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在春夜

作者:肖复兴 | 字数:7934
  天擦黑的时候,梁云找到了这幢十一层的高楼。楼真漂亮,浅灰色的墙,奶黄色的窗,楼前一排刚刚吐青泛绿的杨柳迎风摇曳着袅娜的枝条,色彩搭配得这样协调。梁云象走进一幅水彩画里。

  要不是火车站前旅馆介绍处那一个窄小的窗口里滑出一张小白纸片:旅馆客满,介绍她到一个澡塘子去住,也许,梁云就不到这幢大楼里打搅人家了。北京人真欺生,这么大的城市楞没有一家旅馆的铺位空着,梁云不信。她是第一次从北大荒那个偏僻的小村落来到北京出差。一个孤身女子去住洗澡塘子,她害怕。她忽然想起了郑致民和娄莉莉。九年前,他们二位还在北大荒插队呢。临回北京那一天,他们对梁云说:“以后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尽管说话!”“以后要是到北京去,一定找我们去!喏,这是我家的地址。”郑致民还把一个写着他家地址和他俩名字的日记本送给了梁云。日记本真好看,天蓝色的塑料封皮,上面印着北京火车站高大的钟楼,一群雨燕正从楼顶飞向金灿灿的太阳。扉页写着他们名字的一角,是一束丁香花的图案,画得真漂亮。梁云憧憬着。“我哪能去你们大北京?做梦吧!”她曾经这样对他们说。今天,她真的来了,就要见到他们二位了!

  梁云的心跳加快。她没有坐电梯,她不愿意让人家象看从动物园里跑出来的一头大象那样看她。她宁可一步一步上楼梯,登上了最高的一层。

  他们二位还能认出我来吗?九年前,梁云还是一个小姑娘呢,刚刚十四岁呀!他们肯定认不出我来了,我一定认得出他们俩。梁云想到这儿,不知为什么微微笑了。

  郑致民和娄莉莉都是梁云她们农场子弟中学的老师。一个教语文,一个教数学。那一年,梁云刚刚上初一。她特别喜欢听他们俩人的课。郑致民讲起课来有声有色,话滔滔不绝,象孔雀开屏,那样色彩斑斓,那样吸引人。娄莉莉讲数学清晰、简洁,和郑致民相比,一个热情,一个娴静。一个象火,一个象水,都富于魅力。尤其是娄莉莉在黑板上画圆,根本不用圆规,拿起粉笔一气呵成,还真圆!就这一手,足足使梁云眨巴眨巴小眼睛,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学校的后面是一片小白桦林。春天,树长出一片片绿叶,象摇着一只只绿色的小手,迎风拍着巴掌。那白色、修长的树杆,一棵挨一棵,显得那么亲密,又生气勃勃。雨后,林子里的一簇簇蘑菇象一个个小白胖娃娃。鸟儿鸣叫着,象滴下一滴滴透明、晶莹的露水珠。每天放学,梁云都爱从这片小白桦树林钻过,抄近路回家。

  这一天,她上完晚自习,又穿过这片小白桦林时,她看见一株小白桦下有一对紧紧倚偎在一起的人影。呵,一个男的,穿着蓝色的毛衣。一个女的,披着红色的纱巾。呵,他们在轻轻地亲吻,雨点似的,一个接一个。梁云羞死了,好象那一个个的吻落在了她的脸上。她赶紧跑开,心突突直跳。该死!一个陈年的枯树杈子绊了她一跤。声响惊动了这一对恋人,他们跑过来扶起梁云。梁云看清了,原来是她的两位最敬佩的老师:郑致民和娄莉莉。

  这个温馨的春夜,梁云怎么也忘不了。真象传说中动情的画面。洁白的白桦林,嫩绿的树叶叶,溶溶的月光,轻轻的风儿……梁云深深地为他们俩人祝福着……

  现在,房门到了。梁云不放心,从书包里又掏出那本印着北京站钟楼的天蓝色日记本,看着上面记着的房门号码。没错,就是这儿。她轻轻地敲了敲门。

  出来开门的会是谁呢?郑致民?还是娄莉莉?九年了,他们幸福地在北京度过了九年的时光。他们一定幸福!从那个北大荒的春夜里就可以看得出。梁云还没有搞对象。不过,她想好了,如果有了称心如意的,一定和他也到那片小白桦林里去,轻轻地吻几下。那里每一棵树干,每一片绿叶,每一缕月光,每一声鸟鸣,都会做为他们爱情的见证,祝福着他们,保佑着他们的!一定!那里是一片童话的世界,纯洁、真诚,水晶般澄净、透明……想到哪儿去了?八字还没有一撇呢。她的心怦怦地跳了。

