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店里

作者:肖复兴 | 字数:7795
  毕业了!四年的大学生活,象马拉松长跑,终于结束了。拿到了分配的派遣证,分配的单位都很如意。他们三个人真想上哪儿喝上一盅庆祝庆祝!出学院,出胡同口,往左一拐,数三根半电线杆,那里就有一家小饭店,名字叫“小乐意”。一年半以前刚刚开张,江苏风味,松鼠黄鱼最驰名。是个最近、最理想的地方!

  走出胡同口,三个人都站住了。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既不动窝,也不开口。

  “咱们上哪儿?”瘦长个子,外号叫长脖鹿的邵玉林伸长脖子,故意地问。他分到一家化学研究所工作。入学前,他就在这家研究所工作。不过,那时刚刚从北大荒插队回来,好不容易才找到工作,在传达室值夜班看大门。现在,他要堂堂正正穿过传达室,迈上花岗岩的台阶,踏上水磨石地板的大厅,推开研究室的玻璃门,坐在新买的捷克式写字桌前办公了。大有衣锦还乡的劲头。高兴劲儿催得他最先憋不住气,开了腔。

  “对,上哪儿呢?”矮胖子冯风是三个人中年龄最大的,刚过三十,肚子却已经凸起,象上体育课用的实心球。入学前在北大荒修了六年地球,回北京后在肉联厂炸了四年丸子。同学们开玩笑,说他在炸丸子时没少偷吃,积攒下了油水,才长得这么胖。他和邵玉林同时分到研究所。正春风得意。不过,他尽量压抑自己激动的心情,平静地随和一句。

  年龄最小的周军,今年二十九岁。入学前,在北大荒呆了一年半,在家待业了两年,卖过半年大碗茶,卖过半年糖葫芦,卖过半年冰棍,在一家夜宵店卖过两年馄饨。最先报告“小乐意”饭店开张消息的就是他。他和饮食行业有着一段割不断的历史和感情。现在,他将要到商业部报到。还是离不开买卖,可这是部里面啊!和小饭店、馄饨铺可差着好几个节气呢!他不讲话,只是望着邵玉林和冯风。他,碾道的驴——听喝!

  心里都揣着明白装糊涂。三个来自北大荒的,刚刚从高等学府毕业的堂堂小伙子,竟谁也不敢往左拐,迈进那家小店。

  都想去,又都不敢去!没脸吗?象班上有的同学喝醉了,吐了人家一地,还耍酒疯,让人家打电话,叫学院保卫科来领人?还是象班上有的同学吃了,喝了,少给人家粮票和钱,反而把人家的菜碟和调羹偷回来,在学院食堂里大摇大摆地使用?没有。他们三个人没干过这份缺德的事!那为什么不敢去呢?

  天底下有许多事,有时一时半会是没法说得清楚的……

  第一次走进这家小店,是一年半前的初冬。正是一个星期二,下午没课。小周回来一提议:“老冯,大邵,‘小乐意’,新开张的!你们听听这名字,起得有水平吧?据说是请来一位原来的资本家,带领几个待业青年开的。菜炒得色香味俱全,价钱还便宜。怎么,诸位不去品尝品尝?”

  四点整,小店晚餐刚开张,三个人头一拨占据了靠火炉的雅座。小店不大,布置得干净、典雅。枝型吊灯象浮在半空中的莲花。两面墙上,一幅画,一副对联,交相辉映。画是浓墨山水,对联隶书写成,极有风趣:“客一位二位请坐,酒一两二两尽饮。”

  吃点什么呢?老邵说:“来条松鼠黄鱼,我请客。”老冯说:“得来几瓶啤酒。”小周说:“大冬天喝哪家子啤酒!”老冯反驳他:“这你就在北大荒呆的日子短了,我们在北大荒呆的时候,大烟泡刮得天地一片白,那松花江牌的啤酒都冻成了冰茬儿,一样可劲儿地生产!”“那可是真的!”老邵在北大荒呆的时间最长,颇有经验地点点头。三个人头快碰在一起,轻轻商量着,象三头蒜瓣……

  “点点儿什么菜呀,三位同志?”

