙文可赏;若不写之,又万万不可,故只用‘柳藏鹦鹉语方知’之法,略一皴染,不独文字有隐微,亦且不至污渎阿凤之英风俊骨。”

  “柳藏鹦鹉语方知”用在这里,向读者点化曹雪芹的高妙的艺术技巧,真是恰切极了。脂砚斋很显然极有文化修养,她多次随口吟出、随手拈出诗词妙句来评点曹雪芹的文本。

  第三回写到林黛玉初次“还泪”,脂砚斋批道:“月上纱窗人到阶,窗上影儿先进来,笔未到而意先到矣!”第十五回有批语引昔安南国使题一丈红的诗句:“五尺墙头遮不得,留将一半与人看。”第十六回写贾母心神不定,在大堂廊下伫立,她批道:“与‘日暮倚庐仍怅望’对景,余掩卷而泣。”第二十五回写早晨宝玉想观察头天偶然给他倒茶的小红,“却恨面前有一株海棠花遮着,看不真切”,她批道:“余所谓此书之妙皆从诗词句中泛出者,皆系此等笔墨也。试问观者,此非‘隔花人远天涯近乎’?”第三十七回批语里道:“好极!高情巨眼能几人哉?正‘一鸟不鸣山更幽’也。”诸如此类,都是善用诗句点评小说文笔妙处的例子。

  脂砚斋也很会活用俗谚俚语,来作为评点的利器。她先后运用到批语中的这类语句很多,比如:“一日卖了三千假,三日卖不出一个真!”“人若改常,非病即亡。”“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人在气中忘气,鱼在水中忘水。”等等。

  在第二十七回的回后批中,脂砚斋总结说:“《石头记》用截法、岔法、突然法、伏线法、由近渐远法、将繁改简法、重作轻抹法、虚稿实应法,种种诸法,总在人意料之外,总不见一丝牵强,所谓‘信手拈来无不是’是也。”曹雪芹固然技巧非凡,如千手观音无所不能,脂砚斋的批评技巧亦妙笔生花、灵动自如,比如她在鸳鸯抗婚一回,感慨鸳鸯在急难中提到一起度过许多岁月的姊妹们,让人读来浮想联翩,就挥笔写道:“余按此一算,亦是十二钗,真镜中花,水中月,云中豹,林中之鸟,穴中之鼠,无数可考,无人可指,有迹可寻,有形可据,九曲八折,远响近影,迷离烟灼,纵横隐现,千奇百怪,眩目移神,现千手千眼大游戏法也!”

  不仅曹雪芹的小说是我们中华民族的经典,脂砚斋的批评也是我们中华文化的瑰宝。当代作家可以向曹雪芹“偷艺”,当代批评家也可以从脂砚斋那里“窃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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