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死水微澜(上)

作者:李劼人 | 字数:29934

  一

  自正月初八日起,各大街的牌坊灯,便竖立起来。初九日,名曰上九,便是正月烧灯的第一宵。全城人家,并不等什么人的通知,一入夜,都要把灯笼挂出,点得透明。就中以东大街各家铺户的灯笼最为精致,又多,每一家四只,玻璃彩画的也有,而顶多顶好看的总是绢底彩画的。并且各家争胜斗奇,有画《三国》的,有画《西厢》《水浒》,或是《聊斋》《红楼梦》的,也有画戏景的,不一定都是匠笔,有多数是出自名手,可以供雅俗之赏。所以一到夜间,万灯齐明之时,游人们便涌来涌去,围着观看。

  牌坊灯也要数东大街的顶多顶好,并且灯面绢画,年年在更新。而花炮之多,也以东大街为第一。这因为东大街是成都顶富庶的街道,凡是大绸缎铺,大匹头铺,大首饰铺,大皮货铺,以及各字号,以及贩卖苏广杂货的水客,全都在东大街。所以在南北两门相距九里三分的成都城内,东大街真可称为首街。从进东门城门洞起,一段,叫下东大街,还不算好,再向西去一段,叫中东大街和上东大街,足有二里多长,那就显出它的富丽来了:所有各铺户的铺板门枋,以及檐下卷棚,全是黑漆推光;铺面哩,又高又大又深,并且整齐干净;招牌哩,全是黑漆金字,很光华,很灿烂的。因为经过几次大火灾,于是防患未然,每隔几家铺面,便**一堵风火墙;而街边更有一只长方形足有三尺多高盛满清水的太平石缸,屋檐下并长伸出丁宫保丁制台所提倡的救火家具:麻搭、火钩。街面也宽,据说足以并排走四乘八人大轿。街面全铺着红砂石板,并且没一块破碎了而不即更换的。两边的檐阶也宽而平坦,一入夜,凡那些就地设摊卖各种东西的,便把这地方侵占了;灯火荧荧,满街都是,一直到打二更为止。这是成都唯一的夜市,而大家到这里来,并不叫上夜市,却呼之为赶东大街。

  东大街在新年时节,更显出它的体面来:每家铺面,全贴着朱红京笺的宽大对联,以及短春联,差不多都是请名手撰写,互相夸耀都是与官绅们接近的,或者当掌柜的是士林中人物。而门额上,则是一排五张朱红笺镂空花贴泥金的喜门钱。门扉上是彩画得很讲究的秦军胡帅,或是直书“只求心中无愧,何须门上有神”以表示达观。并且生意越大,在门神下面,粘着的拜年的梅红名片便越多,而自除夕直到破五,积在门外,未经扫除的鞭炮渣子,便越厚,从早至晚,划拳赌饮的闹声,越高,出入的醉人,也越多!

  除此之外,便是花灯火炮了。

  从上九夜起,东大街中,每夜都是一条人流,潮过去,潮过来。因此,每年都不免要闹些事的。

  这一年,自不能例外,在上九一夜,凡乡下人头上的燕毡大帽,生意人头上的京毡窝,老酸公爷们头上的潮金边耍须苏缎棉瓜皮帽,被小偷趁热闹抓去的,有二十几顶;失怀表的,失鼻烟壶的,失荷包的,以及失散碎银子的,也有好几起。失主们若是眼明手快,将小偷抓住,也不过把失物取回,赏他几个耳光,唾他几把口水了事。谁愿意为这点小意事,去找街差总爷,或送到两县去自讨烦恼?何况小偷们都是经过教训,而有组织的,你就明明看见他抓了你的东西,而站在身边,你须晓得,你的失物已是传了几手,走得很远了;无赃不是贼,你敢奈何他吗?所以十有九回,失主总是叹息一声了事。

  初十夜里,更热闹一点。上东大街与中东大街臬台衙门照壁后走马街口,就有两个看灯火的少妇,被一伙流痞举了起来。虽都被卡子上的总爷们一阵马棒救下了,但两个女人的红绣花鞋,玉手钏,镀金簪子,都着勒脱走了。据说有一个着糟蹋得顶厉害,衣襟全被撕破,连挑花的粉红布兜肚都露了出来,而脸上也被搔伤了。大家传说是两个半开门的**,又说是两个素不正经的小掌柜娘,不管实在与否,而一般的论调却是:“该着的!难道不晓得这几夜东大街多繁?年纪轻轻的婆娘,为啥还打扮得妖妖娆娆的出来丧德?”

  十一夜里顶热闹,便是在万人丛中,耍起刀来,几乎弄得血染街衢。

  这折武戏的主角,我可以先代他们报出名来:甲方是罗歪嘴!乙方是顾天成!


  二

  顾天成是初六进城的,因为招弟没人照管,便也带在身边。一来拜年,二来也是商量过继承主的事。据说,顾天相的老婆钱大小姐在正月内一定可以生娩了。若幸而如马太婆所摸,是个男孩子,自无问题;不然,幺伯的主意:**夫妇年轻体壮,一定是生生不已的。头一胎是花,第二胎定是叶,总之,把头一个男孩出继与他,虽然男孩还辽远的未出世,名字是早有了,且把名字先过继去承主,也是可以的。不过总要等钱大小姐生娩之后,看个分晓才能定。

  他就住在幺伯家,招弟自有人照顾,他放了心,无所事事,便一天到晚在外面跑。跑些什么?自不外乎吃喝嫖赌。他因为旷久了,所以对于嫖字,更为起劲。女色诚然不放松,男色也不反胃。况新年当中,各戏班都封了箱,一般旦角,年轻标致的,自有官绅大爷们报效供应。那时官场中正将北京风气带来,从制台将军司道们起,全讲究玩小旦,并且宠爱逾恒,甚至迎春一天,杨素兰竟自戴起水晶顶,在行列中,骑马过市。但是一般黑小旦,却也不容易过活,只好在烟馆中,赌场上,混在一般兔子丛中找零星买主,并且不像兔子们拿架子。这于一般四乡来省,想尝此味的土粮户,怯哥儿,是很好的机会。顾天成本不十分外行,值此机会,正逢需要,他又安能放过呢?

  但是成都虽然繁华,零售男女色的地方虽多,机会虽有,可是也须有个条件,你才敢去问津。不然的话,包你去十回必要吃十回不同样的大亏:钱被勒了,衣裳被剥了,打被挨了,气被受够了,而结果,你所希望的东西,恐怕连一个模糊的轮廓还不许你瞧见哩!并且你吃了亏,还无处诉苦!

  什么条件呢?顶好是,你能直接同两县衙门里三班六房的朋友,或各街坐卡子的老总们,打堆玩耍,那你有时如了意,还用不着要你花钱,不过遇着更有势力的公爷,你断不能仗势相争,只有让,只有让!其次,就是你能够认识一般袍哥痞子,到处可以打招呼,那你规规矩矩,出钱买淫,也不会受气。再次,就是你能凭中间人说话,先替你向上来所说的那几项人打了招呼,经一些人默许了,那你也尽可同着中间人去走动,走熟了之后,你自可如愿以偿;不过花的钱不免多些,而千万不可吝惜,使人瞧不上眼,说你狗[成都俗语,谓悭吝者为屙狗矢,讥其干也,简语则曰狗矢,狗儿,狗。——作者注]!

  顾三贡爷是要凭中间人保护的一类,所以他在省城所交游的,大都就是这般人;而这般人因为他还不狗,也相当与他好。

  十一这天,是顾辉堂五十整寿。说是**一定要给他做生。没办法,只好张灯结彩,大摆筵席。亲戚家门,男男女女,共坐了六桌。老大说是人不舒服,连老婆孩子都没有来,但请二老过了生到郫县去耍一个月。

  这一天的显客,是钱亲家。堂屋中间悬的一副红缎泥金寿联,据说便是钱亲家亲自撰送的,联语很贴切:“礼始服官,人情洞达;年方学易,天命可知。”到中午,还亲自来拜寿,金顶朝珠,很是辉煌。

  顾天成在这天晌午就回来了。送了一匣淡香斋的点心,一斤二刀腿子肉,一盘寿桃,一盘寿面,一对斤条蜡烛,三根檀香条。拜生之后,本想到内室烟盘侧去陪陪钱亲家的,却被二兄弟苦苦邀到厢房去陪几位老亲戚。只好搜索枯肠,同大家谈谈天时,谈谈岁收的丰歉,谈谈多年不见以后的某家死人某家生孩子的掌故,谈谈人人说厌人人听厌的古老新闻。并且还须按照乡党礼节,一路恭而且敬的说、听,一路大打其空哈哈,以凑热闹。

  这些都非顾天成所长,已经使他难过了。而最不幸的,是在安席之后,恰又陪着一位年高德劭,极爱管闲事的老姻长;吃过两道席点,以及海参大菜之后,老姻长一定要闹酒划拳,五魁八马业已喊得不熟,而又爱输;及至散席,颇颇带了几分酒意。乡党规矩:除了丧事,吊客吃了席,抹嘴就走,不必流连道谢者外,如遇婚姻祝寿,则须很早的来坐着谈笑,静等席吃,吃了,还不能就走,尚须坐到相当时候,把主人累到疲不能支之后,才慢慢的一个一个,作揖磕头,道谢而去;设不如此,众人都要笑你不知礼,而主人也不高兴,说你带了宦气,瞧不起人。因此,顾天成又不能不重进厢房,陪着老姻长谈笑散食。又不知以何因缘,那老姻长对于他,竟自十分亲切起来。既问了他老婆死去的病情医药,以及年月日时,以及下葬的打算,又问他有几儿几女。听见说只有一个女儿,便更关心了;又听说招弟也在这里,便一定要见一见。及至顾天成进去,找老婆子从后房把招弟领出来,向老姻长磕了头后,复牵着她的小手,问她几岁?想不想妈妈?又问她城里好玩吗?乡坝里好玩?又问她转过些什么地方?

  招弟说:“来了就在这里,爹爹没有领我转过街,幺爷爷喊他领我走,他不领。”

  老姻长似乎生了气,大为招弟不平道:“你那老子真不对!娃儿头一回过年进城,为啥子不领出去走走?……今天夜里,东大街动手烧龙灯,一定叫他领你去看!”复从大衣袖中,把一个绣花钱褡裢摸出,数了十二个同治元宝光绪元宝的红铜钱鹅眼钱,递给招弟道:“取个吉利!月月红罢!……拿去买火炮放!”

  这一来,真把顾天成害死了,既没胆子反抗老姻长,又没方法摆脱招弟,而招弟也竟自不进去了,便挂在他身边。他也只好做得高高兴兴的,陪到老姻长走了,牵着招弟小手,走上街来。只说随便走一转,遂了招弟的意后,便将她仍旧领回幺伯家的。不料一走到纯阳观街口,迎面就碰见一个人,他不意的招呼了一声:“王大哥,那里去?”

  所谓王大哥者,原来是崇庆州的一个刀客。身材不很高大,面貌也不怎么凶横,但是许多人都说他有了不得的本事,又有义气,曾为别人的事,干了七件刀案,在南路一带,是有名的。与成都满城里的关老三又通气,常常避案到省,在满城里一住,就是几个月。

  王刀客还带有三四个歪戴帽斜穿衣的年轻朋友,都会过一二面的。

  他站住脚,把顾天成看清楚了,才道:“是你?……转街去,你那?”

