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肤之痛
作者:何香久 |
字数:18406
1
焦裕禄和李林又骑着自行车下乡了。
路过一片坡地,焦裕禄下了自行车,向坡地上张望着。李林问:“焦书记,又有什么新情况?”
焦裕禄问:“李林,我记得这面坡地上有很多小树,怎么现在看不见啦?”
李林说:“还真是。”
他们放下自行车,向坡地走去。走到坡下,他们看到了一片被砍过的小树桩。
焦裕禄说:“李林你看,这里的树都被人砍掉了。你看,你看,有旧茬也有新茬。”
李林说:“太缺德了。这一片村子全是碱地,栽活一棵树多不容易呀。”
他们见不远处有个农民在捡柴火,就走过去。那个农民捡柴火的方式很特别,不用镰刀不用竹筢,而是用一根缝衣针牵着条长长的线,把捡的树叶用针一片片穿上去。焦裕禄走过去问:“老乡,您干什么呢?”
老乡说:“捡树叶。”
焦裕禄问:“咋用这办法?”
老乡说:“同志啊,咱这地方连树叶都捡不着啦。半天捡一片,怕让风刮了,只好拿针线穿起来。你看看这一片,连草根都挖光了,捡片树叶比捡个元宝还高兴哩。树全砍光了,明年一片树叶也没有了。你们看,我这一上午,才捡了这么多。”
他拿出筐子里用线穿的两串树叶。
焦裕禄问:“树是谁砍的?”
老乡说:“不知道。砍树的人都是偷着砍。这里活棵树多难呀,都是碱土,栽十棵也保不了活一棵。”
焦裕禄问:“为啥?”
老乡从地上捡起一块礓石:“看见了吧,就因为这地下一二尺深全是这玩意儿。”
焦裕禄在手里掂了掂:“礓石?”
老乡说:“俺这里都把它叫礓狗子,每一块都跟狗脑袋差不多大。树根扎到礓狗里,树的寿限也就到了,即使不死,也不长了。”他指着旁边一棵锹把粗的小树,“同志,你猜猜这小树有多少年了?”
焦裕禄说:“五年了吧?”
李林说:“怕是有七八年了。”
老乡笑了:“你们说得都不对,这树是土改那年种的,十六年了。”
焦裕禄说:“十六年长成锹把粗呀?”
老乡说:“可不咋的,再过十六年还这么粗。咱们当地人把它叫老小树。”
焦裕禄问:“咋叫老小树?”
老乡说:“看上去是棵小树,实际上是棵老树了。”
焦裕禄问:“活棵树这么不容易,那这一片树为什么全让人砍了?”
老乡说:“没烧的,人快逼疯了。有的人家没柴烧,急得把房都拆了,烧檩条,烧旧家具。胆大的就砍树烧。这没烧的,比没吃的还难受。”
焦裕禄心情沉重地看着那一地狼藉的小树桩,不说话了。
两人上了河堤,河堤上也有很多被砍掉的树杈,还有刨树的树坑。
焦裕禄说:“连堤上的树也砍了。堤固不住,一发水就惨了。”
李林说:“一定要狠狠惩治这些砍树的人。”
焦裕禄的肝区在隐隐作痛,他一手扶着车把,一手捂住肚子。
李林问:“焦书记,又疼了?歇会儿歇会儿。”
他放下自行车,把焦裕禄的车子接过来放下,搀扶焦裕禄坐在河岸上,又递过水壶:“焦书记,你喝口水。”
焦裕禄接过水壶,又把盖拧上,拿水壶顶住肝部。李林说:“焦书记,要不你靠在我身上躺一会儿吧。”
焦裕禄摆摆手,他的额头上全是汗珠。李林拿过一条毛巾,给他拭了一下额头。
焦裕禄痛心地说:“连片阴凉也给子孙留不下,咱们失职啊。”
李林说:“焦书记,先别想这件事了。”
焦裕禄抬起头,猛然看见岸坡下边一个拾柴火的男人,在用斧子砍一棵小树。他指给李林看。李林也吃了一惊:“这不是砍树吗?”
焦裕禄招呼着:“哎,你怎么砍树呀?”
那个男人听见岸上有人喊,扛着砍倒的那棵小树,撒腿就跑。焦裕禄猛地站起来,拔腿要下岸。李林急忙拉住:“焦书记,你……”
焦裕禄已追下河堤,李林也跟着追了下去。扛着小树的男人跑得飞快,焦裕禄紧追不舍,喊着:“老乡,老乡,你站住。”
砍树的男人绕开小道,选择翻耕过的地里逃跑。焦裕禄追得跌跌撞撞。李林说:“焦书记,咱别追了。”
焦裕禄摇下头,继续追去。他被绊倒在地上,李林忙把他扶起来:“焦书记,你慢点,我腿快,一会儿就撵上他了。”
他飞步追了上去,与砍树人的距离在拉近。
焦裕禄跌跌撞撞地在后边追着喊:“老乡!老乡!”
砍树人见李林追得紧,把树扔下了。李林猛追,砍树人抄起地里的土坷垃,向李林投掷。李林躲闪着穷追不舍。眼看要追上了,那人突然站定,举起斧子,吼道:“再追俺跟你拼了!”
李林也站住了,喝令:“把斧子放下!”
焦裕禄在后边喊:“老乡!老乡!”
砍树人见李林站住,又继续往前跑,他跑得更快了。看见前面的村庄了。村外是片大柳树林子,那人钻进柳林不见了。
焦裕禄和李林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两人**了一会儿,李林说:“焦书记,快坐、坐下,歇会儿。你还疼吗?”
焦裕禄说:“这肝不疼了,一下子全好了。”
两人又返回河堤那儿推上了自行车。李林说:“焦书记,刚你疼成那样,满头是汗,把我吓坏了。”
焦裕禄说:“这病怪,一急全好了。李林,前边那村叫什么?”
李林说:“叫南杖。那人肯定是南杖的。”
焦裕禄说:“那我们先到南杖大队去。”
焦裕禄和李林进了村,在村口,他们看见一户人家的三间房子被拆掉了一间,女主人正踩着凳子,吃力地抽已经拆掉的那间房子的房檐。房檐已快抽光了。她的身子在凳子上摇晃着。
焦裕禄喊着:“大嫂,你当心啊!”他上去扶住了凳子。女主人抽下檐上的一把干草,下了凳子,问:“同志,从哪儿来?”
焦裕禄说:“县里。”
大嫂放下从屋顶上抽下的柴火:“你们等会,我去烧开水。”
焦裕禄赶忙拦住:“别别,不用。”大嫂说:“你们大老远来了,咋也得喝碗热水。我再从房上扯把柴火就够了。”
焦裕禄问:“大嫂,家里没烧的了?”
大嫂说:“早就没了。这没柴,比没粮还犯难。这不是,实在没办法了,把三间房拆了一间,烧这苫房顶的柴草。”
焦裕禄问:“大嫂,能不能买着平价的煤?”
