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 旗

作者:刘白羽 | 字数:10899
  在火线上,发动总攻那天崩地裂的一刹那,我看见一个战士高举着红旗向前奔跑。红旗迎风飘展,鲜明耀目。红旗是我们无数英雄的鲜血所创造出来的,它象征着奔腾的热血、无上的荣誉,以及新中国的光明,红旗到哪里,胜利就到哪里。

  夜探

  在锦州进行攻击战的时候,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情。敌人按着军事常识,估计我们绝不会从南面——女儿河至小凌河五里平滩上进攻,因为那里地势平坦,加上他们的三层火网,绝不会让一个人从那里通过,可是我们战士在地底下工作了整两夜了。突击连的战士陈和头一个听到面前有流水的声音,他立刻把铁锹一丢,伸出头望了一眼说:

  “到了,到了,——小凌河挖到了。”

  “现在只隔一条河,——明天,只等总攻信号一响,就揍敌人一个措手不及,啊哈!……”几个战士揩把汗水,伸出头去。可是这一看不要紧,战士们兴奋的情绪,马上降落到冰点以下去了。这为什么呢?因为小凌河不像女儿河那样平静,河床足有四百米宽,它不规则地到处奔流,好几道激流闪着月光,白茫茫一片,哪里深哪里浅,谁也不摸头。五里开阔地好容易通过,可是明天发起冲锋的时候,就得涉渡这条不知深浅的河流,敌人只要有十几挺机枪死封着河面,那就谁也不要想活着到河那面去,死——谁还怕吗?问题是任务怎样完成。

  看大家在发愣,指导员立刻感到不对头,赶紧推开别人,走到前面去看。

  敌人在城墙上打起了三颗照明弹,就像三盏银灯高悬空中,把小凌河上照耀得如同白昼,炮弹落在河里,打起几尺高的水花。

  “怎么办?!”指导员自己问自己。新情况产生了新问题,你不能解决这问题,冲锋就会干脆失败。嗨,自己这个突击连,哪里有突不破的难关?路,靠勇敢也总冲得出一条呀,可是想一想,大兵团作战,一面打不好就可能面面打不好。指导员瞪着眼看了十几分钟,……忽然拨剌一下扭转身,战士们都举眼望他,他却抓着一个个看,末了找到了孙本基。他和孙本基附耳谈了一阵,两眼借着月光瞧孙本基面上有没有疑难颜色。他的心跳起来了,孙本基却说:“好,指导员,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是整个作战计划完成完不成的事。”指导员心放下来,点了点头,孙本基就站起来跟他往前面走。战士们跟在后面,看指导员到底怎么办?

  我们不要忘记,这时间是十三日午夜以后,海风吹来,据说小凌河在这种时候是冷透骨髓的,孙本基却把裤子脱下来。这时,飞机在左面投了两颗炸弹之后,又恰恰转到头上来,死盯着不走,照明弹凑热闹,赶紧打亮起来。孙本基爬出沟道,到了没一点隐蔽的露天之下去了。战士们张大眼睛,看着他爬进了小凌河。大家看指导员,指导员瞪着眼往前看,照明弹却熄了,前面什么也看不见。

  炸弹咝咝地落下来,把水溅到沟道这边来,指导员脸上全是水,一动不动。

  河里面很久没一点声响,然后,模模糊糊,有个人影在摇晃,在努力蹚水,水响,人在前进,战士们欢喜得几乎喊叫起来。突然一阵冷风,敌人机枪擦着河面飞,子弹嗞嗞钻到水里面去,扑通一声响之后,水上完全寂静了。

