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辑 诗以爱传情
作者:闻一多 |
字数:35180
《红烛》诗选
序诗
红烛
蜡炬成灰泪始干
——李商隐
红烛啊!
这样红的烛!
诗人啊!
吐出你的心来比比,
可是一般颜色?
红烛啊!
是谁制的蜡——给你躯体?
是谁点的火——点着灵魂?
为何更须烧蜡成灰,
然后才放光出?
一误再误;
矛盾!冲突!
红烛啊!
不误,不误!
原是要“烧”出你的光来——
这正是自然底方法。
红烛啊!
既制了,便烧着!
烧罢!烧罢!
烧破世人底梦,
烧沸世人底血——
也救出他们的灵魂,
也捣破他们的监狱!
红烛啊!
你心火发光之期,
正是泪流开始之日。
红烛啊!
匠人造了你,
原是为烧的。
既已烧着,
又何苦伤心流泪?
哦!我知道了!
是残风来侵你的光芒,
你烧得不稳时,
才着急得流泪!
红烛啊!
流罢!你怎能不流呢?
请将你的脂膏,
不息地流向人间,
培出慰藉底花儿,
结成快乐底果子!
红烛啊!
你流一滴泪,灰一分心。
灰心流泪你的果,
创造光明你的因。
红烛啊!
“莫问收获,但问耕耘。”
李白篇
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
——李白
李白之死
世俗流传太白以捉月骑鲸而终,本属荒诞。此诗所述亦凭臆造,无非欲藉以描画诗人底人格罢了。读者不要当作历史看就对了。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李白
一对龙烛已烧得只剩下光杆两枝,
却又借回已流出的浓泪底余脂,
牵延着欲断不断的弥留的残火,
在夜底**里无效地抖擞振作。
杯盘狼藉在案上,酒坛睡倒在地下,
醉客散了,如同散阵投巢的乌鸦;
只那醉得最很,醉得如泥的李青莲
(全身底骨架如同脱了榫的一般)
还歪倒倒的在花园底椅上堆着,
口里喃喃地,不知到底说些什么。
声音听不见了,嘴唇还喋着不止;
忽地那络着密密红丝网的眼珠子,
(他自身也便像一个微小的醉汉)
对着那怯懦的烛焰瞪了半天:
仿佛一只饿狮,发见了一个小兽,
一声不响,两眼睁睁地望他尽瞅;
然后轻轻地缓缓地举起前脚,
便迅雷不及掩耳,忽地往前扑着——
像这样,桌上两对角摆着的烛架,
都被这个醉汉拉倒在地下。
“哼哼!就是你,你这可恶的作怪,”
他从咬紧的齿缝里泌出声音来!
“碍着我的月儿不能露面哪!
月儿啊!你如今应该出来了罢!
哈哈!我已经替你除了障碍,
骄傲的月儿,你怎么还不出来?
你是瞧不起我吗?啊,不错!
你是天上广寒宫里的仙娥,
我呢?不过那戏弄黄土的女娲
散到六合里来底一颗尘沙![13]
啊!不是!谁不知我是太白之精?
我母亲没有在梦里会过长庚?[14]
月儿,我们星月原是同族的,
我说我们本来是很面熟的呢!”
在说话时,他没留心那黑树梢头
渐渐有一层薄光将天幕烘透,
几朵铅灰云彩一层层都被烘黄,
忽地有一个琥珀盘轻轻浮上,
(却又像没动似的)他越浮得高,
越缩越小;颜色越褪淡了,直到
后来,竟变成银子样的白的亮——
于是全世界都浴着伊的晶光。
簇簇的花影也次第分明起来,
悄悄爬到人脚下偎着,总躲不开——
像个小狮子狗儿睡醒了摇摇耳朵,
又移到主人身边懒洋洋地睡着。
诗人自身的影子,细长得可怕的一条,
竟拖到五步外的栏杆上坐起来了。
从叶缝里筛过来的银光跳荡,
啮着环子的兽面蠢似一朵缩菌,
也鼓着嘴儿笑了,但总笑不出声音。
桌上一切的器皿,接受复又反射
那闪灼的光芒,又好像日下的盔甲。
这段时间中,他通身的知觉都已死去,
那被酒催迫了的呼吸几乎也要停驻;
两眼只是对着碧空悬着的玉盘,
对着他尽看,看了又看,总看不倦。
“啊!美呀!”他叹道,“清寥的美!莹澈的美!
宇宙为你而存吗?你为宇宙而在?
哎呀!怎么总是可望而不可即!
月儿呀月儿!难道我不应该爱你?
难道我们永远便是这样隔着?
月儿,你又总爱涎着脸皮跟着我;
等我被你媚狂了,要拿你下来,
却总攀你不到。唉!这样狠又这样乖!
月啊!你怎同天帝一样地残忍!
我要白日照我这至诚的丹心,
狰狞的怒雷又砰訇地吼我;
我在落雁峰前几次朝拜帝座,[15]
额撞裂了,嗓叫破了,阊阖还不开。
吾爱啊!帝旁擎着雉扇的吾爱!
你可能问帝,我究犯了哪条天律?
把我谪了下来,还不召我回去?[16]
帝啊!帝啊!我这罪过将永不能赎?
帝呀!我将无期地囚在这痛苦之窟?”
又圆又大的热泪滚向膨胀的胸前,
却有水银一般地沉重与灿烂;
又像是刚同黑云碰碎了的明月,
溅下来点点的残屑,炫目的残屑。
“帝呀!既遣我来,就莫生他们!”他又讲,
“他们,那般妖媚的狐狸,猜狠的豺狼!
我无心作我的诗,谁想着骂人呢?
他们小人总要忍心地吹毛求疵,
说那是讥诮伊的。哈哈!这真是笑话!
他是个什么人?他是个将军吗?
将军不见得就不该替我脱靴子。
唉!但是我为什么要作那样好的诗?
这岂不自作的孽,自招的罪?……[17]
哪里?我哪里配得上谈诗?不配,不配;
谢玄晖才是千古的大诗人呢!——
那吟‘余霞散成绮,澄红净如练’的
谢将军,诗既作的那么好——真好!——
但是哪里像我这样地坎坷潦倒?”[18]
然后,撑起胸膛,他长长地叹了一声。
只自身的影子点点头,再没别的同情?
这叹声,便似乎远的沙汀上一声鸟语,
叫不应回音,只悠悠地独自沉没,
终于无可奈何,被宽嘴的寂静吞了。
“啊‘澄江净如练’,这种妙处谁能解道?
记得那回东巡浮江底一个春天——[19]
**旌旗引着腾龙飞虎回绕碧山——
果然如是,果然是白练满江……
唔?又讲起他的事了?冤枉啊!冤枉!
夜郎有的是酒,有的是月,我岂怨嫌?[20]
但不记得那天夜半,我被捉上楼船![21]
我企望谈谈笑笑,学着仲连安石们,
替他们解决这些纠纷,扫却了胡尘。[22]
哈哈!谁又知道他竟起了野心呢?
哦!我竟被人卖了!但一半也怪我自身!”
这样他便将那成灰的心渐渐扇着,
到底又得痛饮一顿,浇熄了愁底火,
谁知道这愁竟像田单底火牛一般:
热油淋着,狂风煽着,越奔火越燃,
毕竟虽烧焦了骨肉,牺牲了生命,
那束刃的采帛却焕成五色的龙文:
如同这样,李白那煎心烙肺的愁焰,
也便烧得他那幻象底轮子急转,
转出了满牙齿上攒着的“丽藻春葩”。
于是他又讲,“月儿!若不是你和他,”
手指着酒壶,“若不是你们的爱护,
我这生活可不还要百倍地痛苦?
啊!可爱的酒!自然赐给伊的骄子——
诗人底恩俸!啊,神奇的射愁底弓矢!
开启琼宫底管钥!琼宫开了:
那里有鸣泉漱石,玲鳞怪羽,仙花逸条;
又有琼瑶的轩馆同金碧的台榭;
还有吹不满旗的灵风推着云车,
满载霓裳缥缈,彩佩玲珑的仙娥,
给人们颂送着驰魂宕魄的天乐。
啊!是一个绮丽的蓬莱底世界;
被一层银色的梦轻轻地锁着在!
