揪着的心
作者:何香久 |
字数:29123
1
离开了太行堤,焦裕禄和张钦礼、李林、汪湖到了韩村。
韩村在高台上,没有被淹。他们一进村,就让乡亲们围住了。一个老人问:“焦书记啊,这么大的水,你们是咋过来的?”
焦裕禄强打精神晃了晃手中的木棍:“就是坐这条船过来的。”
一个老大娘说:“孩子,你们累坏了,快进屋歇歇!”
焦裕禄问:“咱们周围的地全淹了,下雨时村里有倒房的吗?有啥困难?”
老大爷说:“焦书记啊,咱村里房是没倒,可日子算完啦,你看看——往南看明盔亮甲,往北看一片白沙,进村来房倒屋塌,揭开锅泪眼巴叉。”
焦裕禄为之动容,眼含泪水。
支部书记王大水迎过来:“焦书记,可把你盼来啦!”
焦裕禄说:“大水呀,你这支部书记,肩上担着几百人的身家性命哩,你说说看,你这水,准备咋排?”
王大水嗫嚅着:“这……这……”
焦裕禄从雨衣里掏出水流草图,指点着:“这是汪湖工程师设计的这一带排水方案,你看,你们大队应该在村东开一条河,再从村北洼挖一条沟,让客水向东北角归流。”
没想到王大水嘴一咧,往水里一蹲,大哭起来:“焦书记啊,咱还说摘掉灾区帽子呢,这场水,咱这帽子摘不了,又系了个帽带,戴得更结实啦。人还不知到哪儿要饭,谁排水啊?”
焦裕禄忙拉起王大水:“别哭别哭,这个时候你腰杆塌不得。干部不领,水牛掉井,大家伙儿看着你呢。把腰杆挺起来,带领群众度荒。”
他爬上一个沙丘,看见还有一些枣树没有淹,就招呼队干部:“你们看看,沙丘上没有水,这枣结得不少,兰考三件宝,花生、泡桐加大枣,我们还有两件宝没丢哩。”
王大水也乐了:“焦书记,咱这儿都说:‘道南收了枣,百姓日子好。道南丢了枣,老婆全饿跑。’”
焦裕禄说:“组织群众管理好这些枣树,别长虫子,收了枣可是木本粮食。咱们呀,争取夏季丢了秋季捞,洼地丢了岗上捞。地上丢了树上捞,农业丢了副业捞。咱们村能搞啥副业啊?”
王大水说:“咱大碱场上别的不长,就长茅草,搞副业,没资源呀。”
焦裕禄说:“茅草也是资源,割了就能卖钱。乡亲们议一议,咱们还有没有救灾的高招。”
一个中年社员说:“用茅草可以搞草编,比卖茅草挣钱还多。”
焦裕禄说:“好!这样茅草也能增加价值。”
另一个社员说:“可以烧瓦盆。”
一个女社员说:“可以打草苫子。”
一个老汉说:“水退了熬硝盐也是个门路。”
一个青年人说:“焦书记,俺们青年人组织个劳务队,到火车站干装运,您帮忙给联系点活中不?”
焦裕禄说:“中!中!我可以帮你们去联系。”
另一个年轻人说:“焦书记,我们年年受涝灾,今年受灾最重,应该考虑一下怎么兴办水利,改好河道,来年可以少受损失。年年让天灾压着,咱一辈子也翻不了身!”
焦裕禄说:“小伙子,你说得对!今年受了大灾,从另一面也正好给我们治理三害的调查研究提供了第一手材料。我们狠下决心,治标又治本,才能彻底根除三害。乡亲们,刚才大家谈了不少救灾的办法,这说明,无论发生什么灾害,办法总比困难多。这连日大雨给我们带来了不少困难,但是现在最可怕的还不是灾害的威胁,而是我们在灾害面前萎靡不振!”
张钦礼把手按在王大水的肩膀上:“大水呀,群众都拿眼睛看着咱们呢,还是焦书记那句话:干部不领,水牛掉井。越是在困难关头,干部才越应该挺身而出,用咱们的信心,去鼓舞群众的斗志!”
此刻,焦裕禄心里再明白不过,他必须给老百姓一些具体的东西,而他却两手空空,满腹愁肠,但他又必须而且只能把忧愁牢牢关进心底,把乐观的情绪传递给人们,让人们看见他的信心、他的豪迈。
焦裕禄拉着王大水登上高处。
2
焦裕禄和张钦礼、李林、汪湖又蹚着水上路了。
焦裕禄说:“汪工呀,这回咱们顺着水的流向走,柳林、金营、王孙庄、窦寨,一个村一个村地看。争取不丢下一个村。”
张钦礼说:“那咱们先到公社吃点饭,带上些干粮。”
焦裕禄说:“中。”
张钦礼说:“焦书记,有个事情得跟你讲讲。”
焦裕禄说:“你说。”
张钦礼说:“这个公社的社长王长兴同志,工作干得很出色,天天扎在生产队里。最近听到一些反映,他向生产队要过粮食,人们有些意见,建议给他处分。”
说着话,三人进了公社大院。
社长王长兴迎出来:“领导们累坏了吧?快进屋歇歇。”
焦裕禄说:“老张啊,你跟汪工、小李在会议室先坐会儿,我和长兴同志谈谈!”
王长兴给焦裕禄倒了杯水:“焦书记,从哪儿过来?”
焦裕禄说:“从韩村。”
王长兴说:“韩村是我们公社受灾最重的一个大队了。”
焦裕禄点了支烟,又递给王长兴一支:“是啊,韩村一个大伯给我念了首歌谣,你想不想听听?”
王长兴疑惑地点点头。焦裕禄猛地吐了口烟:“他说:‘往南看明盔亮甲,往北看一片白沙,进村来房倒屋塌,揭开锅泪眼巴叉。’”
焦裕禄眼里满含泪水,王长兴低下头去。
焦裕禄说:“这首歌谣就是老百姓生活状况的真实写照啊。在一个县,县委是全县老百姓的核心,在一个公社,公社党委就是全社老百姓的核心。这个核心里的领导干部,群众心里都给咱们揣着一本账呢。”
王长兴点着头。焦裕禄又拿出烟递给王长兴:“长兴啊,有件事想问你一下,听说你去向韩村大队要过粮食,有没有这事?”
王长兴说:“有。”
焦裕禄说:“我知道你的为人,不难到一定程度,你绝对张不开这个口。这里边肯定有原因,你和我说说。”
王长兴说:“我每月只有二十九斤口粮指标,媳妇是十九斤,两个孩子和老娘没指标,最近岳母和一个侄子又来了,七口人就吃这四十八斤,一个人一个月不到七斤粮食。孩子饿得直哭,实在没办法了,才张口借了队里一升绿豆。”
焦裕禄沉默了,他大口大口抽着烟。
王长兴说:“焦书记,我错了。这一升绿豆,我一定尽快还回去。我请求组织上给我处分。”
焦裕禄说:“长兴啊,你有难处,该找县委、找我!这样吧,我写个条子,让李林回县里后找粮食局,为你开些救济粮食。”
王长兴哭了:“焦书记,我不要救济,我会自己想办法解决的。不管怎么说,我不该去向队里借粮,我请求组织给我处分。”
焦裕禄说:“长兴啊,这样吧,你跟我到韩村去蹲点,咱们一起多为乡亲们做点事,以功补过。不过救济粮你可一定要接受,我一听说孩子饿得直哭,心里猫抓一样难受。”
3
半夜里,大雨仍在下着。电闪雷鸣。县委的电话会议开始了,程世平在电话机前喊着:“各公社书记注意,电话会马上要开了,先点一下名。城关!”
电话里应答:“到了!”
又点:“爪营、红庙、仪封、堌阳……”
都应答:“到了。”
程世平又点:“张君墓!”
电话里应答:“到了!”
程世平听出声音不对,问:“你是谁?你们公社书记呢?”
电话里应答:“我是炊事员老赵,书记、社长和干部们都去排水了,整个公社机关就剩我一个人了。”
程世平示意焦裕禄可以开始了。
焦裕禄拉过麦克风:“现在是不是都下着雨?”
电话里一片声:
“下着呢,从早晨到现在没住点,一直下。”
“堌阳这边一直在下暴雨,还夹着雹子哪!”
“焦书记,张君墓这边是白帐子雨,可邪乎啦!”
“阎楼也是……”话没说完,电话里炸了一片雷声,接着是一片沙沙声,电话断了。
程世平喊着:“阎楼!阎楼!”
电话里除了沙沙声,没任何声音。
焦裕禄敲了两下麦克风:“同志们,从十八日到今天,今天二十七日吧?对,二十七日。从十八日到二十七日,整整十天,这雨没怎么停过。全县降雨超过二百四十毫米啦,这是历史上最高纪录。全县淹没庄稼十八万两千多亩,倒塌房屋四千八百九十间,砸死、砸伤十八人,群众生活,尤其是吃、烧、住都有很大影响。我们把灾情如实向开封地委做了汇报。地委拨下了统销粮三百多万斤和几十万元救灾款!我们全县组织了五百多名干部下乡,投入救灾。县委机关除两名值班人员,都下去了。我们**人,对群众的吃饭、烧柴、居住、疾病都要挂在心上,这是我们党的优良传统……”
电话突然断了。麦克风里传进来的全是雷电的声音。
4
焦裕禄来到赵垛楼大田,天上大雨滂沱,地上泥水横流。大片庄稼淹在水中。群众正在挖沟排水,焦裕禄把背包挂在树杈上,立即加入了劳动者的行列。
一位老人用篮子担土,他接过来:“大爷,您给我装筐,我来担!”
老人问:“你是来下乡的!”
焦裕禄点点头:“大爷,给我装满些。”
他担起土,一溜小跑,全身沾满了泥水。有人认出他来了:“这不是焦书记吗?”
大家围过来:“焦书记,你快歇歇吧,都成个泥人了!”
焦裕禄说:“乡亲们,我干活儿还行吧?这里没有县委书记,只有抗灾的群众!”
支部书记赵培德来了。焦裕禄从水里捞出一棵豆子,怜惜地说:“老赵,多好的豆子,齐腰深了,淹死了多可惜。”他又用手向前一指,“从那边往这里挖一条排水渠道,这片洼地的水就能排出去了,就能救活这片好豆子。”又问,“老赵,你说这里年年受灾,这灾根是什么?”
赵培德说:“就是内涝还有风沙。”
焦裕禄说:“既然看准了,就要狠抓,抓住了死也不丢!要发动群众想办法,定好规划,除掉灾根。”
焦裕禄在赵垛楼和群众一起挖了四五天排水沟,白天干了一天活,晚上又参加夜战。第六天早晨,积水全排出去了,大田里的庄稼一片青葱。
赵培德说:“焦书记,你看咱今年庄稼咋样?中不中?”
焦裕禄说:“中!中!老赵啊,这些天咱们挖了多少排水沟啊?”
赵培德说:“挖了几十条呢。这五千多亩庄稼,算是从龙王爷嘴里夺回来了!”
