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他的“草原青”
作者:石钟山,朱秀海 |
字数:22755
父亲和他的“草原青”
将军的坐骑倒下了,将军的一条腿折了。
——父亲语录
一
老年的父亲,在傍晚时分,长久地伫立在自家阳台上,望着西天如火的晚霞,磨磨叨叨地经常说着一句话——“将军的坐骑倒下了,将军的一条腿折了”。这话听起来文绉绉的,和他的身份一点也不相符;在父亲的嘴里说长了,就显得很不搭调。虽然不搭调,但是父亲仍然一遍遍地说,父亲这个人就显得很磨叽了。了解父亲的人都知道埋在父亲心里的“结”,这个“结”缠绕在父亲心里已经许多年了,父亲一直没能解开。
按照胡师长的话说,父亲参军时还没有枪高,“你这个小崽子打仗肯定不好使,你就当我的警卫员算了。”于是父亲就成了胡师长的警卫员。
胡师长有匹战马,枣红色,绰号飞火流星。飞火流星战马,不是一般的马,它救过师长的命。
有一次,部队和日本小鬼子在榆树沟打了一场遭遇战。原本部队是想和小鬼子兜圈子的,把小鬼子整迷糊了,拖垮了,再来收拾小鬼子。结果情报有误,没等把小鬼子整迷糊,自己先把自己整迷糊了。部队和小鬼子遭遇上了,没办法,打吧,于是就乱哄哄地打上了。因为是遭遇战,双方都没有准备,胡师长都没来得及部署部队,更别说建个指挥部什么的了,于是双方就乱哄哄地纠缠到了一起。
胡师长骑着飞火流星,那一年飞火流星刚满三岁,在马的寿命中,三岁正值青春期。在这之前,飞火流星陪着胡师长大小战役打过无数场了。因此,它显得见多识广,一点也不怯场,说打就打。飞火流星是匹公马,又正处在青春期,很容易激动,子弹、炮弹什么的在它和胡师长身边飞来绕去。它和胡师长一样,一听到枪炮声就激动得浑身乱颤,就什么都没有什么了。
胡师长刚开始用枪射击,抬手一个,挥手又一个。结果,子弹没了。胡师长就用刀,飞火流星很有眼力,也是训练有素。它知道什么时候飞奔,什么时候停下,胡师长骑在马上,就在飞奔和停下之间,砍杀着小鬼子。这仗打来打去,就拉长了战线。胡师长飞砍了一个小鬼子的脑袋,喘口气抬起头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和部队脱节了。自己身边左右都没了自己人,他和飞火流星太兴奋了。就在他愣神的当口,一颗子弹击中了胡师长,他都还没来得及叫一声便一头栽了下来。
那时激战打得正酣,部队一边寻找着自己的指挥员,一边拼杀着。因为双方实力悬殊,无奈之下,部队只能撤出战斗了。那时,他们都没看见自己的师长,部队一口气撤进了深山老林里,这时才发现少了他们的师长。官兵急了,他们不能丢下师长不管,他们要杀回去,救出自己的师长。他们翻过一座山头时,便看见了感人的一幕。飞火流星踉跄着回来了,它的脖子上挂着师长,嘴里紧紧叼着师长的衣服,师长因流血过多,已经昏死过去了。飞火流星也受了伤,它的伤口在后腿上,血正滴滴答答地流着,因此它的脚步有些踉跄。它一看到自己的人,才立住脚步,轻轻地把胡师长放下,然后自己也一头栽倒了。
师长的战马——飞火流星勇救师长的故事被传为佳话,广泛地在部队里流传。那时,父亲还没有参军。父亲当上了胡师长的警卫员后,也被这段故事感动了。
父亲给师长当上警卫员后,严格地讲他并没有履行警卫员的角色,更多的时候,他是在照看飞火流星。胡师长打仗的时候不希望有警卫员在身边,那样的话会显得很碍事。他想到阵地的最前沿,警卫员会为了首长的安全考虑,死活不让他往前沿靠。胡师长有过这方面的教训,但身边又不能没有警卫员,于是他就选中了瘦小的父亲给他当警卫员。
父亲经常牵着飞火流星随在师长的后头,飞火流星自从救过了师长,便在师长眼里从一匹战马一下子变成了伙计。师长是山东人,他称飞火流星伙计的时候,舌头打着弯,声音一颤一颤的,听起来亲切温暖。平时行军的时候,胡师长很少骑马,而是由父亲牵着。场面就有些可笑,遇到急事的时候,胡师长呼哧带喘地在前面飞奔,父亲牵着马在后面跟头把式地追,飞火流星随在后面就有一种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感觉。知道内情的人都明白,胡师长舍不得骑马,飞火流星救过师长的命。
但打仗的时候却是个例外,冲锋陷阵,胡师长总要和飞火流星在一起。那时,马随人的指挥,奔腾躲闪,天人合一。只要胡师长的战刀一举,飞火流星顿时亢奋地嘶鸣一声,指哪打哪,没有半点犹豫。
每次战役结束后,胡师长总要犒劳一下飞火流星。有时从战场上缴获来的黄豆、鸡蛋什么的,胡师长从来都舍不得自己吃。他要把这些补养品送给飞火流星。那时的胡师长显得很温存,一声又一声地叫着伙计,眼神里满是温情和骄傲。
照料飞火流星便成了父亲责无旁贷的责任和义务。每天夜半,他都要起来,为飞火流星添草加料。父亲对这一切并不陌生,他在参军前是给东家放牛的,东家共有三头牛,两公一母。那年春天,两头公牛发情了,为了争夺母牛,两头公牛展开了一场殊死搏斗。在山坡上顶了起来,父亲干着急,拉不开,打不散,眼见着两头公牛双双滚下了悬崖,只剩下那头母牛,落寞地在山坡上叫。父亲眼前的天黑了,地陷了,他没法儿向东家交代。牛他是赔不起的,就是他一生的血汗钱也不一定能值两头牛钱。他蹲在山坡上,守着那头形只影单的母牛哭了起来。哭了一会儿,又哭了一会儿,父亲还没有想好办法。
这时,山下正有队伍经过,是胡师长的队伍。在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了救星。他从山坡上跳了起来,耸着瘦小的身子向队伍跑去。
父亲和牛呀马呀的打交道是很有经验的,他知道马无夜草不肥的道理。父亲每夜都要起来数次,为飞火流星添草拌料。在父亲的照料下,飞火流星越来越膘肥体壮,茁壮成长。飞火流星有着一双大眼睛,它经常水汪汪地望着父亲,望得父亲心里一颤一颤的。马是通人性的,你对它好,它会加倍地报答你。
夜半时分,借着月光,父亲为飞火流星添完草料之后,经常蹲在地上和它凝视。
父亲说:“吃吧,多吃点,打仗时好有劲驮着师长。”
父亲还说:“飞火流星,你要照顾好师长,不能让师长在打仗时有半点闪失。”
马似乎听懂了,很响地打着鼻响,回应着父亲。
后来父亲不仅能扛动枪了,他还参加了无数次大大小小的战斗。胡师长不忍心让父亲待在自己身边了,便让父亲下到营里当了名排长。父亲离开胡师长时,冲接自己班的警卫员,千叮咛万嘱托要他照顾好飞火流星和师长。先说师长的脾气爱好,又说到了飞火流星喜欢吃什么,有什么规律等等,直到新警卫员点着头,一一记下了,父亲才给师长敬了个礼,上前又拍了拍飞火流星的头,然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几年的时间,父亲和师长、飞火流星的感情已经很深了。他离开的时候,流下了眼泪。
胡师长说:“小石头,好好干。”
飞火流星睁着一双温情的大眼睛,一直目送着父亲的身影消失在山冈后面。
