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骑兵
作者:刘白羽 |
字数:6896
王福孩拉长他的身躯,将脚尖踮起来,才把手里的刷子刷着那匹马的鬃毛。这样,他虽然吃力,还是勤快地移动着右臂,——因为他非常心爱这匹黑马。一个礼拜以前,他还在大队部里充当通讯的时候,就连夜里做梦也会梦到自己要是有那样一匹雄壮漂亮的黑马多好呢。那一天,吃过晚饭后,他下了决心要求调换工作,便去找那个常常朝他笑的指导员,他申叙他愿意到骑兵大队去。
“小同志你听清楚,你才十五岁啊!”
“不,指导员!我在大同家里,连光脊背的马也能骑呢!”他用那样渴望而颤抖的声音说着,噘起嘴巴来。
结果,那指导员看说服不了他,而且也为他渴望做一名战士的热情所打动,在黑脸上,掠过一个呵欠,那样甜蜜地微笑了一下,拍拍王福孩的肩膀说:“好……你去吧!”
从那以后,他很神气地做了骑兵大队里一个顶小的战士了。而也由那时开始,他获得了这匹黑色的蒙古种马。他天天要刷它,牵去喝水,半夜三更睡眼蒙眬去上马料。六天了,他完全适应了这种生活,更深切地爱那匹黑马和一支短短的马枪。在骑兵队一百二十个同志中间,都看他做一个“**”“小同志”……这会,他又在马脖颈上梳着落下来的毛了。马经过梳理及再三爱抚,感到一阵亲热似的,慢慢回过头来,把长的嘴触伸到他的肩膀上来。他淘气地伸手朝那匹马的软软的鼻子上,打了一下,马却呼呼喷着气开玩笑似的,又碰了一下他的额头。他便笑骂着跳开去,歪着头,像对一个热情的同伴一样亲昵地说:
“入你先人的!……”
那边有人乒乓地提着木桶,为马匹打着吸饮的冷水,这会伸过头来戏谑地喊他:“黑马!黑马!”他发怒了,他溜烟追赶着那个人跑去。
天空中的太阳不怎样温暖,时时的阵把冷风兜着树林响一下……马,一排排地拴在树根下,有的静站在马桩子前面。骑兵大队,和一个步兵连开到大宋窝来两天了。——十来天中间,没有战斗,那些马匹,好像都有点厌倦了。一百二十个同志多是除了上识字课、政治课,已有咒骂着说或者把着枪练习瞄准的分了。有时就纳头便睡。王福孩刚刚赶着那个人跑得顶快的工夫,从那面队长走来了。那是一个瘦瘦的矮子,从王福孩眼里,第一天就看见那件棉布军衣真是顶出色的家伙了,肮脏的深深布满了油的布都发了亮光,还有两个洋火头的小洞口。可是这个人也怪,也是会那样甜蜜地微笑。不过嘴很大,平常皱着眉毛的时候多。由两颗眼睛里经常突出着针尖似的光芒来。此刻他赶上来一阵揽着王福孩在怀里说:
“蠢家伙看你跑得这样喘!”
那个同志趁势更调皮地站在一堆谷草边,跳着脚,说:“黑马!黑马……”
他就举着手在帽檐上说:“敬礼!报告队长他骂我。”
这一来惹得全场都哄笑起来。连那个大胡子的农民拉着牛从这里经过,也无缘无故笑得眯细了两眼。王福孩却一下不好意思地挣脱队长粗大的手逃掉了,一口气奔到村边一块磨盘后,直到再也听不见那“嘻嘻哈哈”的笑声为止。他慢慢地兜了两个圈子不知不觉两只脚又走回到黑马身边来了。
他刚才的气恼还未消除,鼓着圆圆的腮巴瞪着圆眼。站在那里等那马摇了摇头和尾巴朝他招呼着,他还是笑了笑走拢去了。——两只雀在头顶上噪,他一只手搭在马背上,低低唱起来:
“白杆子呀……双手,打罢肃州上口外……”
突然,他记起这个唱儿,在大同家里是常常唱的——可是现在呢!家呢?……王福孩茫然了。他记起他的爸爸——那一个凶暴地常把骨臼节粗硬的手掌雨点一般打在他头上来的农民来了,他对爷爷素来是没有好感的。怎么那一夜在睡梦里给敲门声惊醒之后,他只听见爸爸在他头上惊慌地喊:“快跑,你们快跑!……日本兵……”枪声砰砰在外面的夜空中响起来。王福孩吓得哭起来,给被窝里跳出来的妈妈一把捉住他的胳膊拖着就跑——他却叫着“爸爸”。黑暗中听见门板的**的声音,爸爸紧促的沙哑的喉咙:“快,快些……”然后“啪”的一声枪响,门扑通倒下来,爸爸**了两三声。王福孩只觉得手臂给妈妈捉牢地逃出来,……从复杂的、恐怖的哭叫声里他们算是逃了出来。他和妈妈及一小群难民顺着一条僻静的小路奔向山里来——以后,十几天,妈妈连吓带冻带伤心,就病倒了,不能再走路了,妈妈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抓着他,指给一位三十来岁的邻居陈老叔说:
“老叔!……你把这孩子带走吧!现在落得家破人亡……我也不行了,留下他也算是我们王家的一条后根呀!”