大嫂脸色一下子就沉下来了:“想也甭想。同志啊,到县城买煤,来回百八十里,也不一定能买上,没指标。说起来二十里外有一个供应这一片的煤栈,可也没咱的指标,人家不卖咱平价的,议价的咱又买不起。”
焦裕禄问:“为啥不卖平价的?县里有规定,凡是缺柴烧的村,都有一定的平价煤供应,家家有份。煤栈都有花名册。”
大嫂说:“县里有这个政策,到下边就没有啦。歪嘴和尚念歪经,他这嘴一歪,多好的政策全给你变了味儿。”
焦裕禄问:“你们家去买过平价煤吗?”
大嫂说:“咋没买过,排半天队,轮到排上了人家说没指标,气个肚子胀。”
焦裕禄沉吟:“是这样。”
大嫂说:“同志啊,买平价煤得走后门。指标有限,头头们的七大姑八大姨,还有管煤的那些人,三亲六戚全有份儿。有的把平价煤指标倒腾出来卖义价,钱装自家腰包里去了。像俺这样的平头百姓,上哪儿找后门去。同志,你调查调查,咱们这一带村子,贺庄、梁场、后李、崔寺、双井,能买出平价煤来的有几家?”
焦裕禄说:“大嫂,你把你家平价煤的指标条子给我,再去借辆架子车来,我们俩给你走后门买平价煤去。”
大嫂一惊:“真的?”焦裕禄点点头。
2
焦裕禄和李林拉着架子车进了煤栈。
煤栈院里排着长长的队。一些没买到煤的人拉着空车沮丧地往外走。焦裕禄拦住一个人问:“大哥,没买上啊?”
那人说:“没买上。从早起排到晌午,好容易排上了,一问没条子,人家不卖。”
焦裕禄问:“谁的条子啊?”
几个没买上煤的人全围上来了,看那些人的脸色,都涨红着,火气大着呢。大家七嘴八舌说起来:“谁的条子?县里头头的,公社头头的,煤栈头头的都行。”
“我那儿长大了一定要让他当官,当大官。”
“啥大官?”
“煤栈站长。”
“煤栈站长算个狗屁大官,芝麻绿豆也算不上。”
“官不在大,有权就行。”
一个中年人问焦裕禄:“同志,你有条子吗?”
焦裕禄摇摇头:“没有。”
那个中年人说:“我看你趁早别排队了,排上也得闹肚子气。”
一个老汉说:“同志啊,说句不该说的话,**坐了十四年天下,一些人就变成这个样子了,照这样,再过四十年,又不知往哪儿变呢!”
焦裕禄说:“大伯,您放心,**是一心一意为老百姓的,这个宗旨永远不会变。您老人家放心,**不会让一只老鼠坏了一锅汤!”
老汉说:“那就好,那就好。”
老人的这句话,让焦裕禄的心隐隐作痛,又像一柄重锤,在他的心壁上敲击出了悠长的回声。
焦裕禄排到了离开票处不远的位置了。
开票处门口放张办公桌,桌子后面坐着个黑着脸的中年男人和一个小伙子。他们两只耳朵上都夹着烟,桌上还散着许多。排上队的人总是先递过一支烟或一包烟,再赔着笑脸。
开票的头也不抬:“哪村的?”
排队的人说:“后李坊的。”
开票的问:“有条子吗?”
“没有。”
“没有你凑啥热闹?没看见排队的人都有条子吗?”
“同志啊,实在没烧的了,家里房都拆啦。你行行好。”
开票的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去去,你烧大腿我也管不了,这里只认条子。下一个!”
排队的都快哭出来了:“同志!同志!”
开票的把他手拨到一边:“下一个。”
后边排队的递上一张条子。开票的说:“五百斤。”
排队的说:“同志,再多弄点行不?”
开票的说:“条子上写多少给多少。”
轮到焦裕禄了,他递上一包“黄金叶”。开票的一看烟的牌子,鄙夷地丢还给焦裕禄:“看你还像个混公事的,就抽这两毛五一包的黄金叶?”
焦裕禄笑笑:“这还是请人抽的烟呢,俺平常抽这‘前进’牌的,还便宜,一毛五一包。”
他拿出一包“前进”烟。开票的挥挥手,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红双喜”:“看,上海的老牌子!你哪个大队的?”
焦裕禄说:“南杖大队。”
开票的问:“有领导开的条子吗?”
焦裕禄说:“没有。”
开票的说:“没条子凑什么热闹?走走走,下一个。”
焦裕禄问:“不是公社的缺柴村全有平价煤指标吗?”
开票的说:“谁告诉你的?指标早就没了!”
焦裕禄问:“为什么没了?咋没的?”
开票的一歪脖子:“你倒问上我了,没了就是没了!”
焦裕禄只好退了出来。一个中年人拉住了焦裕禄的衣袖,把他拉到外边,轻声说:“喂,我这儿有平价煤条子,你要不要?”
焦裕禄问:“管用吗?谁的?”
那人说:“是县煤栈经理的,你看,张建生,绝对管用。”
焦裕禄拿过条子看了看:“多少钱?”
那人说:“这条子是半吨的指标,你给我十六块。”
焦裕禄说:“太贵了。”
那人说:“不服气你花六十元让领导批个条子试试!没这东西,你有天大本事也买不到煤。”
焦裕禄说:“就这张白条,人家就卖煤?连个公章也没有。”
那人用一种很特别的眼神看着焦裕禄:“嘁!公章顶个㞗用?你没听人说:八个公章,不如老乡。”
焦裕禄掏出钱:“那我买了。”又递了一支烟给中年人,“老哥,你这条子咋弄来的?”
那人说:“一看你就是不大懂门道的,让那些有实权的头头批的呗。你以为这条子白拿呀?咋也得送几包烟、茶什么的。要是让煤栈的头头批条子,一次可以批个五六张七八张,那你就得送这个……”他用拇指、食指搓一下,做了个点钱的动作。
焦裕禄问:“你手里还有条子吗?”
那人有点诡秘地笑笑:“没了,我今天只有两张条,全出手了。要的话明天你早点来。”
焦裕禄重新回到窗口,但他递上的还是那张购平价煤的指标条子。
开票员说:“又是你,不是告诉你了吗?这玩意儿不顶用,拿条子来。”
焦裕禄说:“我就想看看凭这张条子能不能买到煤。”
开票的鼻孔朝天:“跟我较劲?我这里就没你那张条子上的指标煤。”
焦裕禄说:“这事可真新鲜,盖了公章的条子反倒不如白条管用。”
开票的一歪头:“你觉得新鲜了?”
焦裕禄问:“谁扣了社员的平价煤指标?”
开票的拿算盘一敲桌子,厉声道:“你有毛病啊?”
焦裕禄说:“县里早有规定,你们为什么不执行?”
开票的把眼一瞪:“我看你不是来买煤的,是捣乱的。有本事你去县里的反走后门办公室告我呀!谅你也没那个本事。”
焦裕禄说:“我现在就通知你,二十四小时内把你的检查交到县委反走后门办公室!”