父亲离开师长不久,就发生了一件大事——飞火流星被炮弹炸死了。那是一次说不上很大的战斗,一颗炮弹呼啸而来,飞火流星出生入死,已经很是训练有素了,师长正在指挥战斗,忽略了头顶上呼啸而至的炸弹。飞火流星跳了起来,把师长摔了出去,这时炸弹落地,飞火流星就这样死了。
飞火流星死后,部队给胡师长配了好几匹战马,胡师长一匹也没有看上。他在怀念他的飞火流星。从此,师长形单影只,只有警卫员伴随他左右,少了飞火流星。那一阵子,师长显得没精打采。
又是一个不久,在一次小规模的战斗中,胡师长被一颗流弹击中了心脏,牺牲了。父亲那时已经是连长了。他蹲在师长的墓前,热泪长流。他说:“师长,要是飞火流星在,你就不会死。”
父亲还说:“师长,你和飞火流星我这辈子都不会忘。”
二
在辽沈战役打响前,父亲已经拥有了自己的马。那时父亲是一八三团的团长了。父亲的马叫草原青。它是匹蒙古马,个头不高,但浑身结实,见骨见肉。
父亲是在和平解放长春那一年拥有草原青的。那时部队的主要任务是救济灾民,进城不久他们便沿街架了一溜大锅,铁锅里煮着热气腾腾的高粱米粥,然后把这些粥分给饿蓝了眼睛的人民。父亲望着这一排排一列列面色饥黄的群众,眼圈红了。他又想起小时候,逃荒要饭时的情景,但父亲明白,要消灭敌人,自己就会有牺牲。眼前饥饿至极的群众就是为革命做出了牺牲,父亲不断督促战士,把粥熬得干一些,碗里盛得满一些。
就在这时,父亲看见了草原青。它和别的马一起在战士们的牵引下,正从大街上走过。这是师里后勤的人从军里领回了几匹马。那时父亲已经是团长了,按规定他是可以配备一匹马的,前一阵部队一直忙于打仗,没来得及休整。于是,父亲一直没有马。刚打完一场胜仗,军里从内蒙古买来了一批马,又分给各师来装备部队。父亲在众多的马匹中一眼看中了草原青,父亲是个行家,他有放牛的经验,也有给胡师长养了几年马的经验,他一眼就认定草原青是一匹好马。草原青似乎也看见了父亲,四目相视,草原青仰起头,很响地打了个响鼻。父亲在草原青的响鼻中,一激灵打了个冷战,有一种想畅快地撒一泡尿的那种感觉,父亲的呼吸开始急促了。草原青在街头消失好久了,父亲才醒怔过来。他冲警卫员小伍子喊:“快,跟我去师里。”
父亲来到师里,找到了分管后勤的李满屯,李满屯一见父亲就知道父亲是打什么主意来了,他冲父亲说:“石头,说吧,看上哪一匹了,挑吧。”
父亲嘿嘿一笑,指着草原青说:“就是它了。”
李满屯的脸立马就黑了,他压着嗓子说:“这匹马可是给师长选的,你咋就看上它了呢,换一匹吧,除了这匹哪一匹都行。”
父亲一听这话心里顿时凉了半截,他拉长了脸,回身冲小伍子说:“走,这马咱不挑了。说完转身就要走。”
门这时开了,师长披着大衣走了出来,他一眼就看见了父亲,响亮又亲切地叫着:“石头,来挑马来了。”
“不挑了,有啥挑头,都让人挑完了。”父亲气哼哼的样子,把后背冲向了师长。
师长喜欢父亲,父亲的一八三团是师里的尖刀团,所有大的任务都会交给一八三团。师长把父亲看成了自己的左膀右臂。
师长看出父亲不高兴了,走过来,冲父亲的后背给了一拳说:“看上哪匹了,我做主,给你了。”
父亲转过身冲师长说:“真的?”
师长说:“不就是几匹马嘛,我当然做得了主。”
父亲指着草原青说:“就是它。”
师长说:“那你就牵走。”
这时李满屯走过来,冲师长说:“师长,这匹马可是专门给你选的。”
师长说:“不都是马嘛,我要哪匹都行。”
师长这么一说,李满屯就不好说什么了。
父亲撸胳膊挽袖子地说:“那这匹马是我的了。”
师长也很干脆地一挥手:“牵走吧。”
父亲冲小伍子一挥手,小伍子早就一个箭步冲了过去,一把抓过草原青,头也不回地走了。
草原青被牵回一八三团的当天,引来了众多干部战士的围观。他们七嘴八舌,指指点点地议论着这匹青马,草原青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杂色,浑身上下“青”彻透底。
有人就说:“团长,给马起个名字吧。”
父亲早就在琢磨名字了,他背着手,绕着马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然后就说:“我看就叫草原青吧。”
从此,草原青就有了自己的名字。
父亲为了显摆自己的骑技,也是为了拥有草原青,当众就骑上了草原青的脊背,这个猝不及防的动作,把草原青吓了一跳。
草原青从内蒙古运来之前,还是匹没有**过来的马,从来没有人骑过它。在这之前,它和它的同类们,在茫茫的草原上,左冲右突,任意驰骋。父亲突然出现在它的后背上,它本能地开始反抗,它先是立起身子。这一点,父亲早有准备,他夹紧双腿,身子伏在马背上,紧紧抓住缰绳。草原青第一招,没能把父亲摔下去,它的自尊心仿佛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加上众人拍掌叫好,在这之前,草原青还没有见过这么多人,它一下子恼羞成怒了。四蹄落地之后,飞了似的蹿出去,它的突发动作,引来了众人一片惊呼。
草原青一边跑一边上蹿下跳,它想一下子把父亲甩掉,让它回归到无拘无束的草原生活中去。父亲却不上它的当,不管草原青怎么蹦、跳,他都像块狗皮膏药似的贴在了草原青的背上。
父亲是兴奋的,他想,自己没有看错草原青。以前他无数次地想过,自己就该有这样一匹马。烈性、暴躁,甚至还有些不讲理。父亲就喜欢这样的士兵,打仗的时候,就是靠这样的士兵才能啃下最硬的骨头。他喜欢的马自然也是这样的,父亲那一刻,激动得坐在草原青的后背上嗷嗷乱叫。父亲的胡言乱语,更加刺激了草原青。它下定决心要把自己后背上的这块狗皮膏药掀掉。它以加速的方式向前狂奔,父亲感受到了两耳呼啸而过的风声,他激动得面色潮红,双股打战,他又有了要撒尿的感觉。就在这时,草原青突然来了一个马失前蹄,这是父亲做梦也没想到的。他顺着惯性一头栽了下去,结果是,父亲的头上起了一个包,左手也戳了一下,红肿了起来。草原青的阴谋得逞了,它又蹦又跳地向前跑去。全团的人分成了两拨,一拨向草原青围追过去,另一拨奔向了父亲。
第一个奔到父亲面前的自然是警卫员小伍子,他大呼小叫地把父亲扶了起来,父亲很不满小伍子的大呼小叫,他一从地上站起来,便说:“咋呼个啥,我不是没事嘛。”
父亲站起来没摸头上的包,也没去捂戳了的左手,而是冲着草原青狂奔的身影说:“这马,老子要定了。”
草原青自然是被众人抓住了,然后被牵了回去拴在柱子上。
照顾草原青的任务自然落在了小伍子的身上,他围着草原青一边转一边运气。它把团长给摔了,可以说摔得团长鼻青脸肿,这对警卫员小伍子来说,没有照顾好首长的安全,这是他的渎职。他想踹草原青一脚,更想打它一巴掌,可他一直找不到下手的机会。草原青一直用机警戒备的目光望着小伍子,望得小伍子一直没有下脚和下手的机会。
这时父亲出现了,他头上的伤在卫生所包扎上了,左手腕子也缠上了。食堂送给父亲三个生鸡蛋,那是为了给父亲补身体的,父亲揣着三个鸡蛋大步流星地从外面赶回来。他一眼就看出了小伍子的动机,马上大声地制止道:“小伍子,你想干啥?你要是敢动它一下,看我怎么收拾你。”
小伍子听父亲这么一说,立马蔫了下来,委屈地说:“团长,这马太野了,要不咱们去换一匹吧?”