  时间过得太慢了呀!指导员把手搁在沟边软土上,把头搁在手上。围着他的战士们完全绝望了。他们很明白,那扑通一声响,是自己人给敌人机枪打倒在水里,没问题,孙本基一定很勇敢,可是生命结束了,血流在河水里了。有一个战士就悄悄说:“指导员,你放心,拼也拼过去,剩下我一个人,扒也扒上城,把旗子插上去。”指导员很欢喜这个战士,可是他知道:他们都绝望了,都相信这一个计划失败了。不过“问题没有解决”。飞机跑到锦州北面去扔炸弹,我们的炮兵忽然向城里撂了几炮,火光立刻像蜡烛一样在夜空中闪动。这边,小凌河的对岸,响了几声自动步枪,以后又没声音了。忽然指导员抬起头,张大眼睛,他敏锐地听到一种声音,原来他眼力看不见以后,就把头俯在手上静静地听,这时便失声叫起来:“水响!”别人不相信,以为他听差了。指导员一翻身跳出沟道,像一只蝎虎一样快地往前爬,他在河边迎上孙本基。孙本基水淋淋的,冷得牙齿哒哒响,指导员把棉衣脱下来给他披上,一齐来到沟道里。消息一传开去,战士们一下子从后面拥上来。孙本基坐在地下用干衣服擦身子,一面向指导员报告:“我来回来去踩了三条路,插了树枝作路标,顺着我插的路标走保险没问题,水顶深到腿肚,要不顺路标走,水能淹到腰眼,……”实际比话更动人,孙本基在炸弹、机枪、自动步枪射击下,来回走了六趟,竟安然无事,战士们就会想:我只在冲锋时走一趟,一定更没问题了。

  指导员故意把声音提高,好让大家听见:

  “怎么,这河里也能找出三条路吗?”

  “是,找出三条路。”

  指导员于是快乐地说:“同志们!听见没有!这不是河,这是冲锋的道路。”

  战士陈和站在指导员旁边,他问孙本基:“冷不冷?”孙本基说:“不冷?!屁股上冻了一个窟窿呢。”于是在这总攻前夜,在这潮湿的地底下,我又听见战士们轻轻的笑声。这种笑声我们在火线上常常听见,我每次听见都这样想:能在火线上这样笑的人,一定是能打胜仗的人。

  第二面红旗

  有一个战士,在总攻之前,冷静地下了决心:“决定东北全局的一战,这面红旗是我的。”

  他叫林鸣和,两年前还是松花江北一个贫农,他在东北局势最艰难的1946年冬季,从他那四壁结霜的草屋里走到部队上来。我对于那时参军的人有一种私心的好感:第一,我认为他是在革命最困难之际,拿自己力量来支持革命的;第二,我们虽然不在一起,可总算共同尝受过零下四十度那滋味。1947年是林鸣和跟随部队频繁作战的一年。今年春天,他是全连诉苦典型,后来他坚决要求组织吸收他成为一个**员。这次,他下决心时,不知道有没有把那些爬冰卧雪、冒死求生情景回想一下。他的指导员,一位跟第三师出关来的苏北人,跟我说到林鸣和时却说:“这决定东北全局的一战是光荣的。”指导员那时把红旗交给了林鸣和。

  我的观察位置选择在突击部队后面,我的左右两侧是炮兵阵地,我已经无数次感受过炮兵摧毁敌阵的快乐了。特别是这一年来多次攻坚战中,巨炮齐鸣,暴风雨似的一片响,脚下的土地都在打颤。不过,这回情况并不相同。“总攻时间以雾消散时为标准”。海雾像白色蒸气逐渐冲淡,我两眼盯着前方,我知道,决定的时间快降临了。这时,阵地上沉默、紧张的气氛令人喘不过气。可是炮兵的暴风换了新方式,两面炮兵阵地上一齐传来口令声音,随后炮兵表现了超凡的技术,只在开始试射五分钟内,有三颗炮弹同时打在敌人主阵地的碉堡上,一团黑烟很久不散。这还是炮兵试射时间,还没有发起步兵冲锋信号。团长原来通过地底下的电话线紧紧掌握前面突击连:“不要过早暴露呀!不要过早暴露呀!”现在他发现炮兵射击奏效,立刻命令出击,这时前面突然之间,有什么亮了一下,闪了我的眼睛,我看见一面红旗展开来,在迎风飘荡、飘荡,……啊,步兵攻击了。指挥员赶紧摇电话给炮兵,炮兵还没过瘾,但是赶紧转向城里延伸发射。

