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作者:黄国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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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蛰一过,大地回春。农场的士兵们欢天喜地看着苗圃里的果苗一日一个样地萌出绿芽。松土、灌水、施肥,士兵们兴致勃勃喜气洋洋。
年底,团党委给他们报了集体三等功,团里第一次给农场补了五个新兵,梅小松考上了后勤管理学校。农场再一次被振奋,一个个精神十足。
这些日子,古义宝成了大老板。四处买果苗的客户纷纷闻讯赶来。古义宝也有了商人的头脑,把售价每株提到一块六,一株就创利一块二,而且签合同要求预付百分之三十。把合同全部签完,预付款就收到十万多块。古义宝请示团里同意,先还师里的五万块钱投资。副师长高兴得咧嘴笑。
签了合同收了预付款,古义宝心里踏实了,士兵们也看到了自己汗水的价值,农场里充满喜气。古义宝对农场的未来充满信心,只要把这批果苗育好,到秋天买主来把苗起走,交上款,这笔生意就做成了,毛利可得三十五万元左右。合同签完后,古义宝又回团里一趟,汇报是一个方面,对林春芳尽责让她高兴也是一个方面。
古义宝从团里回来,还没走进营房,金果果跑着喊,场长不好啦!古义宝慌得跑了起来。
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苗圃里的果苗嫁接的芽眼发出了两种不同的叶,可以肯定,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假苗。古义宝不敢停脚,立即让金果果开着拖拉机跟他上了园艺场,请来了老师傅。老师傅一看,没有错,近百分之二三十的果苗不是山楂,是野山里红。古义宝一屁股坐到地上,这帮狗日的奸商。可是这批果苗是从三家苗圃买来的,栽种的时候混到了一起,现在根本没法分清假苗是哪一家的。
老师傅说,现在的办法只有把假苗移出栽到一处,重新嫁接,只是这批苗今年出不了手,要多育一年。
古义宝的脑子一下子乱了。合同已签,预付款已收,不能按合同交货,减少收入是小事,对方还要罚你,损失就大了,怎么办?事情到了这一步,犯愁生气总结教训都改变不了眼前的事实。
古义宝立即召集骨干商量。最后决定:一、三天之内移栽完假苗;二、全体人员学嫁接技术;三、立即找那三家售果苗的单位,追究责任;四、联系其他出售果苗的单位,哪怕不赚钱,也要保证给合同单位按数按时供货;五、假如找不到可出售的果苗,只好跟合同单位商量减数。
古义宝安排好这些,才回团里汇报。
古义宝赶到团里天已经黑了,他没顾吃饭,先去找刘金根。刘金根开门见是古义宝,很客气地请他进屋,古义宝也很客气地婉拒,两人不免都有些尴尬。发生那件事后,他俩除了工作外,再没有过私人之间的来往。古义宝不想进屋是不想见到尚晶,他觉得没有必要见她,见她也没有意思,他要进去了三个人都会尴尬。尤其是现在她已经生了孩子,他与她之间对这事又有过坦率的表白,他进去等于捅刘金根的痛处。不管刘金根知道不知道这事,他不能这么做。古义宝把刘金根叫了出来。
其实刘金根并不知道古义宝与尚晶在生孩子这事上有过那种坦率的表白。要知道他们之间有过这种交流,他在古义宝面前就无法做出现在这副样子。他对自己生育有障碍是清楚的,所以他不愿到医院去检查,但他不知道古义宝为他专门拜访过医生。尽管他一直偷偷地在吃着中药,但他不敢完全相信自己。尚晶的怀孕让他十分疑惑,他有时很庆幸,自己终于有了孩子;有时却又怀疑,感觉自己可能蒙受了极大的耻辱。想到这一层,他就产生一种男子汉所无法忍受的痛苦。尚晶当时只是极平常地告诉他她怀孕了,没有做任何沟通,就像告诉他今天天气真好一样随便,他的喜悦还没完全表达出来,耻辱便抢先笼罩了他整个心灵,他被这消息捅出了血。在刘金根的心灵深处,看着已经把自己的一切奉送给别人,而且跟别人已经有了身孕却还向他报喜的妻子,他的心完全碎了,他感到自己丧失了做人的全部尊严。他产生了要与尚晶离婚的念头。但理智让他打消了这个可笑的念头,离婚是自找难堪,自己给自己脸上抹黑。再说离婚又有何意义,只能更明确地证明他的无能。他把耻辱和痛苦嚼碎了咽到肚里,只好用没有发现尚晶有不轨,更没有谁知道他无能,他用这两种假设安慰了自己痛苦的灵魂。有了这两根拯救他灵魂的稻草,他才以副处长的身份与古义宝,与机关的上下心安相处。