开票的说:“笑话,你通知我?你当你是谁?”
李林说:“把你们站长叫来!”
开票的一脸不屑:“叫我们站长?嘁!你还有资格叫我们站长?”
李林大声说:“啰唆啥,快去叫你们站长!”
开票的站起身子:“好大口气,你当这是啥地方?来人,把捣乱的人轰出去!”
应声来了几个煤栈工作人员,上来拉扯焦裕禄和李林。李林把住桌子,一拉,把桌子差点拉翻,墨水也洒了。开票的过来用脚猛踹李林。这时一个瘦子和一个又黑又胖的大个子过来了。瘦子问:“谁在这儿闹腾?”
开票的一指焦裕禄:“就是他,要找站长。这不我们站长和保卫科长来了。”
焦裕禄问:“你是站长?”
瘦子站长反问:“你谁呀?”
开票的说:“让咱们二十四小时之内把检查送到县反走后门办公室。”
站长嘴一撇:“嚯,来了个尿得高的!好大口气!你想干什么?”
焦裕禄压了压顶上脑门儿的火气:“就问你一件事,平价煤指标干什么去了?都是哪些人批了条子?”
站长说:“说你尿得高你要上房?你有啥资格来查我?”
焦裕禄说:“按县里规定,平价煤的供应实行透明化,指标公布上墙,让群众知道。”
站长乐了:“你还挺明白。告诉你,这里是我说了算。煤是我的,我想卖给谁就卖给谁。”
李林忍不住了:“以权谋私,还这么理直气壮。”
保卫科长黑大个儿凑到前头:“我这人干什么都理直气壮。我马上再干件理直气壮的事让你小子看看,把这俩捣乱的人给我撴起来!”
马上上来几个壮汉来扭扯焦裕禄和李林。李林刚说了句:“你们胡闹……”黑大个儿上来一拳打在李林面门上,李林口鼻出血,昏倒在地上。
黑大个儿和几个人把焦裕禄拖到后院,推搡进一间挂着“保卫科”牌子的房间里。进了屋,黑大个儿喝令:“跪下!”
焦裕禄问:“你要干什么?”
黑大个儿厉声一吼:“让你跪下,你聋了?”
上来两个人把焦裕禄按倒在地上,焦裕禄挣扎着站起来。
黑大个儿说:“算你有骨头。本保卫科长先履行公事,审问审问你。”他拿出一张纸,坐到办公桌前,问焦裕禄,“姓名?”
“焦裕禄!”
黑大个儿笑了:“问你自己的名字,不是问你县委书记叫什么!说,你的真实姓名。”
“焦裕禄!”
黑大个儿一拍桌子:“再说一遍,啊,你唱戏呢,这地方是保卫科。我问你的名字……如实回答。”
焦裕禄说:“我压根儿就叫焦裕禄。”
黑大个儿又拍了桌子,这回他是用桌上一个秤砣拍的,重重一击,差点把桌子拍碎了:“冒充县委书记,你胆子大得没边了!你咋来的?干啥来了?我替你说,拉着板车来买煤了。对不对?你要真是县委书记,还用拉板车到这地方来买煤?县里的煤栈给你开上大汽车直接送到家,全给你筛核桃大砟,连煤坯都给你打好了。你还装呢。咋不说你叫张申?他官更大!”
焦裕禄被几个大汉扭着,丢进了储煤间。黑大个儿说:“我告诉你,到了这地方,你死了都不知咋死的,知道不?你要不想活着出去,老子就成全你。”他指着一堆煤,“在这堆煤里挑出大砟来,要核桃大的块,不能大也不能小,挑够一箩筐。听见没有?今天我这里接待上级领导,误了事就把你吊房梁上。”说完把焦裕禄锁在里边走了。
隔壁就是一个小餐厅,一群人刚刚入座,县煤炭公司经理来了,站长是主陪,保卫科长是副陪,县公司和煤站的大小头头围了一桌。桌上上了菜,站长说:“经理,知道你爱吃驴肉,今天咱弄了头驴杀了,是全驴席。”
经理说:“天上龙肉,地下驴肉。我还真就好这口儿。”
站长指着桌上介绍:“您看这道菜是红焖驴肉,这是炝驴肝,这是干锅驴肠、葱烧驴板筋儿……”
经理品了品:“不错。”
站长端起杯:“欢迎经理来咱站上指导检查工作,敬一杯。”一片碰杯声响起来。
经理夹了一块爆三样,摇了摇头:“你这爆炒驴三样做得不行。”
站长说:“经理指教。”
经理说:“没那纯正的味儿,软不拉叽。”他筷子指点着,“主要是火不旺。爆炒驴三样首先要用大砟子块煤,核桃大的块,不能大也不能小,笼出蓝火头来,蓝得发亮,那火是硬的,这样爆出来才好吃。用一般的火爆出来的发软,口感就差多了。”
站长说:“就是按你说的,专门让人挑核桃大砟了。”
黑大个儿说:“准是那小子耍滑头了。他妈的,我收拾他。”
经理不高兴了:“吆喝谁呢?这么大嗓门儿?”
黑大个儿说:“对不起,经理,今儿个让我撴了一个尿得高的,关在储煤间里,让他挑大砟子煤。我看看这小子是不是偷懒,偷懒我扁了他!”
经理问:“尿得高的?尿多高?”黑大个儿说:“来了个拉板车买煤的,冒充县委书记,说咱们是走后门,让咱们把检查自动交到县委反走后门办公室。”
经理一下来了兴趣:“冒充县委书记?尿得是够高。我看看这个人。”
黑大个儿说:“在伙房储煤间关着呢。等他捡够一箩筐大砟,把他装麻袋里吊在梁上,挂他一天一夜,好好修理修理他。这家伙八成精神有毛病,你看他干啥?”
经理说:“我先看看他是哪路神仙。”
黑大个儿说:“好,经理您等着。”
不一会儿,他到了储煤间把焦裕禄扭了进来:“就是他!”
经理一看,脸上僵住了。他离开座位,仔细打量了一下,头上冷汗一下子就出来了:“焦、焦书记……”
瘦子站长也蒙了头:“怎么?焦书记?”
经理扑通一声跪下了:“焦书记,误会!天大的误会!”
焦裕禄把条子掏出来,拍在桌上:“张建生,看看这是不是你批的?这是我买的黑市条子。”
经理一个劲儿地说:“焦书记!误会!”
焦裕禄说:“不是误会,我已经知道一些人是怎么理直气壮坑害老百姓了。”说完,他把那张条子拍在桌上,出了门。
经理捶胸顿足:“你们这几个王八蛋,可把我害苦了,这回我是毁在你们手里了!”
站长直抓头皮:“他拉着板车来买煤,谁能想到他是县委书记呢?”
3
焦裕禄用架子车拉着李林回来了。看见鼻青脸肿的李林,大嫂吓了一跳:“同志,这是咋啦?”
焦裕禄说:“大嫂,很对不起,我们没买回煤来。”
大嫂说:“那没啥,这位小同志咋啦?”