  一阵轻轻的声音在他们耳边响起,客气又不媚俗,大方又有分寸。他们三个人的脑袋同时抬起。这一抬不要紧,三个人都愣住了。目光都燃烧起来,脸上都清楚地写着一句带感叹号的话:多么漂亮的姑娘!

  是漂亮。白帽下飘曳几绺刘海,衬托得脸庞更加秀气,眉眼搭配得那么协调,白净净的,简直象瓷人。至于身材不用说了,亭亭玉立这个词应该是为了她才被文人们编出来的。

  一身普通的工作服也显得格外有韵味。胸前的服务号码003号,仿佛也象一枚胸花。象谁呢?张瑜?山口百惠?栗原小卷?谁也不象。她就是她自己。一时间,在他们三个人心目中涌起的都是这样的潜台词。

  这不能怪他们。他们不是少见多怪,也决不是那种拈花惹草的轻佻者。三个人原先地位都低人一等,在北大荒混的那惨劲儿就不用说了,回到北京来,一个看大门,一个炸丸子,一个卖馄饨,也够让人撇嘴的。先后都搞过好几个对象,一一败北。象踢足球,刚过中场,还没到禁区,球就被顶了回去。姑娘们一听是看门的、炸丸子的、卖馄饨的,都摇摇头,握握手,告辞了。还怪客气的呢。这能不伤他们的心?现在,他们上学了,而且再过一年半就要毕业了,堂堂大学生了!据说全国平均一千人里面才只有一个大学生哩。好马不吃回头草。原先吹掉的姑娘曾经有几位又主动找上门来。破镜能重圆吗?笑话!他们下决心一定要找一个亮得出来的,在马路上,公园里,剧场中,让大家投来赞美目光的漂亮姑娘。让过去吹掉的那些姑娘们后悔、羡慕、目瞪口呆!三个光棍遭遇相同,目标相同,常常凑在一起,一起发泄发泄,互相参谋参谋。入学不到两年,他们三个人凑进一间宿舍里,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同学们都羡慕地说:“看,还都是从北大荒回来的,劲儿就是不一样!”

  现在,漂亮的姑娘就在面前。搞过这么多次对象,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真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象今年初夏,他们爬沟崖,爬得汗流如注,一路都只是野花野草,太平常的野景。突然,爬到玉虚观,好劲,山雾缭绕,林木葱郁,蔚为大观,令人心旷神怡!没白来!眼下,没白来这家小店!

  “同志,点点儿什么菜呀?”

  服务员又一次客气地问。这声音真甜,象一阵清得见底的溪水淙淙从心底流过。人的声音美大概是因为人的模样美。三个人心中都这样想。

  邵玉林站了起来,凑到姑娘的身旁,看她手中拿着小本本,问道:“你们这儿都有什么菜?”

  姑娘扭过头,用一支绿杆的圆珠笔敲打着小本,根本不看他。这是饭店服务员常用的标准姿势,既自尊,又不失于礼节。只是说:“菜谱就在桌子上!”

  小周从桌上抄起墨绿色塑料封皮的菜谱,笑着对邵玉林说:“老邵,你注意点儿!”

  冯风毕竟岁数大点,悠住劲儿,微微笑着,望望小周和老邵没说话。

  姑娘依然用笔敲打着小本。他们的笑声和话音,她仿佛都没听见。注意看,她秀气的鼻翼轻轻嗤了一下,那意思仿佛在说:“你们这样的,我见得多了!”

  “同志,你们点点儿什么?”