  谁来开门?怎么还不开?他们在屋里正忙呢?还是又在密密地偷吻?真羡慕他们,也嫉妒。多么好的一对比翼鸟,一朵并蒂莲呀!

  门开了。门缝里露出一个小姑娘圆圆的脸庞,也就五六岁吧?是他们的孩子?象谁?郑致民?还是娄莉莉?谁也不象。不过,长得真可爱,尤其是一双大眼睛,象蓄满两泓深深的泉水。

  “您找谁呀?”小姑娘问道。

  “郑致民住在这儿吧?”

  “妈妈!找爸爸的!”

  啊!娄莉莉在家。我听见水泥地板上一串轻脆的高跟鞋得得声。

  “您找谁呀?”

  梁云失望了。是一位陌生的女人。梁云以为找错了门,忙说:“郑致民住在这儿吗?”

  “对!住这儿。请进吧!”

  梁云愣住了。不知怎样走进了门。

  这是一单元三居室的房子,走廊、厨房、厕所、配套齐全。梁云被领进一间最大的屋子,摆设得真豪华,席梦思的软床,落地灯,写字台,沙发,墙角上一个高高的三角花架上摆着一束五颜六色的花,只可惜是塑料花。在靠床头的墙壁上摆放着一家彩色的全家福,两个年轻人中间搂着刚才那个小姑娘,男的是郑致民,女的就是刚才开门时见到的人。原来郑致民没有和娄莉莉结婚!象小时候听大人讲故事,总希望听到一个美好的结尾,结果却听到一个意外的、不怎么样的结尾一样,梁云的心里酸楚楚的,冲淡了刚才那美好的回忆,连同那个北大荒温馨的春夜也失去了光彩。梁云开始打量起这个成为娄莉莉在这个家庭位置的人:淡淡的眉毛,弯弯的小嘴,瘦长的个挑儿,穿一件镶着各种颜色光片的肉色青裹领毛衣。呵,她也正打量着自己呢。

  “您是从哪里来呀?”

  “北大荒。”

  “贵姓?”

  “姓梁。”

  “梁?怎么没听致民说起过呀!”

  ……

  她们俩人象打着一个软囊囊的球,推出去了事,没有一点兴致。不知怎么搞的,梁云觉得她一点儿也不美,比娄莉莉差远了。为什么郑致民最后选中了她?娄莉莉呢?娄莉莉现在在哪儿呢?

  “您坐会儿吧!”她系上围裙进厨房了。那个小姑娘坐在一个小板凳上看一本连环画,连眼皮都不带夹梁云一下。北京的小孩也学会欺生,瞅不起外乡人了吗?

  不一会儿,厨房里飘出了菜香。香味象长上了翅膀,直飞进梁云的鼻子里。下午下的火车,中午在火车上卖的盒饭,几片大肥肉吓得梁云没敢买。那时候没觉得饿,现在,肚子咕咕叫了。那香味真诱人……

  屋里静得很,没有人理梁云,好象把她忘了。小姑娘只顾她的连环画。她妈妈只顾她的菜。梁云真觉得难受。她忍受不了这种难堪的安静。她真想起身告辞了。可是,一想那澡塘子,她又坐稳了。再说呢,都已经到了这儿,还没见到郑致民呢!既来之,则安之,再忍受一会儿吧,郑致民回来也许就好了,起码不会对她这样冷淡了吧?要知道,别看梁云小,秤砣虽小压千斤呢!曾经帮助过郑致民出过大力呢!郑致民会忘记吗?那正是在他人生关键的三岔口上呀……