父亲冲小伍子很粗鲁地说:“你放屁,我就喜欢这样的烈马、好马。”
小伍子早就习惯了父亲这种粗鲁,立马就不吱声了,立在一旁。
父亲走过来,从兜里掏出一个鸡蛋,在拴马柱子上磕碎,用手接住蛋黄和蛋清,把手伸到草原青的鼻子下,父亲用柔情似水的声音说:“吃吧,伙计。”
父亲把草原青也称为伙计了,这时,他想起了胡师长和飞火流星,那是怎样的一幅人与马的情感图画呀。父亲的一声“伙计”,勾起了他无尽的思念,这时,父亲的眼圈红了。
草原青似乎看出了父亲并没有恶意,先是把头探过来,在父亲手里闻了闻,后来又用唇碰了碰,接着马上就吃了起来。父亲一口气把三个生鸡蛋都喂给了草原青。草原青潮湿、温热的双唇在父亲的手心**着,让父亲感到了无比舒畅,一种亲情顺着父亲的手臂流进了父亲的心里。
那时,父亲柔和着声音说:“马这东西通人性,只有你对它好,它才对你好。”
这句话,似乎是对小伍子说的,又似乎是对自己说的。
长春和平解放后,部队进行了短暂的休整。这给父亲驯服草原青提供了一个大好的机会。
每天,部队训练的操场上都会出现一个有趣的现象,那边,战士们以班为单位,训练得喊杀连天。这边,父亲骑着草原青打马飞奔,小伍子为了保护父亲的安全,随着草原青快步飞跑。
这时的草原青并没有完全接纳父亲,它的心里,还在抵抗着父亲,排斥着父亲。它想出各种花样想把父亲从后背上甩下去,不过它的花活一件又一件地被父亲识破。
草原青又气又急,只能没命地奔跑,发泄着胸中的不满。这可就苦了小伍子,小伍子和草原青一样,已跑得通身是汗了,只要草原青跑下去,他就要跑下去。父亲对小伍子的做法很不高兴,他冲小伍子喊:“你拉倒吧,一边歇着去。”小伍子不能歇着,要是父亲有啥好歹的,他没法交代。
父亲说了几遍之后,小伍子无动于衷,仍亦步亦趋地跟着草原青疯跑下去。父亲就想:爱跑,你就跑,看你们能跑到啥时候。
草原青首先放缓了奔跑的速度。它累了,它也有些认命了。心想:就让后背上这个家伙骑着吧,看他能骑到啥时候。
草原青放慢了速度,小伍子这才放下心来,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张大嘴气咻咻地喘。
父亲望了眼草原青又望一眼小伍子,他咧着嘴笑了。
三
草原青果然是一匹野马,虽然父亲可以自如地骑在它的身上了,但它骨子里仍野性未泯。说不定什么时候,便咆哮、蹦跳,同时,它又像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伙子,做出一些荒唐又无知的事情来。
在初始的那一段时间里,父亲行军打仗中草原青并没有派上什么用场。父亲凭着对马的经验,他知道草原青是匹好马,但也需要好的主人来**。现在的草原青还没有**出来,它既野性又没见过世面,它还是一个生坯子,离一匹训练有素的好马还相差遥远。
草原青似乎习惯了人,尤其是身穿黄军装的这些人。在草原的时候,它做梦也不会想到今生今世会见到这么多人。刚开始,它一见到人便全身紧张,焦灼不安。后来它觉察出,这些身穿黄军装的军人虽然舞枪弄炮,但对它还是很友好的。有的战士跑过它身旁的时候,还会伸出手拍拍它的头,或者是梳理一下它的鬃毛,这一点让草原青感受到了友好和亲切,甚至,它已经习惯了他们身上的气味。但草原青听不惯军号声,每次军号声响起,它的神情都焦灼异常,总是想甩脱警卫员小伍子的牵扯。自从有了草原青,管理草原青的任务便落到了小伍子身上。
一次部队行军,休息的时候,司号兵吹响了军号。军号突然响起,吓着了草原青。这一点小伍子没有料到,草原青一下子就从小伍子手里挣脱了缰绳,没命地奔跑起来。
队伍行走在山里,休息的时候部队散落着坐在山坡上,炊事班还要埋锅造饭,草原青突然的惊乍,也使部队惊乍了起来。
小伍子冲草原青的背影喊:“抓住它,别让团长的马跑喽。”
于是部队展开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拦马比赛,一千多号人,漫山遍野地奔跑着,草原青似乎受到了刺激,它越加的亢奋。它把山坡当成了草原,左冲右突。有的战士被它撞倒,有的被它踏伤。
父亲看着眼前的情形也急了,战士都是他的左膀右臂,他见不得战士们流血受伤,但他也太喜欢草原青了,更不希望它有什么闪失。父亲一着急便拔出手枪,冲天空连放了三声空枪,嘴里还不停地喊:“你给我站住,再不站住老子毙了你。”草原青自然是不会听父亲的,一是它听不懂,就是听懂了,它也不会停下的。现在它正兴奋异常,情不自禁,蹦跳奔逃。它毕竟只是匹马,有一千多人围追,最后还是被捉住了,被小伍子牢牢地拴在一棵树上。这次,父亲对草原青是真的动气了,也许他错把草原青当士兵了,他开口就冲草原青大骂:“再不听话,老子立刻毙了你。”他还拔出枪来,冲草原青比画了一下。也许直到这时,父亲才发现它是一匹马,很不好意思地把枪又收了回去。但他仍冲草原青发着脾气。
父亲说:“你现在不是一般的马了,你是匹军马了。是军马就应该一切服从命令听指挥。”
父亲还说:“你不是人,你要是人我就给你处分。”
父亲又说:“草原青你是一个逃兵,我石光荣最恨逃兵了,你要是再犯错误,我就派人把你送回草原去,让你继续当野马。”
父亲那次足足训了草原青一顿饭工夫,小伍子给父亲打来了饭,父亲气得也没吃。刚开始草原青还是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扬着头,竖着耳朵,目中无人地看这望那,随着父亲的话语层层深入,草原青似乎听懂了,它垂下了头,眼睛也不时地乜一眼父亲,那样子像一个犯了严重错误的战士,任凭父亲发落。
后来父亲训得口干舌燥,一甩手不理草原青了,蹲在一棵树下深一口重一口地吸烟,扔下草原青独自在那里反思。
在草原青的精神世界里,它还没见过自己的主人发过这么大的脾气,它似乎害怕了,开始反思自己不着调的举动了。
从那以后,父亲有意识地让草原青经风雨见世面。有时下达命令的时候,他有意让司号员站在自己和草原青面前,很嘹亮地吹号。草原青果然对号声处变不惊了。后来,它甚至都能听懂各种号声了。休歇号吹响的时候,它会停止前进的脚步,行军号吹响的时候,它又会马上迈动双脚。
打仗的时候,父亲故意把它往阵地上带,刚开始,它感到畏惧,身子往后缩,父亲就用马鞭抽它的屁股,骂道:“你这货,还想临阵脱逃咋的。”
后来,它不怕枪炮声了,相反,它一听到枪炮声马上就兴奋,浑身上下的毛孔都立了起来,血管贲张,可以看到它的血液在浑身上下奔突。
父亲觉得自己没有看错草原青,果然是匹好马。父亲见人就夸奖草原青,父亲的话果然得到了应验。
队伍打锦州的时候,草原青立了一功。那时锦州战役刚刚打响,战斗只在外围展开,黑山屯是锦州东大门的一个门户,那里有一个加强营的重兵把守,因为地形有利,父亲用一个团的兵力,三个营轮番进攻也没能冲破敌人设置的火力。战斗已经打了两个时辰了,在和国民党军队的作战中,父亲还从来没遇到过这么难啃的对手。于是父亲在指挥部里坐不住了,他丢掉望远镜,让小伍子去牵马。小伍子不动,拿眼睛看父亲。父亲急了,冲小伍子吼:“你白我干啥,让你牵马你就牵马!”
小伍子不是有意违背父亲的命令,他是父亲的警卫员,保卫首长的安全是他的责任。他了解父亲,父亲一打仗就不要命,经常抱着冲锋枪冲到尖刀班的前头去。为了这,父亲挨了不少批评,小伍子也经常让师长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不让父亲到战场上去,这是师长的命令,师长同时还给小伍子一条特权,那就是拖也要把父亲从前沿拖回来。父亲让小伍子牵马,小伍子自然知道父亲要干什么。所以他不执行父亲的命令。
父亲一连下了两道命令,小伍子都没挪窝,父亲正要发火,马上就想到了师长对自己的约束,他也冷静了,立刻换了副语气说:“把马牵来,我不上去,这里太低,骑在马上能看得高一些。”
小伍子信以为真,果然把马牵来了。但小伍子有一个条件,那就是,他要为父亲牵马。父亲没办法,只好同意了。这时,一营正在冲锋,父亲亲眼看见二连长挥舞着一把大刀,还没等冲到敌人阵地前,便被流弹击中了。二连长正拖着一条受伤的腿,一点点地向敌人的阵地爬去。看到这里,父亲脑门喷火,他感受到身下的草原青浑身的血液也在哗哗啦啦地流淌。父亲早就按捺不住了。他想冲上去,雪亮的马刀就插在背上,腰里的二十响盒子枪早已经上膛了。但小伍子手里紧紧抓着马的缰绳,仿佛是一棵树似的立在父亲的面前。情急的父亲突然想出一计,他冲小伍子说:“伍子,我的望远镜。”
小伍子疑心上当,回望了一眼父亲,父亲果然没拿望远镜,他正手搭凉棚向战场上望。小伍子这回不敢怠慢,应声放下马绳,向掩蔽指挥部跑去。机会可来了,父亲用双脚一踢草原青的肚子,草原青早就等着这一踢了。立马箭一样地射了出去,父亲只听到小伍子在身后喊:“团长,你骗人。”
草原青带着父亲一眨眼的工夫便冲到了前沿,父亲左手握刀右手握枪,喊了一声:“冲啊,杀呀!”
