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知、情、意
作者:叶圣陶,夏丐尊 |
字数:3188
第三章 知、情、意
(一)知的文和情的文
我们读过了许多篇文章了。自己反省一下,觉得从这许多篇文章得到的影响并不一致:在读了某一些文章之后,我们除了知道了一些什么以外,不再感觉别的;可是在读了另外一些文章之后,却不仅知道了一些什么,还受着它的感动,它好比一块石头,投在我们“心的湖泊”里,激起了或强或弱的波动。譬如,我们读了《丛书集成凡例》,不过知道《丛书集成》是怎样一部书罢了;可是我们读了《海燕》,却使我们心目中出现了成群的小燕子,在**如海或是碧天万里的背景之前,上下飞翔,我们因而感到一种欣喜或是哀愁。同样是一篇文章,给予我们的影响竟会这样的不同。
原来文章除了从前说起的最基本的分类法以外,还可以有其他的分类法。像《丛书集成凡例》那样的文章,目的在将一些知识传达给人家;像《海燕》那样的文章,目的在将一些情感倾诉给人家。前者叫作知的文章;后者叫作情的文章。因为作者的目的不同,读者所受的影响也就各异。读了知的文章,可以扩大知识的范围,但情感方面不会有什么激动;读了情的文章,可以引起情感上的“共鸣”,虽然也可以从其中接受知识,但接受时候的心境是激动的而不是平静的。
知的文章和情的文章不能够依据了文体来判别。同样是记叙文,有属于知的,如《五四事件》,有属于情的,如《五月卅日急雨中》。同样是论说文,有属于知的,如《图画》,有属于情的,如《朋友》。
知的文章和情的文章,如果用图画来比拟,前者犹如用器画,而后者犹如自在画。用器画所要求的是精密与正确,要达到这样地步,唯有对于当前事物做客观的剖析。自在画所要求的是生动与神化,要达到这样地步,必须对于当前事物做主观的体会。十个人对同一事物画用器画,只要剖析得不错,画成的十幅画就完全一样。十个人对同一事物画自在画,彼此的体会未必一致,画成的十幅画就大有差别。用器画家以纯理智的眼光去看事物,把个人的情感搁在一旁,所以剖析相同,成绩也相同。自在画家通过了个人的情感去看事物,一切都给染上了个人情感的色彩,所以体会各别,成绩也各别。
试取几种物理教科书来看。其中讲力学的,讲声学的……无非这么一些意思,不过字句之间略有不同罢了。原来这些是同于用器画的知的文章。又试取几篇哀悼某一个人的文章来看,就见到他们的意境个个不同。原来这些是同于自在画的情的文章。
作知的文章,第一,自然要求观察和认识的精密与正确,这是个根本条件。如果观察和认识不精密、不正确,无论你笔下的功夫怎样了不起,绝不能够写出好文章。第二,对于所谓消极修辞的功夫要充分注意。
作情的文章,不但要记录事物,表示意思,并且要传达出作者的情感,为达到这个目的起见,就得放弃了寻常的写述手法,而致力于描写的功夫。所谓描写,浅近地说起来,就是种种积极修辞方法的适当的应用,如譬喻,如拟人、拟物,如借代,如摹状,如铺张……这些修辞方法都是直接诉之于感觉的。唯其直接诉之于感觉,所以能有传达情感的效果。“时令交春了。”这样一句话中,没有什么情感可言。但是说“春天和我们同在了”,我们就感觉春天宛如一位可爱的朋友,它的到来带给我们无穷的希望;这就可见这样一句话足以传达出欣喜的情感。
学术文
知的文章一点不掺杂作者个人的情感,只是对当前事物做客观的剖析:前面已经说过了。现在要说的是:凡作学术文应该用知的文章的手法。因为学术文的目的在使读者精密地了知,正确地理解,这非诉之于读者的理智不可;如果笔下带着情感,难免把读者的理智混淆了,在学术的授受上是有着妨碍的。试看出色的学术文,都是纯粹的知的文章。
要作学术文,必须作者对于学术有了精深的造诣。这由于平时的修养,在我们的文话中没有什么可以说的。现在假定作者对于学术已经有了精深的造诣,当他动笔写作的时候,却有特别要审慎的几点。在这里,我们不妨提出来谈谈。