“你安心吧!大嫂——我也无亲无故了,我带——他,永远在一块!”
妈妈以前蓬松头发下,突出着两只红眼无力地哭泣着——王福孩这会想起来眼泪还止不住下流呢!后来也给陈老叔带着参加了游击队。当然陈老叔为仇恨所燃烧着,他那一个钢铁般的身子在队伍里,成为一个很出色的战士。王福孩当了勤务,又当了通讯。陈老叔一次作战带了花,被抬到后方去医院里治疗。他们俩分别了。分手时,陈老叔在担架上呲着牙笑着说:
“好孩子,好好学成,努力工作,——长大成人别忘记你爸爸和妈妈是怎么死的……”
王福孩一直送了他三四里地,才依依不舍地停住脚,看着他们走远——王福孩虽然才十五岁,身材又矮,看去不过十一二。他却在脑子里,坚实地堆积着这些东西了。他从艰辛的阅历中间生长起来。现在他置身在一堆进步的苦斗的人群里,他们一百二十个人都兄弟一样关心他、抚育他,使他一天比一天坚强,一天比一天知道得多——他现在已经能从油印的战斗教本上认识很多字了。人们有时挑逗地问他。
“你还想家吗?”
“不,同志!咱不能想那一套,咱是为了抗日,为了四万万五千万同胞……”
这会,他抚摸着马肚皮凝想起来了。……
号声,让人惊愕地震响在大宋窝的空中,他一下给这声音怔着,他不懂得号音,他是一个新的“兵”,他嘟哝着。
“咦!这是什么号?”
仓促的从那面,头一个是他们五班的班长,他一面拔下嘴里含的烟袋锅,一面跑着喊他:“喂——小同志,赶快备马呀!”
他便弯下腰去把那整理好随时准备在那里的鞍子,一下一跳脚放到马背上去,便把头探到马肚子下去伸手捉那面的马肚带。二分钟后,他的马嚼口,完全上好了。他赶紧跑着去背了短短的马枪,斜披上子弹袋,还带了一把磨得光亮的大砍刀。拉着马,他位置在他们班队最后的尾巴上,“嗒嗒”地往集会场上迅速地跑去了。在那儿很快人都到齐了。一个骑兵队和一个连。那个矮队长,在老早以前,就皱着眉毛,在坪场上走来走去的了。他好像根本不知道在他身边聚集的人是更多了。他只在磨难地嚼着什么,不时地动着嘴唇。然后,一个转身开始了那简而有力的讲话:
“同志们,情况,是在谷棚那里有敌人几百名,纪律很坏,大多数是中国人,伪军,一个老乡来报告了,我们要去……”
不久,队伍出发了。当王福孩听到前面传过来的口令:
“上马!”
他跷起左腿,高高地寻找着马蹬,一耸肩,跃到马鞍上面去了。——那黑马,很欣悦地摆着嘴里的嚼口,清脆地响着,王福孩两条腿习惯地微弯了一点。任马“嗒嗒——嗒嗒”地小跑着。风从迎面刺割着两颊,半点钟后,他的脸是冻红的了,但他的身上却相反地沁着汗,肩膀承受着那颠动的倒挂的枪。晌半,过了,他们连队到谷棚附近去了。他们停在一个山坡上的树林里。队长同志一只手插在挂手枪的皮带上绕过几棵树不见了,……
王福孩屏着气息,站在黑马的颈根旁边。谁亲昵地笑他:
“小娃娃!第一次吧!”