  过小凌河了,战士们紧跟在红旗后面,如同走平地一样,在河里激起一团一团白色浪花,一直前进。

  敌人给这突然出现小凌河上的红旗吓坏了,拼命对它发炮,炮弹纷纷在林鸣和左右落下。一阵黑烟,——红旗不见了,我急得不能呼吸,烟散了,——红旗在飘飘地不停前进。敌人两架银白色战斗机飞来,一低头就钻下来扫射。可是任何火力也打不倒红旗,红旗一转眼到了城脚下,爬上城了。战士们跟在后面,往上爬,往刚才炮兵打开的缺口上爬,红旗升到城上了。这时我的心跳得极快,现在已不是由于紧张而是由于快乐。我从望远镜里看见林鸣和**两腿,挺起胸脯,站在城墙上,高举起红旗,左右摇摆了六七次,在火线上立刻爆发了一种胜利的欢悦,所有的人都朝红旗那里奔跑。林鸣和把红旗插在城头,但林鸣和倒下了。当林鸣和站着时,一个战士说:“你负伤了。”他回过头说:“没有,没有。”“我看见冒烟呢!”他低下头,突然血从伤口喷出来,他头朝敌人,扑在红旗下面。子弹打入肺部,又从背后穿出来,据说凡是子弹打进肺部,常常并不疼痛,可是,立刻就死了。

  当我到他们连里去的时候,胸上挂着英雄奖章的连长极力对我称赞团的指挥,他认为这次发动冲锋非常及时,他说:

  “我们情愿碰上自己炮弹,也不愿给敌人炮弹打死。”他为他这个连队的高涨士气而微笑。

  我问到林鸣和,指导员很伤心地望了望我,继续埋头写他的伤亡统计表。

  我希望让他兴奋一下,我讲:“这是第一面红旗呀。”

  指导员说:“不,对这一战来说是第一面,对我们连来说是第二面。第一面是去年冬季打彰武,头一个上城是林鸣和的兄弟林庆和,他当时也很英勇地牺牲了。”

  我忽然想起,1946年冬季,我在松花江边住过无数低小寒冷的农民草房。这一双农民兄弟正是从那里出来,带着过去的痛苦、眼泪,一心革命,身经百战,在这决定东北全局的一战里,为了换取人民的幸福,不惜牺牲了自己。我永远记得,我们胜利的光辉,正是在那红旗摇摆时,骤然射来的。

  无线电话机旁

  战斗到了白热化程度了。营长陈世贵把营的指挥位置,移进到五分钟前夺取过来的一所房子里。

  陈世贵是一个高大、年轻、面孔英俊的人。他带着很满意的心情,弯着腰,从他的炮兵阵地,经过一段火力封锁网,跑进屋来。他在计算着他所掌握的火力,他把炮分布在指定地点了,把重机枪安置在离敌人一百五十米远的地方,再加上附属尖刀连的重机枪,还有尖刀排,尖刀班的轻机枪,……他一面走,一面动着手指仔细计算,他反复慎重考虑——这样组织火力是不是正确呢?……半年以前,他在作战时简直怕团上附属炮兵给他,那时他始终弄不清应该把炮放在哪里使用好,还老得担心别在敌人反冲锋时失落。可是过去令人头痛的事,现在他却应付裕如地部署好了,而且已经具体区分了步炮兵任务,联络讯号,以及统一的进攻时间。现在只等那由他亲自规定的时间到来,就在他指挥下,一阵炮弹、枪弹,把敌人赶进火焰山里,而后这攻击两次未能奏效的核心工事,就会被他摧毁、占领。刚才这段路上,左右落了三颗炮弹;弹片打在墙上,土块崩到脸上,很疼,但是他很高兴,“让他打吧,回头一下子就……”他钻进房子。这房顶给火烧去一角,阳光把满屋烟尘照得像半透明的一罐浆糊似的。他立刻吩咐电话兵,把无线电话架起来。他自己走到窗前看了一阵,——前面枪声响成一片,炮弹还不停地落在附近,看样子敌人还要来一次绝望挣扎。他望了一下手表,他咬着牙,决心让敌人连这一次挣扎也不能实现。

  电话兵迅速把细细的天线竿子竖立起来,差不多顶到屋顶了,把耳机挂在耳上,拨过头问:“叫哪里?”