李林挣扎着下了车,说:“大嫂,没啥事,下坡时跌了一跤。”
焦裕禄和大嫂把李林扶进屋里,大嫂在炕上铺了两床褥子,让李林躺在炕上,直说:“这一跤跌得可不轻啊,眼都肿了。”又吆喝屋里的男人,“快给同志端盆水来洗洗脸。”
男人端水出来,原来就是在路边碰上的那个砍树的人。李林和焦裕禄也愣了一下。男人放下盆就要走,焦裕禄说:“大哥,你不用担心,虽然今天没买回煤来,但问题会解决的,我们保证咱们这两个缺柴的公社,都可以买到平价煤。”
李林也说:“很快就要在你们公社建个煤炭供应点,买煤用不着跑那么远的路了。”
大嫂说:“那敢情好了,同志啊,你们不知道,咱为了买平价煤,受的那气就提不得。”她看了看自己的男人,在那里一个劲儿地低着头,问,“你又是咋了?”
焦裕禄给男人递了支烟:“大哥是为砍小树的事难过哩,对吧?知道错就行了。不过呀,明天县里给你们运泡桐树苗过来,你得在砍树的地方再补栽上几棵。”
那位大哥说:“我对不起你们,刚才我砍树,这两位同志追我,我还要拿斧子砍人家。”
大嫂一听就火了:“你咋干出这糊涂事来。快给同志跪下认错。”
焦裕禄忙一把拉住:“大哥,可使不得。应该下跪的是我们,让乡亲们受苦了。我们追您,不是为了罚你,是想问问一些情况。”
大哥说:“同志啊,我是寒了心了。去煤栈买了三趟煤,给人家下跪都不行。我说了一句话,让他们打了三个耳光。”
焦裕禄问:“说了句什么话?”
大哥说:“我问他们:‘你们还是**吗?’”
焦裕禄眼里已经含满了泪水。
大嫂说:“同志啊,跑了这大半天,俺给你们做饭。”
焦裕禄问:“大嫂,你们家吃啥?”
大嫂说:“俺家,吃的红薯。”
焦裕禄说:“我们就吃红薯。”
大嫂说:“那多不合适,你们饿着肚子大半天,吃红薯咋受得了?”
焦裕禄说:“没啥不合适的。咱是一家人,一家人不吃两样饭。”他从干粮篮子里拿了红薯,自己吃一块,递给李林一块。
大嫂说:“那我热一热,有些凉了。”
焦裕禄急忙拦住:“别再费柴了,就这样,没事。”
吃完红薯,焦裕禄掏出钱来留饭钱。大嫂把钱推回去:“大兄弟,你们为给俺买煤受了这么大委屈,连口热水也没喝,吃了块凉红薯还给饭钱,这不是羞俺吗?”
焦裕禄又把钱放到炕桌上:“大嫂,这是我们**干部的纪律。我们只有为人民服务的权力。”
大哥唏嘘着说:“同志啊,你们是好人。从买煤挨了打那时起,我见了工作人员就又是恨又是害怕。今天见了你们,就是见了亲人啊。”
这时,有很多邻居拥到大嫂家来了。他们问大嫂:“听说有县里来的同志帮你们买到了平价煤,有这事不?”
大嫂说:“帮俺买煤的同志还在屋里坐着呢。”
邻居们说:“俺们也想让县里同志帮忙买点平价煤,中不?”
大嫂为难了:“这……”
焦裕禄走了出来:“乡亲们要买煤呀?”
乡亲们说:“是啊。家里早就断柴了,咱公家没人,走不了后门,一斤煤也买不出来。”
焦裕禄问:“乡亲们,你们是想托我去走后门?”
乡亲们说:“是啊,你就帮帮我们吧。”
焦裕禄说:“大家放心。一个集日之内,都可以买到平价煤。不过,走的不是后门,是正门。”
“真的?”乡亲们有些将信将疑。
这两个县里来的干部,拉板车在煤栈跑了一上午,空着车回来,还伤了一个。估计是让煤栈的人打了。煤栈打人,是家常便饭,有时多问一句话,就可能挨一顿暴打。这样还敢说大话,一个集日就能买到平价煤,他们不敢相信。
焦裕禄说:“不过,我也有件事需要乡亲们帮个忙。你们在村上宣传一下,大家不要再砍树了。咱们兰考风沙这么大,就是因为把泡桐树砍光了。咱们这里是盐碱地,活一棵树不容易啊。”
乡亲们说:“那不光是因为缺柴烧逼的,还因为买不来平价煤心里有气。”
焦裕禄说:“心里有气,砍了树最后还是自己受害,对不对?”
乡亲们说:“是这个理儿。同志啊,你刚才说能让我们买上平价煤?”
焦裕禄说:“能。每个缺柴村的群众家庭,都有分配的平价煤指标,张榜公布,让大伙儿知道。谁扣压了群众的平价煤指标,谁优亲厚友走后门,谁倒腾平价煤卖议价,你们可以向县委反走后门办公室写信举报。如果你们因为举报受到了打击报复,可以直接找我。”
乡亲们问:“你说了算数?你是反走后门办公室的?”
李林说:“这是咱们县委焦书记。”
乡亲们说:“哎呀,你是县委书记!俺们可有盼了。”
大嫂说:“同志啊,你是县委书记,拉着车来回走了几十里,为俺受了这么大委屈,吃两块凉红薯还给饭钱,俺信了!俺信了!”
4
从南杖村回来,焦裕禄心里像堵了块石头。这次买煤,让他经历了一次彻底的切肤之痛,他曲肱而枕,躺在床上,家里晚饭摆上桌了,徐俊雅喊了他两遍他都没听见,大脑里仿佛有一片啸叫的飞雾,让他定不下神来。
徐俊雅过来拉他:“老焦,快起来,吃饭了。”
焦裕禄摆摆手。徐俊雅问:“你又疼了?”
焦裕禄说:“没。俊雅,你别打扰我,让我静一会儿。”
徐俊雅说:“你就别总想煤栈那件事了。”
焦裕禄说:“俊雅,我咋能不想呢?群众没烧的,把房全拆了呀。我这当县委书记的,眼看着他们遭这样的罪,心里能好受吗?”
徐俊雅拉了他一把:“那也得先吃饭,吃了饭再想。”
焦裕禄说:“我真的吃不下。”
徐俊雅回到饭桌上,摇摇头。姥姥对玲玲和保钢说:“去喊爸爸来吃饭。”
两个小家伙是爸爸的开心果,平日里,再有不高兴的事,孩子们一闹腾,就会烟消云散。玲玲和保钢跑进屋里,一人摇着爸爸一只胳膊:“爸爸,吃饭去。”可今天爸爸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拍拍孩子的小脸蛋:“乖孩子,你们快吃饭去,爸爸累了,躺一会儿。”
两个孩子不依不饶地摇着爸爸,保钢说:“爸,你不开心,要不我给你唱个歌吧。”
焦裕禄让两个孩子缠得没办法,只好由他们拖拽到饭桌上。可是他却一口饭也吃不下,只是发呆。
一家人面面相觑,也不敢问他。姥姥给守云使个眼色,守云给爸把饭碗端起来:“爸,我看着你吃。”焦裕禄只得端起饭碗。
姥姥给他往碗里盛了些菜,安抚着:“你是一个县的当家人,心里有事,要往宽处想。”
焦裕禄说:“妈,这回我是咋也想不透了,我就想一件事,如果我们这些当干部的,有一天失去了人民群众的信任,那多可怕呀。”
姥姥说:“歪嘴和尚没人信,那本真经咋会没人信?”