冲锋的队伍显然受到了父亲的鼓舞,他们呐喊着向黑山屯冲去。可是敌人的火力太猛,他们只向前冲击了几十米,便又被敌人的火力压制住了。只有父亲单枪匹马地杀了进去。他的子弹很快射光了,就挥舞着马刀在敌营中乱砍一气。
也许是在敌营中,敌人不敢胡乱射击,怕伤着自己人。总之,父亲只感到头顶上的子弹嗖嗖飞过,但没有伤着父亲的一根汗毛。父亲单枪匹马地正杀得畅快,可急坏了指挥部的参谋长老尚。他在望远镜里看着父亲已杀入敌穴,他明白好汉难敌众手。他急了,下达了冲锋的命令,冲锋号吹响了,一营和二营一起喊杀着打响了冲锋。由于正面部队攻得猛烈,国民党部队顾不上父亲的单挑独斗了,他们全力以赴阻击正面的进攻。
父亲没了子弹,觉得只用马刀乱砍乱劈很不过瘾,他又指挥着草原青冲了出来,他在机枪手手里接过一挺机枪,正想返身杀入敌人阵地,突然,草原青身子一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草原青受伤了,它屁股上中了一枪,血正从屁股上汩汩流出。父亲顾不上草原青了,和官兵们呐喊着又向敌阵地冲去。父亲一个劲儿猛冲猛杀,自己又一次突了进去,身后的部队又被敌人的火力压住了。杀红了眼的父亲已经顾不了许多了,他在一块石头后架起了机枪一阵突突,但很快枪里便没子弹了。父亲又抽出了马刀,这回没有草原青了,父亲就短了半截,敌人的一个指挥官发现父亲是个当官的,马上就乐了:“哈哈,当官的,活捉他,去领赏钱。”
敌人冲父亲停止了射击,端着刺刀冲父亲杀了过来。父亲挥舞着马刀和扑上来的敌人展开了肉搏。外面的部队干着急,杀不进来,父亲也意识到了危险,但他坚信,就是战死也不让敌人活捉,只要还有一口气,就是把马刀捅进自己的肚子里,也不让敌人近身。父亲越战越吃力,他在不断后退,就在这时,敌人的包围圈闪开了一个缺口。草原青又蹦又跳地冲了进来,在那一瞬间,敌人傻了,他们不明白,这匹马怎么就冲进来了,它一定是疯了。草原青的身后是一片血迹,在这一瞬间,草原青冲到了父亲身边,父亲一跃便骑在了马上,草原青留下一声嘶鸣,转瞬冲出了敌人的包围圈。
那场战斗结束后,父亲让医生给草原青做了一次手术,从马屁股里取出三粒子弹。父亲和他的部队立功了,父亲没有把应该系在自己胸前的绸子花系在自己身上,而是系在了草原青的脖子上。
父亲拍着草原青的头说:“伙计,是你救了我,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草原青正温顺地望着父亲。
四
父亲与草原青的友情建立在血与火的战场上,父亲真心实意地把草原青当成了自己的战友,乃至自己的生命。
关于草原青神勇的故事已经传遍了整个部队,没仗打的时候,有很多人借故来看父亲,他们并不是真的来看父亲的,而是来看草原青的。他们一边跟父亲说着桃红李白的话,一边用眼睛瞄着草原青。那一次一八六团的王团长,借着和父亲是老熟人,又提来了一只烧鸡和一瓶白酒,他说要请父亲喝酒,父亲对于喝酒历来是来者不拒的,喝就喝吃就吃。一瓶白酒下去了,王团长才大着舌头,厚着脸说:“我说老石呀,你这马好哇,通人性。”
这样的话父亲已经听得很多了,因此也没往心里去,他笑眯眯地瞅着眼前的草原青说:“还行吧。”
王团长又把那把日本指挥刀拿出来了,这是一把真正的日本刀,是王团长当连长时,在一次战役中从一位日军少佐手里缴获的。那一次,日本人被包围了,穷途末路了,那个日军少佐拉开架势要用这把刀剖腹自杀。那时还是王连长的王团长手疾眼快,“当”的一枪,把日军少佐拿刀的手射中了,刀就掉在了地上。日军少佐成了俘虏,刀自然成了战利品。那时胡师长还没有牺牲,胡师长做主,把刀奖给了王连长。父亲一直羡慕王团长身上的那把日本战刀,钢是好钢,白灿灿的晃人眼睛,比父亲那把马刀强多了。父亲也曾厚着脸皮无数次地软磨硬泡,要换王团长的刀。王团长自然是一百个不愿意,父亲关于刀的情结便一直梗在心里,平时他一般不爱搭理王团长,觉得一八六团的王团长一点也不通融,死老抠。
今天王团长又把那把日本战刀亮出来了,在父亲的眼前比画,父亲的一双眼睛自然被王团长手里那把刀给勾迷了。
王团长意味深长地笑着说:“老石呀,你看这把刀咋样?”
父亲红头涨脸地说:“当然是把好刀。”
王团长这时不笑了,抬起头很贪婪地望着在父亲眼前溜达的草原青。草原青的伤早好了,它又能膘肥体壮地引颈长啸了。只不过它的屁股上留下了一个“十”字形的刀痕,医生从那里取出了三粒子弹。父亲的目光一望见草原青身上的刀痕,心里便阴晴雨雪的不是个滋味。那时他就在心里发誓,以后再也不让草原青受这么大的罪了。那时父亲还想,要是自己骑着草原青,手里挥舞着王团长那把日本战刀,那应该是杀遍天下无敌手。
父亲这么想着时,目光下意识地又瞥了一眼王团长手里那把战刀。
王团长很暧昧地一笑,冲父亲说:“老石呀,我看咱们这么的吧。”
父亲不解,冲王团长说:“你说怎么的?”
王团长这才说出实话:“老石,我用我的刀换你的马咋样?”
父亲直到这时才醒悟过来,原来王团长今天来是打他草原青的主意,父亲腾一家伙就站了起来,脸红脖子粗地说:“老王,你想啥呢,别说你用一把刀,就是十把刀,我石光荣也不会跟你换,你想啥呢?!”
王团长没想到一和父亲提马的事他就这么急赤白脸,话又说得很绝,让他很没面子。王团长腾一下也站了起来,也脸红脖子粗地说:“老石,你别不识抬举,不就是匹破马嘛,有啥了不起。你我都是打仗的人,脑袋可都别在裤腰带上,你敢保证草原青以后不会有个三长两短?”
