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抒情

作者:叶圣陶,夏丐尊 | 字数:3820
  第五章 抒情

  事物与心情

  以前曾经说过,在有些文章里,作者从开始到完结只是报告,自己不加意见,不说一句话。在另外一些文章里,作者除报告以外还附加着意见,说着几句话[1]。前者就是记叙文;后者就是论说文。

  照这样说,好像记叙文完全是照抄客观的事物,作者自己没有一点主观的东西在里头。其实并不然。试取同一题材叫两个作者去记叙,依理说,大家都是照抄,写成的文章应该彼此相同。但是实验的结果却往往彼此互异——学校里逢到作文课,几十个同学写同一题材的记叙文,写成之后彼此调看,竟难看到完全相同的两篇:这不是大家都有的经验吗?为什么会彼此互异?第一,记叙的顺序不同,写成的文章就互异了。第二,对于材料的取舍,各人未必一致,因此,写成的文章就互异了。第三,对于同一材料,各人又有各人的看法,看法不一样,写成的文章也就互异了。以上第一项是属于技术方面的事;第二、第三两项都源于作者的心情,心情是所谓主观方面的东西。客观的事物呈现在作者的面前,作者把主观的心情照射上去,然后写述出来。这虽不是发表什么意见,却也和呆板地照抄不同。正唯如此,所以两个作者记叙同一的题材,写成的文章总是彼此互异的。

  如果用照相的事情来比况,这个道理将更见明白。照相,通常都认为照抄客观事物的一种手段。但是,对于同一的事物,几个照相家可以照成各不相同的相片。甲把焦点放在事物的这一部分;乙把焦点放在事物的那一部分;丙呢,把光线弄得柔和一点,他以为这样才能显出那事物的神情;丁却把光线弄得非常强烈,他以为非如此不足以显出那事物的精彩。冲洗出来的结果,四张照片各不相同,那是不消说的。所要说的是四个照相家定焦点、采光线为什么会不同。这就由于他们心情不同的缘故,说得详细一点,就是他们主观的心情不同,所以对于客观的事物所感到的意趣也不同,他们各凭自己的意趣来照相,成绩自然互异了。被认为照抄客观事物的照相尚且如此,记叙文常和心情有关也就可想而知。

  生性缜密的人常欢喜写事物的优美的部分;生性阔大的人常欢喜写事物的壮伟的部分;一个闲适的人听了烦嚣的蝉声也会说它寂静;一个忧愁的人看了娇艳的春花也会感到凄凉。事物还是客观的事物,一经主观的心情照射上去,所现出来的就花样繁多了。

  通常的记叙文记叙事物,大多印上了作者的心情,不过程度有深浅罢了。唯有教科书、章程、契据等等的文章,才可以说只叙述事物而无所谓作者的心情。这因为这类文章有限定的范围,无论由谁来写,所写的总是这一套东西,作者的心情是掺杂不进去的。

  情感的流露

  一般的记叙文记叙事物,多少印上一点作者的心情,前面已经说过了。有一种记叙文,作者所以要写作的缘由并不在记叙他所写的事物,却在发抒他胸中的一段感情;感情不能凭空发抒,必须依托着事物,所以他用记叙事物的手段来达到发抒感情的目的,像这样的记叙文特称为抒情文。抒情文和记叙文同样是记叙事物的文章;但前者以感情为中心,一切记叙都和中心相呼应,后者只以事物为中心,事物以外不再照顾到什么。这是二者的分别。

  所谓感情,无非喜、怒、哀、乐等等。当我们遇到了可悲可喜的事物,喜或悲的感情被引起来了,如果是一个独处在那里,本来也没有什么可说,至多发出一两个欢喜的或者悲哀的感叹词罢了。但是要把这一段感情写入文章,情形就不相同。写到文章,就得预想有读者,在读者面前单只写下几个感叹词,谁能知道你所怀的是什么感情呢?你得把引起你的感情的事物记叙明白,叫读者也具有你所有的经验,才能使读者知道并且感到你所怀的感情。能使读者知道并且感到,这才算真个把感情发抒了出来;否则只是郁而不宣,独感而没有传达给人家,虽然自以为写了抒情文,实际却等于没有写。

  一组球员去和人家赛球,得胜回校,心里一团高兴,要把他们的快乐分给没有去参观的同学享受;他们就得把球场上的情形详细说述,怎样怎样,结果胜了三球。同学们听了,好像眼见了当时的情形,也就高兴非凡,不觉拍手欢呼起来。又如妇人家在家里受了丈夫的气,满腔冤抑,要向邻居倾泄一番;她就得把受气的经过详细说述,为了什么什么,她才受到这难堪的冤抑。邻居听了,设身处地地着想,觉得她的确可怜,于是对她抱同情,用好言好语安慰她。从以上两个日常生活中的实例看来,更可以明白抒情必须依托着事物的道理。再退一步,假定并不详细说述,但是在前一例里,至少要说:“我们胜了三球!”在后一例里,至少要说:“今天受了丈夫的责骂!”而这两句话写入文章里也就是叙述文了。

  抒情文的材料的取舍以能否发抒感情为标准,大概使作者自己深深感动的事物都是适用的材料。依照着感情的情形记叙或者叙述,作者的感情就从这里头流露出来了。

  抒情的方式

  抒情大概有两种方式:一种是明显的;又一种是含蓄的。作者在记叙事物之后,情不自禁,附带写一些“快活极了”“好不悲伤啊”一类的话,叫人一望而知作者在那里发抒他的感情,这是明显的方式。作者在记叙了事物之后,不再多说别的话,但读者只要能够吟味作者的记叙,也就会领悟作者所要发抒的感情,这是含蓄的方式。