焦裕禄望着绿油油的庄稼,脸上洋溢着笑容:“好呀!这就是赵垛楼的干劲!”
5
那个夜晚,韩村大队部里,一盏昏黄的泡子灯照着一张张神情严峻的脸庞。
群众会上,驻队公社社长王长兴在做着救灾动员:“社员同志们,咱们救灾的第一仗马上就要打响了!这一仗能不能有个开门红,关系着整个救灾战役的成败。焦书记说得对,小鸡有两只爪子,还能刨食吃,咱们不缺胳膊不少腿的大活人,还能摸索不到救自己的路?我们的大碱洼里,长着大片的茅草,割下来卖了钱,就可以养活我们自己。”
一个社员说:“王社长,一斤茅草卖二三分钱,一百斤才能挣两三毛,一千斤才能挣两三块,这点小钱,能顶啥事?”
王长兴说:“俗话说:粒米凑成箩,滴水凑成河。人多力量大,一千双手,一千把镰,不怕小钱凑不成大钱!”
另一个社员说:“一千双手没问题,可一千把镰就是个难题了。咱现在连买一把镰的钱都拿不出来,上哪儿买一千把镰去。”
支书王大水说:“王社长早就想到了这一点。昨天,他把自己的自行车卖了,把钱交到了大队,让咱去买镰刀和架子车。”
满场静寂。一个社员说:“我家还有三块钱,拿出来交给队里。”
另一社员说:“我家里有扒房的十根房檩,也拿出来!”
一个女社员说:“俺家还有十斤黑豆。”
一个老太太问:“把俺家的一小篓鸡蛋拿来你们嫌弃不嫌弃?”
一个中年人说:“俺家圈里有口猪,明天就把它赶到集上卖了。”
一个小青年说:“咱还是跟国家要点救济吧?”
王大水说:“这是说的啥话?咱没能力支援国家,也别拉国家后腿。救济粮、救济款、救济物资,咱一律不要!”
这几天,东大洼里十分热闹。韩村的群众热火朝天地割着茅草,快晌午了,王长兴招呼:“咱们休息一会儿吧!”喊了半天,大家谁也不停下手中的镰刀。王长兴又拉住王大水:“大水,你让大伙儿歇歇气。”
王大水嘿嘿笑着:“王社长,昨天咱们干了一天,打的茅草卖了一千五百块。一千五百块呀,咱韩村哪见过这么多钱?你说大伙儿舍得歇吗?这是从地里搂钱呀!”
王长兴说:“等咱们找到卖草苫子和草编的门路,挣得会更多,多得翻几倍,快让大伙儿歇会儿吧。”
王大水看看太阳:“也好。晌午了,大家吃点干粮吧。”
社员们放下手中的活,三三五五聚到一块儿,吃自家带的干粮。王长兴却悄然离开。他躲到一片灌木丛后,四下看看无人,捋了把草籽吃起来。吃了草籽,又采野菜,大口大口吃着。
6
王大水一家正在吃饭。饭桌上是蒸山芋干、野菜粥。大水媳妇说:“大水,咱家断粮都三天了,你们卖了那么多干草,咱借点钱,买点粮吧。”
王大水说:“你还敢提这事?这卖干草的钱,是队里发展生产的,一分也不能动。王社长把自行车卖了,给咱队买了镰刀、架子车,咱们队把副业搞起来,日子就好过了。”
大水媳妇说:“那要等多久,你看天天吃煮红薯干,吃得一家子肿腿肚子。”
王大水说:“再忍忍。估计王社长家吃红薯干都困难,他一家七口人,两口子一个月才四十八斤指标,一人不到七斤粮食,你说这日子咋过。这几天在洼里打草,我看他休息时就找野菜,收工带回家。他这人脸皮薄,也不敢给他说破。”
大水媳妇说:“也真够他为难的。”
王大水说:“这几天活太累,我看他都有些顶不住了。收工往回走一步挪不动四指,腿像让人抽了筋似的,看着让人心疼。”
正说着,王长兴背着只口袋进来了:“大水,吃饭了?”
王大水说:“王社长,还正念叨你呢,快,一起吃。”
王长兴说:“我吃过了,在公社伙房吃的。公社给你家发了五十斤救济粮,我顺路给你背回来了。”
大水媳妇说:“王社长,你真是俺家救命菩萨,正为断粮发愁呢。”
王大水拦住他媳妇:“不对头。王社长,这救济粮是全体社员都有呢,还是只有我一家有?”
王长兴抓抓头皮:“先下来一批,我给你申请的。”
王大水摇摇头:“不对头。”
王长兴放下布袋匆匆走了。
王大水在后面追着:“王社长,王社长……”
回到屋里,他怔怔地发呆。大水媳妇问:“咋啦?”
王大水说:“不对头。我听说上回焦书记来,批给他五十斤救济粮来着。前几个月他借了队上一升绿豆,不知怎么这事反映到县里去了,要不是焦书记了解了他的情况,就得挨处分了。为这焦书记才批给他救济粮的。”
王长兴回到家,把一捆野菜交给媳妇,又掏出两个豆面馍。媳妇问:“怎么,你今天的干粮又没吃?”
王长兴说:“吃了,这是剩回来的。”
他媳妇说:“别撒谎了,你撒谎也撒不圆。看你脸都成菜色了。又吃草籽野菜了吧?你是咱家顶梁柱,你身子糟蹋了,这一家人怎么办?”
王长兴说:“别说了。困难是暂时的,扛一扛就过去了。”
媳妇倒了碗水,把一个馍掰在里边,推给王长兴:“当我的面,吃了。”
王长兴笑笑,吃了一口,又放下了。
他媳妇命令:“吃!”
王长兴又吃了一口,还是放下了。
女儿小丫站在爸爸旁边。王长兴把小丫拉到怀里,把碗里的泡馍一口口喂孩子吃了。
7
兰考火车站的站台上挤满了准备逃荒的群众,结群聚伙的男女老幼拥挤着,叹息声、咳嗽声、小孩的哭闹声响成一片。一场突如其来的洪水,摧毁了人们刚刚建立起来的除三害的信心,兰考重新涌动起了灾民潮,焦裕禄忧心如焚。
他在站台上问一个老乡:“老乡,上哪儿?”
“陕西。”
又问一个,答:“确山。”
再问第三个人,则回答:“我也不知去哪儿,火车拉我去哪儿就去哪儿。”
焦裕禄问:“啥时回?”
老乡说:“这就说不好了。同志啊,咱兰考没救了,说是除三害,这三害是那么好除的?挖淤压碱,胶泥固沙,忙了几个月,一场水全泡了汤,就这水都治不了。”
另一个老乡说:“国家救济一个人一天七两红薯片,顶不了几天,还得扒大轮子去。”
一辆车刚进站,人们潮水般涌上去。有的挎着包袱,有的背着布袋,争先恐后往火车上爬。检票员、列车员不检票也无法维持秩序。
焦裕禄怅然地目送火车远去。
那个晚上,他耿耿难眠,这几天发生的事,在他脑海里一直“过电影”。他索性披衣下床,坐在桌前,抽起烟来。马蹄表的走时声在静夜里显得十分清脆。
徐俊雅醒了,她看到了焦裕禄顶着肝部的背影,桌上的烟灰缸里堆得满满的烟头……她轻轻问了声:“老焦,你一夜没睡?”
焦裕禄点点头。徐俊雅下床给他披了件衣服:“快去洗把脸,上床睡一会儿。”
焦裕禄说:“不睡了,我找老程说会儿话去。”
程世平刚起床,正刷牙,焦裕禄来了。程县长示意他坐,漱了口,过来:“怎么起这么早?”
一看焦裕禄的眼睛,程世平吓了一跳:“老焦,你一夜没睡?眼睛全充血啦。”
焦裕禄把一沓纸推在程世平面前:“老程,你看看这个。”
程世平问:“什么?”
焦裕禄说:“请调报告。昨天组织部长给我的,这些干部都是想调出兰考工作的,有十多个。”
程世平说:“兰考这几年连续受了这么大的灾,群众没了信心,干部也是人心浮动。特别是这场大水,又把人们心里刚刚烧起的一点点火苗兜头浇灭了。”
焦裕禄翻开一张纸:“你再看看,这是一个干部写的打油诗,叫《十二愁》。”
程世平接过来,念道:“吃也愁,穿也愁,住也愁,烧也愁,前也愁,后也愁,黑也愁,白也愁,进门愁,出门愁,愁来愁去没有头。”他放下纸,“这种情绪很有代表性啊,一些干部真是让这顶‘愁’帽子压得爬不起来了。现在形势确实很严峻啊,人说按倒葫芦起来瓢,咱兰考是葫芦还没按倒,瓢早起来了。治风沙、盐碱刚开头,这洪水又闹腾上了。这几天灾民潮又起来了。”
焦裕禄说:“我昨天到火车站去了,比冬天时的人一点不少。”
程世平说:“县委有人说,这是撤了劝阻办的必然结果。”
焦裕禄说:“三害一天不除,老百姓就一天没好日子过。”
程世平说:“当前还是得稳定干部队伍啊。你说得对:干部不领,水牛掉井。”
焦裕禄说:“灾害面前,干部思想产生波动也是正常的。‘千里做官,为的吃穿’,他在这里工作,衣食无着,能安心吗?所以说坚定干部的信心非常重要。没有抗灾的干部,就不会有抗灾的群众。”
程世平问:“听说林场的吴子明也写了请调报告?”
焦裕禄说:“昨天关局长来,说吴子明又提出把报告撤回去。过几天,我得去林场看看。”
程世平说:“还有一个人,虽然没写请调报告,但也有离开兰考的想法。”
焦裕禄问:“谁?”
程世平说:“汪湖。”
焦裕禄沉吟:“汪工想离开兰考,不是因为条件艰苦。”
程世平说:“他是让一些事吓着了。还是你以前说过的那话,得让干部,尤其是汪工这样的技术干部有个干事、干成事的环境。”
县委中毒事件及其余波
1
按照工作计划安排,焦裕禄和张钦礼、潘子春、蔺永沛等县领导带着县委、政府两办的干部还有农委、农林局的干部来仪封公社吕拐大队调研。
到了吕拐,他们听到一桩新鲜事:
村西北的一片盐碱地上,大水过后,长出一片细长对生叶的青棵子,结的果实像绿豆角。而且长得很快,几天不见,就蹿到一人多高了。
大队党支部书记陶云彬说:“也没人种这玩意儿,就是自然长出来的。种子也不知是大水冲过来的还是大风刮过来的。”
人们都还记得大风把整块棉田搬家的事。
大伙儿说:“到现场看看,咱这儿可有农林局的专家哩。”
到了村西北大碱场,果然有一大片绿油油的不明植物长在那里。碱场上寸草不生,这东西竟长得格外茂盛,足足有三五米高,煞是喜人。
陶云彬说:“前几天一人多高,几天没见,高过大瓦房了。”
焦裕禄问农林局的技术员韩庆云:“老韩,你看这是啥?”