父亲也火了。冲王团长吼起来:“老王,你别吃不着鱼就说腥话,啥三长两短的,这话我不爱听,别说你拿个破刀来和我换马,就是师长、军长要来换,我也不换,除非他要了我石光荣的脑袋。”
王团长那一次气哼哼,身子一歪一歪地走了,虽然他们说的都是酒话,可他们当时心里都清楚,心里明镜似的,都记着这事呢。有好长一段时间,他们都不再理对方了。跟一对冤家似的。
果然,不久,王团长的话应验了。
事情发生在平津战役,部队从山海关向天津运动,就在秦皇岛附近,父亲那个师和一伙顽敌遭遇了。敌人似乎了解了我军的意图,他们拼命抵抗,还不停地打冲锋,企图阻止解放军向天津靠拢。
刚开始,是一八六团王团长那个团打敌人的阻击。辽沈战役敌人失利后,这次他们红了眼,誓死要保卫北平和天津这两个门户。敌人发了狠,飞机、大炮啥的都用上了。在秦皇岛一带和解放军纠缠上了。一天一夜,一八六团死伤惨重。一八六团快支撑不住了,这时一八三团正向秦皇岛一带转移,父亲接到了师部的命令,连夜接管一八六团的阻击阵地。为了轻装上阵,所有的物资、马匹、后勤人员,仍向天津进发。当时师里考虑的是轻装阻击敌人,轻装后撤,别让敌人纠缠上。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父亲和草原青告别了。父亲那时还潇洒地拍了一下草原青的头说:“伙计,咱们天津卫见。”说完便把草原青交给了分管后勤的李满屯,让他带着一个排的兵力连夜赶往天津。
父亲带着一八三团大部队潜进一八六团阵地时也是午夜。一八六团打得很苦,王团长都挂彩了,他头上缠着绷带,左手握枪,右手握着那把战刀。父亲一上来,王团长就显得很激动。他还没说什么,父亲先说话了,他还记着和王团长用刀换马的事,于是话就说得不冷不热:“老王咋样,有刀也不行吧,咋的?也挂彩了吧。”
王团长也说:“老石,你少来这套,老子还不下去了呢。”
父亲说:“下不下去是你自己的事,师里的命令你不服咋的。”
王团长一听这话就没脾气了,他气鼓鼓地望着父亲。父亲看着王团长的样子,心也软了,上前拍了一下王团长的肩膀说:“老王,下去吧,这里有我呢。”
王团长借着夜色撤下去了。撤下去前,他庄重地给父亲敬了个礼,父亲还礼。从那时开始,阵地便是一八三团的了。
黎明时分,敌人又发动了进攻,那真是一场恶仗,天上的飞机,蝗虫似的往下俯冲,扔炸弹、扫射,地面的敌人,张牙舞爪、穷凶极恶地向一八三团阵地扑来。
在那一天时间里,父亲不知打退了多少次敌人成营成团的进攻。傍晚时分,父亲才接到撤退的命令。
父亲赶到天津城外和大部队会合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时分了。
先期赶到的李满屯一见到父亲就哭了,他一边哭一边说:“团长,我对不起你呀。”
父亲说:“咋的了,你哭成这样?”
李满屯说:“草原青,我把草原青弄丢了。”
父亲一下子就傻在那里:“啥,你说啥?”
他在定睛巡看的时候,四周果然没有草原青的影子。
父亲一下子火了,他不分青红皂白,抡起胳膊就给了李满屯一个耳光。这是父亲第一次打下级。以前他也发火,但他只骂人,还没动手打过人。
原来李满屯带着一个排押着后勤的家当往天津赶的时候,遭到了小股敌人的偷袭,天黑路又不熟,部队就被打散了。他们再一次凑在一起的时候,才发现草原青不见了。当时黑灯瞎火的,也不知周围的情况,他们只简单找了找,周围根本没有发现草原青的影子。他们为了赶在规定的时间内到达天津,没敢耽误,一路上,李满屯无数遍地骂自己,他知道,草原青和父亲的感情非同一般,就是丢了自己的脑袋也不能把草原青给丢了哇。父亲一怒之下给了他一耳光,他一句话也没说,他感到父亲把他打轻了。
那几日,父亲跟丢了魂似的。
此时,仍有部队源源不断地向天津郊区集结,一天到晚都可以看到源源开来的部队。人喊马嘶的。
刚开始,父亲怀疑草原青一定是被后面的部队给收容了。每一次来部队,父亲都要带着小伍子前去询问,上来便说:“老张,看见我的草原青了吗?”
老张就说:“咋了,草原青丢了?”
那时,在整个军里,草原青和父亲一样著名。认识父亲的人,都认识草原青。认识草原青的人,又都认识父亲。
父亲问完了,还不放心,房前屋后地还转悠两圈。老张就说:“咋的老石,还不放心呀,那就再看看。”
父亲不好再看了,他带着小伍子又去别的部队了。自然是毫无收获。
那些日子,父亲火气很大,动不动就发火,骂人,部队在天津城外操练,随时准备解放天津。父亲以往这时,正是嗷嗷乱叫的时候,现在他却愁眉苦脸的。
在这期间,李满屯带着警卫排也不停地去寻找草原青,当然也一无所获。
师长知道了草原青的事,连夜写了一张启事,启事是这样写的:
一八三团团长石光荣同志的战马丢了,有拾到或发现线索者,请速与一八三团的石光荣联系。
师长不仅写了启事,还把父亲丢马的消息报告到了军里。军长对父亲也是很赏识的,连夜把师长写的那则启事发往全军。
这一下可轰动了,全军都知道父亲的马丢了,训练之余,便不断地有熟人来安慰父亲。
他们说:“老石呀,别上火。”
他们还说:“不就是匹马嘛,丢了就丢了,等解放了天津再整匹好的。”
父亲嘴上的火泡一个劲儿地往外长。
他们又说:“老石你看你,不让你上火,你还真上火了。”
……
父亲做梦都梦见草原青回来了,他每天夜里都要惊醒几次,他冲小伍子说:“伍子,草原青回来了,快,快。”
小伍子刚开始还信以为真,立马往外头跑,但哪里有什么草原青呢。
几天下来之后,小伍子再也不听父亲咋呼了,父亲喊自己的,小伍子仍死睡,清醒后的父亲也就不咋呼了。
那一夜,父亲又做梦了,他又一次醒来,他喊:“马,草原青。”他从炕上坐起来时,果然看见窗户纸外,月光下,一匹马的影子,那匹马还咴咴地叫着。父亲揉了揉眼睛,待确信无疑后,他大叫一声,冲了出去。
果然是草原青,几日不见,它瘦了。但它一眼就认出了父亲,伸出头,用舌头一下下轻舔着父亲抱住它脖子的手臂。
父亲说:“伙计,你可回来了。”
父亲又说:“伙计,你可想死我了。”
那一夜,小伍子端着马灯,父亲就那么痴痴呆呆地看了草原青一夜。
草原青失而复归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全军,全军上下都震惊了。他们更加确信,草原青是匹神马,通人性的马。
谁也不知道,草原青是怎么找到部队,又找到父亲的。都说这是个奇迹。但父亲一直坚信,他和草原青上辈子就结了缘。
五
草原青的失而复归,使父亲与草原青的情义又向深度和广度迈进了一大步。从此以后,父亲和草原青形影不离。人们经常可以看到,父亲走在前面,草原青随在后面,草原青身后又跟着警卫员小伍子。父亲走到哪里,草原青便跟到哪里,这种场面很有趣。一些和父亲比较熟的军官就和父亲开玩笑说:“老石,你的马都成了你的影子了。”
父亲听到这话,只是浅浅地笑一笑。
有人还说:“老石,配给你的马不骑,你想让它骑你呀。”
这回父亲严肃了起来,正色道:“它也是个通人性的动物,你对它好,它才对你友善。”
那人又说:“那它不成了你兄弟了。”
这话说到父亲心坎里了,父亲把草原青看得比自己的亲兄弟还亲。每天夜里,父亲都要起床数次,去看他亲如兄弟的草原青,有时还亲手喂草喂料。有时部队打了胜仗,缴获了一些黄豆、鸡蛋什么的,分给父亲的那一份,父亲从来舍不得吃,转头就把这些东西都给了草原青。
夜晚的时候,父亲有时睡不着,他便披衣起来,走到草原青身旁,拍着草原青的头,和草原青絮絮叨叨地说上一些掏心窝子的话。父亲冲草原青说小时候讨饭的事,也说打仗的事,那神情一点也没把草原青当畜生,仿佛在向一个知心的亲人叙说着这一切。
这时天边的星星一闪一闪的,草原青嚼草料的声音在父亲听来,像一阵动听的音乐,清脆悦耳。
站在一旁的小伍子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说:“团长,拉倒吧,咱回去睡觉吧。”
父亲不满地白了一眼站在身后的小伍子。没好气地说:“爱睡你就回去睡去,你就知道睡觉。”
小伍子就不吭声了,原先站着,现在改成坐着了。他不能离开父亲,这是纪律。小伍子年轻觉大,没多一会儿坐在那里就睡着了,还打着小呼。父亲在小伍子的鼾声陪伴下,继续和草原青絮叨着陈年往事。草原青似乎也听懂了,它温顺动情地望着父亲,眼睛还一眨一眨的。
父亲只有在冲锋陷阵的时候才舍得骑上草原青,按照父亲的话说,草原青为他多长了两条腿。
草原青果然没辜负父亲对它的厚爱,它驮着父亲,第一个冲进了天津城,又走进了北平城,青石板路在草原青的蹄下发出一串脆响。平津战役结束后,部队又开始了淮海战役。
在淮海战役那次著名的大王庄战斗中,父亲和草原青各自发生了一件永生难忘的大事。
大王庄是徐州的门户,淮海战役拿下徐州是我军重要一步棋,正如辽沈战役前,拿下交通要塞四平一样的重要。国民党自然也看到了这一步关键的棋,他们一方面在徐州投以重兵,另一方面为了保卫徐州,又在大王庄配备了两个师又一个加强团的兵力,以期阻止我军前进。
大王庄作为解放徐州这一仗就显得尤为关键,战斗打得有多么残酷就不用说了。父亲骑在马上,左手握刀,右手握枪,指挥着全团发动了一次又一次冲锋。阵地夺下来了,还没等队伍喘口气,敌人又来了一次反冲锋,阵地又丢失了,反反复复,两军展开了一场你死我活的拉锯战。
在一次放弃阵地的后撤中,一发炮弹落在了父亲的左侧,小伍子就随在父亲的身后,那时的枪炮声已经听不清楚有多少了。他们谁也没注意到这时落下的炮弹,炮弹的气浪一下子把父亲从马上掀翻在地上,草原青在地上打了一个滚。
敌人就在身后,他们蜂拥着跑上来,小伍子这时已经顾不上草原青了,他奔向了父亲。背起昏死过去的父亲就往后撤,部队在掩护。小伍子总算把父亲完好无损地抢救下来了。草原青却被敌人俘虏了。
父亲并没有受伤,他只是被近在咫尺的爆炸声震昏了,估计草原青的情况和父亲类似,它是在晕头涨脑,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情况下,误跑到敌人阵地上,被敌人捕获的。
父亲很快就清醒了过来,他醒来的第一件事便问:“小伍子,我的草原青呢?”