刘金根以为古义宝不进屋还是因为那件事,他就不好强求。他们俩蹲在门前的那棵白杨树下说了农场的事。刘金根听了,他也没有更好的主意,他说只能如实地向团领导汇报了再说。第二天,古义宝和刘金根一起向团领导做了汇报,团里立即向副师长做了汇报,师团领导倒没批评古义宝,反倒是给了他不少安慰和鼓励。越是这样古义宝心里越平静不下来,汇报后他立即赶回农场。
古义宝穿一身崭新的军装走出农场时,心里充满了信心。
古义宝首先找到了徐师傅。徐师傅听他一说,心里也上了火,立即跟他一起上了他妹夫家。他妹夫的苗绝对没有问题,但那两家的假苗也没有证据,很难交涉。徐师傅的妹夫出了个主意,让古义宝先不出面,他先派人摸清底细,然后再出面交涉。古义宝觉得有道理。第二天徐师傅妹夫就摸清了情况,是原先最早签约的那一家搞的鬼,主要是因徐师傅的妹夫压了价,让他们受了损失,又是徐师傅妹夫负责送货,于是他们故意掺进了假苗。事情弄清了,可还是没法办,没有证据找他们赔偿,提供情况的也不愿出来做证,他还要在这里
生存。
事情到了这一步,古义宝没了一点主意。倒是徐师傅的妹夫仗义,他说时间还来得及,夏至前十天内还可以重新嫁接,他带技术人员去帮忙,只是这一批果苗今年出不了手,要多育一年。古义宝只能感谢。古义宝只是觉得对搞假苗这家伙太便宜他了,即便不赔偿也要让他知道这是不法行为。
古义宝来到那一家苗圃时,他们似乎早有准备。那位负责的没等古义宝说完就嬉皮笑脸地打断了他的话。他说,解放军同志对不起,这里不是你的部队,要上政治课回你部队去上,我们都是老百姓,只知道做生意,赚钱吃饭,不知道什么精神文明。你说我们不法,你可以到法院去告我们,要凭空栽赃我们,对不起,这里不欢迎你。
古义宝反被他噎得喘不过气来。
古义宝回到农场,出乎意料的事情又发生了。几家合同单位同时要求退订,果苗一下剩下了近一半,理由是他们农场的果苗有假苗,即使不是假苗对果苗的品种好坏也不敢相信。古义宝一下意识到,这肯定是那一家掺假苗的单位搞的鬼。
古义宝又换上崭新的军装走出农场时,心里没一点底。不过,他做了一些准备,这次出差他带了一些他认为有用的东西。古义宝到的第一站是本县山区的一个乡供销社。供销社接待他后,直接把他介绍给生资公司。生资公司的领导很热情,倒像是对不起他似的。一谈到实质性的问题,表现出了为难。说他们接到一封信,说你们农场的果苗是他们那里的苗圃出售的,里面有假苗,不光有假苗,品种也不好,果小产量低。
古义宝把假苗的真实情况介绍后,从军用挎包里拿出了一样东西。那是他的六个立功证书和一枚二等功勋章、五枚三等功勋章。古义宝说我以军人的名义,以我人格的名义保证,请你们相信解放军,相信我个人的人格,我们绝对不会拿解放军的声誉来开玩笑。
公司领导看了这些后,反过意不去,又劝烟又劝茶。他们解释,绝不是不相信解放军,也不是不相信你个人,像你这样的功臣,这样的模范军人不相信还相信谁呢。主要是,我们的预付款是从群众手里一家一户筹来的,我们不敢有半点差错,这是群众的血汗钱哪!要没有这封信,我们也不会退订。你这么一说,我们也就放心了。
古义宝说,可以在合同上加一条款,发现有假苗和品种问题由我们农场赔偿损失。
说到这程度,事情才算敲定。古义宝拿出原先的合同,又加上了补充条款。
古义宝赶到邻县的生资公司时,他们正要下班。生资公司的领导带着一脸不悦接待了古义宝。他们相当浮躁地听古义宝说了情况。等古义宝说完后,那位经理不容商量地说,做生意不是搞军民关系,照顾不了面子,既然有人揭发有假苗,你也承认有假苗,那就说明问题是存在的,有问题我们退订是正当的。这批货我们是绝对不要了,我们已经向别的单位补订了货。看在解放军的情分上,我们不要求赔偿损失就够意思了。
古义宝心情灰暗地找到招待所。登完记办好手续已经过了九点,他开门进屋,房间里已住进了一个人。这人已洗完澡坐在被窝里看电视。