老韩折了一茎叶子,折断处有白色液体流了出来,看了看,说:“焦书记,这是田菁,当然这是咱中国人的叫法,它是一年生草本,主要生长在伊拉克、印度、中南半岛、马来西亚,在澳大利亚、加纳、毛里塔尼亚等一些国家也有生长。”
大家说:“我的乖乖,还是外国来的。”
韩庆云说:“也不全是,在咱们中国的南方地区,江苏、浙江、江西、云南、福建、广西也很多。这东西适应性强,耐盐碱、耐涝,还耐旱、耐贫瘠——你看它在这北方大碱滩上也能生长。这可是头一遭发现。”
焦裕禄问:“它有什么用处没有?”
韩庆云说:“还没研究过,只是大学里教科书上说,它的籽可以榨工业用油,皮可以当麻用,叶子可以喂牲畜,秸秆可以……大概没什么用,可以当柴烧。”
蔺永沛说:“这么说来也算是经济作物啦。”
有人对陶云彬说:“老陶呀,你们村真是歪嘴和尚吹笙,有股子邪劲。从天而降这一宝物。”
焦裕禄摘下一个豆荚,剥开,里边约有二三十粒绿褐色的圆柱形种子,他问韩庆云:“这东西人能吃吗?”
韩庆云说:“还不能确定。”
陶云彬说:“没有试过。”
张钦礼说:“这东西耐碱,可以改土,如果籽能吃,真是一宝哇。可以大面积引种。”
焦裕禄说:“能吃不能吃,必须要试一试。上古时候,神农尝百草,很多植物的药用功效,都是人试出来的。”
他让韩庆云采一些田菁种子,准备带回去加工了,再进行试吃。
2
从田菁地回到村里,焦裕禄发现韩庆云的一双鞋前头张着大嘴,后头绑着布条,勉强挂在脚上。焦裕禄说:“老韩呀,你的鞋……”
老韩赶紧把脚收回去,不自然地苦笑着:“焦书记,咱这样的鞋,全家也只有两双,孩子们还都光着脚哩。咱村上人都一样,一家子也就有一两双鞋,走亲戚才舍得穿一回。”
焦裕禄在村上走了几趟,果然没有见过谁穿着一着完整的鞋。
在街上碰见一个担粪桶的老大爷,有七十来岁了,光着脚,一双脚乌黑,看不出肉色。焦裕禄拦下他:“大爷,下地刚回呀?”
大爷“嗯”了一声。
焦裕禄说:“大爷,歇一会儿。”
大爷歇下担子。
焦裕禄说:“大爷,您怎么不穿双鞋呀?不怕扎了脚?”
老大爷说:“不怕,我这脚板,比鞋底子硬实。”
焦裕禄给老汉递了支烟,老汉吸了两口,赶紧掐灭了,宝贝一样夹在耳朵上。
焦裕禄扳过老人的脚,那是怎样的一双脚啊,十片脚指甲秃掉了八片,剩的两片指甲如同两块粗糙的石子,嵌在脚趾上。十个脚趾夸张地张开,脚趾肚如同锤头。这样的脚才能抓牢大地,如同壁虎爪上的吸盘。脚掌是整张的老茧,足足有两块铜钱厚,**无比。焦裕禄甚至在大爷的右脚掌上拔下两个蒺藜狗子。
焦裕禄拿给老人看:“大爷,扎了两个这么大的蒺藜狗子!”
大爷淡然一笑:“不觉得。它扎不着肉,老皮又厚又硬,它奈何不得。”
焦裕禄叹了口气。
大爷说:“早就不记得穿鞋这档子事了。记得上一回穿新鞋,是娶媳妇那年,如今老伴儿都过世快三年了。”
3
回到县城,焦裕禄径直来到县废品收购站。他找到经理老于,说:“把你们这儿收上来的旧鞋子,拣好一点的挑出来,能挑多少挑多少。明天替我直接送到吕拐大队。”
第二天,老于打电话给焦裕禄:“焦书记,我们废品收购站把挑出的一百四十七双鞋送到吕拐大队了。到那儿一看,我们送的是旧鞋,可乡亲们脚上穿的,比我们送的还差远了。乡亲们说:‘焦书记连这件小事都牵挂在心上,真让俺们没得可说了。’焦书记,那场面真让人感动啊,全村像过节一样!从今天起,给吕拐乡亲们送鞋,就包在我们身上啦。”
老于说到做到,他们把收购来的旧鞋子经过挑选,每隔几个月,就送一批到吕拐,一直送了十几年。
4
焦裕禄回到县委,张钦礼他们正在讨论试吃田菁籽的事。
焦裕禄和大家商定,先在干部中小范围试吃,参加试吃的,必须遵循本人自愿的原则,并且要签字。
去吕拐的焦裕禄、张钦礼、潘子春、蔺永沛四名县领导,还有办公室主任等四名机关干部,都签了字。
县委机关食堂将三斤田菁籽加少许粮食磨成了粉,做了二十个馍,计划每人吃两个,其余四个喂一头猪。
焦裕禄赶到食堂时,见田菁籽馍已经吃光了。他问:“我那一份呢?”
张钦礼说:“你那份替你分吃了。我们几个身强力壮,抵抗力强,你身体弱,就别冒这个险了。”
焦裕禄很感动。他说:“大家都留在办公室,随时注意观察身体反应。”
到了晚上八点,张钦礼突然觉得头一阵眩晕,接着胃里一阵翻腾,头重脚轻,全身没有四两力,刚想站起来,两手撑住桌子,翻江倒海呕吐起来。
焦裕禄进来,见老张脸白得像一张纸,豆大的汗珠沁下来,伸手一摸,那汗珠子冰凉冰凉的,忙扶住老张,给他捶着后背。
张钦礼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焦书记,那田菁籽真的不能吃啊!”
这时潘子春也跌跌撞撞进来了:“了不得,老张你也出症状啦,田菁籽的馍吃的时候只是觉得有点辣味,没想到这么厉害,这一顿把我折腾的,上吐下泻呀。”
焦裕禄马上察看了试吃的另外几位同志,无一例外都出现了中毒反应,上吐下泻,全身瘫软。
焦裕禄马上给医院打电话,组织急救,医生检验后认为是氰化物中毒。经过洗胃、洗肠和输液,几个人午夜时分才转危为安,焦裕禄一颗悬着的心才算落了地。
他回到机关,见伙房养的那只老母猪,躺在窝里不动弹了,嘴边流着黏糊糊的白沫,全身的毛都奓着,呼呼直喘粗气。兽医站的医生过来做了紧急处置。
焦裕禄打电话向地委领导报告了此次中毒事件,主动承担责任,县委也给地委写了检讨。同时,县委给全县发出通报,讲明田菁籽含氰化物,人畜皆不能食用。对吕拐村还专门派农林局的同志去宣讲。
这件事震动了整个兰考,群众都说:“哪朝哪代有这样拼着性命替老百姓觅活路的好官啊!”
5
焦裕禄骑车来到后坑沿渔场时,胡大爷正在渔场边一块地里拔种上去的庄稼。
焦裕禄走过去:“胡大爷,干活儿哪?”
他看见胡大爷拔庄稼苗,大吃一惊:“胡大爷,这苗好好的,为啥拔它?”
胡大爷说:“焦书记,这块地原来也是垃圾场,咱们修鱼塘时垃圾清走了,就空下来了。我看这块地就这么闲着,就开了一下,种了点庄稼,队里干部说我这是啥搞资本主义小自由,让我今天就拔干净。焦书记你说,我种点庄稼咋就成了资本主义了哩?”
焦裕禄栽着让胡大爷拔下的苗儿:“大爷,千万别拔。这都是一类苗,来来来,我帮你再栽上去。谁要来拔,你告诉他这是焦书记栽上去的。”
胡大爷说:“我问他们,这地荒着长了草,算是资本主义的还是社会主义的?他们说咱宁可要社会主义的草,也不要资本主义的苗。”
焦裕禄说:“满地都长社会主义的草,咱们喝着西北风干社会主义?”
他找了把锨,刨着坑,又把拔了的苗种上去了。又拎了水桶,去塘里打来水浇灌栽下的苗:“塘里水肥,浇上就活了,中午拿些树条子遮一下荫,别晒蔫了。”
胡大爷说:“焦书记,像这样边边角角的闲散地,哪个村都有。要是让社员们开出来,能种的都种上,不挺好吗?起码也给国家省些救济粮。”
焦裕禄说:“大爷您提醒了我一个重大的问题。这个事,值得认真研究。”
干完了活,胡大爷问:“焦书记,大清早你过来,有事啊?”
焦裕禄说:“差点让我忘了!胡大爷,一会儿你打些鱼,送县委去。”
胡大爷答应着:“好嘞!”
焦裕禄又叮嘱:“让水养着,别让它死了啊。”
胡大爷说:“你放心。”
6
这次救灾干部大会,开得窝憋透了。干部们情绪低落,一个个双手捧头,不作声。
焦裕禄说:“今天参加这个救灾大会的,都是公社、大队、生产队的主要干部,大伙儿先说说,谈谈对救灾的建议也行。”
提议再三,仍无人发言。焦裕禄说:“说吧。我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不知谁带头低声啜泣起来,这一下引得全场一片啜泣之声。
焦裕禄走上讲台,面带笑容:“你们不说了,你们不说我可要说啦!同志们,这几天,我在各公社转了一遭,形势大好啊!”
大家齐齐一怔,一个个抬起头来。焦裕禄说:“但是,有的干部在这大好形势面前吓破了胆,躺倒就哭。可是哭有啥用?天还是要下雨,地还是要积水。对不对?要是哭能管用的话,我这个县委书记带头哭。”
他俯身在桌上,“啊啊”地做大哭状。会场气氛立刻为之一改。人们转悲为喜,哄堂大笑。焦裕禄说:“哭是懦夫的行为,不是兰考男子汉的形象!不是**员、共青团员、社会主义农村干部的形象!”他点了一支烟,“有个同志写了首《十二愁》的顺口溜,我念一念:‘吃也愁,穿也愁,住也愁,烧也愁,前也愁,后也愁,黑也愁,白也愁,进门愁,出门愁,愁来愁去没有头。’”
人群中有人笑了。
焦裕禄说:“别笑。兰考这顶‘愁’帽子,确实能把人压得喘不过气来。现在,洪水过后,灾民潮又在回潮。所以有的同志说兰考最难改变的就是这个‘兰考路线’。什么叫‘兰考路线’?就是逃荒要饭的人走的‘路线’。摆在我们面前的有两种选择:苦干,还是苦熬?回答是:只有苦干才有出路。当然苦干不是蛮干,要有科学的态度。兰考灾情这么重,光有不怕苦不怕困难的精神是远远不够的,必须拿出战胜灾害的科学的办法。不管哪条路,只要符合兰考的实际,我们都可以走一走。”
一个公社书记说:“焦书记,我有个问题请示一下,我们公社各大队都有些闲置的荒地,有的社员搞了小片开荒,长出的庄稼比生产队的还好。这种情况怎么办?”