  姑娘第三次发话了。

  “啊!来条松鼠黄鱼吧……”

  “再来盘炸鱿鱼卷……”

  “再来三瓶啤酒,半斤红葡萄酒……”

  他们稀里糊涂点了一桌子酒菜。一算账,小二十块钱,这才想起摸钱包,一个个都瘪的。翻遍了所有的衣兜,连钢镚儿都凑出来了,还差三块七。好尴尬哟!最后,幸亏小周发现这月新发的助学金还在书包里,拿出来交给了姑娘。姑娘不动声色,接过钱,找好钱,端上菜,翩翩而去,象一只白蝴蝶,在铺满白色台布的桌子之间轻盈地飞翔……

  第二个星期二,下午没课。准时四点,小店刚开门,他们三个人又光临了。

  这一个星期,姑娘的身影同时在三个人脑海里盘桓。谁也不对谁说,都在各自心底藏着。白天,课紧、脑瓜子不得空。夜晚,熄灯之后,就听三个人的床板都在吱吜吜地响……

  星期二四点钟前,小周挑头,不说去小店,只说了声:“我想出去遛遛,你们二位去不去?”

  老邵说:“上午四节课,上得我脑仁儿都疼了。我正想出去换换脑子!”

  老冯最油,说:“那我只好舍命陪君子喽,跟你们一起遛达一圈了!”

  鬼使神差,出胡同口,往左一拐,数三根半电线杆,小店象磁石。

  “点点儿什么菜呀?三位同志!”

  依然是这甜甜的声音。他们不是凭声音,而是凭感觉,是内心的生物感应,知道姑娘走了过来,在问话。他们望着她。她依然歪着头,用那支绿杆圆珠笔敲打着小本本,瞅也不瞅他们。好个高傲的公主!他们三个人心中说。是赞扬?还是责备?天知道!

  又是稀里糊涂要了一桌酒和菜。又是稀里糊涂吃完了。又是一个星期的心往神驰,各自在心中编织着痴情的图案。

  第三个星期二,三个人心照不宣,又结伴来到小店。姑娘拿着那支绿杆圆珠笔和小本本从后面出来,轻柔得象阵风,飘逸得象片云。望见他们三位又坐在老位置上,她的脚步犹豫了一下,象朵雪浪花碰到一块礁石。不过,她还是走到他们的桌前。

  “点点儿什么菜?”

  她的话音有一股焦躁,但仍然是甜甜的,不过是加了点盐。三个人的目光象聚光灯,同时落在她的脸上。她感觉到了,漂亮的眉峰微微一蹙,手中的笔停止了敲打。

  三个人要完了菜和酒。

  “对不起,啤酒没有。请用点别的吧!”话说得依然客气、得体、稳重、老练。服务员中有这样风度和素养的真是太少了。不少女服务员态度横得象窦尔敦。

  “没有就算了!”三个人的目光依然落在姑娘的脸上,象三只鸟停在烂漫的花枝上不肯飞去。

  姑娘的眉头竖起一座小山,转身而去,走进后面的厨房。厨房团团的蒸气吞没了她,象白云遮住了山岫。

  三个人开始静静地等。谁也没有说话。平常,个个都赛得过四个喇叭的立体声录音机。现在,却静得出奇,谁也不望谁,都只望着厨房的出口处,等待着姑娘端出菜来。等啊,等呵,谁知道这次等的时间这么长。别人的菜都先后端了上来,天不知不觉都黑了下来,他们的菜还没端上来。往常,姑娘端菜麻利得很呀!这回怎么啦?

  “问问去吧!”老邵建议,却不动窝。

  老冯沉得住气,双手托腮,不讲话。

  “我去!”小周腾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刚要走,一位五十多岁胖胖的老师傅端出一盘鱼走到他们桌前,叫道:“松鼠黄鱼!”鱼摆在桌子当中,老师傅冲他们微微一笑,“让三位久等了,其他菜这随后就到!”

  怎么是他端上菜来?姑娘呢?他也许就是小店聘请来帮助经营操持的那位原来的资本家?