  “小女太厌烦人了,想到东大街去看灯火。……”

  “好的,我们也是往东大街去的,一道走罢!”

  王刀客走时,把招弟看了一眼道:“几岁了,你这姑娘?”

  “过了年,十二岁了。”

  “还没缠脚啦!倒是个乡下姑娘。……看了灯火后,往那里去呢?”

  顾天成道:“还是到舒老幺那里去过夜,好不好?”

  “也好,那娃儿虽不很白,倒还媚气,腻得好!”

  他们本应该走新街的,因为要看花灯,便绕道走小科甲巷。一到科甲巷,招弟就舍不得走了。

  王刀客笑道:“真是没有开过眼的小姑娘!过去一点,到了东大街,才好看哩!”

  一到城守衙门照壁旁边,便是中东大街了。人很多,顾天成只好把招弟背在背上,挤将进去。

  前面正在大放花炮,五光十色的铁末花朵,挟着火药,冲有二三丈高,才四向的纷坠下来;中间还杂有一些透明的白光,大家说是做花炮时,在火药里掺有什么洋油。这真比往年的花炮好看!大约放有十来筒,才停住了,大家又才擦着鞋底走几十步。

  招弟在她老子背上喜欢得忘形,只是拍着她两只小手笑。

  王刀客等之来转东大街,并不专为的看花炮,同时还要看来看火炮的女人。所以只要看见有一个红纂心的所在,便要往那里挤,顾天成不能那么自由,只好远远的跟着。

  渐渐挤过了臬台衙门,前面又有花炮,大家又站住了。在人声嘈杂之中,顾天成忽于无意中,听见一片清脆而尖的女人声音,带笑喊道:“哎哟!你踩着人家的脚了!”一个熟悉的男子声音答道:“恁挤的,你贴在我背后,咋个不踩着你呢?你过来,我拿手臂护着你,就好了。”

  顾天成又何尝不是想看女人的呢?便赶快向人丛中去找那说话的。于花炮与灯光之中,果然看见一个女人。戴了一顶时兴宽帽条,一直掩到两鬓,从侧面看去,轮轮一条鼻梁,亮晶晶一对眼睛,小口因为在笑张着的,露出雪白的牙齿。脸上是脂浓粉腻的,看起来很逗人爱。但是一望而知不是城里人,不说别的,城里女人再野,便不会那样的笑。再看女人身边的那个男子,了不得!原来是罗歪嘴!不只是他,还有张占魁田长子杜老四那一群。

  顾天成心里登时就震跳起来,两臂也掣动了,寻思:“那女人是那个?又不是刘三金,看来,总不是他妈的一个正经货!可又那么好看!狗入的罗歪嘴这伙东西,真有运气!”于是天回镇的旧恨,又涌到眼前,又寻思:“这伙东西只算是坐山虎,既到省城,未必有多大本事!咋个跟他们一个下不去,使他们丢了面子还不出价钱来,也算出了口气!”

  花炮停止,看的人正在走动,忽然前面的人纷纷的向两边一分,让出一条宽路来。

  一阵吆喝,只见两个身材高大,打着青纱大包头,穿着红哔叽镶青绒云头宽边号衣,大腿两边各飘一片战裙的亲兵,肩头上各掮着一柄绝大伞灯,后面引导两行同样打扮的队伍,担着刀叉等雪亮的兵器,慢慢走来。后面一个押队的武官,戴着白石顶子的冬帽,身穿花衣,腰间挂一柄鲨鱼皮绿鞘腰刀,跨在一匹白马上;马也打扮得很漂亮,当额一朵红缨,足有碗来大,一个马夫捉住白铜嚼勒,在前头走;军官双手捧着一只蓝龙抢日的黄绸套套着的令箭。

  原来是总督衙门的武巡捕,照例在上九以后,元宵以前,每夜一次,带着亲兵出来弹压街道的,通称为出大令。

  人丛这么一分,王刀客恰又被挤到顾天成的身边来。

  他灵机一转,忽然起了一个意,便低低向王刀客说道:“王哥,你哥子可看见那面那个婆娘?”

  “你说的是不是那个穿品蓝衣裳的女人?”

  “是的,你哥子看她长得咋个?还好看不?”

  王刀客又伸头望了望道:“自然长得不错,今夜怕要赛通街了!”

  “我们过去挤他妈的一挤,对不对?”

  王刀客摇着头道:“使不得!我已仔细看来,那女人虽有点野气,还是正经人。同她走的那几个,好像是公口上的朋友,更不好伤义气。”

  “你哥子的眼力真好!那几个果是北门外码头上的。我想那婆娘也不是啥子正经货。是正经的,肯同这般人一道走吗?”

  王刀客仍然摇着头。

  “你哥子这又太胆小了!常说的,野花大家采,好马大家骑,说到义气,更应该让出来大家耍呀!”

  王刀客还是摇头不答应。

  一个不知利害的四浑小伙子,约莫十八九岁,大概是初出林的笋子,却甚以为然道:“顾哥的话说得对,去挤她一挤,有甚要紧,都是耍的!”

  王刀客道:“省城地方,不是容易撒豪的,莫去惹祸!”

  又一个四浑小伙子道:“怕惹祸,不是你我弟兄说的话。顾哥,真有胆子,我们就去!”

  顾天成很是兴奋,也不再加思索,遂将招弟放在街边上道:“你就在这里等着!我过去一下就来!……”

  “大令”既过,人群又合拢了。王刀客就要再阻挡,已看不见他们挤往那里去了。

  罗歪嘴一行正走到青石桥街口,男的在前开路,女的落在背后。忽然间,只听见女的尖声叫喊起来道:“你们才混闹呀!咋个在人家身上摸了起来!……哎呀!我的奶……”

  罗歪嘴忙回过头来,正瞧见顾天成同一个不认识的年青小伙子将蔡大嫂挟住在乱摸乱动。

  “你吗,顾家娃儿?”

  “是我!……好马大家骑!……这不比天回镇,你敢咋个?”

  罗歪嘴已站正了,便撑起双眼道:“敢咋个?……老子就敢捶你!”

  劈脸一个耳光,又结实,又响,顾天成半边脸都红了。

  两个小伙子都扑了过来道:“话不好生说,就出手动粗?老子们还是不怕事的!”

  口角声音,早把挤紧的人群,霍然一下荡开了。

  大概都市上的人,过惯了文雅秀气的生活,一旦遇着有刺激性的粗豪举动,都很愿意欣赏一下;同时又害怕这举动波到自己身上,吃不住。所以猛然遇有此种机会,必是很迅速的散成一个圈子,好像看把戏似的,站在无害的地位上来观赏。

  于是在圈子当中,便只剩下了九个人。一方是顾天成他们三人,一方是罗歪嘴、张占魁、田长子、杜老四,同另外一个身材结实的弟兄,五个男子。外搭一个脸都骇青了的蔡大嫂。

  蔡大嫂钗横鬓乱,衣裳不整的,靠在罗歪嘴膀膊上,两眼睁得过余的大,两条腿战得几乎站不稳当。

  罗歪嘴这方的势子要胜点,骂得更起劲些。

  顾天成毫未想到弄成这个局面,业已胆怯起来,正在左顾右盼,打算趁势溜脱的,不料一个小伙子猛然躬身下去,从小腿裹缠当中,霍的拔出一柄匕首,一声不响,埋头就向田长子腰眼里戳去。

  这举动把看热闹的全惊了。王刀客忽的奔过来,将那小伙子拖住道:“使不得!”

  田长子一躲过,也从后胯上抽出一柄短刀。张占魁的家伙也拿出来了道:“你娃儿还有这一下!……来!……”

  王刀客把手一拦,刚说了句:“哥弟们……”

  人圈里忽起了一片喊声:“总爷来了!快让开!”

  提刀在手,正待以性命相搏的人,也会怕总爷。怕总爷吆喝着喊丘八捉住,按在地下打光屁股。据说,袍哥刀客身上,纵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戳上几十个鲜红窟窿,倒不算什么,惟有被王法打了,不但辱没祖宗,就算死了,也没脸变鬼。

  “总爷来了!”这一声,比什么退鬼的符还灵。人圈中间的美人英雄,刀光钗影,一下都不见了。人壁依旧变为人潮,浩浩荡荡流动起来。

  这出武戏的结果,顶吃亏的是顾天成。因为他一趟奔到总府街时,才想起他的招弟来。


  三

  从正月十一夜,在成都东大街一场耍刀之后,蔡大嫂不惟不灰心丧气,对于罗歪嘴,似乎还更亲热了些,两个人几乎行坐都不离了。

  本来,他们两个的勾扯,已是公开的了,全镇的人只有正在吃奶的小娃儿,不知道。不过他们既不是什么专顾面子的上等人,而这件事又是平常已极,用不着诧异的事,不说别处,就在本镇上,要找例子,也就很多了。所以他们自己不以为怪,而旁边的人也淡漠视之。

  蔡兴顺对于他老婆之有**,本可以不晓得的,只要罗歪嘴同他老婆不要他知道。然而罗歪嘴在新年初二,拜了年回来,不知为了什么,却与蔡大嫂商量,两个人尽这样暧暧昧昧的,实在不好,不如简直向傻子说明白,免得碍手碍脚。蔡大嫂想了想,觉得这与憎嫌亲夫刺眼,便要想方设法,将其谋杀了,到头终不免败露,而遭凌迟处死的比起,毕竟好得多。虽说因他两人的心好,也因蔡兴顺与人无争的性情好,而全亏得他们两人都是有了世故,并且超过了疯狂的年纪,再说情热,也还剩有思索利害的时间与理性。所以他们在商量时,还能设想周到:傻子决不会说什么的,只要大家待他格外好一点;设或发了傻性,硬不愿把老婆让出与人打伙,又如何办呢?说他有什么杀着,如祖宗们所传下的做丈夫的人,有权力将奸夫淫妇当场砍死,提着两个人头报官,不犯死罪;或如《珍珠衫》戏上蒋兴哥的办法,对罗歪嘴不说什么,只拿住把柄,一封书将邓幺姑休回家去;像这样,谅他必不敢!只怕他使着闷性,故意为难,起码要夜夜把老婆抱着睡,硬不放松一步,却如何办?蔡大嫂毕竟年轻些,便主张带起金娃子,同罗歪嘴一起逃走,逃到外州府县恩恩爱爱的去过活。罗歪嘴要冷静些,不以她的话为然,他说傻子性情忠厚,是容易对付的,只须她白日同他吵,夜里冷淡他,同时挑拨起他的性来,而绝对不拿好处给他;他再与他一些恐吓与温情,如此两面夹攻,不愁傻子不递降表。结果是采了罗歪嘴的办法,而在当夜,蔡兴顺公然听取了他们的秘密。不料他竟毫无反响的容纳了,并且向罗歪嘴表示,如其嫌他在中间不方便,他愿意简直彰明较著的把老婆嫁给他,只要邓家答应。

  蔡兴顺退让的态度,牺牲自己的精神,——但不是从他理性中评判之后而来,乃是发于他怯畏无争的心情。——真把罗歪嘴感动了,拍着他的手背道:“傻子,你真是好人,我真对不住你!可是我也出于无奈,并非有心欺你,你放心,她还是你的人,我断不把她抢走的!”