  “要五小队(尖刀连代号)。”

  电话兵一只手在对着波长距离,——之后就喊开了:“五小队!五小队!五小队!五小队!……”

  营长的小通讯员金星,才十七岁,矮个子,圆眼睛,塌鼻梁,老是爱笑,军衣在他身上显得过分宽大,手里抓着不久以前缴来的一支卡宾枪。他突然跑到营长身旁,严厉地喊:“蹲下!蹲下!”“哐”一声,全屋都震动起来,金星一把把营长按倒,炮弹碎片刚好把营长的帽子打在空中,碎了。营长笑了笑,骂声“妈的!”弯腰离开窗口,他怕他的通讯员再麻烦他,就老老实实,蹲到无线电话机旁边去。——五小队叫通了,电话兵把耳机子递给营长。营长问了情况,他最后下了决心,又一次看了看手表,这次看得迅速,眼珠只动了一下,就严肃地皱起眉,全身伏在无线电话机上用力地讲话:“同志!——告诉大家,决定的时间就要到了,——不要怕敌人的炮,挺住啊!……你们注意听着我们的吧,你们应该……”这时,金星蹲在他的背后,瞪着孩子气的两眼,不只眼睛,他的五官都集中注意周围会发生什么事情。正当营长讲“听着我们的,你们应该……”这句话时,突然金星听到一种声音,这是重迫击炮弹的声音,可是,并不是从头上飞过的咝咝声音,而是一直向头上落下来的可怕的声音。金星知道营长的命令正下达到最重要关头,营长死也不会在这一刻放下耳机,躲躲炮弹,相反,如果你拉他一把他也会凶你一阵。可是,可怕的声音来得这样快,不容金星再想什么办法,于是他的小身躯一下跃起,张开两手,扑到营长身上,像鹰一样摊开翅膀,把营长压在他的身子下面。就在这一瞬间,炮弹落在屋的一角,满屋充满黑烟,火药味塞入鼻孔,窗口附近两个战士倒下就没有再动弹。营长却无论这震动多么大,两手只管紧紧按着耳机子,在金星的身子下面,一刻未停地大声对无线电话受话器下达命令:“你们应该立刻趁敌人炮火被压制的时候,拿一个排从敌人左侧方猛插进去,要猛,要坚决。好,马上,我们的炮开始响了。”这时营长推推金星,金星软软的两手垂在营长两肩,只一滑,像条鱼滚倒在地下。营长脸色变得苍白,立刻抱着金星,把他的头放在自己怀里。他发现金星负了重伤,两面肩膀,都给炮弹皮撕得稀烂,鲜血一滴接一滴淌下来。营长明白,如果没有这两面肩膀,那么炮弹皮就会老老实实钻到营长自己脑袋里去,那么,指挥就完了,攻击就全破产了。金星慢慢张开眼说:“营长……你应该换一个阵地,这里暴露……”营长想坚决摇头,但看见金星的孩子气的两眼时,他没有那样做。这时,突然一声紧接着一声,我们的炮弹,从屋顶上空排着空气咝咝打过去,打向敌人阵地,一颗接着一颗爆炸,声浪气浪像海啸一样狂啸着,营长立刻把金星放下。金星明朗的两眼追随着营长,营长又伏身到无线电话机上,用尽平生力量在快乐地喊叫:“五小队!五小队!听见没有,伙计!干呀!狠狠干呀!……”