  不一会儿,还是这位老师傅,把其他菜端上了桌。一直到菜吃光了,他们三个人也没见姑娘再出来。他们只得离开了小店。走在大街上,街灯朦胧。他们的心也弥漫着一团雾霭……

  他们有着难得的韧性,象入学前在艰苦中发奋读书,象入学后在紧张中刻苦用功,他们都曾咬过不少苦果子,都没能难倒他们。又一个星期二,三个人又去了。

  姑娘不在。迎接他们的还是那位胖胖的笑容可掬的老师傅。

  再一个星期二,他们又去了。姑娘又不在,迎接他们的还是那位老师傅。

  事不过三!

  又到了星期二下午,小周说:“你们还去不去?”

  老冯不语。

  老邵泄气:“算了吧,人家是有意躲着咱们呐!咱们别找不自在!”

  小周慷慨激昂地说:“这才是好姑娘!不象有的姑娘,还不认识呢,就眉来眼去了!这叫对咱们的考验!”

  “好!小周最经得住考验!我舍命陪君子!”老冯站起了身。

  三个人又来到了小店里。姑娘依然不在。莫非病了?还是调走了?

  这一回,他们没有坐下来吃饭,扫兴地走了。他们有点惘然若失,心象天上悠悠的云朵,飞又飞不走,飘又飘不下来。快出门时,小周不死心,往厨房一拐,钻进团团蒸气中,想看看里面究竟有没有这位姑娘。忽然,他象发现了新**,高兴地跑了出来,拽着老邵和老冯说:“来,快看!”

  原来是厨房出口处的墙上贴着一张小店职工考勤表。这几个星期二休息的只有一个人:003号,尤静。而同样是这位尤静,在前面几个星期休息的时间却是星期三。他们数了数,正好是六个星期,恰恰是他们头一次到小店之前。尤静!不用问,就是她!三个人谁也没说话,可又都想到一块去了,唉,人家八成以为我们是流氓、小晃、胡同串子,看中了她,找她的麻烦来了吧?所以,她特意把三个人常来的星期二错过去?好个有心计的姑娘!我们是那号的人吗?是想逢场作戏,占点便宜,只是和她逗逗闷子?不!我们是正经的大学生呀!是……三个人对望了一下,那表情既委屈又尴尬,可谁也没说什么。

  走出小店,天空正飘洒下细碎的小雪花,一片片,扑打在他们的脸上,钻进他们的衣领里,一晃就不见了,化了,化作一团温馨的热气。多么洁白的雪花!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花!在天空中跳着芭蕾舞?还是碰撞着响起无声的音乐?不管是什么,都是美的,纯洁的!三个人意外发现了考勤表的秘密,心境一下子变得明朗、纯净了许多。几乎破碎的梦,又变幻起新的、迷人的光环……

  第二天,星期三,下午有四节课。上了两节,三个人偷偷溜出教室,跑出校门,拐过胡同口,来到小店里。越是轻易得不到的,偏偏越有着强烈的吸引力。入学快三年,他们第一次旷课了。

  这一次,他们的身上都戴上了学院的校徽。白牌牌,红字字,显眼,闪亮。前几次,怎么忘了带上它了呢?

  他们又坐在了老地方。充满着信心,洋溢着自信。

  姑娘从厨房出口处出来了,象演员从后台走出亮了相。她顿时一愣。这真是甩不掉的三帖狗皮膏药!她心中一定这样骂着。他们看见她弯弯玲珑的嘴角在动。硬着头皮,她还是走过来了。她的眼睛扫了他们一下,突然一亮。啊!胸前的白牌牌起了作用。那是通行证。

  “点点儿什么菜呀,三位同志?”声音柔和了,甜美了,嘴里象含着一块水果糖。他们三个人是这样感觉。主观感觉有时可以改变客观效果。

  姑娘的态度确实改变了。当菜上齐后,她微微含笑,对他们三人说道:“你们三位都是大学生呀!”

  他们猜得到她要说什么:“真对不起,我……”老邵打断了她的话,站了起来,连连摆手说:“没关系的!没关系的!”