“啊!月呀!可望而不可即的明月!
当我看你看得正出神的时节,
我只觉得你那不可思议的美艳,
已经把我全身溶化成水质一团,
然后你那提挈海潮底全副的神力,
把我也吸起,浮向开遍水钻花的
碧玉的草场上;这时我肩上忽展开
一双翅膀,越张越大,在空中徘徊,
如同一只大鹏浮游于八极之表。[23]
哦,月儿,我这时不敢正眼看你了!
你那太强烈的光芒刺得我心痛。……
忽地一阵清香揽着我的鼻孔,
我吃了一个寒噤,猛开眼一看,……
哎呀!怎地这样一副美貌的容颜!
丑陋的尘世!你哪有过这样的副本?
啊!布置得这样调和,又这般端整,
竟同一阕鸾凰和鸣底乐章一般!
哦,我如何能信任我的这双肉眼?
我不相信宇宙间竟有这样的美!
啊,大胆的我哟,还不自惭形秽,
竟敢现于伊前!——啊!笨愚呀糊涂!——
这时我只觉得头昏眼花,血疑心冱;
我觉得我是污烂的石头一块,
被上界底清道夫抛掷下来,
掷到一个无垠的黑黯的虚空里,
坠降,坠降,永无着落,永无休止!”
月儿初还在池下丝丝柳影后窥看,
像沐罢的美人在玻璃窗口晾发一般;
于今却已姗姗移步出来,来到了池西;
夜飔底私语不知说破了什么消息,
池波一皱,又惹动了伊娴静的微笑。
沉醉的诗人忽又战巍巍地站起了,
东倒西歪地挨到池边望着那晶波。
他看见这月儿,他不觉惊讶地想着:
如何这里又有一个伊呢?奇怪!奇怪!
难道天有两个月,我有两个爱?
难道刚才伊送我下来时失了脚,
掉在这池里了吗?——这样他正疑着……
他脚底下正当活泼的小涧注入池中,
被一丛刚劲的菖蒲鲠塞了喉咙,
便咯咯地咽着,像喘不出气的呕吐。
他听着吃了一惊,不由得放声大哭:
“哎呀!爱人啊!淹死了,已经叫不出声了!”
他翻身跳下池去了,便向伊一抱,
伊已不见了,他更惊慌地叫着,
却不知道自己也叫不出声了!
他挣扎着向上猛踊,再昂头一望,
又见圆圆的月儿还平安地贴在天上。
他的力已尽了,气已竭了,他要笑,
笑不出了,只想道:“我已救伊上天了!”
西岸
Hehasalustyspring,whenfancyclear
Takesinallbeautywithinaneasyspan.
——Keats
这里是一道河,一道大河,
宽无边,深无底;
四季里风姨巡遍世界,
便回到河上来休息;
满天糊着无涯的苦雾,
压着满河无期的死睡。
河岸下酣睡着,河岸上
反起了不断的波澜,
啊!卷走了多少的痛苦!
淘尽了多少的欣欢!
多少心被羞愧才鞭驯,
一转眼被虚荣又煽癫!
鞭下去,煽起来,
又莫非是金钱底买卖。
黑夜哄着聋瞎的人马,
前潮刷走,后潮又挟回。
没有真,没有美,没有善,
更哪里去找光明来!
但不怕那大泽里
风波怎样凶,水兽怎样猛,
总难惊破那浅水芦花里
那些山草的幽梦,——
一样的,有个人也逃脱了
河岸上那纷纠的樊笼。
他见了这宽深的大河,
便私心唤醒了些疑义:
分明是一道河,有东岸,
岂有没个西岸底道理?
啊!这东岸底黑暗恰是那
西岸底光明底影子。
但是满河无期的死睡,
撑着满天无涯的雾幕;
西岸也许有,但是谁看见?
哎……这话也不错。
“恶雾遮不住我,”心讲道,
“见不着,那是目底过!”
有时他忽见浓雾变得
绯样薄,在风翅上荡漾;
雾缝里又筛出些
丝丝的金光洒在河身上。
看!那里!可不是个大鼋背?
毛发又长得那样长。
不是的!倒是一座小岛,
戴着一头的花草:
看!灿烂的鱼龙都出来
晒甲胄,理须桡;
鸳鸯洗刷完了,喙子
插在翅膀里,睡着觉了。
鸳鸯睡了,百鳞退了——
满河一片凄凉;
太阳也没兴,卷起了金练,
让雾帘重往下放:
恶雾瞪着死水,一切的
于是又同从前一样。
“啊!我懂了,我何曾见着
那美人底容仪?
但猜着蠕动的绣裳下,
定有副美人底肢体。
同一理:见着的是小岛,
猜着的是岸西。”
“一道河中一座岛,河西
一盏灯光被岛遮断了。”
这语声到处,是有些人
鹦哥样,听熟了,也会叫;
但是那多数的人
不笑他发狂,便骂他造谣。
也有人相信他,但还讲道:
“西岸地岂是为东岸人?
若不然,为什么要划开
一道河,这样宽又这样深?”
有人讲:“河太宽,雾正密。
找条陆道过去多么稳!”
还有人明晓得道儿
只这一条,单恨生来错——
难学那些鸟儿飞着渡,
难学那些鱼儿划着过,
却总都怕说得:“搭个桥,
穿过岛,走着过!”为什么?
雨夜篇
千林风雨莺求友
——黄庭坚
雨夜
几朵浮云,仗着雷雨底势力,
把一天底星月都扫尽了。
一阵狂风还喊来要捉那软弱的树枝,
树枝拼命地扭来扭去,
但是无法躲避风底爪子。
凶狠的风声,悲酸的雨声——
我一壁听着,一壁想着;
假使梦这时要来找我,
我定要永远拉着他,不放他走;
还剜出我的心来送他作贽礼,
他要收我作个莫逆的朋友。
风声还在树里**着,
泪痕满面的曙天白得可怕,
我的梦依然没有做成。
哦!原来真的已被我厌恶了,
假的就没他自身的尊严吗?
睡者
灯儿灭了,人儿在床;
月儿底银潮
沥过了叶缝,冲进了洞窗,
射到睡觉的双靥上,
跟他亲了嘴儿又偎脸,
便洗净一切感情底表象,
只剩下了如梦幻的天真,
笼在那连耳目口鼻
都分不清的玉影上。
啊!这才是人底真色相!
这才是自然底真创造!
自然只此一副模型;
铸了月面,又铸人面。
哦!但是我爱这睡觉的人,
他醒了我又怕他呢!
我越看这可爱的睡容,
想起那醒容,越发可怕。
啊!让我睡了,躲脱他的醒罢!
可是瞌睡像只秋燕,
在我眼帘前掠了一周,
忽地翻身飞去了,
不知几时才能得回来呢?
月儿,将银潮密密地酌着!
睡觉的,撑开枯肠深深地喝着!
快酌,快喝!喝着,睡着!
莫又醒了,切莫醒了!
但是还响点擂着,鼾雷!
我只爱听这自然底壮美底回音,
他警告我这时候
那人心宫底禁闼大开,
上帝在里头登极了!
时间底教训
太阳射上床,惊走了梦魂,
昨日底烦恼去了,今日底还没来呢。
啊!这样肥饱的鹑声,
稻林里撞挤出来——来到我心房酿蜜,
还同我的,万物底蜜心,
融合作一团快乐——生命底唯一真义。
此刻时间望我尽笑,
我便合掌向他祈祷:“赐我无尽期!”
可怕!那笑还是冷笑;
哪里?他把眉尖锁起,居然生了气。
“地得!地得!”听那壁上的钟声,
果同快马狂蹄一般地奔腾。
那骑者还仿佛吼着:
“尽可多多创造快乐去填满时间;
那可活活缚着时间来陪着快乐?”