众人不好回答,犯了天大错误似的在父亲面前低下了头。
父亲活不见马,死不见尸,一切便都明白了,他一下子跳将起来,舞着手枪喊着:“冲啊,把草原青夺回来。”
在父亲的引领下,新的一轮冲锋又开始了。阵地是夺下来了,可他们连草原青的毛也没看到。敌人撤下阵地的时候,把缴获的草原青牵走了。他们没能俘获**的军官,但缴获了军官的战马,这样同样可以让他们去向上司邀功领赏。
果然,草原青落到了一位姓沈的国民党师长手里。沈师长正为没有坐骑而懊恼不已,以前他也骑马,后来就改坐美式吉普车了。前一阵子和解放军打了一仗,吉普车被炸翻了,自己侥幸捡回了一条命,车却没了。后来改乘轿子,由四名士兵抬着。坐轿子的滋味一点也不好受,慢不说,一点也不威风。行伍出身的沈师长还是喜欢骑马,或坐美式吉普。
当手下把草原青交到沈师长手里时,他一眼就认出了这是一匹好马,那蹄口,那神气。沈师长一高兴,果然赏了那位连长二十块大洋。接下来,沈师长背着手在草原青面前转来转去,他太喜欢草原青了。他按捺不住,便骑到了草原青的后背上,草原青对沈师长早有防备,它不允许陌生人骑上它的后背,在沈师长还没有坐稳的时候,它突然抬起前蹄,一声长叫,便把沈师长摔了下去。
沈师长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拍打身上的土一边冲着那些拥过来的参谋人员说:“好马,果然是好马。”
他有些没面子,但军人出身的他,骨子里有一股征服欲,如果一匹马谁骑都可以的话,那就不是什么好马了。这一点沈师长懂。他整了整衣冠,又一次飞身上马了。这回草原青没有把他摔下来,沈师长也是名好骑手。接下来草原青便开始狂奔了,师部所在地,是一个打谷场,地面很宽,足够草原青狂奔了。沈师长在马上领略到了军人的豪气,他听着耳边的呼呼风声,激动得还做了几个拔枪射击的动作。那群围观的参谋人员,还一起为师长叫好。想不到好声还没消失,草原青突然来了一个马失前蹄,沈师长猝不及防,一头便从马上栽了下去。这次沈师长摔得很惨,那些下属们跑上前来把沈师长搀了起来。沈师长一手捂着腰,一手捂着头,哼叽了一会儿道:“好马,真是好马。”
有人建议:“师长,**的马都姓共,我看还不如一枪崩了它算了。”
沈师长大喝一声:“混账,这是匹好马,早晚我会**出来。”
接下来,沈师长做出了**草原青的一个计划,他让人弄来了好草好料,亲自放到草原青面前,草原青连看都没看,歪过头,敌视地望着沈师长。沈师长心里一怔,但嘴上仍说:“好马,烈性。”
按沈师长的想法,草原青还是不饿,加上环境不熟,他想过上一两天之后,草原青就会吃草吃料的。
没想到的是,三天之后,草原青仍没有吃喝的意思,它趴在那里,昂着头,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
沈师长这才明白,原来他啃上了一块硬骨头。他打心眼里喜欢这匹马,贞洁、烈性。他为了征服草原青,让手下人用皮鞭子抽打草原青,软的不行,只能动硬的了。
每一鞭子抽在草原青的身上,都引来草原青的啸叫。打了一顿,草原青仍然不吃不喝,三天下来,草原青已经瘦了一圈。它在思念着父亲,思念着部队。
那些日子,父亲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乱转,他吃不好睡不着,两眼里布满了血丝。他为草原青动了真情。他不知草原青是死是活,更不知它是否受苦受罪。那几日,父亲带着部队玩命似的冲锋,恨不能一口气就把敌人冲垮了,把草原青找到。
敌人两个师又一个加强团,双方都在玩命,想一口吃下个胖子没那么容易。夜晚是双方休战时间,白天拼杀了无数次,双方都借着夜晚这一点时间喘口气。在静静的夜里,父亲站在阵地最前沿,谛听着敌人的动静,他似乎听见了草原青的啸叫。
他冲小伍子说:“你听,是草原青在叫呢。”
小伍子听了一会儿,什么也没听到,摇了摇头说:“团长,你一定听错了,我咋啥也没听到。”
父亲又说:“真的是草原青在叫。”
那几日,父亲惦念草原青,神经几乎崩溃了。第五天晚上,父亲终于忍不住了。这几日小伍子怕父亲有什么唐突的举动,一直看着父亲,现在他终于熬不住了,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父亲趁小伍子睡熟之际,又在动寻找草原青的心思。
父亲并没有鲁莽行事,他爬到阵地前沿,把敌人的一具死尸搬过来,把衣服扒下,穿在了自己身上,左手握枪、右手提刀地向敌人摸去。
沈师长一直整到了第五天,仍没见草原青吃喝一口,他彻底失望了。他知道,如果这样下去,用不上两天草原青就会活活饿死。他不想把它放了,那样的话等于让对手如虎添翼。这些日子接连打仗,没改善伙食,他下命令把草原青杀了,让师指挥部的人改善伙食。他下完命令便回去睡觉了,更重要的一点是,他不想看到这么优秀一匹马死亡的过程。
打谷场上架了一口大锅,水都烧开了。几个士兵,在一个连长的带领下,提着一把锋利的刀,准备向草原青下手。就在这时,父亲出现了,他现在已经红眼了,顾不了许多了。他一抬手,先把连长干倒了,又一挥手用刀劈死了提刀的那个士兵。那几个人愣了,他们不明白,自己人为什么冲自己人连开枪又用刀的,他们还没明白怎么一回事,转眼便成了刀下鬼。
草原青一眼就认出了父亲,这个身影它太熟悉了,不知哪来的气力,它腾的一声从地上站了起来,父亲上前一挥刀便割断了系在桩上的缰绳。
草原青叫了一声,父亲一纵身便骑到了草原青的背上,大喊了一声:“走,咱们回家。”
马快风疾,一闪身,草原青和父亲便冲进了夜幕。回过神来的敌人,喊杀着冲了过来,他们一边叫喊,一边开枪,子弹嗖嗖地在父亲头顶身边掠过。他已经顾不了许多了,他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回到自己阵地上去。
小伍子这时也带着人迎了上来,他醒来后发现父亲不见了,便什么都明白了。于是他带着尖刀连,潜进敌人的腹地,找到了父亲,和追上来的敌人交上了火。
草原青驮着父亲一口气跑回了阵地,父亲从草原青身上跳下来,草原青扑通一声也倒下了,父亲扑过去,一把抱住了草原青的头,大滴大滴的泪水夺眶而出,草原青的泪水也汩汩欢畅地流了下来。
草原青得救了,父亲为此受了一次党内警告处分。理由是:身为指挥员,私自闯敌营,这是无组织无纪律的表现。
从那以后,受了处分的父亲仍乐呵呵的。关于父亲和草原青的这段故事从此传遍了军营,成为一个时期以来的佳话。
六
草原青陪伴着父亲迅捷地打完了淮海战役,又马不停蹄地踏上了“天涯海角”,然后父亲骑着草原青便班师回朝了。父亲和草原青都披红挂绿的,在一大群欢迎解放军进城的秧歌队的夹迎下,父亲打马扬鞭从欢迎他们的秧歌队中看中了母亲,于是又有了父亲和母亲的故事。