焦裕禄说:“今天早晨我就碰到了这样的事。小片开荒的庄稼被勒令拔掉,说是资本主义的。我又给栽上了。土地是社会主义的,社会主义的土地上怎么能长资本主义的苗?我说小片开荒应该鼓励,这是群众度荒的一条路子。县委很快会开会研究出一个鼓励政策来。”
公社书记们议论起来。
焦裕禄说:“任何时候,办法总比困难多,生产自救的路子有的是。”
他让李林把一盆鱼端进了会议室。鱼盆往地上一放,大家看见盆里有一二十条半斤多重的鲤鱼,纷纷议论起来:“这鱼好鲜啊,不大不小,正是好吃的时候。”
有人问:“焦书记,你今天是不是想请大家吃鱼?”
焦裕禄说:“你们光看见鱼了,咋不问问这鱼是从哪儿来的?”
大家问:“还真是,这鱼哪儿来的?”
焦裕禄说:“城关后坑沿那个大坑。”
有人问:“那不是倒垃圾的废坑吗?怎么有这么好的鱼呀?”
焦裕禄说:“你们谁不相信,散了会可以到那儿去看看。现在这个废坑里有十几万条鱼,个个都长到这么大了,还有一斤多重的呢。废坑经过改造,变成了渔场,栽了藕种了蒲草,成了一座宝库。”
一个公社书记说:“十几万尾鱼,算笔细账,顶一个公社三四个月的收入哩。”
另一个公社书记说:“要照这么说,那收入是相当可观的。”
焦裕禄问:“你们公社有没有这样的废水坑?”
公社书记们说:“有啊,像这样的废水坑,哪个村都有。”
焦裕禄说:“你们能不能把各村的那些废水坑利用起来,像后坑沿一样,养鱼种藕?”
大家都说:“这是个增加收入的好渠道,回去我们也试试。”
焦裕禄激动了:“同志们,只要我们肯动脑筋,挣钱的门路多得是。领导干部访贫问苦是应尽的职责,可你要是年年只访贫问苦就有问题了。你在那个地方当领导,你治下的老百姓不能脱贫,是你的耻辱。”
一个公社书记说:“今天焦书记请咱们吃鱼,大家回去都养鱼。”
焦裕禄问:“你们想不想吃鱼?”
大家说:“吃鱼谁不想?”
焦裕禄说:“那好,想吃鱼,都养鱼。不养鱼,别吃鱼。这盆里的鱼是教材,不是吃的。现在还没长成个儿,咱还是把它送回渔场里去吧。”
他招呼李林:“李林,这盆鱼送胡大爷那儿去。”
李林答应着端上鱼走了。
李林把鱼盆端到塘边:“胡大爷,鱼送回来了。”
胡大爷不解:“送回来了?为啥?”
李林说:“焦书记让送回来的。胡大爷,我走了。”
李林一走,胡大爷犯了嘀咕,他围着鱼盆不停地兜着圈子,自言自语:“为啥把鱼送回来了呢?”他坐在鱼池边,看着在水里翻花的鱼,又自言自语:“这事可怪了,咋会把鱼送回来?”
想了一会儿,他一拍脑袋:嫌少!焦书记一准是嫌少。
他划着小船,拎上网,去撒鱼了。
大家正开着会,李林又端了一大盆鱼进来。大家一看又端了一盆鱼,不知怎么回事。李林说:“焦书记,这是胡大爷送来的。这事怪了,我送走一盆,他又弄来更大一盆。”
焦裕禄说:“李林,赶快给胡大爷送去,快点。这盆里水少鱼多,一缺氧鱼就全死了。”
李林答应着走了。
到了渔场,李林放下盆,对胡大爷说:“胡大爷,焦书记说,鱼不要再送了。”
胡大爷问:“这是为啥?”
李林说:“焦书记说这鱼让大家看看就行了,不吃。”
李林走了。
胡大爷更困惑了:送了两次拿回来两次,这是为啥?
他愁眉苦脸地坐在池边想着,老伴儿来喊他,叫了两声叫不应,走过来拍了他一下:“这大热的天,你坐在这里想啥呢?”
胡大爷愁眉苦脸地说:“老婆子,我在想一件事,想得我头疼。”
胡大妈问:“为啥头疼?”
胡大爷说:“跟你说啊,焦书记从这儿过,让我打些鱼送县委,我打了十几条,送过去了,没多大工夫他又让人送了回来。我以为是焦书记嫌送得少,又多送了一些去,这回送回来得更快。这到底是为啥?”
胡大妈一拍大腿:“这还不明白,这头一次送回来,是嫌少。这第二次送回来的鱼呢?”
胡大爷一指鱼盆。胡大妈看了看:“是嫌小。”
“嫌小?”
胡大妈说:“这坑里这么多鱼,你不会拣大个儿的送去。”
胡大爷一拍脑袋:“明白了明白了。这一回是嫌小。说起来,这渔场全是焦书记帮咱们建的,组织机关上的人来义务干活儿,又联系鱼苗。”
胡大妈说:“照我说呀,人家不光是嫌小,还嫌你是个不开窍的榆木脑袋。”
胡大爷说:“你都把我说糊涂了。”
胡大妈说:“你给焦书记送鱼,咋老往县委送呢?记住,你现在再撒几网,挑大的,送焦书记家去。”
胡大爷连声说:“对对对!”
7
焦裕禄回到家,院子里孩子们围着一盆鱼。
焦裕禄问:“哪来的鱼?”
徐俊雅说:“城关后坑沿胡大爷送来的。”
孩子们欢呼着:“有鱼吃喽。”
徐俊雅说:“老焦,这鱼是炖呢还是红烧?要不大锅炖上吧。从来到兰考,孩子们就没吃过鱼。”
焦裕禄沉思着。
徐俊雅说:“葱我剥好了,姜片切出来了。你要没事帮我把鱼拾掇拾掇?”
焦裕禄找了只水桶,连水带鱼一下倒进水桶里。徐俊雅问:“老焦你干啥?”
焦裕禄说:“这鱼正长个儿呢,咱不能白吃人家的鱼。”
徐俊雅说:“这渔场是你带机关干部挖出来的,鱼苗也是你给弄来的,咋就算白吃了?”
跃进说:“爸,挖鱼塘我们都参加劳动了。程伯伯还说,参加劳动就能吃鱼。”
焦裕禄说:“傻小子,咱吃鱼是要花钱的,这占便宜的事,一点也不能做。”
他提起水桶要走,孩子们哭了。
玲玲嚷着:“爸爸,我要吃鱼。”
保钢摇着爸爸的胳膊:“爸爸,我要和小鱼玩儿。”
徐俊雅说:“留两条小鲫鱼,给孩子养着玩吧。”
焦裕禄说:“小鱼还得长个儿,放回塘里养着吧。”
他抱起保钢:“宝宝乖,小鱼要找它妈妈,你跟爸爸一起,把它放回鱼塘里,让小鱼找它妈妈去,好不好?”
保钢说:“好,我跟爸爸去放鱼。”
孩子们都嚷着:“我们也要跟爸爸去放鱼。”
焦裕禄拎着水桶,带着跃进、守云、保钢、玲玲来到后坑沿渔场。
胡大爷一看焦裕禄又把鱼送了回来,大惑不解:“焦书记,你怎么又送回来啦?”
焦裕禄说:“胡大爷,我让你打几条鱼,是给各公社书记们看的,不是要吃的,你怎么连续给我送呢?”
胡大爷笑了。焦裕禄说:“胡大爷,您老人家肯定误会了,我第一次把鱼送回来,你又送了更大一盆,是不是因为觉得我嫌少?第二次我让人送回来,这一回您又送来了,而且大都是比前两次大得多的鱼,是不是觉得我嫌鱼小啊?”
胡大爷直抓头皮:“焦书记,当初要不是你,就没有这个渔场。你费了这么大心,出了这么大力,孩子们吃几条鱼,不是应该的吗?这桶鱼你还拿回去,就当是我给孩子们捞的,到时从我工分里扣,咱不沾公家的光,行吗?”
焦裕禄把死了的几条大鱼捞出来,其他的倒在水里:“这些鱼还长呢。这大鱼卖了,钱归公。”
保钢看着在水里游动的小鱼,高兴地叫着:“小鱼找妈妈去了!”
胡大爷叹口气:“焦书记啊,让我咋说你呢?”
8
常委会专门研究小片开荒问题,人们争论得非常激烈。李成说:“我认为小片开荒就是资本主义。人民公社的道路是一大二公,我们允许社员搞小片开荒,完全背离了社会主义的宗旨,应该立即制止。我们还要为这事开专门的常委会,研究什么鼓励政策,大错特错,这是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两条路线斗争的大是大非问题,有什么值得讨论的?”
张钦礼说:“我不同意这个说法。什么事都要立足于兰考救灾的实际情况,社员利用闲置的边角荒地种点庄稼,解决口粮问题,既利用了土地资源,又减轻了国家负担,有什么不好?”
李成说:“张副书记,这是个必须坚持的原则问题。在这么重大的原则问题面前,县委必须保持清醒的头脑。这个时候头脑发热是会出问题的。鼓励小片开荒,并且要承包下去,听着就让人害怕。我在想,咱们兰考的天还是不是**的天,地还是不是社会主义的地?”
一个常委说:“我建议我们采取一个两全其美的策略。别碰这红线,现在一提这个‘包’字心里就打鼓。”
另一常委发言:“我不同意把这个问题无限上纲上线,社员搞了小片开荒,把荒地变成了耕地,增加了可以利用的土地资源,又能度荒,一举多得。土地国有的性质并没有改变嘛。”
李成说:“谁说土地的性质没改变?社会主义的土地上长出了资本主义的苗,能不改变吗?”
张钦礼说:“那就只好看着它长社会主义的草了?”
李成说:“我们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也不要资本主义的苗!”
焦裕禄砰的一下把茶杯蹾在桌上。他脸色涨红,手在发抖。他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古人说:君以民为天,民以食为天。百姓辅之则强,百姓背之则亡。老百姓没饭吃我们这个**就会垮台。一九六〇年、一九六一年、一九六二年这三年,全国普遍受灾,现在大部分地区已经熬过了三年自然灾害,可兰考依然陷在灾害的泥潭里。老天降了灾,我们不能再加上人祸。这个问题我们不要争论了,按县政府定的方针办,鼓励小片开荒,同时实行这部分土地的责任承包,出了问题,我一个人负责。散会!”
程世平说:“有问题我和老焦一块儿扛!”
一个人的战争
1
寨子避水台扎了一溜窝棚,是兰考排水工程指挥部。
技术科小窝棚里,工程师汪湖自己和自己下象棋,焦裕禄来了:“汪工,干啥呢?”
汪湖说:“下棋。”
焦裕禄问:“下棋?跟谁下?”
汪湖一指棋盘:“跟我自己。”
焦裕禄笑了:“来,咱俩杀一盘。”
俩人摆上了棋子,汪湖说:“焦书记,你先走。”
焦裕禄拈了一枚棋子:“不客气了,当头炮。”
汪湖说:“跳马。”
焦裕禄一笑:“老套路。拱卒。”
汪湖推出一枚棋子:“出车。”
焦裕禄问:“汪工啊,你一个人下棋咋下?”