第一点,凡用字眼,要按照它的原义;换一句说,就是要按照它在学术上的意义来使用它。有许多字眼,经过千万人的传说,它们的意义渐渐转变,成为庸俗的意义,和原义完全不相应合。如称节省钱财为“经济学”,称热心公益为“社会主义”,把自己的意见叫作“主观”,把他人的意见叫作“客观”,诸如此类,不一而足。如果写作传记或是小说,而所写的正是这样乱用字眼的人物,自然不妨把这些字眼用在他的会话里,使读者如闻其声,如见其人。这当儿,你若嫌他使用字眼全不得当,逐一给他换上适切的字眼,写成他的会话,那反而失掉了这个人物的特点,你的描写就失败了。但是在学术上,“经济学”是什么,“社会主义”是什么,“主观”是什么,“客观”是什么,都有确定的界说。作学术文,唯有合乎界说的意义,才可以用这个字眼来表达它。读者根据字眼的界说来理解,才可以不生歧义。否则作者和读者之间没有了公认的媒介,那学术文就说不上精密与正确了。
第二点,凡有语句,要多所限制;换一句说,就是要使语句的含义毫不游移。我们平时说话、作文,往往依从习惯,取其简捷;只要在当前的情境之下,能使对方理会,就算了事;但仔细考察起来,不免有游移的弊病。如说“铁比棉重”,似乎很成一句话,然而这句话的意义是游移的。一百斤铁比一百斤棉重呢,还是一小块铁比一大包棉重?如果说:“假如体积相同,铁比棉重”,这就毫不游移了。“假如体积相同”正是加上去的限制。可见多所限制可使意义精密与正确。我们读学术文,如“在某种情形之下”“在某一些条件之下”“从某方面看来”“从某立场某基点说来”等副词性的语句,常常可以遇见。这并不是作者不惮啰唆,实因他要求他的语句精密与正确,所以不得不加上相当的限制。
第三点,凡积极修辞方法,在学术文中不宜随便乱用。如“白发三千丈”是诗篇的佳句,“世乃有无母之人”是抒情文的至性语,它们都用的积极修辞方法。但当写学术文的时候,这种语句就完全用不到。学术文要一是一,二是二,不戴有色眼镜去观察一切事物,不带个人情感去对付一切意思。学术文以朴素而精密、正确为美,和情的文章原是不一样的。
写学术文应当审慎的当然不止以上所说的几点,但这几点却是浅近而重要的。即使自己并不动手去作,知道了这几点,对于学术文的阅读也有相当的帮助。
(二)意的文
我们在前面曾经把文章分为知的文和情的文,说明二者的区别。知和情是心理学上的名词,一般心理学者把心的作用分为知、情、意三个方面,既然有知的文和情的文,当然还可有意的文了。这次就来说意的文。
意就是意志,是一切**发生的根本。我们平常说“我要××”“我以为该××”或“我非××不可”的时候,就是我们的意志在发动。意志常以主张的形式而表现,所以凡是有所主张的文章,就是意的文。宣言,就是意的文之一种。
我们平常讲话,对于事物有所说述的时候,必含判断的语气,如说“人是动物”或“地不是平面的”这些判断,有时只是一种说明,有时就成一种主张。“人是动物”“地是个会转动的球”,这话在现在的学校教师口里是一种说明,可是在从前达尔文、哥白尼口里是一种主张。因为在达尔文以前,人被认为是上帝所造的,在哥白尼以前,地被认为是坦平的。他们当时有许多敌论者,他们的判断就是反对当时敌论者的呼叫。一个判断的成说明或成主张,完全以有没有敌论者为条件。判断用主张的态度发挥出来的就成议论。所以一般所谓议论文者也都是意的文。
把心的作用分成知、情、意三个方面,原是为说明上的便利,实际这知、情、意三者都互相关联,并无一定的界限可分。我们对于事物要主张某种判断,是意。但主张不该盲目武断,必得从道理上立脚,有正确的理由,这是知。还有,要主张一件事情,必先须有主张的兴趣和动机,或是为了爱护真理,或是为了对于世间的某种现状有所不满,这是情。意的文不能和知、情完全无关,在心理的根本上已很明白,至于说出来或写出来的时候,为了要使自己的主张受人共鸣,有时须利用知,有时须利用情,也不能不和知、情相关联。这里所谓意的文者,只是由作者意志出发,以发挥作者的意志为主旨的文章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