父亲在进城以后的日子里,和草原青一样,神情落寞,无所适从。那一阵子,父亲提着马鞭,在部队的营院里进进出出,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父亲习惯了打仗,突然没仗可打了,仿佛农民离开了田地,袖着手、仰着头,不知自己该干什么了。
草原青进城以后,精神也不怎么振作,这些年来,它随着父亲东打西杀,听惯了枪炮声。听惯了让它热血沸腾的军号声,一切都戛然而止了,它不习惯,真的不习惯。
父亲更不习惯,那时父亲已经是师长了,部队没仗可打,他这个师长当得便无滋无味。父亲来到草原青的身旁,两个老伙计,磨磨叽叽地说了这番话,当然是父亲说,草原青听。
父亲说:“伙计,这些日子我咋老觉得空空落落的呢。”
草原青理解地望着父亲。
父亲又说:“这他妈日子过得,真是的,想想咱们在战场上那些日子,三进三出杀进敌人阵地,那才叫畅快。”
草原青啸叫了一声,算是应和了父亲。
父亲还说:“伙计,咱俩现在没啥事干了,难受哇。”
草原青英雄所见略同地望着父亲,目光里流泻着情和义。
父亲再说:“待得皮子都紧了,咱们出去遛遛去吧。”
接下来,父亲顺手解下了草原青的缰绳,翻身上马。从那以后,人们经常可以看到这样的场景,父亲端坐在草原青的背上,草原青毫无朝气地走在城里的大街上。街面是青石板铺成的,草原青有些不习惯,甚至忘记了该先迈哪条腿,但还是小跑起来了,在青石板上留下了“呱嗒呱嗒”一串脆响。警卫员小伍子远远地随在后面,这组画面在一段时间里,显得从容不迫,老生常谈。一点也不**,有些百无聊赖的样子。
这样的场面并没有持续多久,新中国成立后的城市到处都在大兴土木,整顿市容。部队在这时,给师以上的干部配备了美式吉普,那是在战场上缴获的战利品,也是未来的需要。
城市部队里的马是不能养了,部队决定要把这些立过功的战马送到草原上的骑兵部队去,让它们在骑兵部队起到传帮带的作用,在那里发光发热。
消息传来的时候,父亲并没把这条命令当回事,他觉得这辈子不会离开草原青了,草原青是立过功的,是自己的伙计和战友,部队不养它,那他就自己养,把它牵回家去总可以了吧。
那几日,王师长和李师长都把自己的战马交出去了,他们改乘了美式吉普,也是那几日,改坐吉普车的人都觉得新鲜,坐在吉普车上,让司机一趟又一趟地在营院里开进开出,属于没事找事过车瘾。父亲看不惯他们的张狂劲儿,根本不用正眼看他们,骑着草原青该干啥还干啥。王师长遇到了父亲,让司机减速慢行,把窗玻璃拨开冲父亲说:“我说老石,你骑个破马瞎溜达啥呢,还不快去坐车。”
父亲不耐烦地冲王师长挥挥手说:“你坐你的车,我骑我的马,碍你啥事了,走你的。”
王师长说:“你这个老石,看你能把那匹破马骑到啥时候。”
父亲真没把马骑到啥时候,两天后,父亲不交战马的消息便传到了军长的耳朵里。军长一拍桌子自语道:“这个小石头,还反了他了,马上把他叫来。”
父亲来到军长面前,他不知发生了啥事,手里仍摇晃着马鞭子,他以为军长会交给他什么打仗的任务。他一进屋就兴冲冲地说:“军长,有啥好事呀。”
军长的脸就沉下来了,单刀直入地说:“小石头,你为啥不交马?”
父亲愣了一下,但马上说:“交马干啥,部队不让养我牵家养去,碍部队啥事了。”
军长火了:“小石头,你以为战马是你家私人财产呢,你说咋的就咋的,草原青是部队的一员,它得听部队统一调动。”
父亲一听一切行动听指挥便没词了,他可以不听别人的指挥,但不能不听部队指挥,是部队把他养大的,现在又让他当了师长。
父亲突然蹲下了,扔了马鞭,双手捂住脸,泪水就流出来了,他情真意切地说:“军长,我是舍不得草原青呀,它跟了我这么多年,打了那么多胜仗,要是没有草原青我的命早就没了。”
军长听父亲这么一说,也动了感情,他的战马也刚刚交出去,每位指挥员都和自己的战马有一段生死与共的交情,他也舍不得。军长的眼圈也潮湿了,他也蹲在了地上,和父亲面对面地说:“现在形势变了,以后就不打仗了,咱们都骑个马,瞎在城里转悠,这像什么话。把咱们的战马送到骑兵部队去,让他们在那里搞好传帮带,到打仗的时候,咱们再把它们领回来,你看这有多好。况且,这些战马野惯了,也不习惯城里的生活,还是让他们去草原吧。”
军长的一通话,不知父亲听懂没有,反正父亲是不能违背命令的。父亲擦干眼泪,捡起地上的马鞭子,咬着牙冲军长说:“我交,但我得明天交。”
军长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明天交,但还是点头同意了。
父亲在当天,让警卫员小伍子在机关食堂领了一筐鸡蛋,放在自己三楼的办公室里。那一下午,父亲一直没有离开草原青,他先把草原青牵到水房里,在龙头下彻头彻尾地给草原青洗了一次澡。然后又把它牵到太阳底下,用刷子一下下从头到尾梳理着草原青的毛发。这时父亲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冲小伍子喊:“快把李新闻叫来,别忘了让他拿照相那玩意儿。”
父亲说的李新闻就是新闻干事小李子。不一会儿李干事手端相机就出现在父亲面前,父亲早就和草原青肩并肩地站好了,见了小李子,父亲就说:“小李子,给我和草原青照一个。”小李子不仅照了一个,还从不同侧面不同角度反复为父亲和草原青照了好几张照片。
那天晚上,父亲没有回家,他径直牵着草原青上了三楼,父亲把马牵到了办公楼里,又牵到了办公室里,引起许多人对父亲的侧目。他们不知父亲要干什么。
直到第二天早晨,营院里开来了一辆卡车,车厢上又用木头做成了护栏,那是装马用的。这些战马,将由卡车运送到草原骑兵部队去。直到这时,父亲才牵着草原青从楼上下来,这又引起了一群人的交头接耳。父亲的眼睛是红肿的,看样子他一夜也没睡,人们都知道,父亲是在向草原青告别呢,父亲是怎样向草原青告别的这一直是个秘密。
草原青被牵着走向卡车时,父亲一直盯着草原青,草原青也一直望着父亲。此时的父亲显得很平静,一直到汽车启动,父亲背过脸去,他不忍心看草原青一点点地远离自己。草原青的头从木格子里伸出来,它留恋地张望着熟悉的营院和人群。卡车快驶出营院时,草原青突然发出一声长啸,人们都看见父亲的身子一抖,眼泪哗地一下流了出来。泪眼模糊的父亲回头望了眼草原青,草原青被卡车载着消失在父亲视线的尽头。父亲只喊了一声:“伙计——”
接下来的日子,都是新闻干事小李子拍的那些照片陪伴父亲度过的,不管是在办公室还是在家里,父亲不时地拿出那些他和草原青的照片,每次看照片,父亲都潮湿了一双眼睛。
从那以后,父亲坐上了美式吉普车,可他在以后的大半生中,从来都不喜欢汽车。他一坐车便头晕,每次上车前,都要吃两粒晕车药,到地方后,便逃离似的离开车,有时还生气地踹一脚车轮子,嘴里骂骂咧咧地咒一句:“他妈的,啥东西。”
父亲的魂被草原青带走了,那时的父亲吃不香睡不好,他经常独自一人,跑到大街上,蹲在路边等着进城的马车,有时他会随着进城的马车走上好大一截子路。