汪湖说:“右手是我,左手是另一个我。”
焦裕禄笑说:“有意思。拨边。”
汪湖走了一步棋:“人啊,更多的时候是自个儿跟自个儿较劲。叫不过这个劲,就过不了人生的那些沟坎。一个人到了处处有对手的时候,才愿意自个儿跟自个儿打呀。”
焦裕禄说:“说得好!照我说呀,人类最难打的战争,就是这一个人的战争。一个人的战争斗的不光是输赢,还有意志跟信心。”
汪湖问:“焦书记,你看咱们兰考的救灾,最大的症结在哪儿?”
焦裕禄说:“别着马腿呢。解开别马腿的套,咱们的马才能奔腾起来呀!”
汪湖说:“是别着马腿了,而且别马腿的地方挺多。首先咱们自己要找到解扣的办法。”他又说,“焦书记,我知道你挺难的。多难你也只能扛住,你扛不住了,兰考就趴下了。”
焦裕禄说:“我不怕,天塌了咱三十六万人民都是擎天柱子。”又问,“汪工,听说你总是问水利局有没有人来外调?”
汪湖说:“焦书记,这几年搞运动,把我给闹怕了。”
焦裕禄说:“汪工啊,你不要怕,把腰杆挺起来,不要分散精力。有什么问题,我来承担责任。”
汪湖用感激的目光看着焦裕禄。
焦裕禄又说:“你放心大胆地干工作,有什么错你往我身上推,等你把图纸搞出来,我叫上咱县和山东曹县水利局工程师,咱开个神仙会。”
汪湖说:“焦书记,你让俺这刚摘了帽子的人来打头阵,怕是……”
焦裕禄说:“哪有那么多怕?不怕,什么都不用怕!有啥事我顶着。”
汪湖说:“焦书记,你的心思我懂。”
焦裕禄说:“来,接着走。没留神,你的卒子啥时过河了呢?”
2
不到一个星期,两县排水会议就在山东曹县召开了,参加会议的是双方县领导和水利工程技术人员,分坐长条桌两边。这个会的内容所涉,都是利益攸关的敏感问题,大家都非常严肃谨慎,所以会议气氛从一开始就十分紧张。
曹县高书记主持会议。
墙上挂了一张图纸,曹县的工程师讲完了方案,高书记说:“对刚才曹县水利局的方案,大家有没有意见?”
焦裕禄问:“请问,按这个设计,工期需要多长时间?”
曹县工程师说:“最快也要一年半的时间。”
焦裕禄说:“工期太长。如果这期间再有这样的洪水,这个半拉子工程就成了最大的隐患。”
高书记问:“时间能不能短一点?”
曹县工程师说:“我们做了详细的人力、工效测算,不可能提前。”
焦裕禄说:“你想一想,水不是漫地流,是顺着坡洼流的。如果在低洼处顺着水势扒一些口子,少做些工程,也许两三个月就能完成。”
高书记说:“咱们再来听听兰考工程师的意见。”
工程师汪湖挂起一张图,讲解道:“这个设计,是拆除太行水库南堤在兰考境内的武信庄阻水涵洞、在曹县境内的安乐村涵洞,平毁曹县楼庄公社在兰、曹两县交界处所筑的边界阻水围堤,填平兰考境内西梢槐村西的串流渠道,将山东所筑的八处边界围堤彻底平毁,并破除三处大的阻水桥涵,恢复水的自然流势。就是这样。”
高书记问:“这个方案设计工期是多久?”汪湖说:“四十天。”
众人一怔。曹县工程师说:“这个方案工期快是快,但我县承担的损失太大。”
曹县一位领导也说:“我们不应该同意这个方案。左一个平毁,右一个全毁,毁掉的全是我们县的工程。”
兰考管水利的副县长老蔺说:“因为太行堤是你们山东筑的,不扒堤水就没法儿泄,所有的阻水工程都在山东,你让我们有什么办法?”
曹县一位领导说:“这个问题不好谈了。我们有我们的利益,你们有你们的利益,我们是华东局,你们是中南局;我们是山东省,你们是河南省,没法儿协调。”
兰考的干部问:“那水怎么排?”
曹县的干部说:“协调不好,一锹土也不能动。”
兰考的干部说:“如果矛盾激化了,不可收拾。”
曹县的干部说:“曹县从古到今,什么时候输给兰考过。几百年了,这堤不一直在这儿横着吗?”
老蔺急了,拍了桌子:“别逼人太甚!你们曹县人仗着会武功,把兰考当成你们手里的一个软柿子,兰考人穷,但骨头不软。这回协调不成,我豁出副县长这乌纱帽不要了,豁出去坐大牢掉脑袋,发三万人马拆掉你的太行堤!”
焦裕禄忙制止:“咱们是来解决问题的,有话坐下来慢慢说。”
双方情绪激动,高书记的脸也拉长了。
曹县一干部说:“听说兰考设计这个方案的工程师是个管制右派,我要问问你们的出发点是不是有问题?”
焦裕禄说:“这个方案的指导思想是我们县委集体决定的,而且也充分考虑到了贵县的利益。我们的工程师是国家技术干部,是国家宝贵财富,方案有什么问题,可以坐下来谈,不要牵扯到哪一个同志。”
曹县干部说:“这个方案我们不能接受。”
焦裕禄说:“我们虽然是两个省,两个县,但我认为根本利益不存在分歧。不论是华东局还是中南局,我们都应该服从社会主义全局;不论是山东省还是河南省,都得实行多快好省;不论菏泽专署还是开封专署,都要执行团结治水的总部署;不论是曹县还是兰考县,都是在党领导下的兄弟县。是不是这个道理?”
曹县那一方很多干部点头。
焦裕禄说:“你们很多同志可能不知道,我也是山东人。”
曹县一方交头接耳。
焦裕禄说:“我老家是山东博山县,南下留在了河南,你们高书记是我在南下工作团时的战友,我们一直是很好的朋友。在此之前,我们办渔场,高书记提供了鱼苗。兰考人民一直在感谢曹县人民的支持。在这个问题上,我既不会偏向河南,也不会偏向山东,咱们协商一个都能接受的办法好不好?”
高书记面色缓和下来:“焦书记说得有理,兰考、曹县是一根藤上两个瓜嘛。山东人都是炮筒子,嗓子眼连着屁股眼,老焦也是山东人,不多说啦,还是好好议一议。”
程世平说:“我们县委和政府定了个原则:挖九连湖河道的粮款,由我们负责。河滩地里损失的青苗,按曹县三年平均亩产由我们包赔损失。这是第一。第二呢,太行堤上所有的闸门和两县境内相关的桥梁涵洞,由我们来建。一句话,在拆堤修河工程中让洪水安全过境,尽最大可能减少曹县的损失。”
曹县方面的同志颔首微笑。这时,曹县县委通信员进来,对高书记说:“兰考不少人上了太行堤,为收太行堤以西的庄稼,要打起来啦。”
会议室里空气又紧张起来。
3
太行堤上人声鼎沸,气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两个县的土地纠纷,和排水一样,都是让人伤脑筋的事。山东把堤筑在这儿了,可两个县的地不是这么简单就划开的,堤东有曹县的地,堤西也有兰考的地。这条堤一百多里长,有土地交叉的村子几十个,年年为收庄稼闹乱子。今年要扒堤放水,这一段大堤,西边有兰考五六个村的庄稼,曹县人不让收,为这事又闹起来了。
兰考有五六个村子的青壮年都上了太行堤。他们手拿洋镐、铁叉、大锨等农具,前排有豹子带领的四十多人,是“铡刀队”,每人手里一口明光锃亮的铡刀片。铡刀队后边是土枪队,三四十支大抬杆都装满了火药。队前有一排白木棺材,都盖着红布。一些牵着牛、拿着镰刀准备收庄稼的社员站在两厢。
曹县方面的人都白褂子、灯笼裤,黑布带子扎腰,手拿武术器械,刀、枪、峨眉刺、三节棍等,严阵以待。豹子叉腰站在兰考队伍最前头,手里拄着一口大铡刀。“小头目”站在曹县队伍最前头,手里执一把三股钢叉。
豹子喊一声:“揭开!”
两个大汉把盖在棺材上的红布揭开了。
豹子说:“你们看见了吗?今天上了堤老子就不打算回去了!”
小头目冷笑:“别扯旗放炮的吓唬人,真要拼你们还得再多预备几十口棺材,老子啥没见过?你们想收一穗高粱,就得留一个脑袋。”
兰考这边有人喊:“地是俺村的,庄稼是俺们种的,凭啥不让收?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理?”
山东那边喊:“堤东也有俺们的地,以堤为界,俺们的地归你们了,你们堤这边的地就得归我们!”
兰考这边说:“你修堤还占了俺们的地呢!”
山东那边说:“堤修了几百年了,有啥凭证地是你们的?”
兰考这边说:“有俺老祖宗的坟在那儿埋着呢!”
豹子吼一声:“别跟他废话,咱收的是自己的庄稼!下堤!”
他一挥手,带兰考这边的人冲过去。
山东曹县那边叫着:“不怕死的来吧,一穗高粱一颗人头!”
两方厮打在一起!曹县人抡起钢叉、三节棍,把兰考人打退下去。
豹子抡圆了铡刀,几个人近身不得。他被围在曹县人中间。兰考群众架着大抬杆又组织起第二次进攻。
这时,双方警察赶到了。警察向天上鸣枪,止住了打斗双方。
刘秀芝、孙建仁、刘北等人也来到堤上。两辆吉普车在大堤上停下,焦裕禄和高县长从各自的车上走下来。警察正把豹子和几个人带上警车。刘秀芝追着警车喊着:“豹子——豹子——”
4
这几天,两个县为排水的事谈了几轮,终因抢收庄稼发生的械斗蒙上了阴影,而造成了障碍。焦裕禄给曹县高书记打电话:“伙计,咱们两个县谈五六轮了,也该有个结果了吧?”
高书记在那边说:“老兄,你想要的那个结果,难。看样子这个问题咱俩这一任是放不平啦。”
焦裕禄说:“土地争端先搁置不议,把咱们的排水工程做起来,时间得往前赶。”
高书记说:“土地争端没法儿搁置,这是个绕不开的敏感问题。尽管都是历史上的旧账,但这种争论不解决,下一步没法儿进行。而且还会有新的矛盾出现。眼前的事情是,拆了堤,又将有大量的土地给拆出来,这些土地的归属还是个问题。”
焦裕禄问:“那怎么办?”
高书记说:“咱俩各自守土有责,还是等部里的裁决吧。”
对方电话放下了。焦裕禄只好怅然地放下了听筒。
程世平进来了:“老焦,怎么样,曹县高书记那里啥态度?”