“第一次怎么样?”他挑战地昂着那细细的脖颈。
一刻队长回来了。他脸色发青地咬着下嘴唇放低声音说:“上马——冲出去!”他是那样矫捷地跳上马鞍去。王福孩心里有点跳,但那的确像偶然一阵风。他是不能把捉自己的感情,他只是随着旁人动作着,心里却紧张地绷起来的。当他在马背上拔下刀来,一百多匹马,已潮水般卷出树林。烟花在他的眼睛底下翻滚着,他看见左右前后,一闪闪的刀光,——那是一条道朝一块坪场转过山约有一二里远。马上的人开始呐喊了,那震动的喊声,混在蹄铁声里。谁在他耳边上说:“敌人发现!”王福孩想站直在蹬上看一下,但前面的那个麻脸皮同志,是那么凶的一任那马跳跃着,便遮住了旁人的视线。队长喊:
“散开前进!”
尘土乱跳着,人却扇面形地疏散了。王福孩的黑马向前比旁的马冲出一头,他心里说:“咦,——那不是敌人吗!”果然出其不意,在坪场上正在下操,还一点都不知道的敌人慌乱了。枪零星地“砰砰”响起来。他们却已经一阵黑旋风似的闯到了。王福孩的黑马扬起碗大的前蹄,想跳过前面在跑的人,而跳跃到空中,他的两腿夹紧,弯了腰,举刀砍下去,血朝上溅,他咒骂着:“入妈的——一个……”乱七八糟,敌人大部分骑着马溃退了。他们呐喊着追赶上去。他抡起刀追上就剁,就斫……太阳完全被尘土封着,一团团烟雾,马的腿在烟雾中间跳着,猛烈地奔驰,刀光闪着半弧形的雪片般的影子,王福孩是第一次,但黑马不是第一次,它跑得快,践踏着尸体,一会,追出有十里地了。停止前进的号声颤抖着从背后响着了。但是他不懂得这些,他还是一个新的同志——一刻后,在成群的苍蝇似的溃兵尾巴上追赶的只剩下一匹黑马了。马上的孩子瞪了两只眼抡着刀,他咬着牙齿准备砍死第十六个敌人。可是尘土慢慢地轻淡下去些了,黄澄澄的太阳光,透过鼻烟色的浅雾,照着这一匹汗流不停的黑马。
敌人听听背后老是响着马蹄,他们不敢回头地跑。
那匹黑马就不停地跳跃着。——穿过一片小树林,又是一条道路,还是追逐着。有一个人回头望了望,有所发现地:“咦,就是一个!”
这样一来,好多个都回过头来:“咦,一个!”“咦,一个!”但是这一个孩子却是瞪着两只圆眼,刀上沾着鲜红的血渍。谁在喊着:“不要跑罗!只是一个小孩子,捉住他,围上呀!”那些马都拨转头围拢来,可是一个刚靠拢,王福孩的手一扬,一刀从那人肩膀头上斜砍下去,那人一翻,那匹马惊跳起来,冲在王福孩的马上来,他从鞍子上一滑,一翻身跌下去了。一会,他被很多只手抓住,捆住了——夕阳的金光里,疲倦的叛逆的行列投到一个村庄里去了。他们带着一个十六条性命换来的孩子和一匹黑马。
在村庄里一间烧着火炕的屋里,不久,窗子上开始凝了黄昏的暗色。
他们——伪军的很多人,都为这可惊诧的事而聚拢来了,都怀有一种好奇心,同时也怀有另一种说不上怎样的滋味来。总之,是因为那小小的,颜色黧黑,圆眼圆脸的孩子太可怕了。他此刻就在这些人当中,被倒剪了两只手。一会人丛中一个家伙皱着眉,跳了过去,在王福孩鼻尖下摇着拳头,喝问起来:
“你怎么这样凶!这样一个小鬼这样凶!”
多少只眼睛,注视着他,没有憎恨,只是好玩,心里都说:“看他怎样?小孩子嘛……”
王福孩挺挺肩膀:“我是中国人……我是抗日的!”