印象
一望无涯的绿茸茸的——
是青苔?是蔓草?是禾稼?是病眼发花?——
只在火车窗口像走马灯样旋着。
仿佛死在痛苦底海里泅泳——
他的披毛散发的脑袋
在噤哑无声的绿波上飘着——
是簇簇的杨树林攒出禾面。
绿杨遮着作工的——神圣的工作!
骍红的赤膊摇着枯涩的辘轳,
向地母哀求世界底一线命脉。
白杨守着休息的——无上的代价!——
孤零零的一座秃头的黄土堆,
拥着一个安闲,快乐,了无智识的灵魂,
长眠,美睡,禁止百梦底纷扰。
啊!神圣的工作!无上的代价!
快乐
快乐好比生机:
生机底的消息传到绮甸,
群花便立刻
披起五光十色的绣裳。
快乐跟我的
灵魂接了吻,我的世界
忽变成天堂,
住满了柔艳的安琪儿!
美与爱
窗子里吐出娇嫩的灯光——
两行鹅黄染的方块镶在墙上;
一双枣树底影子,像堆大蛇,
横七竖八地睡满了墙下。
啊!那颗大星儿!嫦娥底侣伴!
你无端绊住了我的视线;
我的心鸟立刻停了他的春歌,
因他听了你那无声的天乐。
听着,他竟不觉忘却了自己,
一心只要飞出去找你,
把监牢底铁槛也撞断了;
但是你忽然飞地不见了!
屋角底凄风悠悠叹了一声,
惊醒了懒蛇滚了几滚;
月色白得可怕,许是恼了?
张着大嘴的窗子又像笑了!
可怜的鸟儿,他如今回了,
嗓子哑了,眼睛瞎了,心也灰了;
两翅洒着滴滴的鲜血——
是爱底代价,美底罪孽!
诗人
人们说我有些像一颗星儿,
无论怎样光明,只好作月儿底伴,
总不若灯烛那样有用——
还要照着世界作工,不徒是好看。
人们说春风把我吹燃,是火样的薇花,
再吹一口,便变成了一堆死灰;
剩下的叶儿像铁甲,刺儿像蜂针,
谁敢抱进他的**的胸怀?
又有些人比我作一座遥山:
他们但愿远远望见我的颜色,
却不相信那白云深处里,
还别有一个世界——一个天国。
其余的人或说这样,或许那样,
只是说得对的没有一个。
“谢谢朋友们!”我说,“不要管我了,
你们那样忙,哪有心思来管我?
你们在忙中觉得热闷时,
风儿吹来,你们无心地喝下了,
也不必问是谁送来的,
自然会觉得他来的正好!”
回顾
九年底清华底生活,
回头一看——
是秋夜里一片沙漠,
却露着一颗萤火,
越望越光明,
四围是迷茫莫测的凄凉黑暗。
这是红惨绿娇的暮春时节:
如今到了荷池——
寂静底重量正压着池水
连面皮也皱不动——
一片死静!
忽地里静灵退了,
镜子碎了,
个个都喘气了。
看!太阳底笑焰——一道金光,
滤过树缝,洒在我额上;
如今羲和替我加冕了,
我是全宇宙底王!
志愿
马路上歌啸的人群,
泛滥横流着,
好比一个不羁的青年底意志。
银箔似的溪面一意地
要板平他那难看的皱纹。
**底绿杨争着
迎接视线到了神秘的尽头——
原来那里是尽头?
是视线底长度不够!
啊!主呀!我过了那道桥以后,
你将怎样叫我消遣呢?
主啊!愿这腔珊瑚似的鲜血
染得成一朵无名的野花,
这阵热气又化些幽香给他,
好攒进些路人底心里烘着罢!
只要这样,切莫又赏给我
这一副腥秽的躯壳!
主呀!你许我吗?许了我罢!
失败
从前我养了一盆宝贵的花儿,
好容易孕了一个苞子,
但总是半含半吐的不肯放开。
我等发了急,硬把他剥开了,
他便一天萎似一天,萎得不像样了。
如今我要他再关上不能了。
我到底没有看见我要看的花儿!
从前我做了一个稀奇的梦,
我总嫌他有些太模糊了,
我满不介意,让他震破了;
我醒了,直等到月落,等到天明,
重织一个新梦既织不成,
便是那个旧的也补不起来了。
我到底没有做好我要做的梦!
贡臣
我的王!我从远方来朝你,
带了满船你不认识的,
但是你必中意的贡礼。
我兴高采烈地航到这里来,
哪里知道你的心……唉!
还是一个涸了的海港!
我悄悄地等着你的爱潮膨涨,
好浮进我的重载的船艘;
月儿圆了几周,花儿红了几度,
还是老等,等不来你的潮头!
我的王!他们讲潮汐有信,
如今叫我怎样相信他呢?
花儿开过了
花儿开过了,果子结完了;
一春底香雨被一夏底骄阳炙干了,
一夏底荣华被一秋底馋风扫尽了。
如今败叶枯枝,便是你的余剩了。
天寒风紧,冻哑了我的心琴;
我惯唱的颂歌如今竟唱不成。
但是,且莫伤心,我的爱,
琴弦虽不鸣了,音乐依然在。
只要灵魂不灭,记忆不死,纵使
你的荣华永逝,(这原是没有的事)
我敢说那已消的**底余痕,
还永远是你我的生命底生命!
况且永继的荣华,顿刻的凋落——
两两相形,又算得了些什么?
今冬底假眠,也不过是明春底
更烈的生命所必需的休息。
所以不怕花残,果烂,叶败,枝空,
那缜密的爱底根网总没一刻放松;
他总是绊着,抓着,咬着我的心,
他要抽尽我的生命供给你的生命!
爱呀!上帝不曾因青春底暂退,
就要将这个世界一齐捣毁,
我也不曾因你的花儿暂谢,
就敢失望,想另种一朵来代他!
死
啊!我的灵魂底灵魂!
我的生命底生命,
我一生底失败,一生底亏欠,
如今要都在你身上补足追偿,
但是我有什么
可以求于你的呢?
让我淹死在你眼睛底汪波里!
让我烧死在你心房底熔炉里!
让我醉死在你音乐底琼醪里!
让我闷死在你呼吸底馥郁里!
不然,就让你的尊严羞死我!
让你的酷冷冻死我!
让你那无情的牙齿咬死我!
让那寡恩的毒剑螫死我!
你若赏给我快乐,
我就快乐死了;
你若赐给我痛苦,
我也痛苦死了;
死是我对你唯一的要求,
死是我对你无上的贡献。
青春篇
柳暗花明又一村
——陆游
青春
青春像只唱着歌的鸟儿,
已从残冬窟里闯出来,
驶入宝蓝的穹窿里去了。
神秘的生命,
在绿嫩的树皮里膨胀着,
快要送出带鞘子的
翡翠的芽儿来了。
诗人呵!揩干你的冰泪,
快预备着你的歌儿,
也赞美你的苏生罢!
宇宙
宇宙是个监狱,
但是个模范监狱;
他的目的在革新,
并不在惩旧。
春之首章
浴人灵魂的雨过了:
薄泥到处啮人底鞋底。
凉颸挟着湿润的土气
在鼻蕊间正冲突着。
金鱼儿今天许不大怕冷了?
个个都敢于浮上来呢!
东风苦劝执拗的蒲根,
将才睡醒的芽儿放了出来。
春雨过了,芽儿刚抽到寸长,
又被池水偷着吞去了。
亭子角上几根瘦硬的,
还没赶上春的榆枝,
印在鱼鳞似的天上;
像一页淡蓝的朵云笺,
上面涂了些僧怀素底
铁画银钩的草书。
丁香枝上豆大的蓓蕾,
包满了包不住的生意,
呆呆地望着廖阔的天宇,
盘算他明日底荣华——
仿佛一个出神的诗人
在空中编织未成的诗句。
春啊!明显的秘密哟!
神圣的魔术哟!
啊!我忘了我自己,春啊!
我要提起我全身底力气,
在你那绝妙的文章上
加进这丑笨的一句哟!
春之末章
被风惹恼了的粉蝶,
试了好几处底枝头,
总抱不大稳,率性就舍开,
忽地不知飞向哪里去了。
啊!大哲底梦身啊!