  他因为感激他,觉得他在夫妇间,也委实老实得可怜,遂不惜金针度人,给了他许多教诲;而蔡兴顺只管当了显考,可以说,到此方才恍然夫妇之道,还有许多非经口传而不知晓的秘密。但是蔡大嫂却甚以为苦,抱怨罗歪嘴不该把浑人教乖;罗歪嘴却乐得大笑;她只好努力拒绝他。

  不过新年当中,大家都过着很快活。到初九那天,吃午饭时,张占魁说起城里在这天叫上九,各街便有花灯了。从十一起,东南两门的龙灯便要出来,比起外县龙灯,好看得多。并不是龙灯好看,是烧龙灯的花火好看,乡场上的花火,真不及!蔡大嫂听得高兴,因向罗歪嘴说:“我们好不好明天就进城去,好生耍几天?我长这么大,还没到过成都城哩!”

  罗歪嘴点头道:“可是可以的,只你住在那里呢?”

  她道:“我去找我的大哥哥,在他那里歇。”

  “你大哥哥那里?莫乱说,一个在广货店当先生的,自己还在打地铺哩!那能留女客歇?铺家规矩,也不准呀!”

  杜老四道:“我姐姐在大红土地庙住,虽然窄一点,倒可挤一挤。”

  这问题算是解决了。于是蔡兴顺也起了一点野心,算是他平生第一次的,他道:“也带我去看看!”

  罗歪嘴点了头,众人也无话说。但是到次日走时,蔡大嫂却不许她丈夫走。说是一家人都走了,土盘子只这么大,如何能照料铺子。又说她丈夫是常常进城的,为何就不容她萧萧闲闲的去玩一次。要是金娃子大一点,丢得下,她连金娃子都不带了。种种说法,加以满脸的不自在,并说她丈夫一定要去,她就不去,她可以让他的。直弄得众人都不敢开口,而蔡傻子只好答应不去,眼睁睁的看着她穿着年底才缝的崭新的大镶滚品蓝料子衣裳,水红套裤,平底满帮花鞋,抱着金娃子,偕着罗歪嘴等人,乘着轿子去了。

  自娶亲以来,与老婆分离独处,这尚是第一次;加以近六七天,被罗大老表教导之后,才稍稍尝得了一点男女乐趣,而女的对自己,看来虽不像对她野老公那样好,但与从前比起,已大不相同。在他心里,实在有点舍不得他女人的,却又害怕她,害怕她当真丢了他,她是一个说得出做得出的女人。在过年当中,生意本来少,一个人坐在铺内,实在有点与素来习惯不合的地方,总觉得心里有点慌,自己莫明其妙,只好向土盘子述苦。

  “土盘子,我才可怜喽!……”

  土盘子才十四岁的浑小子,如何能安慰他。他无可排遣,只好吃酒。有时也想到“老婆讨了两年半,娃儿都有了,咋个以前并不觉得好呢?……咋个眼前会离不得她呢?……”自己老是解答不出,便只好睡,只好捺着心等他老婆兴尽而回。

  原说十六才回来,十八才同他回娘家去的。不料在十二的晌午,她竟带着金娃子,先回来了。他真有说不出的高兴,站在她跟前,什么都忘了,只笑嘻嘻的看着她,看得一眼不转。

  她也不瞅睬他,将金娃子交给土盘子抱了去,自己只管取首饰,换衣服,换鞋子。收拾好了,抱着水烟袋,坐在方凳上,一袋一袋的吸。

  又半会,她才看了蔡兴顺一眼,低头叹道:“傻子,你咋个越来越傻了!死死的把人家盯着,难道我才嫁跟你吗?我忽然的一个人回来,这总有点事情呀,你问也不问人家一句,真个,你就这样的没心肝吗?叫人看了真伤心!”

  蔡兴顺很是慌张,脸都急红了。

  她又看了他两眼,不由笑着呸了他一口道:“你真个太老实了!从前觉得还活动些!”

  蔡兴顺“啊”了一声道:“你说得对!这两天,我……”

  她把眉头一扬道:“我晓得,这两天你不高兴。告诉你,幸亏我挡住你,不要去,那才骇人哩!连我都骇得打战!若是你,……”

  他张开大口,又“啊”了一声。

  “你看,罗哥张哥这般人,真行!刀子杀过来,眉毛都不动。是你,怕不早骇得倒在地下了!女人家没有这般人一路,真要到处受欺了,还敢出去吗?你也不要怪我偏心喜欢他们些,说真话,他们本来行啊!”

  她于是把昨夜所经过的,向他说了个大概,“幸而把金娃子交跟田长子的姐姐带着,没抱去。”说话中间,自然把罗歪嘴张占魁田长子诸人形容得更有声色,超过实际不知多少倍,犹之书上之叙说楚霸王张三爷一样。事后,罗歪嘴等人本要去寻找那个姓顾的出事,一则她不愿意再闹,二则一个姓王的出头说好话,他们才不往下理落。她也不想看龙灯了,去找了一次大哥,又没有找着。城内还在过年,开张的很少,并不怎么热闹好玩,所以她就回来了。他们说是有事,要二十以后才能回来。是杜老四一直把她送到三河场,才转去的。

  蔡兴顺听他老婆说完,忽然如有所悟,才晓得他老婆喜欢的是歪人,他自己并非歪人,只好退让了罢,这还有什么争的!

  次日,两个人一同到邓家去拜年,铺子停门一日,土盘子也借此回去看他的三婶。蔡兴顺在丈人丈母家,似乎比前两个新年更沉默,更老实了一些。

  罗歪嘴由省城回来,给大嫂买了多少好东西;她高兴得很,看一样,爱一样,赞一样。她更其同他亲热起来。她向蔡兴顺说:“你看,人家不光是像个男儿汉,一句话不对,就可以拼命。人家为一个心爱的女人,还真能体贴,真小心,我并没有开腔,人家就会把我喜欢的跟我买来。人家这样好,我咋个不多爱他些呢?”

  蔡兴顺无话可说,只有苦着脸的笑。

  到三月初间,蔡大嫂忽起意要去青羊宫烧香,大众自无话说,答应奉陪。独于点到蔡兴顺,他却表示不去。

  蔡大嫂不甚自在道:“这才怪啦!上次看灯,你要去,这次赶会,你又不去,是啥道理呀?”

  “我害怕又耍刀!”

  大家都笑道:“傻子的胆量真小!那里回回有耍刀的事?况且有我们!”他仍摇摇头。

  蔡大嫂道:“不强勉他,只跟他带点东西回来好了。”于是就计议何时起身,设或晚了不能回来,就进城在何处歇宿,金娃子是不带去的。

  大家很为高兴,蔡兴顺仍默默地不发一言。


  四

  顾天成在总府街一警觉招弟还在东大街,登时头上一热,两脚便软了。大约自己也曾奔返东大街,在人丛中挤着找了一会儿罢?回到幺伯家后,只记得自己一路哭喊进去,把一家人都惊了。听说招弟在东大街挤掉了,众人如何说,如何主张,则甚为模糊,只记得钱家弟媳连连叫周嫂喊打更的去找,而幺伯娘则抹着眼泪道:“这才可怜啦!这才可怜啦!”

  闹了一个通宵,毫无影响。接连三天,求签、问卜、算命、许愿、观花、看圆光、画蛋,什么法门都使交了,还是无影响。他哩,昏昏沉沉的,只是哭。又不敢说出招弟是因为什么而掉的,又不敢亲自出去找,怕碰见对头。关心的人,只能这样劝:“不要太怄恨了!这都是命中注定的,该她要着这个灾。即或不掉,也一定会病死,你退一步想,就权当她害急病死了!”或者是:“招弟已经那么大了,不是全不懂事的,长相也还不坏,说不定被那家稀儿少女的有钱人抢去了,那就比在你家里还好哩!”还举出许多例,有些把儿女掉了二十年,到自己全忘了,尚自寻觅回来,跪认双亲的。

  又过了两天,幺伯幺伯娘也都冷淡下来,向他说:“招弟掉了这几天,怕是找不着了!你的样子都变了,我家二媳妇肚子越大越坠,怕就在这几天。我们不留你尽住,使你伤心,你倒是回去将养的好。把这事情丢冷一点,再进城来耍。”

  顾天成于正月十八那天起身回家时,简直就同害了大病一样,强勉走出北门,到接官厅,两腿连连打战,一步也走不动,恰好有轿子,便雇了坐回去。一路昏昏沉沉,不知在什么时候,竟自走到拢门口。轿子放下,因花豹子黑宝之向轿夫乱吠而走来叱狗的阿龙,只看见是他,便抢着问道:“招弟也回来了吗?”他好像在心头着了一刀似的,汪的一声便号啕大哭起来。什么都不顾了,一直抢进堂屋,掀开白布灵帏,伏在老婆棺材上,顿着两脚哭喊道:“妈妈!妈妈!我真想不过呀!招弟在东大街掉了!……你有灵有验……把她找回来呀!……”就是他老婆死时,也未这样哭过。

  全农庄都知道招弟掉了,是正月十一夜看灯火挤掉的。邻居们都来问询,独不见钟家夫妇,说是进城到曾家去了。

  阿龙不服气,他说:“妈的!我偏不信,掉个人会找不着的!成都省有多大!”第二天,天还未亮,阿龙果然没吃饭就走了。

  顾天成听见,心里也希冀阿龙真能够把招弟找到,寻思“这或者是招弟的妈在暗中主使罢”?于是他就在老婆灵位前点上一对蜡烛,三根长香,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磕到第三个头,并伏在地上默默通明了好一会。忽然想起自己平日的行为,便哭诉道:“妈妈,我平日爱闹女人,这该不是我的报应?妈妈,只要你有灵有验,把招弟找回来,我再也不胡闹了!”

  他祷告了后,好像有了把握,对于招弟回来的希望,似乎更大了。心里时时在说:“阿龙定然把她找得着”!这一天,他颇有精神,一直悬着眼睛,等到月光照见了树梢。

  次日又等,上午还好,还能去找邻居谈说“设若招弟回来了”;并打算杀只鸡煮了等她回来吃。但是等到下午,心里就焦躁起来,越等越不耐烦,连家里都站不住了,便跑到大路上去望,望一会,又跑回来,一直望到只要看见有两个人影,都以为是阿龙带着招弟回来了。快要黄昏时候,才被阿三拉了回去道:“你也疯了!阿龙连城门都没有进过的,他咋个找得到人?恐怕连他也会掉哩!回去睡觉好了!你看,你已变得不像人形!”

  话只管说得对,叫阿龙去找招弟,真不免惹人笑;但他已向死人灵前通明了,赌了咒,人死为神,只要鉴察自己的真诚,那里有不显应的,况且又是自己的女儿?顾天成诚心相信他这道理。不过,人到底支持不住,算来从正月十一夜起,直未好生睡过一觉。所以到猫头鹰叫起来时,还坐在太师椅上,就睡着了。

  次日天已大明,阿三来叫他吃饭,方醒了,也才觉得通身冰冷,通身酸痛,头似乎有巴斗大,眼珠子也胀得生疼;鼻子也是瓮的。刚刚勉强吃了一碗米汤泡饭,阿龙忽然走进灶房来。

  他忙放下饭碗,张开口,睁着眼,把阿龙看着。

  阿龙不做声,一直走去坐在烧火板凳上,两只手把头抱着。

  他只觉得双眼发黑,通身火滚,从此不省人事,仿佛记得要倒下时,阿三连在耳朵叫道:“你病了吗?你病了吗?”