徐俊雅叹口气:“怕的就是歪嘴和尚多了。一只耗子坏一锅汤,有十只耗子、一百只耗子,还会有好汤吗?”
姥姥瞪了她一眼:“他爸正伤心呢,你又往这上头引。”
下午,召开了全县反走后门会议,会上,焦裕禄痛心疾首地发表了一番感慨:“同志们,今天召开这个全县反走后门的会议,是要让大家明白一个主题思想:我们各级干部,特别是领导干部怎么来用手中的权力。这些日子我收到了不少群众来信,也做了一些调查,我县很多职能部门还存在着非常严重的走后门现象。有的甚至霸道至极!不少群众买不来平价煤,因为平价煤的指标都让各级头头瓜分掉了,群众说句不满的话,就被打耳光。有个老大爷对我说:‘**才坐了十四年天下,一些人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再坐四十年天下,会变成什么样?’我这几天耳边总是响着这句话,这句话刺耳,但它是警钟。县反走后门办公室搞了一个通报,列举了方方面面的现象,大家要认真看看,认真想想。我们开了一道为自己以权谋私的后门,等于在我们与人民群众之间垒了一道墙,等于给老百姓堵了一条路!垒墙堵路的事干多了,我们就会走到人民的对立面去!”
那天,他讲了一个小时,整整抽了两包烟。他平常抽烟是一根抽到剩烟蒂时,马上再接上一根,接烟的动作迅捷利落,几秒钟内迅速完成,讲话时抽烟,烟嘴能在唇边自如滑动,抽烟讲话还可以同时双手翻阅笔记本。这个绝活儿别人学不来。这天因为心情过于激动,他接烟点烟手有些发抖,深深吸下一口,半天浓浓地吐出来,仿佛吐出的是一腔积了很久的郁闷。
那一种情愫
1
整修一新的城关水塘堤岸齐整,水平如镜。养鱼技术员胡大伯驾着小船在塘里喂鱼,看着一塘泼剌剌的金鳞跳跃,胡大伯心里美滋滋的。心里一美,就好想找个人说说话,正在这时,焦裕禄在塘边下了自行车。
胡大伯见焦裕禄来了,忙把船摇过来:“焦书记,上船看看吧。”
焦裕禄上了船:“胡大伯,这鱼苗长得怎么样?”
胡大伯说:“好啊,你看都快一拃长了,活蹦乱跳的。”
焦裕禄看着也乐了。这鱼苗,是山东曹县县委书记老高帮忙给调来的,老高是他在南下工作团时的战友,南下结束后,老高回了山东,他留在了河南。老高弄来的鱼苗是白鳞鲫鱼、山东大草鱼,长得快,好养,不得病。
胡大伯说:“照这长势,三五个月就能长到一斤来沉一条了。这几十万尾就是几十万斤。到过年能长到二斤多一条,收入就更高了。”
焦裕禄高兴起来:“胡大伯,这鱼养好了,劳模会上我给你披红戴花。”
胡大伯说:“焦书记,你让这垃圾大坑有了水、有了鱼,等于给了俺十年阳寿啊。‘大跃进’以前,俺就在这后坑沿养鱼。后来养不了鱼了,俺就在这坑边修车,天天看着这地方,一做梦就是这里有水了,有鱼了,有荷花了,这梦现在成真的了。”
焦裕禄说:“以后啊,咱再修上亭台楼阁,种上树,种上花,后坑沿就变成大花园了。”
一条滚圆的小草鱼一下子跳到了船舱里,焦裕禄捉起它,夸赞着:“多喜庆啊,长得这么精神!”马上把鱼放水里去了。
2
在空旷的苗地上,夕阳又圆又大。
收了工,朱晓坐在草屋门前拉二胡,他正陷在深深的痛苦中,胡琴声带着一种不可名状的凄婉。吴子明用口琴给他伴奏,听众只有一个,那就是二萍。她听得十分专注,托着下巴,两只眼睛定定地看着天边的落日。
焦裕禄和县长程世平到苗圃来了,两个人赶紧放下乐器迎过来。焦裕禄从自行车后座上搬下一袋大米,程县长说:“你们是南方人,在这里没有米吃,焦书记很着急,用自己的工资托人在开封买回一袋米。”
朱晓说:“老焦,程县长,太谢谢你们了。”
吴子明说:“老焦,领导想得太周到了,谢谢,谢谢!”
焦裕禄笑了:“小朱啊,没想到你这个林业专家还能把二胡拉这么好!不简单。”
他见屋里挂着笛子和三弦,问吴子明:“小吴,你懂什么乐器?”
吴子明说:“我喜欢口琴,吹笛子也能凑合。”
焦裕禄说:“好啊,我也喜欢二胡,咱们合奏一段怎么样?”
朱晓把二胡交给焦裕禄:“老焦,你拉二胡,我弹三弦,小吴吹笛子。咱们来一段。”
焦裕禄说:“中。”操起二胡,他问,“来段啥?”
吴子明说:“要不来段《南泥湾》?”
焦裕禄说:“中,就《南泥湾》!”
一曲终了,焦裕禄问:“老程,水平咋样?”
程世平说:“真没想到,太好了。”
焦裕禄说:“好也不让你听了,咱们看看桐苗去。”
苗畦里,新生的桐苗已经出土了,一畦畦,一行行,一片片,绿得发亮。焦裕禄很高兴,披着外衣,膀子晃起来,大声说:“好家伙,它出来了!”
程世平说:“真好呀,绿得擦了油似的。”
焦裕禄说:“小朱、小吴,咱们来算笔账:五十亩苗圃,折合四十亩标准圃,一亩六百棵树苗,**两万四千棵桐树。每棵叶芽枝分解,又可以发展到三十株,两万四千棵乘以三十,等于七十二万棵!是不是这账?”
朱晓说:“是这账。”
焦裕禄高叫一声:“好家伙!小朱、小吴,你们为咱兰考可是立大功了。”
停了一下,他又问朱晓:“小朱,张小芳探家走了多长时间了?”
朱晓说:“她上月六日走的,一个半月了吧。”
焦裕禄问:“最近有没有信来?”
朱晓说:“走的时候,她说她妈病了,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又给单位来信说她自己也病了。她给我来了几封信,还寄了一个请调报告,让我签字,说在上海找了接受单位,把我也调过去。”
焦裕禄问:“小朱,你是怎么想的?”