了无黏滞的达观者哟!
太轻狂了哦!杨花!
依然吩咐雨丝黏住罢。
娇绿的坦张的荷钱啊!
不息地仰面朝上帝望着,
一心地默祷并且赞美他——
只要这样,总是这样,
开花结实的日子便快了。
一气的酣绿里忽露出
一角汉纹式的小红桥,
真红得快叫出来了!
小孩儿们也太好玩了啊!
镇日里蓝的白的衫子
骑满竹青石栏上垂钓。
他们的笑声有时竟脆得像
坍碎了一座琉璃宝塔一般。
小孩们总是这样好玩呢!
绿纱窗里筛出的琴声,
又是画家脑子里经营着的
一帧美人春睡图:
细熨的柔情,娇羞的倦致,
这般如此,忽即忽离,
啊!迷魂的律吕啊!
音乐家啊!垂钓的小孩啊!
我读完这春之宝笈底末章,
就交给你们永远管领着罢!
谢罪以后
朋友,怎样开始?这般结局?
“谁实为之?”是我情愿,是你心许?
朋友,开始结局之间,
演了一出浪漫的悲剧;
如今戏既演完了,
便将那一页撕了下去,
还剩下了一部历史,
恐十倍地庄严,百般地丰富,——
是更生底灵剂,乐园底基础!
朋友!让舞台上的经验,短短长长,
是恩爱,是仇雠,尽付与时间底游浪。
若教已放下来的绣幕,
永作隔断记忆底城墙;
台上的记忆尽可隔断,
但还有一篇未成的文章,
是在登台以前开始作的。
朋友!为什么不让他继续添长,
完成一件整的艺术品?你试想想!
朋友!我们来勉强把悲伤葬着,
让我们的胸膛做了他的坟墓;
让忏悔蒸成湿雾,
糊湿了我们的眼睛也可;
但切莫把我们的心,
冷的变成石头一个,
让可怕的矜骄底刀子
在他上面磨成一面的锋,两面的锷。
朋友,知道成锋的刀有个代价么?
忏悔
啊!浪漫的生活啊!
是写在水面上的个“爱”字,
一壁写着,一壁没了;
白搅动些痛苦底波轮。
艺术底忠臣
无数的人臣,仿佛真珠
攒在艺术之王底龙衮上,
一心同赞御容底光采;
其中只有济慈一个人
是群龙拱抱的一颗火珠,
光芒赛过一切的珠子。
诗人底诗人啊!
满朝底冠盖只算得
些艺术底名臣,
只有你一人是个忠臣。
“美即是真,真即美。”
我知道你那栋梁之材,
是单给这个真命天子用的;
别的分疆割据,属国偏安,
哪里配得起你哟!
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真个做了艺术底殉身者!
忠烈的亡魂啊!”
你的名字没写在水上,[24]
但铸在圣朝底宝鼎上了!
初夏一夜底印象
——一九二二年五月直奉战争时
夕阳将诗人交付给烦闷的夜了,
叮咛道:“把你的秘密都吐给他了罢!”
紫穹窿下洒着些碎了的珠子——
诗人想:该穿成一串挂在死底胸前。
阴风底冷爪子刚扒过饿柳底枯发,
又将池里的灯影儿扭成几道金蛇。
贴在山腰下佝偻得可怕的老柏,
拿着黑瘦的拳头硬和太空挑衅。
失睡的蛙们此刻应该有些倦意了,
但仍旧努力地叫着水国底军歌。
个个都吠得这般沉痛,村狗啊!
为什么总骂不破盗贼底胆子?
嚼火漱雾的毒龙在铁梯上爬着,
驮着灰色号衣的战争,吼的要哭了。
铜舌的报更的磬,屡次安慰世界,
请他放心睡去,……世界哪肯信他哦!
上帝啊!眼看着宇宙糟蹋到这样,
可也有些寒心吗?仁慈的上帝哟!
红荷之魂(有序)
盆莲饮雨初放,折了几枝,供在案头,又听侄辈读周茂叔底《爱莲说》,便不由得不联想及于三千里外《荷花池畔》底诗人。赋此寄呈实秋,兼上景超及其他在西山的诸友。
太华玉井底神裔啊!
不必在污泥里久恋了。
这玉胆瓶里的寒浆有些冽骨吗?
那原是没有堕世的山泉哪!
高贤底文章啊!雏凤底律吕啊!
往古来今竟携了手来谀媚着你。
来罢!听听这蜜甜的赞美诗罢!
抱霞摇玉的仙花呀!
看着你的躯体,
我怎不想到你的灵魂?
灵魂啊!到底又是谁呢?
是千叶宝座上的如来,
还是丈余红瓣中的太乙呢?
是五老峰前的诗人,
还是洞庭湖畔的骚客呢?
红荷底魂啊!
爱美的诗人啊!
便稍许艳一点儿,
还不失为“君子”。
看那颗颗坦张的荷钱啊!
可敬的——向上底虔诚,
可爱的——圆满底个性。
花魂啊!佑他们充分地发育罢!
花魂啊,
须提防着,
不要让菱芡藻荇底势力
吞食了泽国底版图。
花魂啊!
要将崎岖的动底烟波,
织成灿烂的静底绣锦。
然后,
高蹈的鸬鹚啊!
热情的鸳鸯啊!
水国烟乡底顾客们啊!……
只欢迎你们来
逍遥着,偃卧着;
因为你们知道了
你们的义务。
孤雁篇
天涯涕泪一身遥
——杜甫
孤雁
不幸的失群的孤客!
谁教你抛弃了旧侣,
拆散了阵字,
流落到这水国底绝塞,
拚着寸磔的愁肠,
泣诉那无边的酸楚?
啊!从那浮云底密幕里,
迸出这样的哀音,
这样的痛苦!这样的热情!
孤寂的流落者!
不须叫喊得哟!
你那沉细的音波,
在这大海底惊雷里,
还不值得那涛头上
溅破的一粒浮沤呢!
可怜的孤魂啊!
更不须向天回首了。
天是一个无涯的秘密,
一幅蓝色的谜语,
太难了,不是你能猜破的。
也不须向海低头了。
这辱骂高天的恶汉,
他的咸卤的唾沫
不要渍湿了你的翅膀,
黏滞了你的行程!
流落的孤禽啊!
到底飞往哪里去呢?
那太平洋的彼岸,
可知道究竟有些什么?
啊!那里是苍鹰的领土——
那鸷悍的霸王啊!
他的锐利的指爪,
已撕破了自然底面目,
建筑起财力底窝巢。
那里只有钢筋铁骨的机械,
喝醉了弱者底鲜血,
吐出那罪恶底黑烟,
涂污我太空,闭熄了日月,
教你飞来不知方向,
息去又没地藏身啊!
流落的失群者啊!
到底要往哪里去?
随阳的鸟啊!
光明底追逐者啊!
不信那腥臊的屠场,
黑黯的烟灶,
竟能吸引你的踪迹!
归来罢,失路的游魂!
归来参加你的伴侣,
补足他们的阵列!
他们正引着颈望你呢。
归来偃卧在霜染的芦林里,
那里有校猎的西风,
将茸毛似的芦花,
铺就了你的床褥
来温暖起你的甜梦。
归来浮游在温柔的港溆里,
那里方是你的浴盆。
归来徘徊在浪舐的平沙上,
趁着溶银的月色
婆娑着戏弄你的幽影。
归来罢,流落的孤禽!
与其尽在这水国底绝塞,
拼着寸磔的愁肠,
泣诉那无边的酸楚,
不如棹翅回身归去罢!
啊!但是这不由分说的狂飙
挟着我不息地前进;
我脚上又带着了一封书信,
我怎能抛却我的使命,
由着我的心性
回身棹翅归去来呢?