  地板

  我得预先声明,这种冒险离奇的事情,只有在小部队**执行分割任务时,才会有的。指导员和他的连失掉了联络;因为战事发展太猛太快,指导员去侦察情况,一转眼,部队就不见了。天漆黑,看不见人,——哪里有枪声到哪里去吗?这里已经分不清战线,四周围都有火光,都有枪声。不过,指导员——连队党的领导人,无论如何,不能在部队起作用的时刻离开部队。他左面小口袋里,和英雄奖章一起还放着五个战士的“入党志愿书”,他正要在这一战中考察这五个战士。他一下想起这一切,他就握着他的驳壳枪,向原来预定前进方向追赶。他摸进一座地堡,——他想喊:“同志们,你们在这里吗?”可是对面朝他打了一枪,他在火光中隐约看清是四五个敌人,他立刻冷静地有信心地把要说的话改变过来:“缴枪吧!”对面又是一枪,他立刻还枪,听到有人扑通倒下,趁一阵混乱,他扭转身跑出地堡,轻轻骂:“妈的!这个方向摸错了!”他还是急着找队伍,因为从时间上估计,他相信部队绝对不会走远,其实部队早已抛开与敌人正面阻击,而钻隙迂回到敌人后面,正在所向披靡,锋利前进。他选择了另一个方向,跑进一幢楼房。这是一间黑漆漆的房子,只在炮火一闪时,才隐约看到一圈人,他惊喜地叫起来:

  “你们在这里!”

  “我们在这里没动。”

  “啊!……”他已经挤进人群,一下愣住了,原来有蜡烛点在一只侧立在地板上的钢盔里,在那昏暗的光圈里一圈大檐帽子上晃着国民党帽花,——又是敌人,敌人军官,看样子是敌人指挥阵地,可是他退不出去了。

  为什么敌人会跟他答话呢?他却惊讶住了,瞪大眼睛,莫名其妙。等自己低下头,一看这保护色的衣服,他才明白,原来因为冷,他从地下捡了一件美国加克套在身上,敌人错把他当作自己人了。于是他机智地改变了计划,悄悄转过身,把驳壳枪塞到加克里面,他避开灯影,转到黑暗的角落里。这时周围枪炮声密极了。他冷静判断:部队可能在这附近,不过他自己是陷在敌人圈子里了。他立刻把希望寄托在连长身上,连长也是战斗英雄,会领导得好,而且那五个战士的行为也可以问他,——反正,不久就会会合。他决心留下来,留在这个敌人指挥所里,可以给部队起些配合作用。当然这是危险的,他想躲藏可是没处躲藏。恰好这时,他一踩,感到脚底下有块地板在活动,于是他轻轻撬开那块地板,钻身到地板下面去了。

  地板下阴湿、黑暗。他喘了口气,先把口袋里的文件(一份连队支部工作总结,一份动员令)悄悄撕毁了,埋在拿指甲挖开的湿土里。可是他摸到五个战士的“入党志愿书”时,他没撕,他决定留到最后一刻。他把笨重的驳壳枪套丢了,数一数子弹,还有六颗,遇有万一,最后一颗留给自己,还有五颗对付敌人。可是很奇怪,部队并不如预料的那样很快就来了,时间有如蜗牛爬在荆棘上,很费力,很慢。他听见地板上不断有人走来走去。他的心随着时间向下沉落,他渐渐向坏的方面着想,连队能够没有了吗?主力能放弃这个方面吗?因为不久之前激烈的枪炮声,一下都停止了,(十四日那晚确实有几小时停顿,当时我还以为解决战斗了呢!)深夜两三点钟,他听见一个人的脚步,咚咚不停地专在他头顶地板上转来转去,他警觉地把枪举起来,他知道最后的时间快到了。有一回,那脚步重重在他头上跺着,地板只要一掀开,就完了。他把枪口对准自己的太阳穴,但一转念,不对,他把枪对准了地板。以后,他听到有士兵报告,敬礼,头上的脚步停止,那人**地喊叫着。他高兴了,这一定是一个指挥官。指导员的一线希望又来了,好像地板下忽然发了光,他笑了。他计划把敌人这一个指挥官打死来配合部队作战,这时,“最后自己打死自己”的念头,只是轻轻想了一下,他发现现在不是想个人生死的时候,而是如何作战,作战唯一的目的是干净彻底地消灭敌人。他又想到自己的连队,他们会发觉指导员失了联络,他们当然不可能专门来寻找他,可是一定会更无情地咬着牙,多消灭一些敌人,……可是正想的时候,突然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了他,他一下子就清醒过来了。他听见——枪声,在很久沉寂之后,突然响起来,而且很快地愈响愈近,看样子,作战目标是这座房子。自己人也许不知道这是敌人核心阵地指挥机关!他坚决地认为自己人应该先用炮把敌人首脑部打乱,而他忘记那样一来炮弹就会打到自己头上。炮果然响了,声浪像海水一样怒吼,不过都在这房子四周,这房子一时之间就像小船在怒海狂涛中漂来撞去。不久,他听见呐喊声音。啊,自己人,是自己人。地板上脚步声乱成一片,转来转去,——啊,敌人在挣扎,在防御。他把地板推开,一跃身跳到上面来,“啪”一声,他把那个面朝窗背朝里在指挥堵击的敌指挥官一枪打死了。敌人回头一看,溃乱了,纷纷往窗外跳,——屋里空了,只有那顶美国钢盔里点着半截蜡烛,发着微光……