  五

  在有一夜晚,顾天成仿佛刚睡醒了似的,睁开眼睛一看,只觉满眼金花乱闪,头仍是昏昏沉沉的,忙又把眼闭着。耳朵却听见有些声音在嗡嗡的响。好半会,那声音才变得模模糊糊,像是人在说话,似乎隔了一层壁。又半会,竟听清楚了,确乎一个人粗声大气在说:“……不管你们咋个说法,我今夜硬要回去放伸睡一觉的!莫把我熬病了,那才笑人哩!”又一个粗大声音:“钟幺嫂,你不过才熬五夜啦!……”

  钟幺嫂也熬五夜,是为的什么?她还在说:“……看样子,已不要紧了,烧热已经退尽,又不打胡乱说了,你不信,你去摸摸看。”

  果有一个人,脚步很沉重的走了过来。他又把眼睛睁开。一张又黄又扁的大脸,正对着自己,原来是阿三,他认得很清楚。

  “吙!钟幺嫂,钟幺嫂,你快来看!眼睛睁开了,一眨一眨的!”

  走在阿三身边来的,果然是圆眼胖脸,睫毛很长的钟幺嫂,他也认得很清楚。

  她伏在他脸上看了看,像是很高兴的样子,站起来把阿三的粗膀膊重重一拍道:“我的话该对?你看他不是已清醒了?……啊!三贡爷,认得我不?真是菩萨保佑!你这场病好轧实!我都整整熬了五夜来看守你,你看这些人该是好人啦!”

  他还有些昏,莫明其妙的想问她一句什么话,觉得是说出来了,不过自己听来也好像乳猫叫唤一样。

  阿龙奔了进来,大声狂喊道:“他好了吗?……”

  钟幺嫂拦住他道:“蠢东西,放那们大的声气做啥子!……他才清醒,不要扰他!我们都走开一点,让他醒清楚了,再跟他说话!……阿弥陀佛!我也该回去了!……阿龙快去煨点稀饭,怕他饿了要吃!稀饭里不要放别的东西,一点砂糖就好了!……”

  阿三坐在床边上,拿起他那长满了厚茧的粗手,在他额上摸了摸,张着大嘴笑道:“你当真好了!”

  他眼睛看得清楚了,方桌上除了一盏很亮的锡灯台而外,放满了东西,好像有几个小玻璃瓶子,被灯光映得透明。床上的罩子在脑壳这一头是挂在牛角帐钩上,脚下那一头还放下来在。自己是仰卧着的,身上似乎盖了不少的东西,压得很重。

  他瞅着阿三,努力问了一句:“我病了多久吗?”自己已听得见在说话,只是声音又低又哑。

  阿三自然也听见了,点了点头道:“是啦!今天初四了,你是正月二十害的病,整整十四天!……不忙说话!你吃不吃点稀饭?十四天没吃一点东西,这咋个使得!我催阿龙去!”

  被人喂了小半碗稀饭,又睡了。这夜是病退后休息的熟睡,而不是病中的沉迷与昏腾。所以到次日平明,顾天成竟醒得很清楚。据守夜的阿三说,他真睡得好,打了半夜的鼾声。并且也觉饿了,洗了一把脸,又吃了一碗多稀饭,还吃了些咸菜,觉得很香。

  饭后,阿三问他还吃不吃洋药?

  “洋药?”他诧异的问:“啥子洋药?”

  “啊!我忘记告诉你啦!你这病全是洋药医好的!”

  “到底是啥子洋药,那里来的?”他说话的声音也大了,并且也有力。

  “你还不晓得吗?就是从曾师母那里拿来的。……呃!我又忘了,你病得糊里糊涂的,咋个晓得呢?我摆跟你听,……”

  阿三的话老是拖泥带水的,弄不清楚,得亏阿龙进来,在旁边帮着,这才使顾天成明白了。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当顾天成几乎栽倒,被阿三阿龙架到床上,已经不省人事了。阿龙骇得只晓得哭,邻居们听见了来看,都没办法。那位给他老婆料理过丧事的老年人才叫阿三到场上去找医生。医生就是那位卖丸药的马三疯子,走来一看,就说是中了邪风。给了几颗邪风丸,不想灌下之后,他就打胡乱说起来。众人更相信遇了邪,找了个端公来打保符[川西人呼巫人为端公,招巫打鬼,简者曰打保符,繁者曰跳煤山。——作者注],又送了个花盘,他打胡乱说得更厉害。那位老年人不敢拿主张了,叫去找他老婆的哥嫂,不但不来,还臭骂了一顿,说他活报应,并猜招弟是他故意丢了,好讨新老婆。别一个邻居姆姆又举荐来一个观花婆,花了三百钱,一顿饭,观了一场花。说他花树下站了个女鬼,要三两银子去给他禳解。阿三不晓得他的银子放在那里,向大家借,又借不出,只好跑进城去找他幺伯。恰恰二少娘那天临盆,说是难产有鬼,生不下来,请了三四个检生婆,又请了一个道士在画符,一家人只顾二少娘去了。幸而正要出城之时,忽然碰见钟幺哥夫妇。他们给主人拜了年,又去朝石经寺,回来在主人家住了两天,也正要回家。两下一谈起他的病,钟幺嫂便说她主人家曾师母那里,正有个洋医生在给她女儿医病,真行,也是险症,几天就医好了。于是,三个人跑到西御街曾家,先找着钟幺嫂的姐姐,再见了曾先生曾师母。曾师母也真热肠,立刻就带着阿三到四圣祠,见了一个很高大的洋人。曾师母说的是洋话,把阿三的话,一一的说给他听了。他便拿了些药粉,装在玻璃瓶里,说先吃这个,吃完了,再去拿药。钟幺嫂一回来,就忙着来服侍他,这是曾师母教她的,病人该怎样的服侍,该吃些什么,房间该怎样收拾,只有一件,钟幺嫂没照做,就是未把窗子撑起;她说:“这不比曾家,虽然打开窗子,却烧着火的。乡下的风又大,病人咋个吹得!”钟幺哥也好,因为阿三不大认得街道,他就自告奋勇,每次去拿药。不过,当阿三初次把洋药拿回来时,邻居们都说吃不得,都说恐怕有毒。那位有年纪的说得顶凶,他说活了七十几岁,从没听见过洋鬼子的药会把人医好,也没听见过人病了,病得打胡乱说,连端公都治不好的,会被洋鬼子治好。洋鬼子就是鬼,鬼只有愿意人死的,那里会把人治好。钟幺嫂同他争得只差打了起来。后来,是阿三出来拍着胸膛说:“死马当成活马医!主人家死了,我抵命!”这才把众人的嘴堵住,把洋药灌下。就那一夜,众人时时走来打听他的死信,钟幺嫂便一屁股坐在床跟前熬夜。

  洋药就是这样的来历,而且竟自把他医好了!

  顾天成也觉稀奇,遂说:“洋药还有吗?拿跟我看看。”

  阿龙把方桌上一只半大玻璃瓶拿过来道:“前两回是扁的,装的药粉,后来就是这药水了。”

  一种微黄色的淡水,打开塞子,闻不出什么气味,还剩有小半瓶。

  他问:“咋个吃的?”

  阿龙说:“隔两顿饭工夫,跟你小半调羹。这调羹也是钟幺哥带回来的。”又把桌上纸包着的一根好像银子打的长把羹匙拿给他看。

  他好奇的说道:“倒一点来尝尝,看是啥味道。”

  钟幺嫂正走了进来,从阿龙手上把瓶子拿去道:“快不要吃!洋医生说过,人清醒了,要另自换药的,我的门前人把牛放了就去。……三贡爷,你今天该清楚了?哎呀!你真骇死人了!亏你害这场大病!”

  钟幺嫂今天在顾天成眼里,真是活菩萨。觉得也没有平常那么黑了,脸也似乎没有那么圆,眼也似乎没有那么鼓,嘴也似乎没有那样哆。他自然万分感谢她,她略谦了两句,接着说道:“也是你的机缘凑合!要不是阿三哥遇着我,咋个会找到洋医生呢?可是也得亏我在曾家遇见有这件事。看起来,真有菩萨保佑!我同我门前人去朝石经寺,本是为求子的,不想倒为你烧了香了!”

  跟着就是一阵哈哈。

  顾天成清醒的消息,传遍了,邻居都来看他,都要诧异一番,都要看看洋药,都要议论一番。把一间经钟幺嫂收拾干净的病房,带进了一地的泥土,充满了一间屋的叶子烟气。惟有那位有年纪的男邻居不来,因为他不愿意相信顾天成是洋药医好的。

  但是顾天成偏不给他争气,硬因为吃了洋药,一天比一天的好了起来。八天之后,洋医生说,不必再吃药,只需吃些精细饮食就可以了。

  也得亏这一场病,才把想念招弟的心思渐渐丢冷,居然能够同钟幺嫂细说招弟掉了以后,他那几天的情形。不过,创痕总是在的。

  一天,他在打谷场上,晒着二月中旬难得而暖和的春阳。看见周遭树子,都已青郁郁的,发出新叶。篱角上一株桃花,也绽出了红的花瓣。田间胡豆已快割了,小麦已那么高,油菜花渐渐在黄了。蜜蜂到处在飞,到处都是嗡嗡嗡的。老鹰在晴空中盘旋得很自在,大约也禁不住阳气的动荡,时时长唤两声,把地上的鸡雏骇得一齐伏到母鸡的翅下。到处都是生意勃勃的,孩子们的呼声也时时传将过来,恍惚之间,觉得招弟也在那里。

  他向来不晓得想事的,也不由的回想到正月十一在东大街的事情。首先重映在他眼前的,就是那个借以起衅的女人,娉娉婷婷的身子,一张逗人爱的面孔,一对亮晶晶的眼睛,犹然记得清清楚楚。拿她与刘三金比起,没有那么野,却又不很庄重。遂在心里自己问道:“这究是罗歪嘴的啥子人?又不像是**,怕是他的老婆罢?……婆娘们都不是好东西!前一回是刘三金,这一回又是这婆娘,祸根,祸根!前一回的仇,还没有报,又吃了这么大一个亏!……唉!可怜我的招娃子,不晓得落在啥子人的手上,到底是死,是活?……”想到招弟,便越恨罗歪嘴等人,报仇的念头越切。因又寻思到去年与钟幺嫂商量去找曾师母的事。

  花豹子从脚下猛的跳了过去,却又不吠,还在摆尾巴。他回过头去,钟幺嫂提着砂罐,给他送炖鸡来了。——从他起床以后,钟幺嫂格外对他要好,替他洗衣裳,补袜底。又说阿三阿龙不会炖鸡,亲自在家里炖好了,伺候他吃。真个就像他一家人。他感激得很,当面许她待病好了,送她的东西,她又说不要。——他遂站起来,同着两条狗跟她走进灶房,趁热吃着之时,他遂提起要找曾师母的话。

  她坐在旁边,将一只手肘支在桌上笑道:“这下,你倒可以对直找她了。备些礼物去送她,作为跟她道劳,见了面,就好把你的事向她讲出来,求她找史洋人一说,不就对了吗?”