玄思
在黄昏底沉默里,
从我这荒凉的脑子里,
常迸出些古怪的思想,
不伦不类的思想;
仿佛从一座古寺前的
尘封雨渍的钟楼里,
飞出一阵猜怯的蝙蝠,
非禽非兽的小怪物。
同野心的蝙蝠一样,
我的思想不肯只爬在地上,
却老在天空里兜圈子,
圆的,扁的,种种的圈子。
我这荒凉的脑子
在黄昏底沉默里,
常迸出些古怪的思想,
仿佛同些蝙蝠一样。
我是一个流囚
我是个年壮力强的流囚,
我不知道我犯的是什么罪。
黄昏时候,
他们把我推出门外了,
幸福底朱扉已向我关上了,
金甲紫面的门神
举起宝剑来逐我;
我只得闯进缜密的黑暗,
犁着我的道路往前走。
忽地一座壮阁底飞檐,
像只大鹏底翅子,
插在浮沤密布的天海上:
■字格的窗棂里
泻出醺人的灯光,黄酒一般地酽;
哀宕淫热的笙歌,
被激愤的檀板催窘了,
螺旋似地锤进我的心房:
我的身子不觉轻去一半,
仿佛在那孔雀屏前跳舞了。
啊快乐——严懔的快乐——
抽出他的讥诮底银刀,
把我刺醒了;
哎呀!我才知道——
我是快乐底罪人,
幸福之宫里逐出的流囚,
怎能在这里随便打溷呢?
走罢!再走上那没尽头的**罢!
唉!但是我受伤太厉害;
我的步子渐渐迟重了;
我的鲜红的生命,
渐渐染了脚下的枯草!
我是个年壮力强的流囚,
我不知道我犯的是什么罪。
寄怀实秋
泪绳捆住的红烛
已被海风吹熄了;
跟着有一缕犹疑的轻烟,
左顾右盼,
不知往哪里去好。
啊!解体的灵魂哟!
失路底悲哀哟!
在黑暗底严城里,
恐怖方施行他的高压政策:
诗人底尸肉在那里仓皇着,
仿佛一只丧家之犬呢。
莲蕊间酣睡着的恋人啊!
不要灭了你的纱灯。
几时珠箔银绦飘着过来,
可要借给我点燃我的残烛,
好在这阴城里面,
为我照出一条道路。
烛又点燃了,
那时我便作个自然的流萤,
在深更底风露里,
还可以逍遥流荡着,
直到黎明!
莲蕊间酣睡着的骚人啊!
小心那成群打围的飞蛾,
不要灭了你的纱灯哦!
记忆
记忆渍起苦恼的黑泪
在生活底纸上写满蝇头细字;
生活底纸可以撕成碎片,
记忆底笔迹永无磨灭之时。
啊!友谊底悲剧,希望底挽歌,
情热底战史,罪恶底供状——
啊!不堪卒读的文词哦!
是记忆底亲手笔,悲哀底旧文章!
请弃绝了我罢,拯救了我罢!
智慧哟!钩引记忆底奸细!
若求忘却那悲哀的文章,
除非要你赦脱了你我的关系!
太阳吟
太阳啊,刺得我心痛的太阳!
又逼走了游子底一出还乡梦,
又加他十二个时辰底九曲回肠!
太阳啊,火一样烧着的太阳!
烘干了小草尖头底露水,
可烘得干游子底冷泪盈眶?
太阳啊,六龙骖驾的太阳!
省得我受这一天天底缓刑,
就把五年当一天跑完那又何妨?
太阳啊——神速的金乌——太阳!
让我骑着你每日绕行地球一周,
也便能天天望见一次家乡!
太阳啊,楼角新升的太阳!
不是刚从我们东方来的吗?
我的家乡此刻可都依然无恙?
太阳啊,我家乡来的太阳!
北京城里底官柳裹上一身秋了罢?
唉!我也憔悴的同深秋一样!
太阳啊,奔波不息的太阳!
你也好像无家可归似的呢。
啊!你我的身世一样地不堪设想!
太阳啊,自强不息的太阳!
大宇宙许就是你的家乡罢。
可能指示我我底家乡底方向?
太阳啊,这不像我的山川,太阳!
这里的风云另带一般颜色,
这里鸟儿唱的调子格外凄凉。
太阳啊,生命之火底太阳!
但是谁不知你是球东半底情热,
同时又是球西半底智光?
太阳啊,也是我家乡底太阳!
此刻我回不了我往日的家乡,
便认你为家乡也还得失相偿。
太阳啊,慈光普照的太阳
往后我看见你时,就当回家一次,
我的家乡不在地下乃在天上!
忆菊
——重阳前一日作
插在长颈的虾青瓷的瓶里,
六方的水晶瓶里的**,
攒在紫藤仙姑篮里的**;
守着酒壶的**,
陪着螯盏的**;
未放,将放,半放,盛放的**。
镶着金边的绛色的鸡爪菊;
粉红色的碎瓣的绣球菊!
懒慵慵的江西腊哟;
倒挂着一饼蜂窠似的黄心,
仿佛是朵紫的向日葵呢。
长瓣抱心,密瓣平顶的**;
柔艳的尖瓣攒蕊的白菊
如同美人底■着的手爪,
拳心里攫着一撮儿金粟。
檐前,阶下,篱畔,圃心底**:
霭霭的淡烟笼着的**,
丝丝的疏雨洗着的**,——
金底黄,玉底白,春酿底绿,秋山底紫,……
剪秋萝似的小红菊红儿;
从鹅绒到古铜色的黄菊;
带紫茎的微绿色的“真菊”
是些小小的玉管儿缀成的,
为的是好让小花神儿
夜里偷去当了笙儿吹着。
大似牡丹的菊王到底奢豪些,
他的枣红色的瓣儿,铠甲似的,
张张都装上银白的里子了;
星星似的小**蕾儿
还拥着褐色的萼被睡着觉呢。
啊!自然美底总收成啊!
我们祖国之秋底杰作啊!
啊!东方底花,骚人逸士底花呀!
那东方底诗魂陶元亮
不是你的灵魂底化身罢?
那祖国底登高饮酒的重九
不又是你诞生底吉辰吗?
你不像这里的热欲的蔷薇,
那微贱的紫罗兰更比不上你。
你是有历史,有风俗的花。
啊!四千年的华胄底名花呀!
你有高超的历史,你有逸雅的风俗!
啊!诗人底花呀!我想起你,
我的心也开成顷刻之花,
灿烂的如同你的一样;
我想起你同我的家乡,
我们的庄严灿烂的祖国,
我的希望之花又开得同你一样。
习习的秋风啊!吹着,吹着!
我要赞美我祖国底花!
我要赞美我如花的祖国!
请将我的字吹成一簇鲜花,
金底黄,玉底白,春酿底绿,秋山底紫,……
然后又统统吹散,吹得落英缤纷,
弥漫了高天,铺遍了大地!
秋风啊!习习的秋风啊!
我要赞美我祖国底花!
我要赞美我如花的祖国!
秋色
——芝加哥洁阁森公园里
诗情也似并刀快,
剪得秋光入卷来。
——陆游
紫得像葡萄似的涧水
翻起了一层层金色的鲤鱼鳞。
几片剪形的枫叶,
仿佛朱砂色的燕子,
颠斜地在水面上
旋着,掠着,翻着,低昂着……
肥厚得熊掌似的
棕黄色的大橡叶,
在绿茵上狼藉着。
松鼠们张张慌慌地
在叶间爬出爬进,
搜猎着他们来冬底粮食。
成了年的栗叶
向西风抱怨了一夜,
终于得了自由,
红着干燥的脸儿,
笑嘻嘻地辞了故枝。
白鸽子,花鸽子,
红眼的银灰色的鸽子,
乌鸦似的黑鸽子,
背上闪着紫的绿的金光——
倦飞的众鸽子在阶下集齐了,
都将喙子插在翅膀里,
寂静悄静地打盹了。
水似的空气泛滥了宇宙;
三五个活泼泼的小孩,
(披着橘红的黄的黑的毛绒衫)
在丁香丛里穿着,
好像戏着浮萍的金鱼儿呢。
是黄浦江上林立的帆樯?