  突然由门口跳进一个人,不容分说就把他的驳壳枪夺过去了,还把枪对准了他的胸口。指导员只是笑,他慢慢把美国加克脱去掷在脚下,对面这人立刻惊呼起来:“啊!是你呀,我是马成光,你们连队在这里,他们在找你!”指导员一听就往门外跑,迎面扑进几个人,指导员看见五个交“入党志愿书”战士中的四个战士,他问那一个呢?他们说他完成了艰巨任务以后,英勇牺牲了。

  为了胜利

  有一个连在中央银行附近作战,正在决定胜负关键上,遭受到敌坦克车队的突然袭击。因为是一条狭巷,坦克只能一条线地冲过来,呼呼吼叫着,履带在爆炸得不平的路上碾得唰唰响,坦克昂着头,像野蛮的猛兽一样直冲直撞。我们的战防炮还在后面,连长叫副连长向营里去联络炮兵,已经来不及。因为战事发展顺利,这个连又是突击连,没有准备火油瓶子,唯一能对付坦克的手榴弹也打光了。这真是千钧一发的时刻了,因为这是核心阵地最主要的决战,如果失败,那就会影响整个战线。可是我们战士的脑子里是绝对不能忍受“失败”这种念头的。于是一部分战士,也不等指挥,就奋不顾身,举起枪,一直向坦克冲去,那就是说宁可拿血肉之躯挡着坦克,也不能退却。

  “冲呀!冲呀!”

  他们被热情呼唤着往上扑,可是带头的坦克上冒出火花,开机枪了,流血了,鲜红的血流在地下,给阳光照着。冲锋的战士纷纷倒下,有的把手一扬歪下去,有的给碾倒,坦克仍然冲进。

  这时有一个战士,个子不高,叫陈德,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根爆破筒——灰绿色的细长细长的竹竿似的爆破筒。他是那样勇敢,那样灵活,他不是从正面,他弯着腰绕到坦克的侧面,——坦克以极大的速度冲进。陈德十分清醒,他们只有这一根爆破筒,如果这根爆破筒也不能停止坦克,那么干脆一句话,那就全完了,阵地失陷,全连也就毁灭了。因此,他离坦克愈近,他两手抓得愈紧。他离坦克还有十几步,坦克上的机枪射手发现侧面有人袭击,立刻凶狠地掉转机枪,可是陈德拼命加快速度,像一阵风一样扑向坦克。他没有放松爆破筒,他紧紧抱着爆破筒滚身到坦克前面的履带下面去了。履带还在旋动,就在这一瞬间,他拉了导火线。突然一阵火光,一阵浓烟,陈德和爆破筒一齐同归于尽,爆炸开来了。浓烟烈火像一阵暴风骤然震动开来,坦克头一歪,不动弹了。后面的坦克都拥塞上来,火,从第一辆坦克向第二辆坦克扑去,汽油一扑,向空中拉开一面黑旗一样,冒着黑烟。敌人从坦克塔里向外跳,最后一辆坦克很想扭转身,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我们的连队在连长、指导员亲自率领下,高声喊着吓人的声音,立刻发动猛烈的冲锋。