  我们试取归有光的文章作为例子。归有光作《先妣事略》,琐琐屑屑叙述了一些关于他的母亲的事情,末了说:“世乃有无母之人,天乎痛哉!”这明明是感情极端激动时所说的话。不然,若就母亲生子的关系说,世界上哪一个人没有母亲?若就母亲死了以后的时期说,哪一个人死了母亲还会有母亲?“世乃有无母之人”岂不是一句毫无意义的话?唯其在感情极端激动的时候,才会有这种痴绝的想头;就把这痴绝的想头写出来,更号呼着天诉说自己的哀痛,才见得怀念母亲的感情尤其切挚。这是明显的抒情方式的例子。再看《项脊轩志》,归有光在跋尾里叙述了他的夫人和项脊轩的关系,末了说“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骤然看去,这一句只是记叙庭中的那棵枇杷树罢了,但是仔细吟味起来,这里头有人亡物在的感慨,有死者渺远的怅惘,意味很是深长。如果那棵枇杷树不是他夫人死的那一年所种下的,虽然“今已亭亭如盖”,也只是无用的材料,就不会被写入文章里了。这是含蓄的抒情方式的例子。

  以上所说两种方式并没有优劣的分别;采用哪一种,全凭作者的自由。不过,如果采用明显的方式而只写一两句感情激动的话,如作《先妣事略》只说:“世乃有无母之人,天乎痛哉!”而前面并没有琐屑的叙述,那是没有用的,因为人家不能明白你为什么要说这种痴绝的话。如果采用含蓄的方式,而所取的材料与发抒的感情没有关系,如作《项脊轩志》的跋尾而说起庭中的几丛小草,那也是没有效果的,因为人家从这几丛小草上吟味不出什么来。所以,选取适宜的事物,好好地着笔记叙,无论采用哪一种方式都是必要的。

  从情味说,两种方式却有点儿不同,明显方式比较强烈,好像一阵急风猛雨,逼得读者没有法子不立刻感受。含蓄的方式比较柔和,好像风中的柳丝或者月光下的池塘,读者要慢慢地凝想,才能辨出它的情味来。

  还有一层,作者在一篇抒情文里头兼用着两种方式也是常见的事。

  情绪与情操

  所谓喜、怒、哀、乐等等感情,虽然有强烈的差别,如喜有轻喜和狂喜,怒有微怒和大怒,但总之是显然可辨的,狂喜和大怒固然人己共觉,轻喜和微怒也绝不会绝不自知。这种感情在我们心里激荡的时候,好比江河里涌来了潮水;等到激荡的力量消退了,心境就仍旧回复到平静。通常把这种显然可辨的、渐归消退的感情叫作情绪。

  另外有一种强度很低的感情,低到连自己都不觉得,但比较**,也许终身以之。这种感情通常叫作情操。例如虔敬是一种宗教方面的情操,清高是一种道德方面的情操,具有这种情操的人全部生活都被浸渍着,但自己并不觉得(如果自己觉得,那就不是真正的虔敬和清高了)。

  发抒情绪的文章无论用明显的或者含蓄的方式,总之有句语可以指出;换一句说,一篇文章里哪些句语是作者在那里发抒情绪,读者一望而知。至于情操,既是不自觉的,在文章里当然只从无意之间流露出来;要确切地指出哪些句语是作者在那里表现情操,往往不可能。我们只能说某一篇文章表现某一种情操,因为情操成为一种基本调子,渗透在全篇文章里头了。譬如一个宗教信徒写一篇文章,他的每一句话自然而然说得非常虔敬,他采选一些特殊的字眼,他运用一些不是他人常说的句语,使读者看了,也感到一种虔敬的气氛:我们就说他这篇文章表现了虔敬的情操。

  我们看沈复的《闲情记趣》,文中讲到观玩小动物,讲到花卉的栽培和插供,讲到布置居室,讲到随时的游乐,琐琐屑屑,事物很多,可是随处有一种闲适的情操从字里行间流露出来,所以这一篇的基本调子可以说就是闲适。这个话好像有点玄虚,仔细想去,却很着实。试想,把蚊虫比作飞鹤,把喷烟比作青云,让蚊虫“冲烟飞鸣,作青云白鹤观”;又就小盆景夫妻两个共同品题,“此处宜设水阁,此处宜立茅亭,此处宜凿六字曰‘落花流水之间’,此可以居,此可以钓,此可以眺,胸中丘壑若将移居者然”。若不是生活态度极端闲适,哪里来这种入微入幻的想头?故而记叙这些事物的处所就是流露情操的处所。我们也可以说,因为作者有一种闲适的情操,才会有《闲情记趣》那样的一篇文章。

  对于古昔的人物和事迹,我们往往有一种怀念的心情,这种心情和怀念一个相好的朋友并不相同;对于生死无常,我们往往有一种惆怅的心情,这种心情却说不上悲伤或是哀愁;当面对着高山或是大川的时候,我们总会起一种壮伟之感;当想到了时间的悠久和空间的广大的时候,我们总会起一种杳渺之思。这些都是情操而不是情绪。把这些作为基本调子,古往今来产生了不少的好文章。

  [1]参见《基础分类》一文。——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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