这数不清的削瘦的白杨
只竖在石青的天空里发呆。
倜傥的绿杨像位豪贵的公子,
裹着件平金的绣蟒,
一只手叉着腰身,
照着心烦的碧玉池,
玩媚着自身的模样儿。
凭在十二曲的水晶栏上,
晨曦瞰着世界微笑了,
笑出金子来了——
黄金笑在槐树上,
赤金笑在橡树上,
白金笑在白松皮上。
哦,这些树不是树了!
是些绚缦的祥云——
琥珀的云,玛瑙的云,
灵风扇着,旭日射着的云。
哦!这些树不是树了,
是百宝玲珑的祥云。
哦,这些树不是树了,
是紫禁城里的宫阙——
黄的琉璃瓦,
绿的琉璃瓦;
楼上起楼,阁外架阁……
小鸟唱着银声的歌儿,
是殿角的风铃底共鸣。
哦!这些树不是树了,
是金碧辉煌的帝京。
啊!斑斓的秋树啊!
陵阳公样的瑞锦,
土耳基底地毡,
NotreDame底蔷薇窗,
FraAngelico底天使画
都不及你这色彩鲜明哦!
啊!斑斓的秋树啊!
我羡煞你们这浪漫的世界,
这波希米亚的生活!
我羡煞你们的色彩!
哦!我要请天孙织件锦袍,
给我穿着你的色彩!
我要从葡萄,橘子,高粱……里
把你榨出来,喝着你的色彩!
我要借义山济慈底诗
唱着你的色彩!
在蒲寄尼底LaBoheme里,
在七宝烧的博山炉里,
我还要听着你的色彩,
嗅着你的色彩!
哦!我要过个色彩的生活,
和这斑斓的秋树一般!
秋深了
秋深了,人病了。
人敌不住秋了;
镇日拥着件大氅,
像只煨灶的猫,
蜷在摇椅上摇……摇……摇……
想着祖国,
想着家庭,
想着母校,
想着故人,
想着不胜想,不堪想的胜境良朝。
春底荣华逝了,
夏底荣华逝了;
秋在对面嵌白框窗子的
金字塔似的木板房子檐下,
抱着香黄色的破头帕,
追想春夏已逝的荣华;
想的伤心时,
飒飒地洒下几点黄金泪。
啊!秋是追想底时期!
秋是堕泪底时期!
秋之末日
和西风酗了一夜的酒,
醉得颠头跌脑,
洒了金子扯了锦绣,
还呼呼地吼个不休。
奢豪的秋,自然底浪子哦!
春夏辛苦了半年,
能有多少积蓄,
来供你这般地挥霍呢?
如今该要破产了罢!
色彩
生命是张没价值的白纸,
自从绿给了我发展,
红给了我情热,
黄教我以忠义,
蓝教我以高洁,
粉红赐我以希望,
灰白赠我以悲哀;
再完成这帧彩图,
黑还要加我以死。
从此以后,
我便溺爱于我的生命,
因为我爱他的色彩。
梦者
假如那绿晶晶的鬼火
是墓中人底
梦里迸出的星光,
那我也不怕死了!
《死水》诗选
口供
我不骗你,我不是什么诗人,
纵然我爱的是白石的坚贞,
青松和大海,鸦背驮着夕阳,
黄昏里织满了蝙蝠的翅膀。
你知道我爱英雄,还爱高山,
我爱一幅国旗在风中招展,
自从鹅黄到古铜色的**。
记着我的粮食是一壶苦茶!
可是还有一个我,你怕不怕?——
苍蝇似的思想,垃圾桶里爬。
收回
那一天只要命运肯放我们走!
不要怕;虽然得走过一个黑洞,
你大胆的走;让我掇着你的手;
也不用问哪里来的一阵阴风。
只记住了我今天的话,留心那
一掬温存,几朵吻,留心那几炷笑,
都给拾起来,没有差;——记住我的话,
拾起来,还有珊瑚色的一串心跳。
可怜今天苦了你——心渴望着心——
那时候该让你拾,拾一个痛快,
拾起我们今天损失了的黄金。
那斑斓的残瓣,都是我们的爱,
拾起来,戴上。
你戴着爱的圆光,
我们再走,管他是地狱,是天堂!
什么梦?
一排雁字仓皇的渡过天河,
寒雁的哀呼从她心里穿过,
“人啊,人啊”她叹道,
“你在哪里,在哪里叫着我?”
黄昏拥着恐怖,直向她进逼,
一团剧痛沉淀在她的心里,
“天啊,天啊”她叫道,
“这到底,到底是什么意义?”
道是那样长,行程又在夜里,
她站在生死的门限上犹夷,
“烦闷,烦闷”她想道,
“我将永远,永远结束了你!”
决断写在她脸上,——决断的从容,……
忽然摇篮里哇的一阵警钟,
“儿啊,儿啊”她哭了,
“我做的是什么是什么梦?”
狼狈
假如流水上一抹斜阳
悠悠的来了,悠悠的去了;
假如那时不是我不留你,
那颗心不由我作主了。
假如又是灰色的黄昏
藏满了蝙蝠的翅膀;
假如那时不是我不念你,
那时的心什么也不能想。
假如落叶像败阵纷逃,
暗影在我这窗前睥睨;
假如这颗心不是我的了,
女人,叫它如何想你?
假如秋夜也这般的寂寥……
嘿!这是谁在我耳边讲话?
这分明不是你的声音,女人;
假如她偏偏要我降她。
你莫怨我
你莫怨我!
这原来不算什么,
人生是萍水相逢,
让他萍水样错过。
你莫怨我!
你莫怨我!
泪珠在眼边等着,
只须你说一句话,
一句话便会碰落,
你莫问我!
你莫惹我!
不要想灰上点火。
我的心早累倒了,
最好是让它睡着!
你莫惹我!
你莫碰我!
你想什么,想什么?
我们是萍水相逢,
应得轻轻的错过。
你莫碰我!
你莫管我!
从今加上一把锁;
再不要敲错了门,
今回算我撞的祸,
你莫管我!
你看
你看太阳像眠后的春蚕一样,
镇日吐不尽黄丝似的光芒;
你看负暄的红襟在电杆梢上
酣眠的锦鸭泊在老柳根旁。
你眼前又陈列着青春的宝藏,
朋友们,请就在这眼前欣赏;
你有眼睛请再看青山的峦嶂,
但莫向那山外探望你的家乡。
你听那枝头颂春的梅花雀,
你得揩干眼泪,和他一只歌。
朋友,乡愁最是个无情的恶魔,
他能教你眼前的**变作沙漠。
你看春风解放了冰锁的寒溪,
半溪白齿琮琮的漱着涟漪,
细草又织就了釉釉的绿意,
白杨枝上招展着么小的银旗。
朋友们,等你看到了故乡的春,
怕不要老尽**老尽了人?
呵,不要探望你的家乡,朋友们,
家乡是个贼,他能偷去你的心!
也许
——葬歌
也许你真是哭得太累,
也许,也许你要睡一睡,
那么叫夜鹰不要咳嗽,
蛙不要号,蝙蝠不要飞。
不许阳光拨你的眼帘,
不许清风刷上你的眉,
无论谁都不能惊醒你,
撑一伞松荫庇护你睡。
也许你听这蚯蚓翻泥,
听这小草的根须吸水,
也许你听着这般音乐,
比那咒骂的人声更美;
那么你先把眼皮闭紧,
我就让你睡,我让你睡,
我把黄土轻轻盖着你,
我叫纸钱儿缓缓的飞。
泪雨
他在那生命的阳春时节,
曾流着号饥号寒的眼泪:
那原是舒生解冻的春霖,
却也兆征了生命的哀悲。
他少年的泪是连绵的阴雨,
暗中浇熟了酸苦的黄梅;
如今黑云密布,雷电交加,
他的泪像夏雨一般的滂沛。
中途的怅惘,老大的蹉跎,
他知道中年的苦泪更多,
中年的泪定似秋雨淅沥,
梧桐叶上敲着永夜的悲歌。
谁说生命的残冬没有眼泪?