按照母亲的话说:父亲魔怔了。
七
一年以后,父亲到了草原骑兵团,亲眼看了一回草原青,他的“魔怔”才有所好转。
父亲一年以后见到的草原青,比以前胖了,它又回到草原当中,看样子精力比以前更加旺盛了。父亲向它走去的时候,它远远地就认出了父亲,它亢奋地打了一个响鼻,便向父亲奔来。它跑到父亲面前一下子就立住了,四条腿并拢,它是在给父亲敬礼。草原青以前是匹野马,在父亲的**下,已经显得很是训练有素了,但并不正规。回到骑兵团后,它又受到了严格的正规训练。
它向父亲敬完礼之后,便伸过脖子把头探到父亲胸前,用舌头不断亲吻父亲的脸。
父亲说:“伙计,想死我了。”
父亲的手在草原青的头上连拍了三下,接着两行热泪顺着父亲的脸颊流淌了下来。
父亲这时已经调到军区当参谋长了,他是到草原守备区检查工作的,他顺便来到了骑兵团。在草原停留的那几天时间里,父亲一直没有坐车,而是骑着草原青到哨所视察。
刚开始,别的人还都坐车,父亲骑着马走在前面,一列车队随在后面。这让视察队伍行驶起来很别扭,也很好笑,后来,那些人干脆也弃车改成骑马了。父亲这才说:“这就对了。”
从那以后,父亲每年都要找机会去草原一趟,名义上是去部队检查工作,其实是去看草原青。每次回来,他都会带回几张草原青的照片,装到影集里,没事的时候,他就翻着那些照片看。
母亲就很有意见,母亲说:“我看你对那些照片比对老婆孩子都亲。”
母亲的话是对的,父亲对母亲以及我的两个兄弟石林石海的态度都不怎么友好,唯一对女儿石晶亲。石晶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喜欢。一回到家里,自己学马趴在地板上,让石晶骑来骑去的。还学马叫,学马蹦,逗得石晶经常开怀大笑。
父亲喜欢石晶是有原因的,他觉得四个孩子中,性格最像他的就数石晶了。小时候的石晶,天不怕,地不怕,假小子一样,经常领着一帮男孩子玩。玩烦了,还把男孩子打得哭天抹泪的,经常有家长牵着孩子的手,向母亲告石晶的状。父亲回来,不仅不批评石晶,反而把石晶高高地举起来,笑着说:“我姑娘行,以后一定有出息。”
石晶就是那时候对马产生兴趣的。父亲回家之后,看草原青照片的时候,总要把石晶拉到身边,然后讲自己在战争岁月,和草原青的故事。石晶听得津津有味、入神入迷。
有一天,石晶仰起脸,神往地冲父亲说:“爸,以后我长大就当骑兵去。”
父亲摸着石晶的头说:“好孩子,只要你愿意,我就让你去。”
这是石晶小时候埋在梦想里的一粒种子,渐渐地在她心里发芽长大。
从那以后,只要父亲一去草原,石晶便死缠活缠地要随父亲一起去草原。父亲被磨得没有办法只好带她去。石晶在骑兵团不仅认识了草原青,还有别的一些战马。
从草原回来后,石晶仍念念不忘那些战马,她经常对父亲说:“爸,我想那些马了,昨晚我还梦见它们了。”
父亲说:“好,下次咱们再去看那些马去。”
石晶和父亲交流最多的就是那些马了,一说到马,父亲就有些神伤。草原青老了,他每次去,越来越感到草原青的老态。上次去,草原青的牙都脱落了几颗,马的寿命毕竟不如人的寿命那么长久。
父亲一出现在草原上,草原青很快认出了父亲,它想快些跑到父亲身边,可它跑的速度还不如走快,来到父亲身边后,还呼哧带喘的。
父亲看到草原青后,一阵心酸,衰老这是大自然的规律,谁也无法抗拒,父亲心酸地拍着草原青的头说:“伙计,你老了,我也老了。”
父亲鬓边的白发也有许多了。
父亲不说什么,静静地凝望着,草原青也凝望着。父亲想起了烽火连天的往事,草原青似乎也在缅怀年轻时激战的场面。两双眼睛就那么对视着,在静静的夕阳下,一人一马的凝视在瞬间达到了一种永恒。
草原青要去了。边防团把电话打到了军区作战值班室,值班干部又把电话打到家里。父亲得知这一情况,连夜便向草原出发了。
父亲赶到草原的时候,草原青还没有闭上双眼,它挣扎着似乎在积蓄最后一点力气等待父亲。在最后时刻父亲赶到了。父亲蹲了下来,伸出手在草原青的脑门上轻轻地拍了三下,父亲声音哽咽地说:“伙计,放心地去吧,如果有来世,咱们再一起出生入死一回。”
草原青似乎听懂了父亲的话,眨了一下眼睛,流出了最后两滴泪水。父亲为它擦去泪水,草原青终于闭上了眼睛。
骑兵团的战马都是有编号的,还都有档案。它们的出身以及经历都写在档案里。草原青是立过功的战马,死后是要立碑的。
经骑兵团政治处研究,又经父亲同意,草原青的碑上刻了这样一些字。
正面:战马草原青之墓
背面:白山黑水立战功
平津城下逞英雄
鹿回头处断敌魂
草原青名永留存
父亲站在草原青墓前。
他说:“伙计,过去的日子我忘不了哇。”
他又说:“过去的日子真好,我真想和你回到从前。”
……
后来父亲退后一步,他举起了右手,很标准地给草原青敬了一个礼,父亲说:“伙计,你太累了,歇着吧,我老石以后还会看你来的。”
父亲转过身的时候,两行泪水打湿了脸颊。父亲告别草原的时候,骑手们还在操练那些战马,一个号手吹响了冲锋号,上百匹战马遮天掩日地向草原深处冲将过去,冲锋号声、喊杀声连成了一片。父亲在那一瞬,热血沸腾。
草原青去了,但它留下了一儿一女,儿子叫草原红,女儿叫草原白。一红一白两匹战马融在了冲锋的马匹中。
石晶高中毕业那一年十八岁,石晶没有食言,一毕业便嚷着要去草原当骑兵。这可真难为了父亲,不是石晶当不了兵,是石晶想当的是女兵,骑兵团没有女兵编制。后来石晶被特批还是去了骑兵团,成了全军区唯一的一名女骑兵。
石晶当兵不久,便发生了一件大事。
她训练一匹名叫草原红的战马,那匹战马不认识石晶,她骑上三次,被摔下来三次,惹得一群男骑手嘻嘻哈哈地笑。石晶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伤害。
在一天的夜半时分,她提着马鞭摸到了马厩,照准草原红的屁股狠狠地抽打了一顿。她想以此降服草原红。石晶这回惹的麻烦大了,她不仅受了处分,还被调离了骑手的岗位。这一切,父亲都不知道。一年以后,父亲又一次去骑兵团时,他才听说此事。那一阵子,石晶训练草原红摔伤了左腿,她正缠着绷带躺在床上。父亲还是从床上把石晶捉了起来,重重地打了一个耳光。这是父亲第一次打石晶,也是最后一次打石晶。
石晶后来当满了四年兵,已经成为一名真正的女骑手了。父亲从石晶的身上得到了一个启发,他想在军区创办一个女子骑兵团,他的想法还没有实施,军委的一纸命令下来了。骑兵部队在新形势下已不符合现代作战要求了。于是骑兵部队退出了历史舞台。骑兵序列,在部队里消失了。
年老的父亲,回忆起往事的时候经常热泪盈眶,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将军的坐骑倒下了,将军的一条腿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