焦裕禄摇摇头。程世平说:“这些日子,谈得头昏脑涨,很多同志耐不住性子了,说由着老百姓闹去,不死几个人上头不当事。”
焦裕禄说:“说气话顶啥用。县委常委按照排班安排,一人一天一夜,轮流在太行堤上值班。老程啊,这个时候,咱俩脑子不能热,领导干部的一念之差,就可能酿成无法估计的灾难。水利部那边还得安排一个班子成员专门盯一盯。还是那个原则:圈要跑圆,理要讲全。心平气和,抓紧时间。老程,这次地委的会,有什么新精神?”
程世平说:“老焦,地委点名批评我们了。”
焦裕禄说:“噢?”
程世平说:“而且很严厉。”
焦裕禄问:“批评我们什么了?”
程世平说:“咱试吃田菁籽造成干部集体中毒的事件。说咱们缺乏科学精神。”
焦裕禄说:“这些我在打给地委的报告里都做过深刻检讨,地委批评得对,咱们应虚心接受那次教训。”
老程说:“还有灾民外流回潮的事。洪水一过,全国到处有兰考的灾民,铁路上的压力都受不住了。”
焦裕禄说:“那咱们及时把鼓励小片开荒和土地承包的政策宣传出去,让社员们都知道。天留不下人,地能留得下。”
程世平说:“听说又有人在省委、地委告黑状了,称咱们县委发的文件里有六个‘包’字,胆大包天地对抗上级指示,鼓励小片开荒,大张旗鼓地搞资本主义。”
焦裕禄说:“听蝲蝲蛄叫就不耩麦子了?该咋干咋干。”
5
兰、曹两县治水联席会在兰考召开了。出席会议的有河南、山东两省水利厅的领导,开封、菏泽两个地区和兰考、曹县两县的主要领导及专家,国家水利部的邵司长也带着水利部领导的意见,专程从北京赶来。
焦裕禄主持会议:“同志们,今天山东、河南两省,菏泽、开封两个专署,兰考、曹县两县的同志在这里召开治水联席会议,特别是国家水利部的邵司长也专程赶来,我们特别高兴。今天我们两个省将达成《关于兰考县与曹县拆除太行堤阻水工程的协议》,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开端。历史的一页翻过去了,新的未来等待着我们共同书写。我们非常感谢山东人民所做出的巨大牺牲。我们保证,兰考的施工队伍进场之后,会像爱惜兰考的一草一木那样,爱护曹县的一草一木,因此我提议,把新挖的河道命名为‘兄弟河’。”
会场里一片掌声。
散了会,焦裕禄拉着高书记来到城关后坑沿渔场。平静的水面上一片金鳞闪烁,他们坐上胡大爷的小船摇向湖心。高书记抓了一把饲料撒在水面上,立刻引爆出串串水花。
焦裕禄说:“老高呀,真感谢你,你看我们这一大片水,你给我们协调的几十万尾鱼苗,现在都长到一斤多啦。这个渔场给全县树了个样板,我们开了个公社书记会,让大家看了鱼。你说咋样,不到十天,全县就开发出了二十二个坑塘渔场。老伙计,对兰考的发展,你功不可没!”
高书记说:“好呀。你们什么时候需要我帮忙,就打电话。还有,你们的太行堤工程队,什么时候进场,我会提供一切便利。”
焦裕禄说:“三天内吧,我带队去。”他又对胡大爷说:“胡大爷,一会儿你撒一网鱼,送县委食堂去,让咱们的客人们尝尝。”
两个县很快达成了排水协议,豹子和被抓到公安局的几个参加械斗的农民也被释放了回来,莲花湖排水工程顺利开工,焦裕禄亲率兰考民工进场。工地上扎起了一片工棚,红旗招展,大喇叭里广播着歌曲和各民工队的倡议书、挑战书,十分热闹。
汪湖在工地上用水平仪做工程测量。
焦裕禄问:“汪工,按这个进度,估计工期有多长?”
汪湖说:“不会超过四十天!”焦裕禄兴奋起来:“好呀!”
6
这几天,在焦裕禄家,有一件大事在等着他处置:大女儿守凤初中毕业了,有好几个单位送了招工表,这些都是县里比较风光的单位,有劳动局、教育局、气象局、卫生局、工业局、工商局,守凤拿不定主意,爸一走就是十几天不回家,她很着急。吃过午饭,她和妈妈商量:“妈,你说我填哪张表呢?这么多单位,我到底该去哪一个?”
徐俊雅说:“要我说你填教育局这一张,女孩子,当小学老师不错,还有寒暑假。”
守凤说:“我看气象局也行。送表的那个叔叔说,我去了可以派我上郑州去学习。”
徐俊雅翻着那些表:“还有工业局的、工商局的,这都是机关,也不错。”
守凤说:“妈,我到底填哪一张,你出个主意嘛。”
徐俊雅说:“等你爸来了,让你爸给你选一个单位。”
母女俩正商量着,疲惫不堪的焦裕禄回到家了。焦守凤迎上来:“哎哟,爸,您可回来了。”
徐俊雅给他搬下了捆在自行车上的铺盖卷:“老焦啊,你这一走就是十几天不见人影,捎去的药吃了没?”
焦裕禄说:“吃了。”
徐俊雅说:“给你煮点面条吧。”
焦裕禄说:“不用了,我在城关吃了饭。守凤,给我倒碗水吧。”
焦守凤倒了一碗水。徐俊雅问:“你从工地上来?”
焦裕禄点点头。徐俊雅问:“怎么样了?”
焦裕禄说:“两个县摽上劲了,再有二十天就完工,比计划工期又提前了十多天。”
徐俊雅问:“你还去工地吗?”
焦裕禄说:“老程在工地上了,我处理几件事回去替他。”又问:“守凤,爸给你留下的书你看了没有?”
守凤问:“您问哪一本?”
焦裕禄说:“就是介绍知识青年参加农村劳动事迹的那几本。”
守凤说:“看了。”
焦裕禄说:“好啊,看了跟我谈谈感想。”
徐俊雅说:“一进门说这干啥,孩子眼巴巴盼着你给拿个主意呢。”
焦裕禄说:“还是为没考上高中的事吧?没考上高中就干别的嘛,革命工作多得很,可别整天闷闷不乐的。你说对不对?”
焦守凤不语。焦裕禄说:“守凤啊,你初中毕业已经很不简单了。咱们家几辈子人谁正儿八经上过中学?你就是咱家的秀才啦。没考上高中,就上农业大学,参加农业劳动。好不好?”
守凤摇头。焦裕禄说:“不去农村也可以,就去当理发工人。”
焦守凤疑惑地看着父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徐俊雅说:“你咋净往那些地方想。这些天给守凤介绍工作的可真不少,你看,光招工表就有好几份。有当小学老师的,有当机关干部的,等你拿个主意呢。”
焦裕禄说:“是吗?我看看,都是哪些单位呀。”
他拿过招工表来,一份份翻着:“教育局、工业局、工商局、气象局……嚯,这么多?俊雅,这些表是哪儿来的?”
徐俊雅说:“你这些日子下乡,表都是这些单位送到家里来的。”
焦裕禄说:“为什么有这么多单位给咱们闺女送招工表?守凤,你问问你们同学,有没有人把招工表送到他们家里去?”
守凤老实地回答:“问了几个同学,她们都发愁得不行,找不到工作的单位。”
焦裕禄说:“那为什么你刚一离开学校,就有那么多的招工表送到家里来?你和你的同学都在发愁,别人发愁找不到工作,你发愁选不准工作?为什么这些好单位都看中了你?那是因为你爸爸是县委书记。不信你等着,还不知有多少单位来送招工表。”
徐俊雅说:“那你快帮孩子定下一个单位来。”
焦裕禄说:“那我明天和这些单位沟通一下,帮你找个适合的岗位。”
他把那些表叠起来,放自己挎包里了。
7
下午,焦裕禄把送了招工表的单位负责人叫到他办公室里来。
屋里坐了五六个单位的领导干部,焦裕禄给大家敬了烟、倒了水,然后说:“这几天我下乡,家里收到了不少招工表,是你们这几家单位送的,我先向你们表示感谢。”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焦书记要说什么。焦裕禄说:“我女儿守凤,初中毕业,学习成绩一般偏下,没考上高中,可是竟有那么多机关、单位都看好她,把招工表送到家里。我也不说别的了,就是想表达对你们的谢意。再有,我这女儿从小没补上劳动这一课,你们这些单位,她去工作怕是不能胜任。我还是安排她去一个能补上这一课的地方。”
晚上,焦裕禄一进家,母女二人就迎上来。
徐俊雅问:“老焦,今天你和哪个单位谈了?”
焦裕禄说:“都谈了。”
徐俊雅不解:“都谈了?”
焦裕禄说:“嗯,集体谈话。”
徐俊雅说:“还用得着集体谈话?你看中了选一个单位不就完啦。”
焦裕禄说:“这些单位我都不中意。”
徐俊雅说:“都挺好的呀。”
焦裕禄说:“你没弄明白我的意思,不能让守凤去做这一类的工作。她长这么大了,还没有参加过体力劳动,一定要找个又脏又累的活儿让她干,补上劳动这一课。”
守凤问:“凭什么呀爸?”
焦裕禄说:“就凭一条,你是县委书记的女儿。”
守凤嗫嚅着说:“你连第一书记都不是,代理第二书记才给转了正。”
焦裕禄笑了:“你这孩子,怎么这些你都分得清,却不懂得道理呢?”
守凤说:“县委书记的女儿怎么啦?爸,我从小穿的衣服是同学中最破的,我这县委书记的女儿,就该谁也不如?还说我不懂道理!”
焦裕禄说:“你说县委书记的女儿怎么啦?就该高人一等?干部子弟只能带头艰苦,党希望你们成为革命事业的接班人,你夏有单、冬有棉,比起那些老一辈来,好得没话可说啦。”
守凤一摔门出去了。
徐俊雅说:“你说你这人,孩子找个工作是走的正常招工,又不是后门。”
焦裕禄说:“是呀,有招工表,而且用不着你去要,人家给送到家里来。”
姥姥说:“裕禄,这当老师呀,当气象员呀,也都是一般的工作,咱又没搞特殊。你不当这个县委书记,孩子也能做这样的工作,为啥你当了县委书记孩子就只能吃苦受累去?你这是哪家的理?”
焦裕禄说:“妈,您说得也对。跟上我这个当县委书记的,咱家里所有的人都受了不少委屈。别人能做的事,咱家的人不能做,别人能享受的东西,咱家里人不能享受,我心里觉得特别对不起咱家里的每一个人。妈,您想想,家里有一点好吃的,您这做老人的,总是心疼着儿女晚辈们。我这当县委书记的,就应该把每一点好处让给别人,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姥姥说:“你的事我不管你,可守凤的工作我不能不操心。这可是孩子一辈子的大事。”
8
邮电局门前很多女孩子排着长队,徐俊雅和守凤从那儿路过,有个姑娘喊:“焦守凤!”
守凤回头一看,是同班同学小娟。她跑过去:“娟儿,你干吗呢?”