朱晓说:“老焦,我是不会离开兰考的。我已经给她写了信,表明了我的态度。局里对小芳这么长时间不回来也有看法,听说还要给她处分。”
焦裕禄拍拍朱晓的肩膀:“小朱啊,张小芳是个好同志,一个生长在大城市的女孩子,能选择到兰考来,就很了不起。这里生活条件艰苦,出现一些思想波动,是很正常的。我去和农林局关局长谈谈,不要给她什么压力,我再写封信给她好不好?”
朱晓说:“太谢谢你了,老焦。”
3
焦裕禄正在批阅文件,农林局关局长来了:“焦书记,忙呢?”
焦裕禄问:“老关啊,你是不是来说你们农林局那个大学生张小芳的事?”
关局长说:“正是。焦书记,这个张小芳太不像话了,她以为自己是个大学生,就可以得到别人的照顾,就可以不要组织纪律。这不是,她说她母亲病了,请了一个星期探亲假,可一个半月都不回来。局党组开了个会,建议处分张小芳。”
焦裕禄给他倒了杯水:“国家培养一个大学生多不容易呀,对张小芳同志,还是要重教育。同时,要看到我们的工作方法也有问题。她为治风沙献计献策,又主动要求参加封闭沙丘的劳动,是个好同志。缺点是有些脆弱,有些娇气。我给她写封信吧。”
关局长说:“焦书记,行政上不给处分可以,她是共青团员,是不是给个团内处分?局团委今天晚上开会研究这个问题。”
焦裕禄问:“那个会我去听听,可以吗?”
关局长说:“那太好了。你做过多年团的领导工作,有经验,给我们正好传授传授。”
晚上八点,局团委开会,团委委员们一个个表情严肃。团委书记王小兰先说:“县委焦裕禄书记参加咱们农林局团支部的**生活会,焦书记当过县里和省共青团的领导,对青年工作很熟悉。我们对焦书记表示欢迎。”
大家鼓起掌来。王小兰接着说:“今天我们专门研究张小芳同志的问题。技术员张小芳同志,以母亲生病为由,请假回上海探亲,现在已经快两个月了,还不回来,目无组织纪律,很多同志提出应该给她处分。大家谈谈意见。”
一个团员说:“张小芳太无组织无纪律了,快两个月不回单位,贪图大城市的优越生活,这样的人,就该开除团籍!”
另一个团员说:“张小芳这人平时资产阶级思想严重,经常让家里寄罐头、奶糖等食品,满脑子剥削阶级思想,这样的人必须处分。”
一个小平头说:“她总是哼一些外国歌曲,也是资产阶级思想。”
一个围红围巾的女孩慢声细气地说:“我觉得吧,我们还是应该看到张小芳的优点。我觉得吧,她挺爱学习的,干活儿也能卖力气。我觉得吧,她还有一个优点,就是肯帮助别人。”另一个女孩子打断她的话:“你觉得什么?张小芳的错误是原则问题,她那些优点,别人也都有。”
王小兰说:“其实我也不愿意处理张小芳,可是她太不像话了。我给她写了四五封信,她一个字都不回,太不像话了。”
红围巾女孩说:“我觉得吧,她没有回信可能有别的原因。”
王小兰说:“什么原因?就是想当逃兵。”
大家笑了。王小兰问:“焦书记,您说应该怎么办呢?”
焦裕禄说:“我是列席你们支部生活会的,我的发言仅供你们参考。小张这个同志,从那么繁华的大城市上海来到兰考,这件事本身说明了她是个好同志,为了治沙,她翻阅了大量的资料,建议选用外国以沥青覆盖沙丘的办法,虽没有条件采纳,也说明了她对改造兰考面貌的热情。她亲自参加了治沙战斗,不怕苦,不怕累,这些举动,都是值得表扬的。张小芳是技术员,我们又缺技术干部,很难得啊。我们必须正视现实,现在我们确实还很困难,南方的同志来这里工作吃不上足量的大米。小张这样的青年,生长在大都市,对艰苦的环境不习惯,是可以理解的。这样吧,我再给她写几封信,看看她的态度再说。”
4
两个月前,张小芳回上海探家,就让她妈扣下了。她妈压根儿就不同意她去兰考工作,这回看到女儿从兰考回来,又黑又瘦,头发乱蓬蓬的,身上穿的衣服像从土里刨出来的,心疼得不得了,拉上小芳的舅舅,到处托人给她在上海联系调动工作,腿都要跑断了。她每天还要在邮递员到来之前赶到传达室,取小芳的信,只要是兰考苗圃的来信,统统扣押,悄悄锁进抽屉里,所以朱晓给张小芳寄来的那些信,张小芳大多没有看到,只收到了焦裕禄寄来的两封信。小芳妈做的另一件重要事,就是让大女儿上紧着给小芳张罗对象。大女儿在华师大图书馆,就介绍了一个学校里的老师,人还不错,做了几年讲师,快要晋升副教授了,小芳妈十分满意,讲好了今天到家里来见面。
此时,张小芳躺在床上正看焦裕禄的来信,她默读着,心里就把焦裕禄那浑厚开朗的山东方言读出来了:“张小芳同志:你离开兰考两个多月了,大家都很牵挂你,愿你早日康复。兰考的生活条件很苦,你放弃繁华的大上海优越的生活条件,到这里工作,是因为你有建设社会主义新农业的雄心壮志。你选择了兰考,不是选择了一个职业,而是一个博大的理想。兰考虽然艰苦,但这里是你们施展心胸抱负的一个舞台……”
张小芳的妈进屋,拿来一个削好的苹果:“一天到晚赖在床上,侬起来帮我做些事体也好嘛。”
张小芳把信纸盖在脸上:“妈,我心烦。”
小芳妈说:“侬舅舅给侬找的那个单位,侬也看过了,多好的单位啊,工资高,坐办公室,又不费力气。人家催着等回音呢。”
张小芳说:“那个单位是不错,可妈,我学的东西用不上,不对口。”
小芳妈说:“不对口正好,对口侬就只能上乡村了。”
张小芳说:“那我四年大学不白上了?”
小芳妈说:“侬舅舅找到这个单位多不容易呀,费了好多劲,求了好多人,腿都要跑断啦。”
小芳说:“妈,我对那个工作一点兴趣都没有。”
小芳妈说:“侬姐说得对,侬已经走错了三步了:第一步,一个女孩子,偏偏上了农学院;第二步,找了一个朱晓;第三步,去了兰考。再好好想想吧。今天不说这个事情啦。小芳,侬姐给侬介绍的那位苏老师,今天要到家里来。别躺着了,起来准备准备。”
张小芳重新躺到床上:“妈,我说了不见嘛。”
她妈妈说:“人家是大学老师,很快就副教授了,哪一点委屈侬呀?”
张小芳说:“妈,我真的不要见嘛。”
她妈妈揭开她的被子,将削好的苹果递到她手里:“人家都到家里来了,不见怎么行?”
张小芳坐起来,吃着苹果问:“妈,怎么这些日子没有兰考那边来的信啊?”