“咦!抗……”有的吞着了舌头不动,有的拐了一下身边的同伴,点着头,默默的。终于一个人从低沉的气压下,愤慨地慢吞吞说:
“他妈的——我们又不是日本人!”那话完全是无力的,好像伤病者的呓语。说话的,并不能因为这个理由而壮胆抬起头来,因为他忽然觉得有一种责罚似的。是谁呢?就是这个孩子给他的责罚吗?不过,他是中国人,说话的自己也是中国人,这一点是很清楚的。
“呸,不是日本人?是日本的私孩子!”
“你!”那个人因为羞愤而恼怒了。跳过去,就是“劈啪”两个耳光。王福孩没有动摇,他变得更是铁一样。
“要杀杀吧,连我那匹黑马!”
一个人抢过来,跳着脚嚷:“杀!杀!”但是人群骚动了。谁也没有注意这个人的**的提议,因为他们想着的,可以说是另外的问题,也许是很远,总之,自己是怎样过活下来的呢?这些日子?这些日子?……他们混沌的,一群羊一样。可是很快,他们被这喊叫的单调的“杀”字惊醒。他们马上呆着了,谁在叫:“杀?就是这个孩子?”于是又一个人在说:
“不要……”
“为什么不,他杀了咱们十几个。”
“为什么?”一个迟缓的、颤悸的声响,“因为他是个中国人,一个中国的小孩子!”然后,谁也没言语,沉默了。只有王福孩在骂着、跳着。谁“劈啪——劈啪”又打了两个耳光,一股细细的血流,从他嘴唇角上,一根红色花须一样弯下来滴下来。谁料王福孩他更凶了,更猛烈地喊骂起来,……一会,人们慢慢地一个个溜出去了,谁也没叫谁,谁也没理谁,一个个溜出去了,……这时,黄昏跟着冬天的风,很快沉落了。村庄外,零落地响了几声枪,“砰”,隔了半天,又是“砰”,在屋里,只有火炕里散射着鲜红的光亮,火苗摇着,光亮也摇着,火苗向四外伸长着,一下伸长到王福孩的脸上来了。他脸上的表情是静穆的,像没想什么,但眼瞳上又反射出诡秘的光,那象征着一个孩子旺盛的生命力。它逢到红的火光,就更发亮起来。当“砰”的一响的时候,马上引起他的希望,抖地他转过半面朝着黑暗了的窗口,从中叫着,但很快,外面响起脚步。他真要喊出:“他们来了……骑兵队……”
进来,却还是刚才那些中间的一个。他的愤怒马上又冲上来。这人低垂了眼睛,把两个饼递给他,解开他手上的绳索说:
“小孩子,我求求你,别骂了,……你吃吧!吃完你去给我们喂马,要不,他们会杀掉你!”
王福孩一言不发,饥饿驱使他,他开始吃那个饼。他悄悄翻眼珠瞧见那人是一个有胡须的四十几岁的人,火花一闪,闪亮他眼睫毛上却无缘无故挂着两颗眼泪。
“咦!你哭什么?我又不骂你!”
那人却抬起头来,迟钝地说:“不,哭干嘛!……我想在我家也有你这样大的一个孩子呢?他……他可算不得中国人了……”
“孩子?会骑马吗?”
那人不响了。屋里只剩下王福孩嘴唇嚼动的声响。
半天,饼吃完了。他平心静气地叫那个人:“嘿,我跟你去喂马吧!”然后他平静地跟了那人出去了。
……手里提一只小马灯,他扛了一袋麸子,走到马槽边去。他放下肩负的东西,他可没有去喂马,只把口袋踢了一下,去到马槽边,翘起脚尖来,一匹匹马选着。看,一头黄的,他轻轻一掌把它的脸推开;一匹白的他轻轻地一掌把它推开。末后,他寻遍了,那些马都不是,他真急了。一会,他听到不远处有马在踏着蹄子,他便一转身寻听着声音所来的方向,走出院子,终于在另外一处,他果然一下找到了。那不是吗?它在灯光下举起头来,闪着大而且亮的两眼。黑马,真的,他一把抓着马的耳朵,扯开嘴巴微笑了。但是有两串眼泪却从鼻梁骨上流下来。他牙齿还疼着。他摸了它脖颈,摸了它软软的口唇,然后,把麸子取来,大量的麸子倾倒在黑马的面前,倒了些水,用手拌了拌,低低地说:
“老老实实地吃吧!回头再来!”