老年的泪是悲哀的总和;
他还有一掬结晶的老泪,
要开作漫天愁人花朵。
末日
露水在笕筒里哽咽着,
芭蕉的绿舌头舐着玻璃窗,
四围的垩壁都往后退,
我一人填不满偌大一间房。
我心房里烧上一盆火,
静候着一个远道的客人来,
我用蛛丝鼠矢喂火盆,
我又用花蛇的鳞甲代劈柴。
鸡声直催,盆里一堆灰,
一股阴风偷来摸着我的口,
原来客人就在我眼前,
我咳嗽一声,就跟着客人来。
死水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
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
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
也许铜的要绿成翡翠,
铁罐上锈出几瓣桃花;
再让油腻织一层罗绮,
霉菌给他蒸出些云霞。
让死水酵成一沟绿酒,
飘满了珍珠似的白沫;
小珠们笑声变成大珠,
又被偷酒的花蚊咬破。
那么一沟绝望的死水,
也就夸得上几分鲜明。
如果青蛙耐不住寂寞,
又算死水叫出了歌声。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这里断不是美的所在,
不如让给丑恶来开垦,
看他造出个什么世界。
**
静得像入定了的一般,那天竹,
那天竹上密叶遮不住的珊瑚;
那碧桃;在朝暾里运气的麻雀。
**从一张张的绿叶上爬过。
蓦地一道阳光晃过我的眼前,
我眼睛里飞出了万只的金箭,
我耳边又谣传着翅膀的摩声,
仿佛有一群天使在空中逻巡……
忽地深巷里迸出了一声清籁:
“可怜可怜我这瞎子,老爷太太!”
黄昏
黄昏是一头迟笨的黑牛,
一步一步的走下了西山;
不许把城门关锁得太早,
总要等黑牛走进了城圈。
黄昏是一头神秘的黑牛,
不知他是哪一界的神仙——
天天月亮要送他到城里,
一早太阳又牵上了西山。
我要回来
我要回来,
乘你的拳头像兰花未放,
乘你的柔发和柔丝一样,
乘你的眼睛里燃着灵光,
我要回来。
我没回来,
乘你的脚步像风中荡桨,
乘你的心灵像痴蝇打窗,
乘你笑声里有银的铃铛,
我没回来。
我该回来,
乘你的眼睛里一阵昏迷,
乘一口阴风把残灯吹熄,
乘一只冷手来掇走了你,
我该回来。
我回来了,
乘流萤打着灯笼照着你,
乘你的耳边悲啼着莎鸡,
乘你睡着了,含一口沙泥,
我回来了。
心跳
这灯光,这灯光漂白了的四壁;
这贤良的桌椅,朋友似的亲密;
这古书的纸香一阵阵的袭来;
要好的茶杯贞女一般的洁白;
受哺的小儿唼呷在母亲怀里,
鼾声报道我大儿康健的消息……
这神秘的静夜,这浑圆的和平,
我喉咙里颤动着感谢的歌声。
但是歌声马上又变成了咒诅,
静夜!我不能,不能受你的贿赂。
谁希罕你这墙内尺方的和平!
我的世界还有更辽阔的边境。
这四墙既隔不断战争的喧嚣,
你有什么方法禁止我的心跳?
最好是让这口里塞满了沙泥,
如其它只会唱着个人的休戚!
最好是让这头颅给田鼠掘洞,
让这一团血肉也去喂着尸虫。
如果只是为了一杯酒,一本诗,
静夜里钟摆摇来的一片闲适,
就听不见了你们四邻的**,
看不见**孤儿抖颤的身影,
战壕里的痉挛,疯人咬着病榻,
和各种惨剧在生活的磨子下。
幸福!我如今不能受你的私贿,
我的世界不在这尺方的墙内。
听!又是一阵炮声,死神在咆哮。
静夜!你如何能禁止我的心跳?
一个观念
你隽永的神秘,你美丽的谎,
你倔强的质问,你一道金光,
一点儿亲密的意义,一股火,
一缕缥缈的呼声,你是什么?
我不疑,这因缘一点也不假,
我知道海洋不骗他的浪花。
既然是节奏,就不该抱怨歌。
呵,横暴的威灵,你降伏了我,
你降伏了我!你绚缦的长虹——
五千多年的记忆,你不要动,
如今我只问怎样抱得紧你……
你是那样的横蛮,那样美丽!
祈祷
请告诉我谁是中国人,
启示我,如何把记忆抱紧;
请告诉我这民族的伟大,
轻轻的告诉我,不要喧哗!
请告诉我谁是中国人,
谁的心里有尧舜的心,
谁的血是荆轲聂政的血,
谁是神农黄帝的遗孽。
告诉我那智慧来得离奇,
说是河马献来的馈礼;
还告诉我这歌声的节奏,
原是九苞凤凰的传授。
谁告诉我戈壁的沉默,
和五岳的庄严?又告诉我
泰山的石霤还滴着忍耐,
大江黄河又流着和谐?
再告诉我,哪一滴清泪
是孔子吊唁死麟的伤悲?
那狂笑也得告诉我才好,——
庄周,淳于髡,东方朔的笑。
请告诉我谁是中国人,
启示我,如何把记忆抱紧;
请告诉我这民族的伟大,
轻轻的告诉我,不要喧哗!
一句话
有一句话说出就是祸,
有一句话能点得着火。
别看五千年没有说破,
你猜得透火山的缄默?
说不定是突然着了魔,
突然青天里一个霹雳,
爆一声:
“咱们的中国!”
这话教我今天怎么说?
你不信铁树开花也可,
那么有一句话你听着:
等火山忍不住了缄默,
不要发抖,伸舌头,顿脚,
等到青天里一个霹雳
爆一声:
“咱们的中国!”
荒村
“……临淮关梁园镇间一百八十里之距离,已完全断绝人烟。汽车道两旁之村庄,所有居民,逃避一空。农民之家具木器,均以绳相连,沉于附近水塘稻田中,以避火焚。门窗俱无,中以棺材或石堵塞。一至夜间,则灯火全无。鸡犬豕等觅食野间,亦无人看守。而间有玫瑰芍药犹墙隅自开。新出稻秧,翠蔼宜人。草木无知,其斯之谓欤?”
——民国十六年五月十九日《新闻报》
他们都上哪里去了?怎么
虾蟆蹲在甑上,水瓢里开白莲;
桌椅板凳在田里堰里飘着;
蜘蛛的绳桥从东屋往西屋牵?
门框里嵌棺材,窗棂里镶石块!
这景象是多么古怪多么惨!
镰刀让它锈着快锈成了泥,
抛着整个的鱼网在灰堆里烂。
天呀!这样的村庄都留不住他们!
玫瑰开不完,荷叶长成了伞;
秧针这样尖,湖水这样绿,
天这样青,鸟声像露珠样圆。
这秧是怎样绿的,花儿谁叫红的?
这泥里和着谁的血,谁的汗?
去得这样的坚决,这样的脱洒,
可有什么苦衷,许了什么心愿?
如今可有人告诉他们:这里
猪在大路上游,鸭往猪群里攒,
雄鸡踏翻了芍药,牛吃了菜——
告诉他们太阳落了,牛羊不下山,
一个个的黑影在岗上等着,
四合的峦障龙蛇虎豹一般,
它们望一望,打了一个寒噤,
大家低下头来,再也不敢看;
(这也得告诉他们)它们想起往常
暮寒深了,白杨在风里颤,
那时只要站在山头嚷一句,
山路太险了,还有主人来搀;
然后笛声送它们踏进栏门里,
那稻草多么香,屋子多么暖!
它们想到这里,滚下了一滴热泪,
大家挤作一堆,脸偎着脸……
去!去告诉它们主人,告诉他们,
什么都告诉他们,什么也不要瞒!
叫他们回来!叫他们回来!
问他们怎么自己的牲口都不管?
他们不知道牲口是和小儿一样吗?
可怜的畜生它们多么没有胆!
喂!你报信的人也上哪里去了?
快去告诉他们——告诉王家老三,
告诉周大和他们兄弟八个,
告诉临淮关一带的庄稼汉,
还告诉那红脸的铁匠老李,
告诉独眼龙,告诉徐半仙,
告诉黄大娘和满村庄的妇女——
告诉他们这许多的事,一件一件。
叫他们回来,叫他们回来!