  他摇摇头道:“这不好,还是请你去求她好些!一来,我不好求她尽帮忙,二来,我的口钝,说不清楚。”

  她也摇摇头道:“为你的病,我已经跟你帮过大忙了,你还要烦劳我呀!”

  “我晓得,你是我的大恩人。你又很关心我的,你难道不明白我这场病是咋个来的?你光把我的病医好了,不想方法替我报仇,那你只算得半个恩人了!嫂子,好嫂子!再劳烦你这一回,我一总谢你!”

  她瞅着他道:“你开口说谢,闭口说谢,你先说清楚,到底拿啥子谢我?”

  “只要你喜欢的,我去买!”

  她拿手指在他额上一戳道:“你装疯吗?我要你买的?”

  他眼皮一跳,心下明白了,便向她笑着点了点头道:“我的命都是你跟我的,还说别的……”


  六

  正月十一夜打过二更很久了,东大街的游人差不多快散尽了,灯光也渐渐的熄灭。这时候,由三圣街向上莲池那方,正有两个人影,急急忙忙的走着。同时别一个打更的,正从三圣街口的东大街走过,口头喊道:“大墙后街顾家门道失掉一个女娃子!……十二岁!……名叫招弟!……没有留头!……身穿绿布袄子!……蓝布棉裤!……没有缠脚!……青布朝元鞋!……仁人君子,捡着送还!……送到者酬银一两!报信五钱!”

  月色昏暗,并已西斜了,三圣街又没有檐灯,看不清那两个人的面影;但从身材上,可以看出一个是老妇人,一个是小女孩。并听得见那小女孩一面走,一面还在欷欷歔歔的哭,有时轻轻喊一声:“爹爹!”那老妇人必要很柔和的说道:“就要走到了,不要哭,不要喊,你爹会在屋里等你的!”同时把她小手紧紧握住,生怕有什么灾害,会在半路来侵害她似的。

  上莲池在夏天多雨时候,确是一个很大的池塘,也有一些荷花。但是在新年当中,差不多十分之九的地方,都是干的。池的南岸,是整整齐齐的城墙,北岸便是毫无章法,随意搭盖的草房子。在省垣之内,而于官荒地上,搭盖草房居住的,究是些什么人,那又何待细说呢?

  在老幼二人走到这里时,所有的草房子里,都是黑魆魆的。只有极西头一间半瓦半草的房里,尚漏了一丝微弱的灯光出来。老妇人遂直向这有灯光之处走来,一面将小女孩挽在跟前,一面敲门。

  门开了,在瓦灯盏的菜油灯光中,露出一个三十来岁,面带病容的妇人。她刚要开口,一眼看见了小女孩,便收住了口,呆呆的看着。

  老妇人把小女孩牵进来,转身将门关好,才向小女孩说道:“这是我的屋。你爹爹会来的,你就在这里等他。”

  小女孩怯生生拿眼四面一看,又看了少妇两眼,呜一声又哭了起来道:“我不!……我不在这里!……你领我回去!……我要爹爹!……爹爹!……”

  老妇人忙拉过一张矮竹凳坐下,把她揽在怀里,拍着她膀膊诓道:“不要哭!……我的乖娃娃!……这里有老虎,听见娃娃哭,就要出来的!……快不要哭!……你哭,你爹爹就不来了!……哦!想是饿了,王女,你把安娃的米花糖拿几片给她。”

  小女孩吃米花糖时,还在抽噎,可是没吃完,已经闭着眼睛要睡了。老妇人将她抱起,放在床上,只把一双泥污鞋子给她脱了。揭开被盖,把她推进在一个业经睡熟了,约莫九岁光景的男孩子身边。

  那带病容的少妇,也倒上床去,将被拉来偎着,才问老妇人:“妈,你从那里弄来的?”

  老妇人坐在床边上笑道:“是捡来的。一个失路的女娃子,听口腔,好像是南路人。”

  “在那里捡的?”

  “就在东门二巷子。我从胖子那里回来时。……”

  “妈,你找着他没有?”

  老妇人的脸色登时就阴沉下去:“找是找着了,……”

  那少妇两眼瞪着,死死的看着她那狡猾的老脸,好像要从她那牙齿残缺的口中,看出里面尚未说完的言语似的。可是看了许久,仍无一点踪影。她遂翻过身去,拿起那只瘦而惨白的拳头,在床边上一捶,恨恨的道:“我晓得,那没良心的胖**,一定不来了!……狗入的胖**,挨千刀的!……死没良心,平日花言巧语,说得多甜!……人家害了病,看也不来看一眼。……挨刀的,我晓得你是生怕老娘不死!老娘就死了,也要来找你这胖挨刀的!”

  老妇人让她骂后,又才慢慢说道:“他倒说过,这个月的银子,总在元宵前后送来。”

  “稀罕他这六两银子,牛老三不是出过八两吗?挨刀的,把人家的心买死了,他反变了!……呜呜呜……”

  老妇人忙伏下身去说道:“还要哭,这不是自己糟蹋自己吗?王女,……”

  “妈,我想不得!……想起就伤心!……他前年来多好呀!一个月要在这里睡二十来夜,……自从去年十月就变了,……我记得清清楚楚,……十月来睡过五夜,白天还来过七回,……冬月只来睡过两夜,借口说事情忙,……腊月连白天都不来了!……我为啥不伤心?……我听了他的话,硬是一心一意地想跟他一辈子……为他,我得罪了多少人,结下了多少仇!……胖挨刀的,难道不晓得?……牛老三至今还在恨我哩!……呜呜呜!……”

  老妇人拍着她大腿叹道:“王女,你倒要想开些,痴心女子负心汉,戏上有,世上有!我以前不是劝过你,不要太痴了,在外头包女人的汉子,那一个是死心塌地的?那一个不是一年半载就掉了头的?”

  少妇渐渐住了哭道:“妈,你光是这样说,你就不晓得,人是知好歹的;你看他,平日对人家多好,那样的温存体贴,你叫人家咋个不痴心呢?那晓得全是假心肠,隔不多久,又找新鲜的去了!……挨刀的男人家,都不是他妈的一个好东西!吃亏的只有我们女人家!”

  老妇人道:“也怪你太任性了,总不听我说。我不是说过多少回吗?人是争着的香!你若不把牛老三吴金廷他们连根丢掉,把他们留在身边,弄点法门,让他们三个抢着巴结你,讨你的好,你看,至今你在他们三个眼睛里,恐怕还是鲜花一样,红冬冬,香扑扑的哩!要是病了,医生早上了门,三个人总一定跟孝子样,走马灯似的在床边转,那里还会害得我打起灯笼火把,低声下气的去找人呢?”

  两个人好半会都没有做声。床上两个小孩子,倒睡得呼呀呼的,房子外随时都有些犬吠。

  灯心短了,吃不住油,渐渐暗了下去。老妇人起身,在一个抽屉里,另选了一根灯草加上。回头向着她媳妇说道:“王女,你还该晓得: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人生一世,那里有常常好的。你自己还不很觉得,你今年已赶不到去年了,再经这回病痛,你人一定要吃大亏;还不趁着没有衰败时候,好生耍耍,多挣几个钱。把这几年一过,就不会有啥子好日子了,我不会诳你的,王女,你看我,就是一个榜样。所以我要劝你,仍然把牛老三吴金廷弄过来,不要太任性子,弄得自己吃亏,何苦哩!”

  少妇长叹了一声道:“妈,你又不晓得,我当初是害怕他们争风吃醋,弄到像张二姐的结果,拉上城墙,挖肠破肚的,才犯不着哩!”

  老妇人道:“你能像张二姐那样笨吗?这些都不说了,事非经过不知难!如今只要你先把胖子丢开,不要牢牢的贴在心上,再好生吃药养病,等你好了,我们又从头来过。说不定,照我说的做去,胖子重新又会眼红的。……”

  “让他狗入的眼红,那个还去睬他!……只是,妈,我吃的都是些贵重药,他尽不送钱来,我这病咋个会好呢?”

  老妇人站起来,扁着嘴一笑道:“你放宽心,何必还等胖子的钱?我今夜捡的这个,不就是钱吗?”

  少妇恍然一笑道:“哦!不错,去年李大娘曾托过你。只是,你不怕人家找着吗?”

  “你还没听出她的口腔吗?一定是南路人,一定是她老子带进城来看灯掉了的。娃儿的嘴又笨,盘问起来,只会说姓古叫招弟。老子叫啥名字,不晓得,只晓得叫三贡爷。乡坝里头的三贡爷四贡爷,多得很,只要一家里头出了个贡爷,全家都叫贡爷。她老子做啥事的?也不晓得,在城里住在那条街?也不晓得,像这样大海里的针,那里就捞得到!”

  少妇点点头道:“那倒是的,再朝大公馆里一送,永远不得出大门,要找也没处找了!”

  老妇人两手把大腿一拍,躬着身道:“就找到,又咋个?我又不是拐来的,像那几回!……只是,要好生**几天!”

  “看样子还不很蠢,都还容易**,大约有十几岁了。”

  “她自己说十二岁,照身子看,不止一点;我们明天就教她说十三岁,多一岁,也好卖点。你看五两银子好捡不?”

  “我看,好吗落得到三两几。李大娘也要使几百哩!”

  “三两也好,你的药钱总有了!……怕要打三更了!你脱了衣睡罢!我要去睡了!”

  老妇人把一根油纸捻照着,向后面小房间去了。临走时,还揭开被,把药钱看了看。


  七

  几天之后,招弟已被改了名字,叫作春秀。住的地方也换了,不是上莲池半瓦半草的房子,而是暑袜街的郝公馆。据伍太婆临走时向她说,她是被送入福地,从此要听说听教,后来的好处说不完。而她所给与伍太婆的酬报呢?则是全身买断的三两八钱银子,全身衣服格外作价五钱。这已够她媳妇王女吃贵药而有余了!