  姑娘望了他一眼,没再讲话,笑笑,翩然退去了。那笑,是友好的。

  “哈哈!老邵又站起来了,你可得注意点儿啊!”小周打趣道。他想起第一次到小店来时老邵那激动的样子。

  老冯嘿嘿笑了起来。

  三个人来小店这么多次,头一次这么高兴。虽然,一连几个星期二总到这里连吃带喝,他们三个穷大学生都有点钱紧。每天的早点都免了,中午的菜也由甲级菜节省到一个五分钱的熬白菜。现在,云散了,以往的烦恼飞走了,熬白菜化作了眼前的松鼠黄鱼!酒喝光了,请姑娘再给添了三两。他们仿佛打了一个胜仗。这回,象足球终于盘进禁区,就等找准机会,凌空一脚射门了。

  机会就在眼前。

  元旦到了。学院要组织一场舞会。同学们纷纷邀请自己的男朋女友来痛快地狂欢一场。

  小周拿着一张漂亮的贺年片跑进宿舍,冲老邵和老冯说:“我写了一张贺年片,你们谁敢到小店里当面送给她,请她来参加咱们的舞会?”

  老邵接过贺年片一看,上面写着:“尤静同志,敬请参加我院的新年联欢晚会。”下面没落款。

  “怎么样?谁敢去请?下面签上名,这事八字就有一撇了!”小周继续说。

  老邵把贺年片递给了老冯。老冯看完,递还给小周。

  “怎么?你们都不写?”

  “你呢?”老冯反问他。

  “我写。”

  “慢着!我得问你,你想成熟了没有?你如果真正想和她交朋友,而且是交到底,那么就写!郑重其事地邀请人家来!”

  “我……”小周沉吟了。

  老邵伸长了脖子,望着窗外。

  “这些天,我反复想过这个问题了。刚开始,我们脑子里都有些发热。冷静下来思考思考,这事可不是小孩过家家!人长得漂亮,没挑的!可是,工作呢?小店里的服务员!你想过吗?以后怎么办?你想过吗?我们千万别把自己的生活搞得复杂化了!”

  大家都卡壳了。

  老冯毕竟年长一些,说话打得起分量。漂亮,素养,风度……都有。还缺少点儿,最重要的一点儿。姑娘放在了他们心的天平上了。人和人是有差异的。这正如他们化学课学过的,同样是一个氢原子,和一个相同的共价键的氢原子结合,就可以变成人类珍贵、工业上极为重要的氢气,连火箭运行时也需要它的液体:液氢。而和一个不相同的原子,比如氧结合,只能变成人类的大路货——水。他们是大学生,是尝受了人生况味,北大荒……待业……看大门、炸丸子、卖馄饨……往事不堪回首呀!经历了几年颠簸,奋斗了几年,才终于摆脱了原先地位的大学生。他们不愿意重新回到大路货一面去。他们心中设立了一架不容倾斜的天平。

  三个人谁也没有签字。贺年片没有人敢亲自送给姑娘。他们是那样自信,仿佛贺年片一送出去,姑娘就会求之不得,欣然允诺,象一只小鸟,欢快地飞进他们这一片幽深的树林。

  新年晚会开始了。他们惊讶了。晚会上竟然出现了这位姑娘!还是戴着那顶白帽子,额前飘动着一绺刘海。还是穿着那件003号的工作服,亭亭玉立地站在了那里,背后是那位胖胖的老师傅。原来,她是和小店的几位师傅特意送饭上门,为晚会送夜宵来的。热腾腾的包子,外带酒、汽水和香烟、奶糖。想得真周到!

  “同学们,‘小乐意’饭店是待业青年新组织起来的,今天雪里送炭,服务到家,为我们的新年晚会增加了色彩。我们感谢他们!我们当中不少原先也都是待业青年出身,我们和她们的心是相通的。下面,奏一段《蓝色的多瑙河》,咱们邀请她们跳一段,表达表达咱们的谢意!”