小芳妈说:“工资和粮票都寄来了,侬不是收到焦书记的信了吗?别人的信没有。”
张小芳说:“妈,不可能呀!”
小芳妈说:“还想着那个朱晓不是?他迷了心窍要在兰考扎根。当初为侬跟上他去兰考,妈跟侬说了多少回,侬不听,去了兰考,自己撞南墙了吧。”
张小芳说:“妈,让我姐帮我买张火车票,我回兰考。”
小芳妈急了:“回去干什么,拎勿清。那么艰苦一个地方,我女儿去了这几个月皮都脱掉一层。不回了。哎,侬不是给那个朱晓说清楚了吗?他留在兰考,你们就分手。”
张小芳说:“妈,你把我关在家里两个多月了,我再不回去,要受处分了,我是国家干部,有纪律的。”
小芳妈说:“让他们处分好啦。侬在兰考那个地方,说是工作,差不多等于是**啦。再处分还能到哪儿?侬工作安排好了,发个商调函就行了嘛。”
张小芳说:“我这次回去,只是想见一见我们县委书记老焦,他可关心我了,我说我病了,他一连来了两封信,这么好个人,我不忍心骗他。”
小芳妈说:“侬勿晓得他为什么关心侬啊,就是为了让侬早些回那个兰考嘛。不回!”
这时,传来按门铃的声音。小芳妈忙将小芳拉了一把:“快起来,去洗洗脸,苏老师来啦。”她匆匆跑去开门,小芳的姐姐带着一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人来了。他个子高高瘦瘦,穿一身笔挺西装,戴眼镜,文质彬彬,手里拎着一大盒礼品。
小芳姐姐说:“妈,这是苏老师,在我们学校当老师。”
苏老师鞠了一个大躬:“伯母好。”
小芳妈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苏老师快进来。”
苏老师在客厅里落了座,张小芳的姐姐问:“妈,小芳呢?”
小芳妈说:“在她屋,马上就过来。”
张小芳出来了。她穿着很随意的衣服,手里还拿着一只吃了一半的苹果。姐姐说:“小芳,你看你,早告诉你苏老师要来嘛,你看你,衣服都没换。认识一下,这是苏老师,华师大英语系老师,很快就要晋升副教授了。”
苏老师站起身,很有风度地伸过手去:“苏文章。文是文章的文,章是文章的章,就是‘文章’两个字。”
张小芳笑了。小芳姐姐说:“苏老师,我妹妹小芳是个不拘小节的女孩子,你看知道你来家里,她还是连件衣服也没换。”
苏老师说:“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淡淡妆,天然样。这样更好。”
张小芳说:“苏老师,我是天然样,但没有淡淡妆。您不像在英语系当老师,像是中文系的。”
苏老师问:“是吗?”
姐姐推了她一下说:“小芳,你去换衣服,苏老师跟你去豫园。”
豫园里很热闹,人多的地方走路都得侧着身子。苏老师每到这个时候就去牵小芳的手,让他牵了两次,小芳有些不自在,就把两手抱在胸前,苏老师再伸过手来,却找不到张小芳的手了。
在一个小吃摊前,苏老师问张小芳:“吃不吃烤鱼圆?”
张小芳摇头:“不吃。”
苏老师说:“很好吃的。我去买。”
他问售货员:“鱼圆一串好多钱?”
售货员说:“三角。”
苏老师说:“两角好啦。”
售货员头也不抬:“三角就是三角。”
苏老师讨好地笑着:“人家都卖两角的。”
售货员脸上挂了一层霜:“那你去买好啦。”
苏老师在摊子上拿起一串,说:“走过来了嘛,喏,这串小好多,两角吧。”
他丢给售货员两角钱,拿了一串烤鱼圆,递给张小芳。
张小芳说:“你吃吧,我真的不要吃。”
苏老师说:“好吃的。”
张小芳捂着嘴使劲儿摆手摇头,苏老师自己吃了。
又转到一个卖梅汤的摊位前,苏老师问小芳:“梅汤要不要喝?”
张小芳说:“不要。”
苏老师说:“蛮新鲜的。我去买。”
张小芳说:“我不喝。”
苏老师说:“蛮好喝的,去火。”
他问售货员:“梅汤好多钱一碗?”
售货员说:“一角。”
苏老师说:“人家都八分。”
售货员说:“全上海都一角。”
苏老师说:“我在石库门喝过,就是八分。”
售货员说:“那侬去石库门好啦。”
苏老师端了一碗,拿出钱包翻了半天,找出几枚硬币:“只有八分了。不是故意的,抱歉啊。”
他端着碗回转身子,张小芳不知什么时候走了。他端着碗寻找着喊叫:“张小芳!张小芳!”找了半天找不到。卖梅汤的追过来了:“侬把碗端哪儿去?少给两分钱还想端走一只碗。一只碗九角钱哩。拎勿清!”
5
这天,张小芳的妈妈买菜回来,居委会老太太迎住她:“张家姆妈,有你家小芳的信。”
小芳妈说:“王大妈,小芳要问你有没她的信,侬一定说没有。”
王大妈说:“侬家小芳问过了。”
小芳妈问:“侬怎么讲的?”
王大妈说:“侬不告诉阿拉了吗?阿拉说没见。哎,张家姆妈,阿拉前天看见侬家小芳和一个人出去了,是不是她的男朋友啊?”
小芳妈说:“她姐介绍了一个,刚刚在处。”
王大妈问:“那她从河南回来啦?”
小芳妈说:“正打算往回调呢。王大妈,阿拉上楼啦。”
张小芳妈妈上了楼,张小芳穿着睡衣走进来:“妈,有我的信吗?”
小芳妈说:“没……没有。”
张小芳说:“这就奇怪了。”
“一天到晚躺着,会闷出病来的。今天是礼拜六对不对?”妈妈说着话,背着身子,悄悄打开抽屉,把信锁在里边。
“我也不知道,现在都过糊涂了。”张小芳也有些心不在焉地答应着。
小芳妈说:“跟苏老师出去看看电影,散散心啦。”
张小芳说:“妈,我一点都不想跟他出去。”
小芳妈说:“我看这个苏老师对侬蛮好的嘛。”
张小芳说:“我对他没感觉。不骗您,一点感觉也没有。”
小芳妈说:“女人关键是要嫁得好哎。嫁个男人知道心疼侬,就蛮好啦。大学老师是大知识分子,收入稳定,家庭也不错,做人也本分,侬还挑剔人家什么?”
张小芳说:“没感觉,真的一点感觉也没有。”
小芳妈说:“感觉是个什么东西?念到了大学,花头蛮多。”
张小芳说:“妈,我总觉得朱晓肯定给我写信了。”
小芳妈说:“他写不写信阿拉怎么会晓得?”
张小芳说:“开头我只收到他两封信,以后再也没收到过,这不对嘛。”
小芳妈说:“他不是说他不会离开兰考吗?话都说开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啦。”
这个时候,朱晓背着一个大包来到张小芳家楼下。局里有一个去上海出差的机会,焦裕禄让他借这个机会来看看张小芳。苏老师拎着一兜水果也来到张小芳家楼下。
朱晓问楼下居委会的王大妈:“大妈,请问张小芳家住哪栋楼?”