  福地诚然是福地!房子那么高大!漆色那么鲜明!陈设家具那么考究华美!好多都是她梦都没有梦见过的,即如她与春兰———个二十岁,长得肥肥胖胖,白白净净,而又顶爱打扮的大丫头,她应该呼之为大姐的。——同睡的那张棕绷架子床,棉软舒服,就非她家的床所能比并。乃至吃的菜饭,那更好了,并不像李大娘、吴大娘、两个高二爷在厨房外间,同着厨子骆师,打杂挑水的老龙,看门头张大爷等所吃的大锅菜饭,而是同着春兰大姐在旁边站着,伺候了老爷、三老爷、太太、姨太太、大小姐、二小姐、大少爷诸人,吃完之后,递了漱口折盂,洗脸洋葛巾,待老爷们走出了倒坐厅,也居然高桌子,低板凳,慢条斯理,吃老爷们仅仅动过筷子的好菜好饭。以前在家里,除了逢年过节,只在插禾割稻时候,才有肉吃;至于鸡鸭鱼,那更有数了。在幺爷爷家里几天,虽曾吃过席,却那里赶得到这里的又香又好吃,在头几顿,简直吃不够,吃得把少爷小姐与春兰大姐几乎笑出眼泪来。老爷太太说是酿肠子,任她吃够;姨太太说,吃得太多,会把肠子撑大,挺起个屎肚皮。太难看,每顿只准吃两碗。说到衣裳,初来,虽没有什么好的穿,但是看看春兰的穿着,便知道将来也一定是花花绿绿的。

  并且没有什么事情做。在乡下时,还不免被唤去帮着捞柴草,耙猪粪,做这类的粗事。这里,只是学着伺候姨太太梳妆打扮,抹抹小家具,装水烟,斟便茶,添饭,绞手巾,帮春兰收拾老爷的**烟盘子。此外,就是陪伴七岁大的二小姐玩耍。比较苦一点的事情,就是夜间给姨太太捶腿骭,却也不常。

  但是,初来时,她并不觉得这是福地。第一,是想她的爹爹,想长年阿三、阿龙,想钟幺哥,钟幺嫂,以及同她玩耍过的一般男孩女孩。想着在家里时,那样没笼头马似的野法,真是再好没有了!爹爹看见只是笑,何尝说过不该这样,不该那样?死去的妈妈虽说还管下子,可是那里像这福地,处处都在讲规矩,时时都在讲规矩。比如,说话要细声,又不许太细,太细了,说是做声做气,高了,自然该挨骂。走路哩,脚步要轻要快,设若轻到没有声音,又说是贼脚贼手的,而快到跑,便该挨打了。不能咧起嘴笑,不能当着人打呵欠,打饱嗝,尤其不能在添饭斟茶时咳嗽。又不许把胸膛挺出来,说是同蛮婆子一样;站立时,手要亸下,脚要并拢,这多么难过!说话更难了,向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们说话,不准称呼“你”,就说到“我”字时,声气也该放低些,不然,就是耳光子,或在膀子上揪得飞疼。还有难的,是传话了,比如太太说:“高贵,去把大少爷跟我找来!”传出去,则须说:“大高二爷,请你去把大少爷请来,太太在唤他!”或是:“大高二爷,太太叫你把大少爷找来!”或是:“太太叫高贵去找大少爷!”绝不能照样传出去,不然的话,就没规矩。此外规矩还多,客来时,怎样装烟,怎样递茶,怎样请安,怎样听使唤,真像做戏一样。春兰做得好熟溜,客走后,得夸奖的,总是春兰,挨骂的,总是春秀;结果是:“拿出你那贼心来,跟着春兰大姐好生学!”

  第二,不感觉福地之好的,就是乡下的天多宽,地多大,树木多茂,草多长,气息多清!郝公馆里到处都是房子,四面全是几丈高的砖墙;算来只有从二门到轿厅一个天井,有两株不大的玉兰花树;从轿厅进来到堂屋,有一个大院坝,地下全铺的大方石板,不说没一株树,连一根草也不长,只摆了八个大花盆,种了些当令的梅花、寿星橘、万年红、同兰草。从堂屋的倒坐厅到后面围房,也只一个光天井,没有草而有青苔。左厢客厅后,有点空地,种了些枝柯弱细的可怜树子;当窗一排花台,栽了些花;靠墙砌了些假山,盘了些藤萝;假山脚下有一个二尺来宽,丈把长,弯弯曲曲的水池,居然养了些鱼。这就叫小花园。右厢是老爷的书房,后窗外倒有一片草坝,当中一株大白果树,四周有些京竹、观音竹、冬青、槐树、春海棠、梧桐、蜡梅等;别有两大间房子,是胡老师教大小姐大少爷读书的学堂。这里叫大花园。不叫进去,是不准进去的。全公馆只有这几处天,只有这么几十株树,有能够跑、跳、打滚的草地没有?有能够戽水捉鱼的野塘没有?不说比不上乡下,似乎连上莲池都不如!

  第三,使她更不好过的,就是睡得晚,起得早。光是起得早,还不要紧,她在乡下,那一天不是天刚刚亮就起来了?但不只是她,全家都是一样的,并且起来就做饭吃。公馆里只管说是起得早,却从没有不是等雀鸟闹了一大阵,差不多太阳快出来了,才起床。吃早饭,那更晏了,每天的早饭,总是开三道。头道,是厨房隔间的大锅菜饭,二道,是大少爷大小姐陪胡老师在学堂里吃。这一道早饭开后,老爷、太太、姨太太、三老爷才起来,才咳嗽,才吃水烟,才慢慢漱口,才慢慢洗脸,才慢慢吃茶。老爷在闹了大便之后,待春兰把太太的床铺理好,便烧**烟——老爷只管在姨太太房里睡的夜数多,但烧**烟总在太太床上。——三老爷则抄着长衣服,拿水灌花,教鹦哥、乌翎、黄老鸦、八哥说话,更喜欢把一个养在精致小笼中的百灵子,擎到大花园小花园里去溜;太太同姨太太便各自坐在当窗桌前,打开绝讲究的梳妆匣子,慢慢梳头。太太看起来还年轻,白白胖胖的一张圆脸,一头浓而黑的发,大眼睛,塌鼻子,厚嘴唇,那位十九岁的大少爷,活像她!大小姐虽也是太太生的,而模样则像老爷;太太虽是四十一岁的人,仍然要搽脂抹粉,画眉毛,只不像姨太太要涂红嘴皮。伺候太太梳头、洗脸、穿衣、裹脚,全是春兰;吴大娘则只是扫地、抹家具、提水、倒马桶、洗太太老爷大少爷三个人的衣服,搭到也洗洗春兰大姐的,并服侍大少爷大小姐的起居。在春秀未来之时,伺候姨太太梳头洗脸打扮的,只是李大娘。便因为李大娘的事情忒多一点,又要洗姨太太三老爷二小姐胡老师等的衣服,又要照料二小姐,又要打扫大少爷大小姐两个房间,又要伺候学堂里早饭,还要代着做些杂事,实在忙不过来,因才进言于老爷,多买一个小丫头。所以她一来,便被派定伺候姨太太梳洗打扮。姨太太有二十六岁,比老爷小二十一岁,但是看起来,并不比太太年轻好多,皮肤也不比太太的白细,身材也不及太太高大,脚也不及太太的小,头发也不及太太的多;只是比太太秀气,眉毛长,眼睛细,鼻梁高,口小,薄薄两片嘴唇,长长一双手指。二小姐有一半像她,爱说话,爱怄气,更像她。姨太太搽粉梳头,真是一桩大事,摩了又摩,抿了又抿,桌上镜匣上一面大镜,手上两柄螺钿紫檀手镜,车过来照,车过去照。春兰大姐有时在背后说到姨太太梳头样子,常爱说:“姨太太一定是闪电娘娘投生的!”其实春兰打扮起来,还不是差不多,虽然梳的是一条大发辫,与大小姐一样。姨太太身体不好,最爱害病,最爱坐马桶,李大娘说她小产两次,身子虚了。一直要等老爷把早瘾过了,催两三次,姨太太才能匆匆忙忙把手洗了,换衣裳,去倒坐厅里吃饭。这是第三道早饭。每每早饭刚吃完,机器局的放工哨早响了。所以早晨起来,只觉得饿,但有时二小姐吃点心,给点与她,有时春兰大姐吃荷包蛋,给她半个,还不算苦;顶苦的是睡得晚!不知为什么,全公馆的人,都是夜猫儿。在平常没客时,夜间,大小姐多半在她的房间里,同春兰、吴大娘、李大娘等说笑,摆龙门阵,做活路;有时高兴念念书,写写字;有时姨太太也去,同着打打纸牌。老爷除了在外面应酬,一到家,只在书房里写几个字,总是躺在太太床上烧**烟。老爷的身材,看起来比太太矮,其实还要高一个头顶,只是瘦长长的脸上,有两片稀疏八字胡,一双眼睛,很有煞气,粗眉毛,大鼻子。三老爷多半叼着一根杂拌烟竿,坐在柜桌侧大圈椅上,陪着谈天。三老爷是老爷亲兄弟,三十三岁了,还没接三太太,说是在习道,不愿娶亲;公馆里事情,是他在管;他比老爷高、大、胖,鼻子更大更高,却是近视眼,脾气很好,对什么人都是和和气气的,尤其对太太好,太太也对他好。于是谈天说地,讲古论今,连二小姐都不觉得疲倦。到二更,大少爷读了夜书进来,才消夜。消夜便要吃酒,总是三老爷陪着,太太喝得多些,姨太太少喝一点,老爷不喝,少爷小姐们不准喝,喝的是重庆允丰正的仿绍酒。消了夜,二小姐才由李大娘领去,在姨太太的后房里,伴着睡。后一点,打三更了,大少爷大小姐向老爷太太道了安置,才各自进房去睡。三老爷也到老爷书房隔壁一间精致房间里去睡。再过一回,她同李大娘伺候姨太太睡,有时给姨太太捶腿骭,就在这时候,老爷还在烧烟,太太则倒在对面,陪着说话。下人们都睡了,所不能睡的,只有她与春兰两人。总要等到洋钟打了一点,太太才叫春兰舀水,老爷洗脸,春兰理床铺,她给太太装烟,换平底睡鞋。待春兰反掩了房门,她两个才能回到大小姐后房去睡。睡得如此的晚,春兰并不觉苦,上了床还要说话。她却熬不得,老是一断黑,耍一会儿,瞌睡就来了,眼皮沉得很,无论如何,睁不开,一坐下,就打起盹来,一打盹,就不会醒。有时被大小姐二小姐戏弄醒了,有时被李大娘吴大娘春兰等打醒,然而总是昏昏腾腾的,必须好一会才醒得清楚。就为这事情,曾使太太姨太太生了好几回气,不是糊里糊涂把事情做错,就是将东西打烂。老爷曾说过:“小孩子,瞌睡是要多些!”但别人的话,则是:“当了丫头,还能说这些!”弄得有时站着都在睡,有时一到床上,连衣裳都来不及脱,就睡熟了。睡得晚,睡不够,也是使她顶怨恨福地,而顶想家乡的一个原因。

  第四,这福地在她还有不好的,就因全公馆内,她是顶弱,顶受气的。上人们自然一生气不是骂,就是打;大少爷大小姐不甚打骂人,二小姐会暗地里揪人。下人们也欺负她,不知为什么大高二爷顶恨她,有机会总要给她几个暴栗子,牙齿还要咬紧。春兰大姐算是顶好了,遇事也肯教她,就只有时懒得很,要使用她,不听使用,也会惹起她发气的。这每每令她苦忆她爹爹爱她的情形,想到极处,只好坐在毛房里哭。

  福地于她的好处实在胜不过于她的坏处,所以在不多几天,她就想逃跑了。困难的就是自进公馆,连轿厅都不准出去,大门以外是什么光景,只模模糊糊记得是一些铺面,一些卖羊皮衣裳的铺面。如何走法,才能走回家去,这简直想象不出。更有,自从来后,就听李大娘她们常常谈说,丫头逃跑,是顶犯法的事,一出大门,无论何人,都会帮着主人家捉回来的;从来没有听见丫头逃跑,有跑脱了的;那时,捉回来,一顿板子打死,向乱坟坝一丢,任凭猪拉狗扯。她们还要举出许多实例,活像她们亲手做过来的一样,在这暗示之下,她又安敢逃走?