  九年前,郑致民和娄莉莉想办困退回北京。那时候,知识青年都象炒熟的豆,一个个往外蹦。娄莉莉倒是证明齐全,符合条件。她的老母亲去世,家里只剩下一个退休的老父亲,独生女儿当然可以照顾。郑致民条件不够,在北京,他还有一个姐姐呀!怎么办呢?他们俩象热锅上的蚂蚁。那时,梁云才十四岁,还不大懂事。不过,她隐隐约约听大人们说,娄莉莉的肚子里有了,一天天在显山显水。在这儿赶紧结婚吧,以后调回北京更困难了。他们恨不得麻利儿地办好手续,立刻回北京结婚。他们俩人没工夫再去那片小白桦林了,天天向梁云家里跑。梁云的爸爸是农场管人事的副场长呀,那枚主宰他们俩人命运的红章章就握在场长大人的手里呀!鞋跟子磨平了,门槛子踩矮了,得到的答复是不行,连娄莉莉都不批准。

  梁云那时真恨爸爸。干嘛呀?卡着人家不让走。说实话,她也不舍得他们俩人走。他们讲课讲得多动听呀!他们走了,谁再能讲那动听的故事?谁再能不用圆规画出那么好的圆来?可是,她太爱他们俩人了,太崇拜他们俩人。这种心情又驱使着她想帮忙,让他们俩人快远走高飞。

  爸爸象郑致民讲过的《渔夫和金鱼的故事》里的老太婆,贪得很,想趁知识青年回城的节骨眼捞一把。这,连梁云都看出来了,郑致民和娄莉莉会没看出来吗?为什么他们只送来两瓶酒呢?分量太轻了,打不起砣呀!爸爸的床底下好酒有的是。他根本看不起眼呢。太多了,数都数不过来呢。

  一天,放学回家,梁云穿过小白桦林回家,忽然听见一棵白桦树下有人说话:

  “你看怎么办吧?副场长的胃口大着呢!”

  “怎么办呢!这个月的工资都光光的啦!”

  是郑致民和娄莉莉!两个可怜的人!这次在小白桦林里,可没有那个春夜里充满着柔情蜜意呀!

  “要不,把我箱子里那件呢外套卖了吧!”是娄莉莉在说,“小玲一直想要买呢!”

  呵!卖衣服,来填爸爸的无底洞?

  “那这次买什么呢?”

  “买贵重一点儿的吧!梁副场长喜欢抽烟,带嘴儿的!”

  爸爸呀,爸爸!梁云恨不得骂爸爸!她没敢,也没脸惊动他们俩人,绕着一棵棵白桦树,悄悄走回了家。

  第二天一清早,梁云把郑致民和娄莉莉从办公室悄悄叫了出来,一直走到小白桦林,在一棵粗壮的白桦树下,她从书包里掏出了两条牡丹过滤嘴香烟。

  “干嘛?你这是干嘛?”郑致民和娄莉莉的眼睛都瞪得象铜铃那么大。

  本来,梁云想说早已编好的一套话:“听说你们不教我了,这是我特意送给两位老师的。”可是,一到嘴边,话又打了弯,真正说出来的还是心里话:“娄老师,您别卖衣服!就拿这个给我爸爸吧!我爸爸,真没良心!真没法办!”说着,梁云竟然哭了起来。她真是一个爱哭的孩子!

  “你这是从哪儿弄来的呀?”

  “我爸爸那儿。反正他也没个数,都不是干净的!”

  “那怎么行呢?”

  “怎么不行?娄老师,您卖了外套也不够呀!我爸爸贪心着呢!总卖东西不是个法子呀!”

  梁云死说活说,把两条香烟塞给了郑致民和娄莉莉,转身跑出了小白桦林。小白桦林呵,你藏着爱情,也藏着苦恼,还藏着这不干净的交易!从这儿以后,梁云对小白桦林有了另一种感情。她觉得它不那么纯洁了,象自己一样……

  就这样,小白桦林里成了她和郑致民、娄莉莉相会的地方。每一次,梁云都从爸爸那里偷来东西,送给他们俩人。他们俩人再去送给笑**的爸爸。郑致民和娄莉莉每一次都说了无尽的话感激她。听着这些话,她象针扎一样难受。她觉得自己是贼,爸爸也是贼,小白桦林里每一株树都是贼!她常常在一阵激动之中睡不安稳。那些从自己家中偷走,又原封不动地回到自己家中的那些香烟、酒、皮鞋、半导体……一件件闯进她的梦中,变成一块块的大石头,砸在心窝上,把她吓醒,后背出了一身冷汗。