苏老师问:“你找张小芳?”
朱晓说:“是啊。”
苏老师说:“那你和我一起走好啦。”
路上,他问朱晓:“你从外地来吧?”
朱晓说:“河南兰考。”
苏老师“哎呀”了一声:“蛮远的!小芳以前在那里工作,你是她同事?”
朱晓说:“是。小芳不是‘以前’在那里工作,她现在也在兰考工作。她探家期间生了病,我来出差,顺便来看看。”
门铃响了,张小芳的母亲开了门。她见了跟在苏老师身后进来的朱晓,吃了一惊:“这位?”
苏老师说:“从兰考来的,来找小芳的。”
朱晓鞠了个躬:“阿姨您好,我叫朱晓,是小芳的同学。”
小芳妈指着苏老师说:“啊啊,你们还不认识吧?这是小芳的男朋友……”
苏老师说:“我叫苏文章,文是文章的文,章是文章的章,就是‘文章’两个字。”
朱晓一时怔住了。小芳妈说:“文章是华师大的副教授。”
苏老师忙更正说:“现在还不是,还是讲师。”
小芳妈说:“讲师再进一步就是副教授嘛。”
朱晓问:“阿姨,小芳呢?”
在房间里躺着的张小芳好像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她推开被子。
听到朱晓的声音:“我到上海出差,来看看她。”
她一惊:“朱晓!”
她一步跑到客厅,看到了朱晓,大吃一惊:“朱晓,你怎么来了?”
朱晓问:“小芳,这是怎么回事?”
张小芳说:“你听我解释。”
朱晓说:“小芳,我见到你总算放心了。我写了那么多信,你一封没回,原来是这样。你什么都不用说了,我回兰考了。”说完,他转身走了。
张小芳在后面喊:“朱晓!朱晓!”
她欲追下去,被她妈拉住了:“侬穿着睡衣哩,回来。”
等张小芳换好衣服追下来,朱晓早没了影子。
一连几天,张小芳在周边的大小旅店里都查访遍了,又在火车站来来往往找了几趟,都没有找到朱晓。她蒙着被子躺在床上,一连三天不吃饭,她姐来劝她,她说:“你们一天不让我回兰考,我就一天不吃饭。”
她妈让她缠得没办法,终于答应了她,并且给她准备起行装来。
张小芳又到图书馆里查阅了一些关于治沙的资料。她从图书馆回家时,在传达室窗台上看到了一封她的信,是朱晓写来的。张小芳喜出望外,等不得上楼就把信拆开了。读着信,张小芳如五雷轰顶,那是一封绝情的信。
她踉踉跄跄上了楼,看见妈妈正收拾着一个个大包。
张小芳手里捏着朱晓的信,坐在床前发呆。她耳边响着朱晓信里的话:“张小芳,你是一个可耻的叛徒!你不只是背叛了我,背叛了你的理想,你是背叛了革命!我朱晓这一辈子不想见到你!你就等着挨处分吧!你就等着挨处分吧!……”
妈妈一边哭一边唠叨着:“小芳,侬爸爸死得早,妈带侬姐妹操碎了心。妈哪点不是为侬姐妹着想。侬看,给侬带的奶粉、大**奶糖,还有最好的苏打饼干。花生酱、鱼子酱,卤肝也带的啦,到车上晾起,小心坏掉啦。水果也带了些,柚子要记住吃一些啦,柑子是火车上吃的……”
张小芳说:“妈,你别操心了,我不走了。”
妈不解地说:“不走啦?侬绝食两三天,哭哭闹闹的,吵着回去,妈才依侬。又不走啦?拎勿清啦。”
张小芳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妈说:“侬是为什么事体?不走正好啦。”
这时,传达室王大妈在楼下喊:“张小芳长途!兰考的长途!”小芳一怔,下床披上衣裳冲下楼。
电话听筒里是焦裕禄的声音:“张小芳吗?我是老焦。收到我信了吗?好不容易才查到你家楼下电话。今天很多想和你说话的人都在我办公室里,大家都想你,盼你回来。咱们治理沙丘很有成果,下一步土壤改良还等着你的方案呢。苗圃里桐苗长得可好啦,你看了一定高兴。”
接着是朱晓拿过了听筒:“小芳,是我。我错了,不该给你写那封信,焦书记批评我了。其实小芳,那些话不是我情愿说的,我现在最想说的一句话就是:小芳,我爱你……”
他哭得说不出话来,张小芳抱着听筒也泪流满面。
听筒里换了王小兰的声音:“阿芳,我是王小兰。咱们农林局团委被评为全县模范团组织了,大伙儿都说这里面有你一份很大的功劳。大伙儿都盼你早点回来。”
一个男孩子大嗓门儿的声音:“张小芳,听不出俺是谁了吧?我张平啊!你小子快回来,再不回来我们打回上海去了啊!”
吴子明的声音:“小芳,这几天小朱难过死了,你原谅他吧。”
二萍也只是一句话:“姐,你快回来吧,俺想你。”
张小芳抱着电话机痛哭失声。
上了楼,她说:“妈,我马上回兰考。”
她妈一下子摸不着头脑了:“侬不是不回啦?”
小芳说:“妈,我还是回吧。现在走,还能赶上车。记住,让我姐给我单位里拍个电报。千万拍个电报,电报比我到得快!”
6
朱晓、吴子明、二萍把张小芳接回林场。一进场区就听到了锣鼓声,眼前的场景让她惊呆了。
林场里搭着台子,挂着横幅,上面写着:欢迎张小芳同志归来。她定定地站住了。王小兰、平头、红围巾等一大群青年迎上来,大家亲亲热热拉住她。
王小兰说:“张小芳,你可回来了。你瘦了呀,是不是真的病了?接到你姐发来的电报,就盼着你呢。焦书记说,局团委和乡亲们开个欢迎会,好好欢迎欢迎你!”
吴子明接过张小芳的行李:“走吧,大家都等着哩。”
欢迎会开始,焦裕禄致欢迎词:“同志们,同志们,今天我们在这里开一个欢迎会,欢迎一个战士重新归队。张小芳同志,是生长在上海大都市的一个青年,在学校里是个高才生,她是揣着决心书来到兰考的,背包一放,就在黄河滩上投入治理风沙和繁育桐苗的战斗。她工作非常出色,任劳任怨,肯钻研、爱学习,是个好青年。”
张小芳的眼泪一串串流下来。焦裕禄说:“张小芳同志回到上海住了两个月,她不是贪图大城市的繁华,不是害怕这里艰苦的环境,而是在融入这个集体的过程中,我们对她少了一些关心,才使她少了对这个集体的一些理解。现在她回来了,她以自己的行动表明了自己的选择,与其说她回到兰考是选择了一个事业,不如说她是选择了一个理想!张小芳,你是好样的!”
大家起劲地鼓掌。张小芳早已哭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