  一直经了一个多月,到老爷太太全家商量去赶青羊宫时,她才本能的感觉:“只要你们带我出城去!……”


  八

  青羊宫在成都西南隅城墙之外,是清朝康熙年间建筑,又培修过几次。据说是道士的元始庙子,虽然赶不上北门外昭觉寺,北门内文殊院,两个和尚的丛林建筑的富丽堂皇,但营造结构,毕竟大方,犹然看得出中古建筑物的遗规。

  庙宇也和官署一样,是坐北朝南的。它的大门,正对着一条小小的街道,通出去,是一道五洞大石桥,名曰迎仙桥。这街道即以青羊宫得名,叫作青羊场。虽然很小,却是南门外一个同等重要的米市与活猪市。

  青羊宫全体结构是这样的:临着大路,是一对大石狮子。八字红墙,山门三道。进门,一片长方空坝,走完,是二门,门基比山门高一尺多,而修得也要考校些。再进去,又是一片长方空坝,中间是一条石子甬道,两侧有些柏树。再进去,是头殿,殿基有三尺来高,殿是三楹,两头俱有便门。再进去,空坝更大,树木更多,东西俱是配殿;西配殿之西北隅,另一个大院,是当家道士的住处、客堂,以及卖签票的地方。坝子正中,是一座修造得绝精致的八卦亭,亭基有五尺多高,四道石阶上去;全亭除了瓦桶,纯是石头造成,雕工也很不错;亭中供的是一尊坐在板角青牛背上的老子塑像,塑得很有神气。八卦亭之北,就是正殿了,大大的五楹,建在一片六尺来高,全用石条砌就的大月台之上;殿的正中,供了三尊绝大的塑像,传说是光绪初年,培修正殿之后,由一个姓曹的塑匠,一手造成;像是坐着的,那么大,并不打草稿,而各部居然塑得很亭匀,确乎不大容易。据说根据的是《封神榜》,中间是通天教主,上手是太上老君,下手是元始天尊,道士又称之曰三清。殿中左右各摆了一具青铜铸的羊子,有真羊大,形态各殊,而铸工都极精致灵活;道士说是神羊,原本一对,走失了一只,有一只是后来配的,也通了神,设若你身上某一部分疼痛,你只须在神羊的某一部分摸一摸,包你会好,不过要出了功果才灵。但一般古董家却说是南宋贾士道府中的薰炉,因为有一只羊体上有一颗红梅阁记的印章,不过何时流入四川而到青羊宫正殿上来冒充神羊,则无人说得出。正殿之后,空坝不大,别有一座较小的殿,踞在一片较高的月台上,那是观音殿。再由月台两畔抄进去,又是一殿,三楹有楼,楼下是斗姆殿,楼上是玉皇阁,殿基自然更要高点。东西两侧,各有一座三丈来高,人工造就的土台,缭以短垣,升以石阶,台上各有小殿一楹;东曰降生台,西曰得道台。穿过斗姆殿,相去一丈之远,逼着后檐又是一座丈许高的石台。以地势言,算是全庙中的最后处,也是最高处。台上一座高阁,祀的是唐高祖李渊的塑像,这或许是历史所言李渊与老聃有什么关系罢?

  二月十五日,说是老子的诞辰。这一天,青羊宫的香火是很盛的,而同时又是农具竹器以及各种实用物件集会交易之期,成都不称赶庙会,只简单称为赶青羊宫,也是从这一天开始,一直要闹到三月初十边。

  四乡的人,自然要不远百里而来,买他们要用的东西。城里的人,更喜欢来。不过他们并不像乡下人是安心来买农具竹器的,他们也买东西,却买的是小玩意、字画、玉器、花树等;而他们来此的心情,只在篾棚之下,吃茶吃酒,作春郊游宴的。就是官宦人家世家大族的太太奶奶小姐姑娘们,平日只许与家中男子见面的,在赶青羊宫时节,也可以露出脸来,不但允许陌生的男子赶着看她们,而她们也会偷偷的下死眼来看男子们,城里人之喜欢赶青羊宫,而有时竟要天天来者,这也是一种大原因。

  青羊宫之东,一墙之隔,还有一所道士庙子,叫二仙庵。也很宏大,并且比青羊宫幽邃曲折,房屋也要多些。庙门之外,是一带枬木林,再外是一片旱田,每年赶青羊宫时,将二庙之间的土墙挖断,游人们自会从墙缺上来往。

  青羊宫这面,是农具竹器字画小饮食集合之所。二仙庵的田里,则是搭篾棚卖茶酒,种花草树木的地方,而庵里便是卖小玩意和玉器之处。

  新近有一位由经商起家的姓马的绅士,在二仙庵道士坟之前,临着大路,又修造了一所别墅,小有布置。原为纪念他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的,因为好名心甚,遂硬派他这两个害痨病夭折的儿女,作为孝儿孝女,花了好多银子,违例谋到一道圣旨,便在门前横跨大路,造就一道石坊,门上也悬了一块匾,题曰双孝祠。平日本可借给人宴会,到赶青羊宫,更是官绅宴集之所了。

  此外,在对门河岸侧,还有一个极小巧的所在,叫百花潭。是前十数年,一个姓黄的学政造作的假古董,也还可以起坐。

  当蔡大嫂偕同罗歪嘴几个男子,坐着鸡公车来到二仙庵时,游人已经很多了。

  蔡大嫂要烧香,自应先到青羊宫,照规矩,还应该从山门土地堂前烧起,全庙中每一尊神像跟前,都须交代一对小蜡烛、三根红香、三叩首的。但她到底不是专为烧香而来,便只到大殿上,在三清像前,跪在许多善男信女丛中,磕了九个头。

  三清殿上,黑压压全是人。女人差不多都是来烧香磕头的,而男子则多半是为看女人而来。女人们磕了头后,有些抽身就走,有些摇了签走——十几个签筒,全在女人们的怀抱中响着,与铁罄木筶的声音,搅成一片,光是掷木筶的道士,就有好几人。——有些还要摸了铜羊才走。男子们也有同着走的,那多是同路的。若为追逐好看女人而走的,则并不多;这因为在三清殿烧香的妇女,大都比男子还丑,生怕你不看她,尚故意来挑逗你的一般中年乡妇们,纵有一二稍可寓目的,却都有强悍不怕事的保护者随着在。城里大家人户的妇女,根本就不来烧香。所以在此地看女人的,也多半是一些不甚懂事,而倒憨不痴的男子们,老是呆立在那里,好像滩头的信天翁。

  蔡大嫂磕头起来,虽不摇签,却要去摸铜羊。而两个铜羊边都挤满了人,小孩子尤多。

  罗歪嘴拿眼四面一扫,看见一般看女人的男子,都涎着眼睛,把蔡大嫂盯着;许多女的也如此,似乎比男子还看得深刻些。他心里很是高兴,同时又有点嫉妒;他愿蔡大嫂到处出尖子,到处惹人眼睛,到处引人的羡慕,但又不愿她被人看狠了,似乎看的人过多,而看得过甚,又于他有损一样。他遂粗鲁地从人丛中把她手膀一拉道:“走罢!不摸了!”

  她还有点依恋样子,但看见罗歪嘴的神气很凶,只好跟着他,穿过大殿,来到观音殿;这里更是要烧香了。然后绕到殿后,只见两侧高台之上,上下的人很不少。成都是一片平坦地方,没一点山陵邱阜,因此,大家就对于一个几丈高的土台,也是很感兴会;小孩子尤其高兴,从石阶上飞跑下来,又翻身飞跑上去,大人们总是不住声的喊说:“别跑了!回去要闹腿骭痛的!”妇女们因为脚小吃力,强勉上去一次之后,总是蹙着眉头,红着脸,撑着腰,要**好一会,还要说:“真累死人了!再也不爬这高地方了!”

  蔡大嫂却不表示软弱,把那些女的看着笑了笑,便登登登的提起她那平底鞋,一口气就走上了降生台;站在小殿外,凭着短墙一望,一片常绿树将眼光阻住,并看不见什么。下了降生台,又上得道台,这已比一般妇女强了,她犹不输气,末后,还能走上最后的高阁,也烧了香。不过,出来以后,挤到八卦亭侧,看见旁边一个荞面摊子,坐了好些男女在吃荞面,便也摸着板凳,坐将下来。

  罗歪嘴道:“不吃这个,我们歇一会儿吃馆子去。”

  她抿着嘴笑道:“我那里要吃荞面?你不晓得,我两只脚胫都走酸了!”

  田长子在旁边笑道:“那个叫你逞强呢?小脚,到底不行!”

  她的脸登时马了起来,将田长子瞅着,正待给他轰转去时,恰有一伙男女游人,一路说笑着,打从跟前走过。就中一个顶惹眼的年轻小姐,约莫十六七岁,身材不大,脸蛋子天然红白,虽是小脚,却打扮成旗下姑娘样子;春罗长夹衫上,套了件满镶滚的巴图鲁背心,头上,当额一道很整齐的长刘海,脑后则是一条绝妩媚的发辫,乌黑的头发,衬着雪白粉嫩的后颈,更为动目。她打从蔡大嫂身边走过时,无意的,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恰就落在她的脸上,与她的那双水澄澄的眼光,正正斗着;只是一闪就分开了。那年轻小姐走了两步,还扭转头来,很大方的再看了她一眼。

  她忍不住把罗歪嘴的袖子一扯道:“你看,这小姐长得真好呀!”

  田长子把鼻子一耸道:“岂但长相好,你们闻,多香!”

  罗歪嘴道:“官宦人家的小姐,本底子就养得不错,细皮嫩肉,眉清目秀的,再加以打扮得俏,放在这些地方,自然就出众了!……”

  张占魁拿手肘把他一撑道:“哥子,你瞧,已经有三条尾巴了!”

  罗歪嘴田长子都笑了笑,蔡大嫂却有点愤然。


  九

  蔡大嫂他们所碰见的那个年轻体面的小姐,就是郝家大小姐香芸。他们全家恰也在今天来赶青羊宫。

  为赶青羊宫这件事,在郝公馆里,直可以说,自招弟来后不久,就提说起了。假使今年不是大少爷又三暗地把大小姐怂恿起来,天天说,并把姨太太说动,帮着催促,一定又像往年一样,直混到三月十五,还鼓不起劲来。

  郝达三被大家鼓荡到不能再推延的一晚,才拿出皇历,选了个宜出行的日子。又叫三老爷查一查,有无冲犯,三老爷经大小姐嘱咐过,只好把子丑寅卯随便推算了一下了事。

  日子决定之后,在前三天,就叫高贵拿片子向马家的管事打招呼,在双孝祠借一个坐头;又向正兴园包了一桌便席。然后斟酌去的人,太太姨太太大小姐自不必说了,郝达三的意思,又三不去,带二小姐去,三老爷尊三不去,春兰可以去。太太却说春兰成了人,春秀才来,正要她照管,不能去,只带吴嫂去伺候;三老爷难得走热闹处,为啥不去呢?高贵留下看家,叫高升跟轿子。太太的支配颇当,大家自无异议,又三则由大小姐打圆场,也准去,但须先补一天的功课。

  赶青羊宫真不比平常事,早饭须得提早一点,头夜就传话给厨房去了。大小姐高兴得很,也在头一晚就同妈妈姨奶奶商量起穿什么戴什么。二小姐更喜欢了,找着春秀,说明天一定给她带一个大莫奈何[木制小儿玩具,形似捣盐之器而其杵但能旋转不能拔出。——作者注

  ]回来,春秀并不起劲,她只想打盹;又找着春兰,问她要什么,春兰却是随随便便的。说到赶青羊宫,好难逢的机会!她本可以请大小姐打个圆场,一同去耍耍的,但她想了一想,就不说了。李嫂说她趁明天空,要到东门外九眼桥去看看她的儿子,先就向太太姨太太请了一天假。全家人先就欢喜了大半夜,还是老爷提说须早点睡,以便明天早点起身。

  其实,次日当一溜串的轿子走出大门时,机器局的放工哨依然要快放了。

  从南门到青羊宫的大路上,又是轿子,又是鸡公车,而走路的也不少。天气晴了两天,虽然这一天是阴阴的,没有太阳,但路上的尘土,仍是很高。春水虽在发了,还未开堰,河里的水仍是很清浅,城里人太喜欢水,也太好奇,一般船夫利用这机会,竟弄了几条小船,在柳阴街口,王爷庙前,招揽生意;许多人也居然愿意花两个小钱,跑上船去,由三个船夫,踩在水里,将船从细小的鹅卵石滩上又推又磨的,送二里多路,直泊在百花潭跟前。乘客们踏上岸去时,心里很满足了,若有诗人,还要做几首春江泛舟的诗哩!