  纯钢

  团政治委员于纬,为了团担任主攻,已经快乐了几日夜。在发动总攻之前,他匆匆在日记上写:

  “10月14日,在火线临时指挥所。我团即将发起总攻,坚决为了最后消灭东北蒋匪而战,为了革命胜利而战。”

  这就是他作战的情感。他常常写,可是他觉得这一次不同,这一次是站在历史的门槛上。一个人一生作战,这样由自己英勇努力而决定全局的战争,却不会有几次的。

  突击连打开突破口,那一面令人看一眼就满腔热血立刻沸腾的红旗,已插上突破口。部队像流水一样,不顾敌人侧射火力,蜂拥前进,都想早一些跑进城去,于是拥塞了突破口。副团长在前面带突击部队先进去了。敌人拼命想延长自己的生命,把口子堵住,于是组织炮火反击。恰恰在这时,一颗炮弹落在政治委员与团长的附近,轰然一声,团长倒下去,**了一下,立刻被人们抬下去了。这时,全团的命运,就都放在政委身上了。于纬赶紧跑到被拥塞的突破口那里去指挥部队。每次作战,在关头上都听见政委热情而嘹亮的声音,现在他一喊叫,战士们立刻兴奋而又清醒,迅速地从突破口插进去。这时,于纬叉着手站在突破口附近,望着战士们从他面前走过。炮弹还在前后左右纷纷落下,每颗炮弹一炸开来,立刻就分成无数刀刃形破片,带着咝咝声向四下飞去。恰恰有这样一块滚热的破片,一下子打到政治委员的胸膛,鲜红的血液,立刻从衣襟上流下来。他的警卫员赶紧掏急救包。可是政治委员一点也没动,他的脸望着他的部队,只说了一句:“我不要紧,让队伍先进去。”

  政治委员刚刚二十五岁,他原来是个小知识分子,民族解放战争开始那一年,他“为了祖国”参加作战,从此以后,身经百战,把他炼成一个沉着勇敢而又头脑敏捷的军事干部。他是全师最年轻的一个团级干部。当师首长们在一起,也都承认他是最有希望的一个干部。两年前在那天和地都白茫茫一片的松花江南岸作战时,他还是师的组织科长,他和一个营长(现在的团长)执行一次单独作战任务时,表现了卓绝的政治坚定性。他们被敌人包围,在风搅雪、雪搅风的雪地里,艰苦作战,一日夜不吃饭、不睡觉,最后,以他的英勇机智,还在火线上进行政治攻势,迫令敌人一个营全部投降了。可是他从那次患了严重的支气管炎,天一冷就咳嗽,他从未对旁人讲,只是不知从哪里找了一块破兔皮缠在脖子上。不过只要谈起那次作战,政委和团长心里都会激动起来,因为好几个心爱的战士牺牲在那次风雪之下了。现在在南满作战了,深秋,树叶还没落尽,当政治委员跟随部队进城,在刚刚夺占的坑道里,瞧见一处淤水,水上浮着一摊血和落叶,他忽然想起北满的严寒,于是有一种思想升上脑际:“今天,我们在胜利中前进,正在决定全东北人民的幸福。”可是他摇了摇头,他心里说:“应该这样讲。”在三下江南那最艰苦的时候,毛主席所说“天空中似乎是黑暗的时候”,就决定了胜利的前途。只是那个战士饮弹倒在雪里时,那个战士叫什么?——他一下子却想不起来,他努力在想……

  这时,激烈的纵深战斗正在顺利进行。按照总部的作战计划,他们抛开正面敌人,向南,然后向东,然后再折回来向北,这样去分割敌人,——就像切豆腐,先把这一大块切下来,然后再切碎,用部队的习惯语叫“吃掉它”。政治委员一面走,一面想:“是的,坚决抓住敌人吃掉它。”突击营却在一个建筑极其坚固的敌人仓库周围停滞住了。政治委员跑上去。敌人坦克车出动,反复冲杀,炮弹和枪弹就像从筛子眼漏下来一样,把这一段地方打成一片火海。在这儿,你会觉得子弹跟子弹在空中相碰,黑色的子弹头落在地下,就像密林里的鸟粪一样满擦擦地盖了一层。这不但在一天的攻击中,而且在这整个战役攻击中,都算最艰险的一次了。政治委员立在营指挥所的房子外,亲自视察了情况之后,转过身对营干部说:

  “同志们!坚决地打,消灭敌人!”