  终于,这些东西撬开了爸爸的嘴,他答应放郑致民和娄莉莉回北京。他们俩人那份高兴呀!他们把梁云约到小白桦林,送给她那本印着北京站钟楼,写着他们俩姓名和地址的日记本。扉页一角的丁香花开得正旺……

  “没有什么可送的!礼轻人意重吧!可惜,回北京结婚时,你参加不了啦!”娄莉莉搂着梁云说,眼睛里滚落出一颗颗晶莹的泪珠,打在梁云的脸蛋上。

  “我真不知该怎么谢谢你!小梁云,我会一辈子记住你的!永远记住北大荒有这样一个善良的小姑娘……”郑致民这样对梁云说。他说得激动万分,象在朗诵一首诗。

  房门不知怎么开了,进来一个人,刚走到走廊里,就风风火火地喊:“阿芳!快点儿准备点饭,呆会儿尹局长要来咱家!”

  啊!是郑致民!是他的声音!九年没见了,还能听得出来。当年,他讲过多少次课啊!耳膜就是录音机!

  那个叫阿芳的女人走出了厨房,在走廊里大概在帮他拿东西。梁云听见瓶子叮当当的响声。

  “尹局长一来咱家,你调到局政工科的事就有门儿!”是阿芳的声音。

  “今儿两条牡丹过滤一递,尹局长的长乎脸一下子变圆!”是郑致民的声音。

  “哎!这屋里还有一个人等你呢!”

  “什么人?”

  “一个女的,说是从北大荒来的!别是你的旧**吧!”

  “瞎说什么呀!旧**只有娄莉莉一个,现在快成了红眼仇人啦!”

  “快去看看吧!”

  “姓什么?”

  “姓梁。”

  “梁?”

  一边说着,郑致民走进了屋。梁云站了起来,心早已激动了。九年没见了,郑致民身体明显在发福,渐渐凸起的腹部,整齐笔挺的西装,使他有几分象位大干部。他知道我来了,一定也很激动,梁云想象着这激动的会面。

  “你是……”

  啊!他没有认出来。他忘了。是啊,九年前,梁云还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呢。女大十八变嘛,难怪他认不出来了。梁云赶紧说:“我是梁云呀!”

  “梁云?”

  郑致民微微蹙起眉头。他忘了。忘得干干净净。梁云扫兴了。回到了北京,他忘记了北大荒的小姑娘。

  “!我想起来了!梁云,副场长的千金!”他忽然笑了起来,呵呵的笑声震得满屋子响。

  小姑娘正搂着他的脖子,呆呆地望着梁云。“快叫阿姨!”郑致民对孩子说。

  小姑娘忸怩地叫了声“阿姨”,就跳下地,跑到厨房找她妈妈去了。

  “好呵!真没想到你来了!太好了!……”郑致民一边摆着一个折叠圆桌,一边对梁云说,“怎么样?住下了吗?”

  梁云告诉了他,她没找到地方住。本来她想说:“想在你这儿住两天。”可是,她没说。

  郑致民也没再问,而是把话转向了厨房:“阿芳,尹局长可是四川人,别忘了多搁辣的,把你的鱼香肉丝和东安子鸡的拿手好戏亮出来呀!”说罢,他又转过脸,笑**地对梁云说:“来,你这屋坐吧!真对不起,今儿要来客人!”

  梁云被领进了另一间小屋,这大概是小姑娘住的。一张小床上摆满了玩具盒小人书。郑致民又忙别的去了。小姑娘溜进屋,大概是和梁云熟一点儿了,拉着梁云的手,非要和她一起玩那个上发条的大象推车。

  车在旋转着,神气十足的大象头顶上一把五彩的伞也在旋转着,车上两只小鸭子嘎嘎地叫着。“真好玩!真好玩!”孩子高兴地叫着。忽然,梁云听见厨房里有人在议论她。虽然声音很低,车又很响,她依然听见了。

  “尹局长马上就要来了,你们那位北大荒的相好的怎么办?一块儿吃?”