  是学生会主席在乐队前的麦克风旁边热情洋溢地讲话。

  轻快的乐曲奏起来了,流水一般荡漾。学生会主席带头邀请尤静跳舞。她望了望身后的胖师傅。胖师傅冲她含笑点点头,从她手中接过卖包子的夹子。她伸出了手臂,脚踏上了节拍。她跳得真好!比舞会上所有的人都好!象一阵风,象一串跳跃的音符。她开朗地笑着,旋转着,象一位白衣仙子,白色的工作服变成袅袅的云朵。全场人为她和她的伙伴们鼓掌,许多人纷纷邀请她跳舞。

  可是,邵玉林、冯风和小周三个人,谁也不敢邀请她跳舞,也不敢买她的包子、汽水或酒。以往的热情哪儿去了?勇气哪儿去了?都被深深的思索的波涛淹没了。单纯让位给复杂。美丽让位给职业。今天让位给将来。是啊,将来是重要的。三个人分别悄悄地溜出了晚会会场。悠扬动听的乐曲甩在了身后。他们失去了今天……

  今天。明天……春天……夏天……一年半过去了。现在,又是一个夏天,三个人徘徊在“小乐意”饭店前面。往左一拐,走三根半电线杆,就可以迈进小店。他们竟然踌躇不前了。自从那个新年晚会之后,他们再也没有去过小店。那是一幅以往漂亮的画,时过境迁,逐渐被他们忘却了。现在,他们想庆祝毕业分配走向一个崭新的、理想的生活时,又想起了小店。可又谁都不敢进了。仿佛他们干了什么对不起那位漂亮服务员的事情一样。其实,没有。爱的乐曲仅仅是前奏,而且仅仅是在他们心中奏响,就戛然而止了。他们不欠姑娘什么。他们没有对姑娘有过什么表示,也没有过什么举动。可是,他们的内心却有了负荷。这是难以说得清楚的。就象那一幅漂亮的画,他们又想起来了,已经落上了灰尘。这灰尘是他们给弄上的。这真是一个蹩脚的比喻。没办法,他们的心一时有些乱……

  可是,这幅漂亮的画毕竟又重新展现在眼前,又闪烁了光彩,又具有了魅力,吸引着他们想去看一看。不为什么,只是想看一看。看一看它有什么变化,然后和它道个别,分手了,彼此友好,而且还保留着一段往事的回忆。真的,既然已经想起了她,为什么不进去看看?把廉价的虚荣心丢掉吧!怀着种种解释得通的复杂心情,他们三个人推开了小店的大门。小店风光依然,枝型吊灯还是那样舒展着花瓣,浓墨山水画还是那样气度非凡,别致的隶书书写的对联还是那样醒人眼目。

  只是姑娘不在了……

  迎接他们的是那位胖胖的老师傅。他们又要了一盘松鼠黄鱼,一盘炸鱿鱼卷,三瓶啤酒……又是满满一桌丰盛喷香的酒和菜。

  姑娘哪儿去了呢?生活,真是万象更新。每时每刻都会出现奇迹。这样漂亮的姑娘一定会有人爱的。也许,她已经爱上了人?奇迹正在她身上出现吧?不会又是休息了吧?

  当上最后一道菜时,小周禁不住问那位老师傅:“请问您店里有一位叫尤静的同志哪儿去了呢?”

  “哦,她呀,去年夏天就考上大学,走啦!”

  老师傅说完,一脸春风,高兴得象他自己考上了大学一样,走去了。

  这是一个好消息。为什么他们三个人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他们原先有那么多学问,那么多弯弯绕、花花道的脑瓜,一下子显得空荡荡,象搬空的房间?满桌喷香的酒菜似乎都失去了味道。他们毕业了。她上学了。他们结束了。她刚刚开始。生活,给予他们多少,又失去了多少?往往可以得到的,却失之于交臂。一瞬间的事,化作终身的遗憾。怨谁呢?

  “啪”!老师傅按动了小店里的电钮。枝型吊灯倏地全都亮了。亮得直刺眼睛。天什么时候黑了?

  一九八二年八月于戏剧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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