他走了。夜星冷凄凄地不怎样亮。——人们把他看做一个缴了械的小孩子,谁也不在意。他也就真的睡着了,在一间屋里。
半夜——他心跳着,偷偷爬起来,听听旁边的人都打着呼噜,想:“时候到了!”他爬到地下来,这时他用清冷的智慧辨别着在熄灯以前记得牢牢的方向,他伸开手摸一步走一步,一摸到那冰冷的枪筒,他停止了。他用了很大能力来压制跳动的心,他又仔细听听,没人发觉。他便轻轻地把第一支枪挎到肩膀上去,把第二支枪挂到肩膀上去。重量使他再也不能多肩一支了。于是他满惬意地溜出去了。他知道那边有放哨的,他不得不躲到后院去。在那儿有一堆瓦砾,他爬着它,翻过墙头,轻轻跳了出去。就在这工夫,那边走来一个人,打着电筒,一闪闪的,他赶紧蹲在墙边的树根下。立刻听见那面站岗的在粗劣地喝问了:
“那一个——口令?”
“英。”
就这样,那个打电筒的答应着,得到允许,过去了。又是半晌,王福孩慢慢站起来,很冷,使他打着抖,他则咬紧了牙走去。果然,那面问:
“那一个——口令?”
“英。”
他也过去了。一径跑到马槽去了。很熟练地摸到黑马身边,那马却踏着蹄子,他为了主人的到来,欢悦地嘶叫一声,他赶紧打了它一下,低低咒着:“入妈的,老子带你回去,你还吵!”这样他牵它出去。但是马上很敏捷地一想:“为什么不多……”他于是顺手又解下黑马旁边的一匹马,悄悄牵着走出了院落。星光还在闪烁,北风呼呼叫啸着,他停止,眨眨眼辨别了一下方向,他记起来了,他迅速地一跃跳上了黑马光滑的脊背,一手牢牵着另外一匹。可是在这时,突然谁伸手拦着了他,他心“扑通”跳了一下,星光依稀看出敢情就是那个给他饼吃的人。他正待抢过缰绳逃跑,却听见那人很厉害地颤着声音说:
“好,孩子,你去吧!不要怕……去吧!你不要忘记,我们是给人家强迫着做狗来咬自己人,可是我不能咬你,你去吧!”
王福孩眼泪几乎流出来了。但是他没响,他见那人让开路,便把腿一夹,朝来的方向,“嗒嗒”地急驰去了。清寂的山谷里,马蹄是那样响,似山巅滚落下来石块一样。等到哨兵从朦胧中惊醒,“砰砰”打了两枪,他去远了。
天将拂晓,他回到了大宋窝。
经过审讯,他由哨岗上被热烈地接待着到队长那小鸽子屋里去了。一盏菜油灯,发出黄澄澄的亮光。队长很伤心似的,皱着眉坐在那里,翻着什么东西,也许是地图吧!一面用一支红笔在慢慢摸索着、画着——突然,王福孩忍耐不住一腔的喜悦,尖细地喊叫一声“报告”,然后矮矮的身躯更不等待回答就一跳进来了。队长吃惊地站起来。王福孩是那样笑着。队长的眼睛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神气过,这样发亮过。他先不管耳朵和脸冻得怎样疼痛,他喜悦地,很快地把两支马枪从肩膀上拿下来,放在那里打了个立正说:
“报告队长,我回来了,还带回两支枪,还有一匹马。”
“你的黑马呢?”
“它满好,也骑回来了。”
队长跨上一步,把他揽在怀里,那样甜蜜地笑着说:“好同志……你很好!”他感动地拍着孩子肩膀,他为革命浴血而锻炼得冷静**的感情,为此波动了。孩子更是那样亲热地,把冷了的脸探进队长温暖的臂弯。队长笑着,把粗大的手下劲拍着,抱着他。这时,满屋子挤满了人,谁也没经过队长允许就抢进来了。同志们都把眼盯着王福孩,咧开嘴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