小娟一指墙上:“你看,邮电局招工,我报名来啦。”
焦守凤对妈说:“妈,这是小娟,我同学。妈,你看邮电局招工,要求:初中以上文化程度,有长话员、投递员。妈,我也报名吧。”
徐俊雅问:“你自己愿意?”
守凤说:“我愿意,和我同学一块儿嘛。妈,你回家给我拿毕业证去,我排队啦。”
徐俊雅说:“行,你先排队吧。要不要告诉你爸一声啊?”
守凤说:“我自己考一考吧,考上了再说。能不能考上还不一定呢。”
徐俊雅走了。
小娟问:“守凤,你还用得着报名招工呀?”
守凤说:“瞎说什么呀?”
小娟刚说了句:“你爸……”
守凤忙捂住她的嘴。小娟说:“我听说了,很多好单位都给你送招工表了。”
守凤说:“我爸不让我去那些单位。”
小娟问:“那他让你去哪儿?”
守凤说:“补劳动课。”
小娟摇摇头:“想不通。”
9
姥姥正在院子里补衣服,守凤和小娟进来了。守凤一进门就搂住姥姥脖子:“姥姥!”
姥姥问:“凤,今儿个咋高兴了?”
守凤说:“姥姥,我找到工作啦!”
姥姥问:“是吗?你爸给你安排的?”
守凤说:“我才不用他呢。我自己考上的。”
姥姥也高兴了:“自己考上的?考上哪儿啦?”
小娟说:“姥姥,我们考上邮电局啦,我当投递员,守凤当长途台的话务员。”
姥姥问:“话务员干啥?”
守凤说:“接转长途电话。”
姥姥说:“女孩子,这个工作挺不错的。”
守凤说:“这回可不是人家把招工表送到家里来的,全是我自己考的。我表上填的家长是我妈的名儿,一个字没暴露我爸是谁。”
姥姥问:“啥时上班?”
守凤说:“明天。”
10
工棚里,桌上的马蹄表嘀嘀嗒嗒走着。
焦裕禄的桌子上放着一张又一张摊开的图纸,图纸上压着一张棋盘,此时他一只脚踩在凳子上,一个人下起象棋来。正下着,汪湖扛着水平仪进来了,焦裕禄太专注了,没有发觉。他看见焦裕禄一个人下象棋,好奇地站在后边看。看着看着忍不住说了句:“红子儿那边别着象眼了!”
焦裕禄一愣,回头看见汪湖,乐了:“汪工,那边线路测完了?”
汪湖说:“焦书记,你咋也一个人下起棋来了?”
焦裕禄说:“看图纸看得头痛眼花,换换脑筋醒醒盹儿!汪工啊,我想起你说过的话来了,一个人下棋,是自个儿跟自个儿较劲。我琢磨着,两个人下棋,你一门心思想打赢的是对手,一个人下棋,一个你在把另一个你战胜的时候总是会忍不住留一个缓劲的机会。这就是人为什么战胜自己最难,因为你下不了狠心把自己往墙角上逼。”
汪湖若有所思。
焦裕禄推开棋盘:“说说,还有啥难办的?”
汪湖说:“曹县水利局那边,说增加的涵洞太多。”
焦裕禄说:“要不我干脆再给曹县高书记通个电话,跟他商量一下。”
汪湖说:“这样最好。”
焦裕禄摇了电话机:“长途台吗?给我接个山东曹县的长途。”
耳机里话务员的声音:“请问曹县什么单位?”
焦裕禄说:“直接要他们县委高书记办公室。”
耳机里的声音带着惊喜:“爸!”
焦裕禄愣了:“你谁?”
耳机里的声音:“爸,我是守凤。”
焦裕禄一头雾水:“守凤,你怎么接起电话来了?我要长途了。”
耳机里的声音:“爸,我到邮电局长途台上班了。爸,这回可是我自个儿考上的。我师傅带着我做内业了。”
焦裕禄说:“好了,你快给我先把电话接通。”
11
焦裕禄一身泥土,在县商业局门前下了自行车。他一进门正好碰见局长老陈。
陈局长问:“焦书记,你这是从哪儿来?”
焦裕禄说:“排水工地上。”
陈局长急忙把他让到办公室里。
焦裕禄问:“老陈,你这儿还有没有招工指标?”
陈局长小心地说:“焦书记,我们局的招工指标全是经过县劳动人事局批下来的,都有批复程序。上次给你家守凤送的招工表,就是盖了劳人局章的正表。”
焦裕禄笑了:“老陈,你误会了。我不是来检查你工作。我是说你们商业局如果还有指标,那就在你们下属单位给我姑娘安排个合适的岗位。”
陈局长如释重负:“是这样。焦书记,为什么要到下属单位?你姑娘初中毕业,留局机关就合适。”
焦裕禄说:“我的意思你还是不明白。那天我说了,这个孩子从小没参加过生产劳动,要给她补上这一课。”
陈局长不解:“参加生产劳动?”
焦裕禄说:“去你们食品厂怎么样?先做临时工,如果合格,再按规定程序录用。”
从商业局出来,他直接又去了邮电局。
焦裕禄刚回到家,守凤下班回来了。她穿着一身邮电职工的制服,显得很精神。
守凤问:“爸,你看我穿这身制服怎么样?”
姥姥说:“这人配衣裳马配鞍,咱小凤穿了这身衣裳,就是俊样。”
焦裕禄问:“守凤,你去邮电局上班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焦守凤说:“爸,上哪儿去告诉你啊,你一走十来天不回家。爸,这回真的不是什么后门,是我自个儿考上的。我们同学里就考上了我和小娟。考完试当时就宣布结果,第三天就上班,我来不及告诉您嘛。”
焦裕禄说:“你自己能考上,证明了你的能力。”
守凤说:“我们还有三个月的试用期呢。”
焦裕禄说:“我还没说完,证明了你的能力,但这个工作暂时还不适合你。”
守凤吓了一跳:“爸,没问题,我自己挺愿意做的。”
焦裕禄说:“我已经跟你们邮电局局长谈过了,我给你安排了一个更适合你的工作,明天爸带你去上班。”
徐俊雅问:“安排哪儿了?”
焦裕禄说:“咱们县食品厂。”
徐俊雅着急了:“放着好好的邮电局不干,让孩子上食品厂干啥?”
守凤说:“我不去!”
焦裕禄说:“咱们家的孩子必须要把生产劳动这一课补上。”
守凤问:“爸,我当话务员不也是劳动?我去邮电局咋就不行咧?”
徐俊雅说:“孩子说得对,工作是孩子自己考上的,没打你的旗号也没走你的后门,犯了你哪一条规定了?你当县委书记,孩子连公开考试招录都不能参加?”
焦裕禄说:“我跟守凤说呢。守凤,你到了食品厂以后,会觉得更有意义,也更能实现你的人生价值。”
守凤说:“我不去!”
“你必须去!”焦裕禄生气了。
“我不去!我就不去!我才不去那个破食品厂呢!”守凤趴到床上哭起来。
姥姥下了炕:“俊雅,给我收拾我的东西!”
徐俊雅问:“妈,您要干什么?”
姥姥说:“我回尉氏去。你们这个家我是没法儿住了。”
徐俊雅说:“妈,您就别跟着添乱了。”
姥姥说:“你不给我收拾我自己收拾。不就两件破衣裳吗?”
她匆匆收拾了一个小包袱,背上就走。焦裕禄、徐俊雅急忙拦住。姥姥说:“你们谁也别拦我,我走,也把守凤捎着,让她跟我到尉氏去考工作。你总不在尉氏当县委书记了吧。守凤别哭了,起来跟姥姥走!”
焦裕禄肝疼剧烈地发作起来,他捂着肝部蹲在地上。徐俊雅惊叫:“老焦!老焦!”
12
第二天上午,焦裕禄送守凤去食品厂上班了。他对厂长说:“刘厂长,今天我带守凤来报到,我这女儿,就托付给你了。”
厂长说:“焦书记您放心,我一定把守凤的工作安排好。我们开过厂长办公会了,就把她留在厂办公室。”
焦裕禄说:“守凤到你们厂是做临时工,进行劳动锻炼的。不要分在厂办公室。我拿个意见,你把她分到酱菜组,这对改造她怕脏怕累的思想有好处。”
厂长说:“焦书记,我们把守凤安排到厂办,是因为她是初中毕业生。酱菜组的活儿,她这初中生派不上用场。再说酱菜组是全厂最艰苦的车间,她刚出校门,怕吃不消。”
焦裕禄说:“你们不要以为她是我的女儿,就要另眼看待。应该让她在最艰苦的地方锻炼,在思想上、工作上对她严格要求,这对她的成长有好处。”
焦守凤进了酱菜组,她每天的工作,是倒腾那些腌咸菜的大缸,那些大缸哪一只也装二三百斤咸菜,从底到上翻腾一遍,累得浑身骨节疼。万一在翻缸过程中不小心划破了手,就要饱尝“往伤口上撒盐”的滋味了。
再就是往县城里各门市部送酱油。
如果说食品厂最艰苦的班组是酱菜组,那么送酱油就是酱菜组最累的活儿,也是整个食品厂最辛苦的工作。县城里有十来家门市,担着四五十斤的酱油桶走街串巷,一天下来,身架都要散掉了。
这份工作,竟然是爸爸给她挑选的。守凤一个刚出校门的小姑娘,担了一天酱油桶,肩膀就压肿了。除了身体吃不消,她还要应对各种各样的询问与目光,这更是让她难堪。
她穿着工作服,担着酱油桶走出厂门。进出厂门的工友和她打招呼:“小焦,送酱油去呀?”
焦守凤低着头轻声答应着。
一个工友问:“今天往哪儿送?”
焦守凤说:“西街门市部那边。”
工友说:“那么远啊。哎,小焦,你爸是县委书记,你咋干全厂最累的活儿啊?你还是个初中生呢。这挑担送酱油的活儿,都是不认字的人去干的。”
焦守凤不回答,快步走出了厂门。
焦守凤挑着酱油担子在大街上走,她怕碰见熟人,故意低着头,用脖子上系的毛巾捂住下巴。但熟人是躲不开的,她还是听到了人们的议论声。一个过路的女人对人说:“瞧,那不是县委焦书记家的大闺女吗?咋挑着酱油担子在大街上走呢?”
一人问:“你看错人了吧,咋会是焦书记的闺女呢?你看这是书记的闺女干的活儿吗?”
“没错,就是她,不信你听我喊下她——守凤,干吗去?”
守凤回答:“到西街门市部送酱油去。”
过路的女人说:“咋样?我没说错吧?”
那个问话的人说:“县委书记的闺女送酱油,新鲜。”
过路的女人说:“可能这孩子念书不咋中,要没她爸,这样的工作也找不上。”
这几个人刚走,小娟送信,骑着车子过来了。小娟穿着一身簇新的绿色工作服,簇新的自行车后座上搭着一只绿色邮袋,上面印着“中国邮政”四个黄色的大字。她两只小辫子衬着一张红扑扑的脸,显得非常精神。小娟见守凤挑着酱油担子,忙下了车:“守凤,守凤!”