  在双孝祠借坐的有好几家,中间就有一位华阳县刑名师爷姓许的,把顶好的地方荷舫占住了,包的也是正兴园的席。

  郝达三一家人到了幽篁里旁边的楼上。洗脸吃茶吃烟完毕,将吴嫂留下,才一家人带着高升,走出双孝祠,循着大路,先到二仙庵来。

  二仙庵的山门三道,全是卖木质小玩意,小木鱼,小磨子,小莫奈何等。都是小孩子最喜欢的东西。二小姐当下便站住了,大小姐与姨太太也各买了一具红漆有锁的木匣,交与高升拿着。

  又进去看了几个摊子的玉器,都不好。只在张公道摊子跟前,买了两把竹篦,和几根挑头针。走上吕祖大殿,女的烧了香,老爷作了个揖,三老爷则恭恭敬敬行了个三跪九叩首的大礼,因为他是有意学道的未来弟子。

  看过了吕纯阳韩湘子跨鹤并飞的亭子,逛到顶里,便在方丈内坐了一回。当家道士进城去了,由支客道士陪着,奉出油炸锅巴来,谈了些要去请一部《道藏辑要》放在藏经楼的话。年轻人对于这些,都没好大兴会,连连催着出来,到花园里走了一遭。然后才随着游人,走过青羊宫来。

  这一面,毕竟热闹些。太太与年轻人本不要看农具的,因为不懂用处,也不晓得名字。但郝达三必要带着大家去看,说是要使众人知道一点儿稼穑之艰难,不要以为饭是容易吃的。

  走到八卦亭卖竹器的地方,就流连了好久。细工竹器买了些,又买了两张竹椅,是二小姐要的。东西买得不少,便叫高升先拿到双孝祠去。

  女的同年轻人正在摸铜羊时,郝达三忽瞥见有三个少年,头上都打的围辫,梳的松三把,穿得花花绿绿的一身,满脸流痞气。有一个还将搭发辫的绿绦,从背后拉来,在手指上甩着圈子。都一步不离的,就在他女儿身边挤。大小姐伸手摸铜羊时,有一个穿枣红领架的,也挨着她的肩头伸过手来。留心看大小姐等,仍然有说有笑,毫不觉得。郝达三已经不高兴了,催着大家快走,一面横着眼睛把那三个了一眼。

  走到降生台下,大少爷已牵着二小姐上去了。大小姐也要上去,太太说是太高,怕她头晕,姨太太也不上去。大家正在议论时,那三个人好像是有意的,便从太太与大小姐之间,横着身子挤了过去。那个穿枣红领架的,还拿肩头把大小姐一撞,大小姐本能的向后一退,听见那人口头低低念道:“好一朵鲜花,真香呀!”大小姐登时满脸通红,太太生了大气,便开口骂道:“你这些**养的!走路不带眼睛吗?”

  那三个已走上了石阶,有一个便转身说道:“出门游逛,是要受点挤的哩!你怕挤,就莫出来!”

  郝达三本想不多事的,但不能不开口了,只好瞪着眼睛,摆出派头来吼道:“混账东西!你要怎么样?”

  三个都站住了,一个把眉毛撑起,冲着郝达三道:“咦!开口就骂人,谁怕你打官腔?告诉你,怕你的不来惹你了!”

  第二个道:“去问他,他是个啥子东西?老子们摸了他啥子?他敢动辄骂人!”

  大少爷站在土台上面,不敢下来,二小姐已骇哭了,死死的撩着哥哥,叫走,三老爷是只会慢条斯理谈论,只会教训下人,不会吵架的。只靠太太姨太太两张嘴抵住空吵。大老爷气得只是大喊:“反了,反了!没有王法了!……高升!……高升!……”大小姐骇得面无人色,抓住三叔,只是打战。看热闹的便围了一大堆。

  三个人并且都扑上前来。一个指着太太道:“你这婆娘,少要在人跟前绷架子!你的底细,怕老子们不晓得吗?柿子园[柿子园昔在成都北城下,为土娼聚集之所,今已无其他矣。——作者注]的滥货,老子耍够了的!”

  那穿枣红领架的吼道:“同那婆娘说啥子?把这嫩货带去烧烟去!”公然向大小姐身上动起手来。大小姐连连向三叔背后躲,大老爷挺身向前,被第三个一把将领口封住,简直没法解开。看热闹的人好生高兴,全笑了起来。

  穿枣红领架的更是得意,挽起衣袖,正待扑向三老爷的身后。大小姐也预备着要哭喊了。局势忽然出人意料的转变过来。

  因为那穿枣红领架的少年的肩头上,忽着人重重一拍,同时一片很粗鲁的声音,沉着的喊道:“朋友,这地方不是找开心的罢?”

  三个人都车过身去,只见齐扑扑站了三个汉子,与他们正对着。两个是高头阔膀,一脸粗相,腰带中间凸起一条,似乎带有家伙的样子。

  “咦!弟兄,没要抓屎糊脸,我们河水不犯井水!”这就是指着郝太太喊滥货的那个人说的话,声调已经很和蔼了。

  一个矮身材的汉子道:“不行,莫放黄腔!大路不平旁人铲,识相的各自收刀检卦[成都土语,放黄腔,说不内行以及不中理之话也。收刀检卦,收拾也。——作者注],走你的清秋大路,不然,拿话来说!”

  那个抓郝达三领口的少年插嘴说道:“这样说吗,有让手没有?”

  两个高汉子便猛的向后一退,一齐把腰躬着,瞪起两眼道:“没让手!……把家伙亮出来!”两个的手都抄在腰间去了。

  穿枣红领架的忙赔笑道:“动不得手!他是黄的!”

  三个汉子都大笑起来道:“我看你们都是黄的!不要装吂吃相[成都土语,装吂吃相谓假作痴呆也,吂音莽字之平声,谓憨而横之人曰吂子。——作者注],陪老子们烧烟去,有好东西你们吃!”

  三个都变了色道:“我们不是吃相饭[成都方言,以男作女曰㚻,㚻音鸡。又曰当相公,当是当像姑之讹。吃相饭者,吃相公饭之简称。——作者注]的,哥子,……”

  穿枣红领架的左边脸上早着了一耳光,忙把打烧的脸捧在手上。

  那一个高身材的汉子还扬着手掌吼道:“谁同你称哥道弟的,连干爹爹都不会喊了!”

  这出戏似乎比刚才一出还演得有劲,看热闹的竟不断的在哈哈大笑。一直演到三个少年全跪下讨饶,三个汉子还口口声声要叫三个把裤子脱了,当场露相。

  末后,一个妇人从人丛中挤出,向一个高汉子说道:“算了罢!张哥,给他们一个知道就是了!”她又一直走在三个少年身边,逐一的呸了一口道:“你们这般痞子,也真该死!只要是女的,稍为长得顺眼点,一出来,就吃死了你们的亏!难道你们家里都没有姐儿妹子吗?今天不是碰见老娘,你几个还了得!”

  张占魁向罗歪嘴道:“也罢,听嫂子一句话!……”接着把脚一踢道:“滚回窝里去藏着好了!还有屁股见人?”

  这场戏才算完全演完,大家散开,都在批评末后出头的这妇人真了得!而蔡大嫂确也得意,第一,是任你官家小姐,平日架子再大,一旦被痞子臊起皮来,依然没办法,只好受欺负;第二,罗歪嘴等人,原本事不干己,便不出头的,然而经自己一提调,竟自连命都不要了。

  人散了,罗歪嘴他们要找那伙被窘的人时,一个都不见。他们都诧异道:“这家人真有趣哩!别人替他们解了围,谢都不道一个便溜了!”

  蔡大嫂抿嘴笑道:“是我趁你们出头时,就把他们喊走了的,免得那小姐跟你们道谢时,你看了难过。”

  罗歪嘴大笑道:“这无味的寡醋,真吃得莫明其妙啊!”

  他们才逍逍遥遥的游逛出来,蔡大嫂在卖简州木板画的地方,买了一张打洋伞的时妆翘脚美人画,又买了一张挖苦大脚的乡姑娘修脚的讽刺画,然后转到二仙庵。向百花潭去时,本打算顺路往双孝祠一游的,因见门口人夫轿马一大堆,知道坐起都借出了,不便进去。

  郝达三一家人都坐在楼上怄气懊悔,独二小姐一个人在栏杆边看路上行人,忽然跑进来道:“爹爹!那个喊我们快走的女人,正同着那三个男的从墙外走过去!”

  大小姐猛的站起来道:“请他们上来!”

  太太也说:“对的,对的,就喊又三去请!”

  老爷沉吟一下,忙伸手拦住道:“不!”

  太太很诧异道:“咋个不呢?难道连个谢都不跟人家道一个吗?”

  老爷把头两摇道:“跟那种人道谢,把我们的面子放在那里?你难道还没有看清楚那是些啥子人?”

  大小姐红着脸争道:“管人家是啥子人,总是我们的恩人呀!”

  她爹爹冷笑一声道:“说你聪明,这又糊涂了。把那般人喊进来,一个双孝祠的人,岂不都晓得了?传将开去,那才笑话哩!说起来,郝大小姐在青羊宫着人如何如何的调戏,你们不说了,我有脸见人吗?我再三嘱咐你们回来之后,绝口不要提说一字,就是怕传开了。如今反把那般人喊进来,你们想想看。”

  太太才恍然大悟,同三老爷一齐点了点头道:“那倒是哟!那般人并不晓得我们姓甚名谁,是做啥的,任凭他们去说,谁晓得就是我们。一喊进来,就不能不说清楚了,那种人的口,封得住的吗?”

  郝达三掌着烟枪,大点其头道:“不是吗?你们也想到这一层了。但你们还未想到,他们尚可借此题目,大肆敲磕,那才是终身大患哩!所以古人说得好,大德不报,即是此理。”

  这道理对极了。恰恰厨子托高升来请示,几时开席。大家不高兴再在这里,便吩咐立刻开。

  本打算一醉而归的,但仅仅烫了一银壶花雕,还未吃完。

  他们走时,荷舫里许师爷处才开点心。当他们刚刚走过,上下男女人等全都翘着头,盯住大小姐的背影,悄悄的互问道:“就是她吗?……就是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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