  团与后面主力已失掉了联络,像一个圈套着一个圈,我们割断敌人,敌人又割断我们。政治委员不用望远镜,已把敌人阵地看得一目了然,敌人炮火、坦克、步兵一齐出动,如同火已经热到一百二十度,那是最可怕的时候了。但是政治委员不为现象所迷惑,他从这烈火里已经预见,只要我们再坚持一下,敌人就要动摇。于是他决定自己直接指挥作战,走进已经半塌的房子里去。营长、教导员听了团政委那句坚毅的言语以后,一声未响地到连排位置上去了,他们留下副教导员和政委取联络。政治委员蹲到无线电话机前面,带上耳机子,直接掌握前面火线上的突击部队。他的热情而嘹亮的声音,通过电流传达到前面火线上去,他说:“同志们!坚决地打呀!敌人就要动摇了,看谁硬到底呀!正是消灭敌人的时机到来了,同志们!这时机不容易抓到啊!到了嘴边的肉,别让它滑掉啊!……”火线上甚至听到他轻快的笑声,实际他没笑,——不过那确实是他的声音,是他带着坚强无比信心的声音。

  五分钟以后,正是战斗最紧张时刻,一颗炮弹刚刚好落在屋顶上,把屋子打塌,一块锐利的破片钻进他的右臂,血花喷出来,卫生员忙着给他包扎,并且因为他已两次负伤,要求他离开火线,他说:

  “没问题。”立刻拿左手指挥作战。

  他从心里感到部队在新式整军之后作战的神勇。三十分钟之后,一点也不错,他的预见在火线上出现了,敌人集中所有力量最后猛扑不逞的时候,立刻就慌乱起来,于是按照政治委员的作战方案,我们一个排就如同一把弯刀从侧方揳入敌人阵地。这时敌炮不往这里打了,空气立刻缓和下来,胜利的声音从前面火线上传下来。他接到这个报告,那时他大声叫喊:“反击下去!反击下去!不让敌人喘气,反击下去呀!”于是他立起身,轻快地对副教导员笑了一笑,拿单独的左手拍拍身上的灰尘,从废墟里爬出来,往前走去。

  部队现在已经折回头往北了。只要把包围圈一封口,他们团的任务基本上就算完成了。因为在刚才这阵激战中,他们英勇地迎接了胜利,像已经拿钥匙开了锁,下面的门自然就好开了,所以战事发展下来就更顺利了。最后,他们不但迅速封了口,而且战场情况起了急遽变化,敌人崩溃了。等不及再向上级请示,政治委员机动决定:“本团在分割敌人之后,继续执行最后完全歼灭敌人的光荣任务。”他把写了这项命令的一页纸从日记本上撕下来,马上送到各营里去传看。下午四点半钟光景,阳光为烟尘蒙蔽,他们最后向筑有四座碉堡的院子进攻,敌人一个师的指挥部在这里面。政治委员仍然是亲临火线,部队在他直接指挥下,最后冲破敌人防线,打进院子。现在与敌人进行的已经不是战斗,而是缴枪了。政治委员跟在部队后面,走进院子。在这时候,突然之间,有一颗炮弹,落在他背后,火光一闪,爆炸开来,弹皮从背上打进去,嵌在身子里面没有出来,他猝然跌倒了,很多很多的鲜血从他身上流出来,淌在地下。卫生员很迅速地把他抬上担架。他的脸上还露着笑容,对从他面前走过的一个战士,热情而嘹亮地说:“同志!我们胜利了,等着新任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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