  “你瞎扯葫芦乱扯瓢说什么呀!”

  “我可告诉你,她上桌,我退席……”

  “你小点儿声好不好!呆会儿我跟她说去!”

  一下子,梁云象跌入冰窖里。大象推车停住不走了。小姑娘正在拉她的手:“姨!帮我上上弦!”她没有听见。她的脑子里嗡嗡的,象闯进一窝黄蜂。原来九年来,一直保存在心中,她细心、钟情勾勒、描画的这次相逢,竟象经不得时间磕碰的细瓷器,已经摔碎了。大象推车上了弦,还能继续走。她和郑致民,这个以前她所敬佩的老师的一切美好回忆,到此中断,再也不会往前走了。梁云愣愣地望着窗外已经暗下去的夜空。她看见了星星,看见了月亮,看见了微风中的柳枝。她却看不见了那一片小白桦林。

  郑致民走进屋里来的时候,梁云没有发觉。“梁云!”郑致民叫了一声。

  “啊!”梁云如梦方醒。她象被弹簧弹了一下,倏地从床上弹起。在郑致民还没有开口的时候,她已经脱口而出:“我该走了!”

  “刚来,着什么急!马上就吃饭了嘛!”

  郑致民挽留着。不知怎么搞的,梁云忽然看见他的脸上有一块油灰,大概是刚才在厨房里蹭的。梁云觉得他有些滑稽、好笑。这一块黑乎乎的油灰正好贴在太阳穴上,象过去老太太脑门上贴的一块膏药。

  “不啦!我吃过了!”梁云尽量不让自己笑出声来,平静地说。

  “不!我不让阿姨走!我让阿姨吃饭。”小姑娘倒是一片真心。小姑娘永远是一片真心的。她太小,太不懂事。阿芳把她拽走了。

  梁云推开了房门,郑致民笑着说:“真对不住你!今天要来一个客人,我就不远送了。你住在哪儿,呆会儿我去看你!”他大概忘了刚才梁云告诉了他还没有找到地方。他不等梁云回答,马上又说:“走好!左边有电梯!坐电梯吧,快点儿!”

  “啪!”门可关上了。终于看不见他那张粘着油灰的脸了。梁云松了一口气。只可惜忘了问娄莉莉在哪儿了。她想回去再问问。可是,真不愿再敲那个门,再见那张粘着油灰的脸了。

  离开这幢高楼,走在大街上,夜风吹来远处不知什么花清新的香味,梁云的心中茫然若失。浓浓的夜色,携来着一街灯火,和湿漉漉的晚雾,向她扑来。她觉得有些冷,似乎北京的春夜比北大荒还要凉些。

  今晚,住在哪儿呢?只好住在澡塘子里了。梁云从衣兜里掏出了旅馆介绍处写给她的那张小白纸片,纸片揉皱了,她展平,凑在路灯下看清了地址,向十字路口的交通警察问清了路,便坐上公共汽车向这个叫做清华池的澡塘子奔去。在车上,她还在想,洗澡的地方怎么睡人呢?北京城,真是什么怪事都有。赶紧,办完了事,走人!此地不可久留。

  清华池可找到了,它在一个漆黑的小胡同里。大概快九点钟了,走起道来,比走在北大荒的旷野上还吓人。在一扇亮着灯光的服务台窗口前,梁云把旅馆介绍处的那张小白纸片递了进去。没有用多说话,里面递出一个大本,住宿登记。姓名,性别,职务,单位,来自何方,去往哪里……应有尽有。梁云一一填写好,把本子又塞进窗口的时候,里面暴出一声激动地叫喊:“梁云!”梁云正莫名其妙,里面已经一阵风似地跑出一个人,紧紧搂住她的肩头,叫道:“梁云,你不认识我了?”