此人很健谈,古义宝一进屋他就不住地跟古义宝说话。他问古义宝在哪里当兵,当了多少年兵,现在是个什么级别的官,问他到这穷乡僻壤来干什么,还问他心里怎么不高兴。古义宝心情不好,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他的话。说着说着说到了山楂苗。那人一下来了精神,翻身下了床。十分认真地问,你们那里真有山楂苗?像是怀疑,又像是惊喜。
古义宝被他的一脸认真搞愣了。说,解放军什么时候骗过老百姓。那人掀开被子下床站了起来,捉住了古义宝的手,说,我是专门到县里来落实山楂苗的,去年收了钱,今年又说没有了。
古义宝问他是做什么的,那人说是副乡长。古义宝奇怪,副乡长怎会住这样的四人普通房间。副乡长说,乡跟乡不一样,我们乡在山里,得靠天吃饭,出来能省则省。古义宝就把生资公司退订的事说了,打算明天就去别的县。乡长一听急了,说,为什么老百姓对我们**有意见,就是叫一些只图自己当官享乐,不管百姓死活的人搞的。你千万别走,他们退我们订,预付款里有我们的钱,要是他们不退款,我回去再一个村一个村地凑,砸锅卖铁也给你付定金。古义宝让他说得鼻子发酸,眼圈都红了。
第二天,古义宝跟那位乡长订了合同,他没有按要求让他付定金。可数量只是原来县生资公司订的五分之一。副乡长帮他跟其他乡联系,但像他这样的乡长还是太少。
古义宝只好乘上公共汽车去另一个县。
古义宝按照程序,先让他们看了介绍信,再说买卖,他们说了跟上一个县差不多同样的理由。古义宝便拿出他的那摞功勋章。没想到,他们对这些没什么反应。仍表示要退订,而且要求预付款要按百分之十付利息弥补损失。古义宝就介绍了那个副乡长的情况,他们仍没感什么兴趣,一切对他们来说都无所谓,他们感兴趣的只是利息,说利息要现金,要退给订户,不能开发票。古义宝实在说不动他们,只好狼狈地收起自己的那些东西。他感到自己好可怜,跟叫花子差
不多。
古义宝心里郁郁不乐。心想这个县的生产绝对搞不好,有这样一些人搞生资公司,能搞好了才是怪事。他到招待所住下后很不甘心,总不能这样白跑。他到街上吃了碗面,然后上了汽车站,他站在县内交通图前,让思维随着那网状的交通图四处漫游。游来游去,他在脑子里游出了第二天的计划。他觉得不能舍近求远轻易放弃现成的客户去找新客户,县里不行直接到乡里。
想干就干,他立即转身找城关乡供销社。找到城关乡供销社时,里面没了灯光。他敲了一会儿门,敲出来一位看门的老大爷。老大爷挺节约用电,他关着灯在屋里看电视。老大爷告诉他,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什么事也办不了,有事明天来。古义宝问他主任的家在什么地方。老大爷说他没去过主任家,只知道那条巷子叫槐树沟,不知道主任住几号,主任姓宗,要真有急事,就只好到那里去打听。
古义宝有些失望,这一天算白跑了,他还是身不由己问人槐树沟怎么走。这时既没有公共汽车,也没有三轮车,他只能凭两条腿跑。不知问了多少个人,也不知回去的时候该如何走,他咬定主意一定要找到那个主任。
那个主任终于让他找到了。主任对古义宝夜晚到他家造访显然不太欢迎,要不是看古义宝是位军人,恐怕连门都不会让他进。
古义宝感觉到了这些,因为主任并不想掩饰。进屋后,他和他夫人都没给古义宝倒水,古义宝却真想喝水,面条太咸,又出这么多汗,他们却客气都没客气一下。这屋子在外面看不怎么显眼,进了屋让古义宝感觉到的是他好像走进了一幢高级宾馆。古义宝身着军装,面对不欢迎他的主人,坐在大理石地面,壁布贴墙,吊灯壁灯,真皮沙发的客厅里,感到了一种屈辱。古义宝一下没了推销的兴趣,甚至有些后悔跑这么多路来找他。古义宝把要说的那套话尽量压缩,主任更珍惜他的时间,没等古义宝全部说完来意,他就十分干脆地谢了解放军的一片好意,他说城关供销社从来不做这样的生意,城关的农林牧副渔所需的一切都是县供销社直接供应。这里是个穷县,城关乡更是个穷乡,没有资金做什么生意。
古义宝感到背透了,他也无心再与这样的人谈下去。穷县,穷乡,你这是穷乡供销社主任住的房子吗?古义宝心里生出一股无名气,他没拿出那些功勋章,他知道拿也是白拿,或许这样的东西在他们这种人眼里更不值分文,会更令他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