哞——
作者:邱勋 |
字数:1891
“二牛——”一条小船冒着风雨划来。
二牛和丫头高兴得朝前蹿几步,颤着嗓子回答:“小驹子——我们在这里——”
不过,船上并没有小驹子,来的是赵大叔跟老爷爷。
昨天黑夜,老爷爷连夜赶进湖来,天就快亮了。家里正忙,一个人也没要到。他一看窝棚没了,慌得眼前直冒黑花。他并没有看到小驹子画的箭头(就算看到他也不会明白是什么意思),但他猜到他们是随大家进内湖了。他大气没喘,就朝湖里赶。谁知大水来了。他急得浑身脱了一层皮,连忙拐进河口找到赵大叔,登上小船追过来。谁知找了几个地方都没找到,两人在湖里转到半夜,好容易才找到这里来。
一听说小驹子单枪匹马进了湖,老爷爷身子猛不丁软了下来。风灯底下,他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惨白,一丝血色都没有。他伸出一个指头哆哆嗦嗦地指着二牛和丫头,却又说不出话来。
赵大叔也吃了一惊。
不过他立刻就镇静下来,大声问:“小驹子什么时候走的?朝哪去啦?说清楚些,口里要含着沙子就吐出来!好啦,你们在这等着,披上席!”
赵大叔要老爷爷下船,他自己去找小驹子,因为老爷爷很累很累了。不过,现在老人突然变得硬朗起来。雨水泼到他头发上、眼眉上,顺着胡子流下来,他理都不理,仿佛什么都没觉到,反而强撑着,颤巍巍地要去拿船桨。赵大叔扶他坐下,不再多说什么,大手撑起竹篙,船头劈开湖水朝风浪里冲去。电光一闪,只见赵大叔脸色铁青铁青。
小船破浪前进。风号叫着,夹着雨丝,狠命朝人脸上抽打。湖里跟斗把式漂来几块黑东西,到近前才看出是不知从什么地方冲来的木板、芦席。几只被冲散了的鸭子,在漆黑的湖面上嘎嘎惊叫着。
赵大叔用手挡住雨,扭过脸朝老爷爷大声说:“咱上大关!”
老爷爷没吱声。
“到大关再想办法!”他又喊。
老爷爷还没吱声。现在他的耳朵也许连打雷都听不到了。黑暗里,他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两只瘦瘦的大手狠命摇着船桨。溅起的水兜头盖脸朝他泼来,他却根本觉不到。一阵眩晕,他哇地吐出一口酸水,接着又撕心绞肺地咳嗽起来。那手,却拼命把住桨,划得更有劲了。
船来到大关的汽灯跟前,好容易顶住风把船湾下。近旁一条大船里亮着灯火,几个渔民特有的粗嗓门在响着。舱里一个小伙子累啦,随便在一条麻袋上光膀子睡了。这是生产队长们在开会呢。
“嘿,你这夜游神!”一个中年人朝赵大叔说。
看赵大叔脸色不对,他就不吱声了。
赵大叔把小驹子失踪的事告诉了大家,请他们动员几只船赶快到湖里寻找。
那中年汉子就宣布散会,立刻要大家分头去叫人。大家乍到雨里,头脑反而清醒了。中年汉子给老爷爷和赵大叔找来两件蓑衣,自己又跑到小岛上去敲钟。
小船上的人醒来了,马灯亮起来了,照亮了浑黄的水。湖沸腾起来了。小船箭一样,一只只朝四面发射。那一盏盏游动的马灯,就像一颗颗流星……
雨渐渐小了,风却越来越大。天快亮了,东方现出了灰蒙蒙的颜色。装满芦席、鲜藕的大船,像黑黝黝的大爬虫一样,停在运河里。风太大,他们只好抛锚休息了。
小岛上有人用喇叭大声喊起来:“小驹子——”
声音立刻被狂风吞没了。
天完全亮了。小驹子还没找到。风呜呜叫着,叫得令人心惊肉跳。人们交换了一下眼色,觉得不大有希望了。老爷爷的脸好像变瘦了,两腮凹进去,白头发像枯草一样在风里颤抖着。他两手哆嗦着,更加用劲地划着,划着,两眼直直的,一声不吱……
“进深湖!”赵大叔朝他说。
老爷爷不吱声,帮忙吃力地掉过船头。
风越来越大。芦苇弯腰倒在水里。大船上桅杆呜呜号叫着,浪头一排排冲过来。浮在水面上的野鸭,一会儿被举到空中,一会儿被抛进湖底。这是有名的“净湖风”。碰到这样的天气,渔民都不敢进深水里去。赵大叔不让老爷爷划桨了,要他到船舱里牢牢坐定。老人不听,苍白着脸,抖抖地抓起竹篙……
一直到现在,他连一句话都没说。
船朝着深湖里艰难地驶去。
突然,赵大叔扯开嗓子,大声喊起来:“哞——”
他学起牛叫来了,学得很像很像。老爷爷像明白了他的意思,嘴角撇两撇,也跟着抖抖地叫起来。
声音夹着风浪,在湖面上盘旋着,盘旋着……
“哞——”
突然,与赵大叔、老爷爷的呼喊相呼应,从抗日岛方向,传来了真正的牛叫。现在听起来,这是世界上最美好、迷人的声音呀……
赵大叔猛力摇船,劈开巨浪,拼命朝抗日岛驶去。
近了,近了!
在那棵最高的柳树下面,大罩角嚼一口嫩草,再仰起脖子,朝远处望望,拖着长腔高声叫着。小花蹄伏在它那胯裆下,有滋有味地吮着奶。这小家伙不知道为了它,世界上发生了一件多么重大的事情……
那棵大树密密地遮着它们,瓢泼大雨没有几滴浇在它们身上。长长的柳枝荡来荡去,轻轻抚摸着它们那金黄的毛毛。几条露出地面的长长的树根,像健壮的胳膊,紧紧地把它们揽在怀里……
“可找到了!”老爷爷喃喃地说。
他嘴唇哆嗦着,干涩的泪水顺着干瘪的眼角缓缓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