  梁云定睛一看:是娄莉莉,一身白色服装,服务员打扮。瘦了,老了,眼角都冒出了鱼尾纹。整个身躯好象比在北大荒时小了整整一圈。

  “真没想到,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娄莉莉兴奋地说,“走!到我家去住吧!这个澡塘子挤得快成沙丁鱼罐头了!”不容分说,她请了假,推上她的自行车,让梁云坐在后车架子上,一路顺风,穿大街,过小巷,带梁云到了家。

  这是一个北京的典型大杂院,到处是雨后蘑菇般新盖起的小房。绕着弯,贴着墙,曲曲弯弯,好容易才到了后院娄莉莉的屋子,里外两间。里面黑了灯。“我爸爸睡了,咱俩就凑乎在这外屋挤吧!”她拧亮灯,轻轻对梁云说。外屋挺窄吧,只有一张单人床,一个小橱柜,和一个洗脸盆架。她替梁云打好一盆热水:“快洗洗,烫烫脚,解解乏,坐了几宿火车了,怪累得慌的!”

  “你一定没吃饭吧?你先洗,我去做。火就在外面,一捅就着,快着呢!”娄莉莉不停地说着,忙着。

  梁云洗完脸,烫完脚,吃完了一大碗热腾腾的挂面,娄莉莉已经把床铺好,对梁云说:“就在这儿挤吧!金窝银窝不如自己土窝。你就把这儿当做你的家!”

  她们俩人钻进一个被窝里,彼此的脸上都能感到对方的呼吸,心一下子贴近起来。梁云很想告诉娄莉莉刚才在郑致民家中所经历的一切。可是,她忍了忍,没有讲。娄莉莉一定很痛苦。从现在情况来看,她还是一个人呢。人家郑致民的小姑娘都五岁了呀!可是,梁云又很想知道她和郑致民回北京是怎样吹的,以致使她的位置让那个阿芳取代了?只是,梁云不知怎么开口问好。

  “你有对象了吧?”娄莉莉在问。

  “没有。你呢?”

  娄莉莉没有回答。沉默。小屋里屋顶真矮,仿佛随时都有压下来的可能。

  “你这次来北京不准备见见郑致民吗?”娄莉莉在问。

  梁云没有回答。她感觉到娄莉莉的胸脯一起一伏,急剧地,象一股股波浪。

  “你应该去见见他!他走了红运了!娶了一个处长的千金。听说现在正在进攻一位局长呢!”

  “当初你们不是挺好的吗?为什么吹呢?”梁云扳住了娄莉莉的肩头。

  “为什么?你看看我的家就知道了。他想往上爬呀,得找一个当官的小姐呀!我算什么呀!爸爸,一个穷工人。我呢,看澡塘子的!他可以呀,借他老婆的光,现在听说要调到什么局里政工科当副科长呢!”

  “孩子呢?在北大荒时,你不……”梁云小心翼翼地说,生怕触伤了她的自尊心。

  “从北大荒回北京,一路颠簸,到家就流产了。他就更有恃无恐了!嗐,别提了……”

  长久,她们俩人都不再讲话。

  “你爸爸呢?现在混得还好吧?”娄莉莉打破了这难堪的沉默。

  “别提他了,这次正清理经济问题呢!他呀,够一呛!我这次是请求了半天才请求来出这趟差,也是躲个清静,不愿看他丢人现眼!”

  “我说一句话,你别不爱听,不干不净的人,早晚有一天得丢人现眼!你信不?”

  “我信!当然信!”梁云回答得那样肯定。她忽然想起了郑致民。

  “你看见吧?我们知识青年从城里跑到北大荒,又从北大荒跑到城里,转了一个三百六十度的大圆圈。人是学好了,还是学坏了?回到北京了,又是一个新站牌啦,没想到,各走各的路了……”娄莉莉肯定也想起了郑致民。

  “快睡觉吧!明天我带你逛逛故宫和北海!北京城,还是好的地方多!”娄莉莉一翻身,催促着梁云快点睡。

  梁云久久没有睡着。她感觉得到娄莉莉保证也没有睡着。从窗子里飘来一缕缕香味,浓浓的,刚才怎么没有觉得呢?梁云顺着窗缝向外望去,银色的月光下,小院的中央站着一棵丁香树,满树紫色的小花,在这难以成眠的春夜里正散发着馥郁的香味。梁云忽然觉得自己的肩头有一滴湿漉漉的东西。眼泪?娄莉莉的?还是自己的?……

  一九八二年四月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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