焦守凤赶忙加快脚步走开,她一慌,差点失足跌倒。
小娟拦住她:“守凤!”
守凤放下担子。小娟问:“你爸真让你送酱油?”
守凤点点头。
小娟说:“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爸,真是的。你要不走该多好,局团委要组织我们新团员去远足,礼拜五还有歌咏比赛,大家在一起可热闹了。下了班上我家玩啊。”
小娟骑车走了,守凤恍恍惚惚挑起担子往前走。突然,她腿一软,跌倒在地,酱油桶翻倒了。酱油流了一地,焦守凤哭起来。
直到下班回到家里,守凤一直在哭。姥姥和几个弟妹不停地哄她。
守云说:“姐,别哭了。你再去送酱油,我去陪你,和你抬着酱油桶。”
跃进说:“姐,你下午别送酱油了,爸说带我们几个去村上帮助收红薯,你也去吧。”
玲玲拉她:“姐,咱到院里玩丢皮球去。”
姥姥给守凤绞了条热毛巾:“凤,别哭了,你爸回来,我给他说。”
徐俊雅揭开守凤的肩部衣服:“你看孩子的肩膀都瘀血了。才多大个孩子,挑那么重的担子!”
焦裕禄进来了:“守凤,哭啥哩?”
焦守凤不理睬,哭声更大了。焦裕禄问守凤:“是不是有人说你县委书记的闺女挑着担子送酱油,觉得丢人了?”
姥姥说:“可不咋的。她爸当县委书记,她挑着酱油担走街串巷。丢人也是丢她爸的人哩。”
徐俊雅叫:“老焦你过来。”
焦裕禄走过来:“咋啦?”
徐俊雅揭开守凤的衣服:“你来看看你闺女这肩膀,都压成血淤了。”
焦裕禄轻轻抚着守凤的肩:“凤,再咬牙坚持一下就好了。”
徐俊雅说:“你和厂长打个招呼,换个岗位让孩子歇几天不中?”
焦裕禄说:“守凤,回头有空,爸陪你去送酱油。守凤,这酱油总要有人送吧,凭什么别人可以送,县委书记的闺女就不能送?让你姥姥说说,这理儿对不对?”
姥姥说:“不对!”
焦裕禄说:“妈呀,我这个县委书记,可不是旧社会的县太爷。这些孩子,更不是衙内、小姐。他们从小就不能有一丁点特权思想,要时时想着咱们就是平头百姓。咱们要真让人把咱另眼看待了,那也就和老百姓越走越远了。”
13
焦裕禄用自行车带着国庆、跃进、守云到了牛场村,他把自行车停在一片收过红薯的地头上。
跃进问:“爸,你不说让我们去帮助农民伯伯收红薯吗?可这地里红薯都收完了呀。”
焦裕禄说:“收过红薯的地里,还有一些红薯没收干净,咱们帮他们收干净。刨地要仔细,一垄一垄挨着刨,别东一下西一下,比比看谁刨出来的最大。”
孩子们欢快地劳动起来。跃进刨出一块大个儿的:“爸,你看我找到了这么一大块!”
焦裕禄说:“好!应该表扬!”
守云也叫着:“爸,我也找到了一块大的!”
焦裕禄说:“你也应该表扬!”
国庆干脆刨出了整整一大串,他叫喊着:“爸,我这儿端了一大窝儿!”
焦裕禄的眉头却锁紧了。
守云又喊:“爸,我又刨了一块大的!”
喊了几声,焦裕禄也没应答,他在发狠地埋头刨着,他自己刨出了一大堆红薯。
守云问:“爸,我们刨了这么多,你咋不高兴了?”
焦裕禄说:“国庆,你带弟弟妹妹们干活儿,我到村里去一趟,一会儿就回来。”
他把刨下的红薯用麻袋装了,背上走了。
焦裕禄到了大队部,正好公社周书记也在。周书记见焦裕禄挽着裤腿,肩上背了个鼓鼓囊囊的大布袋,很感奇怪,问:“焦书记,你咋来了,背的啥?”
焦裕禄说:“捡了点红薯,你们找个秤来给我称一称。”
队长拿来一杆秤。称了称,他说:“整四十斤。”
公社周书记看了看麻袋里的红薯:“这么大块的红薯,哪会是捡来的?是不是哪家送你的,你过过秤,再给人家留下钱?”
焦裕禄问队长:“你们今年种了多少亩红薯啊?”
队长说:“种了八十一亩。”
焦裕禄问:“一亩产量多少?”
队长说:“俺们种的是胜利一百号,秧儿小块头大,亩产大概两千斤左右吧。”
焦裕禄说:“好家伙,我们爷儿几个刨了一分地,复收了四十斤,按这个算法,你们八十一亩,就要丢掉三万两千四百斤红薯啊,这是十六亩多地的产量呢,你们没饿怕了?这太吓人了!”
他又问公社书记老周:“你们公社一共种了多少亩红薯,这不是个小数吧?这几天我检查了你们几个村子,刨过的红薯地里丢失严重,像牛场这种情况,各村都有。你们仔细算一算,这是多大的浪费!其他队复收怎么样啊?”
老周说:“基本可以。”
焦裕禄问:“什么叫基本可以?”
老周说:“没调查,只是听了几个大队的汇报。”
焦裕禄说:“老周啊,你官不大,僚不小。不深入调查,能有实底吗?”他掏出个小本本,“你没底数,我有,听我告诉你。梁场,九十四亩,卞寨一百零七亩,李场六十九亩,王场九十二亩……”
老周头上出汗了。焦裕禄说:“每亩丢四百斤红薯,全社丢三十多万斤,你们犯错误了,不是人民的勤务员了。这几年连续闹灾,地里还收不净,再向国家要救济,你们在基层工作,要认认真真调查研究。党培养我们为人民服务,你服务不好,怎么好意思吃人民的饭?你马上组织社员再搞复收,粒粒皆辛苦啊。”
临走,周书记问:“焦书记,听说你带孩子们来了,到公社吃饭吧。”
焦裕禄说:“不用了,在家里吃过了。老周啊,我说得对不对?你有没有意见?我们当干部的,要时时为群众操心,为官一任啊。”
干了半下午活儿,焦裕禄又骑自行车,带了三个孩子回家。他们路过老袁的瓜地,老袁看见了,远远打着招呼:“焦书记!”
焦裕禄下了车:“孩子们,来,咱们到袁伯伯瓜地去,爸请你们吃西瓜。”
孩子们惊喜地欢呼起来。进了瓜地,在瓜棚前,老袁挑了一个大西瓜切开了。
焦裕禄对孩子们说:“这几天你们一直参加秋收劳动,表现很好,爸奖励你们,吃吧。”
孩子们一人捧着一块西瓜吃起来。焦裕禄没吃西瓜,他跑到老袁瓜棚里,用瓢舀了一瓢水,喝了个干净。老袁说:“焦书记,你吃瓜呀,我这一园瓜,没你吃的?”
焦裕禄抹抹嘴:“走路走得嗓子发干,还是喝水痛快。”
孩子们吃了瓜,焦裕禄留给了老袁瓜钱。老袁不要,焦裕禄给他塞到瓜棚窗台上,带上孩子走了。
14
焦守凤担着酱油桶走在大街上,看见爸爸从胡同里推着自行车出来。她问:“爸,你真要陪我去送酱油啊?”
焦裕禄说:“是啊,爸说过的话是一定要算数的。”
说着,他接过守凤肩上的担子,把自行车交给守凤:“爸陪你走一走。”
他担起了酱油担。
很多人看到焦裕禄担着酱油担,都走过来问:“焦书记,干啥呢?”
焦裕禄说:“陪闺女送酱油去。”
人们来抢扁担:“焦书记,我帮你。”
焦裕禄说:“不用,不用,你们忙去吧。”
守凤说:“爸,不用你陪了。你看这么多人都看着你哩,多难为情。”
焦裕禄说:“守凤,这劳动是光荣的事嘛,要是劳动觉得难为情,这个人真就变质啦。”他教给守凤,“挑担子有要领,腰不能像水蛇那样来回摆,要挺直,手臂也不能乱晃,要随着走路的节奏,扁担悠起来人要随着走,这样才省力气。走路步法不对就费力气,还容易跌跤。”他做着示范,“看好了,就这样。”
守凤问:“爸,你小时挑过担子?”
焦裕禄说:“挑过。差不多天天挑。从山上挑柴,收庄稼。往县城里卖油,要走七十多里山路。你奶奶这么大年纪了,还能挑担子,担水、担柴。所以你学会了担担子,才真正学会了生活。”
守凤说:“爸,我挑一会儿吧。”
焦裕禄说:“没事,我来。你记住,担不动了可以稍稍休息一会儿,休息时间也不能长了,长了缓过劲来就膀子疼了,再担上去扁担挨上肉就疼。”
守凤去接扁担:“爸,你回去!”
焦裕禄说:“我说过了,今天我帮你送一上午。”
他挑着担子从容地走在大街上。进了一家门市部,大声喊:“送酱油的来喽。”
他把酱油桶担进去,守凤送上货单。门市部的一个姑娘问:“小焦师傅,帮你送酱油的这人是谁?”
焦裕禄说:“老焦师傅。”
门市部的姑娘问守凤:“是你爸?”
守凤点点头。
门市部的姑娘说:“不对吧?听说你爸是县委书记,县委书记怎么能干这糙活儿呢?”
焦裕禄问:“小同志啊,你觉得县委书记能干啥活儿?”
门市部的姑娘说:“坐在大办公室里,发布指示,开会坐在主席台上,到哪儿跟一帮子人,还有……反正不能像您这样,扎个沾着酱油汤子的围裙,挑着担子送酱油去。”
焦裕禄大笑。
门市部的老主任出来了:“哎呀焦书记,真是您哪。快到办公室坐,喝杯水。”
守凤介绍说:“爸,这是供销社的罗主任。”
焦裕禄说:“罗主任,守凤刚上班,对这项工作还不太熟悉,您得多指导她。她送酱油,误没误过你们的事?”
罗主任连声说:“没有没有。”
焦裕禄说:“怎么没有?上次不是把给你们送的酱油洒大街上了吗?”
罗主任说:“孩子小,担这么重的酱油担子,太委屈她了。”
焦裕禄说:“年轻人应该接受吃苦耐劳的锻炼,在这一点上你们应该严格要求。”
罗主任说:“大家知道送酱油的小焦是县委书记的女儿,都很敬佩她的。”
焦裕禄说:“罗主任啊,售货员、送货工、县委书记是分工不同,不应该有高低贵贱的分别。对不对?好了,你们忙吧。”
他担着空桶出了门市部。
守凤说:“爸,你回去吧。”
焦裕禄问:“不让爸陪你了?”
守凤说:“我想通了,送酱油也是革命工作,也是为人民服务。昨天我碰见了县委的几个叔叔,他们没笑话我,还都夸奖我呢。”
焦裕禄说:“好闺女,你进步了,爸高兴啊!爸不陪你了,我下乡去了。”他把围裙解下来,给守凤扎上,接过了自行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