这景象是多么古怪多么惨!
天呀!这样的村庄留不住他们;
这样一个桃源,瞧不见人烟!
罪过
老头儿和担子摔一交,
满地是白杏儿红樱桃。
老头儿爬起来直哆嗦,
“我知道我今日的罪过!”
“手破了,老头儿你瞧瞧。”
“唉!都给压碎了,好樱桃!”
“老头儿你别是病了吧?
你怎么直愣着不说话?”
“我知道我今日的罪过,”
一早起我儿子直催我。
我儿子躺在床上发狠,
他骂我怎么还不出城。”
“我知道今日个不早了,
没有想到一下子睡着了。
这叫我怎么办,怎么办?
回头一家人怎么吃饭?”
老头拾起来又掉了,
满地是白杏儿红樱桃。
**
好家伙!今日可吓坏了我!
两条腿到这会儿还哆嗦。
瞧着,瞧着,都要追上来了,
要不,我为什么要那么跑?
先生,让我喘口气,那东西,
你没有瞧见那黑漆漆的,
没脑袋的,蹶腿的,多可怕,
还摇晃着白旗儿说着话……
这年头真没法办,你问谁?
真是人都办不了,别说鬼。
还开会啦,还不老实点儿!
你瞧,都是谁家的小孩儿,
不才十来岁儿吗?干吗的?
脑袋瓜上不是使枪扎的?
先生,听说昨日又死了人,
管包死的又是傻学生们。
这年头儿也真有那怪事,
那学生们有的喝,有的吃,——
咱二叔头年死在杨柳青,
那是饿的没法儿去当兵,——
谁拿老命白白的送阎王!
咱一辈子没撒过谎,我想
刚灌上俩子儿油,一整勺,
怎么走着走着瞧不见道。
怨不得小秃子吓掉了魂,
劝人黑夜里别走**。
得!就算咱拉车的活倒霉,
赶明日北京满城都是鬼!
飞毛腿
我说飞毛腿那小子也真够别扭,
管包是拉了半天车得半天歇着,
一天少了说也得二三两白干儿,
醉醺醺的一死儿拉着人谈天儿。
他妈的谁能陪着那个小子混呢?
“天为啥是蓝的?”没事他该问你。
还吹他妈什么箫,你瞧那副神儿,
窝着件破棉袄,老婆的,也没准儿,
再瞧他擦着那车上的俩大灯罢,
擦着擦着问你曹操有多少人马。
成天儿车灯车把且擦且不完啦,
我说“飞毛腿你怎不擦擦脸啦?”
可是飞毛腿的车擦得真够亮的,
许是得擦到和他那心地一样的!
嗐!那天河里飘着飞毛腿的尸首,……
飞毛腿那老婆死得太不是时候。
洗衣歌
洗衣是美国华侨最普遍的职业。因此留学生常常被人问道:“你的爸爸是洗衣裳的吗?”许多人忍受不了这侮辱,然而洗衣的职业确乎含着一点神秘的意义,至少我曾经这样的想过,作洗衣歌。
(一件,两件,三件,)
洗衣要洗干净!
(四件,五件,六件;)
熨衣要熨得平!
我洗得净悲哀的湿手帕,
我洗得白罪恶的黑汗衣,
贪心的油腻和**的灰,……
你们家里一切的脏东西,
交给我洗,交给我洗。
铜是那样臭,血是那样腥,
脏了的东西你不能不洗,
洗过了的东西还是得脏,
你忍耐的人们理它不理?
替他们洗!替他们洗!
你说洗衣的买卖太下贱,
肯下贱的只有唐人不成?
你们的牧师他告诉我说:
耶稣的爸爸做木匠出身,
你信不信?你信不信?
胰子白水耍不出花头来,
洗衣裳原比不上造兵舰。
我也说这有什么大出息——
流一身血汗洗别人的汗?
你们肯干?你们肯干?
年去年来一滴思乡的泪,
半夜三更一盏洗衣的灯……
下贱不下贱你们不要管,
看哪里不干净哪里不平,
问**人,问**人。
我洗得净悲哀的湿手帕,
我洗得白罪恶的黑汗衣,
贪心的油腻和**的灰,
你们家里一切的脏东西,
交给我洗,交给我洗。
(一件,两件,三件,)
洗衣要洗干净!
(四件,五件,六件,)
熨衣要熨得平!
闻一多先生的书桌
忽然一切的静物都讲话了,
忽然间书桌上怨声腾沸:
墨盒**道“我渴得要死!”
字典喊雨水渍湿了他的背;
信笺忙叫道弯痛了他的腰;
钢笔说烟灰闭塞了他的嘴,
毛笔讲火柴烧秃了他的须,
铅笔抱怨牙刷压了他的腿;
香炉咕喽着“这些野蛮的书
早晚定规要把你挤倒了!”
大钢表叹息快睡锈了骨头;
“风来了!风来了!”稿纸都叫了;
笔洗说他分明是盛水的,
怎么吃得惯臭辣的雪茄灰;
桌子怨一年洗不上两回澡,
墨水壶说“我两天给你洗一回。”
“什么主人?谁是我们的主人?”
一切的静物都同声骂道,
“生活若果是这般的狼狈,
倒还不如没有生活的好!”
主人咬着烟斗迷迷的笑,
“一切的众生应该各安其位。
我何曾有意的糟蹋你们,
秩序不在我的能力之内。”
《真我集》诗选
雪片
一个雪片离开了青天底时候,
他飘来飘去地讲“再见!
再见,亲爱的云,你这样冷淡!”
然后轻轻地向前迈往。
一个雪片寻着了一株树底时候,
“你好!”他说——“你可平安!
你这样的**与孤单,亲爱的,
我要休息,并是叫我的同伴都来。”
但是一个雪片,勇敢而且和蔼,
歇在一个佳人底蔷薇颊上底时候,
他吃了一惊,“好温柔的天气呀!
这是夏季?”——他就融化了。
朝日
夜已将他的黑幕卷起了,
世界还被酣梦羁绊着咧;
勤苦的太阳像一家底主人翁,
先起来了,披着他的绣裳,
偷偷地走到各个窗子前来
喊他的睡觉的骄儿起来做工。
啊!这样寂静灵幻的睡容,
他哪里敢惊动呢?
他不敢惊动,只望着他笑,
但他的笑散出热炙的光芒
注射到他睡觉的脸上,
却惊动了他的灵魂,摆脱了他的酣梦,——
睡觉的起来了!
率真
莺儿,你唱得这样高兴,
你知道树下靠着一个人是为什么的吗?
鸦儿,你也唱得这样高兴,
你不曾听见诅骂底声音吗?
好鸟儿!我想你们只知道有了歌儿,就该唱,
什么赞美,什么诅骂,你们怎能管得着?
咦!鹦哥,鸟族底不肖之子,
忘了自己的歌儿学人语,
若是个个鸟儿都像你,
世界上哪里去找音乐呢?
志愿
柔和的新月!放荡的青春!
柔春里的长途散步;我们俩正值朱颜。我听见你讲:“早点预备晚饭,赶快做菜。今晚有新月,让我们设些志愿,我们一块儿去散步……睡觉还早着咧。”
柔和的新月!放荡的青春!
你啸了一个调儿,我把窗户推开了,把窗户推开了好让小小的新月窥进来。
我的心很快活,他唱一个小调儿。他唱地像一个鸟样,通夜在我的梦寐里还唱着,一首颠狂的小歌儿。
柔和的新月!放荡的青春!
你的志愿在四方。个个男儿都如此。我的志愿还是旧的志愿,你的志愿成功了。青春迟暮了。朱颜萧索了。新月灰木了。全世界都老了。让窗户开着。睡觉还早着咧。
柔和的新月!放荡的青春!
窗户还是开着,一个憔悴的老月,古怪而且昏沉,望着我笑,斜着眼珠儿进来了,像一个老妈子叽哩咕噜讲道:
有——一次——一个——女——人——
你……你……你……!
从她肩背上望过来——
你……你……你……!
望——着——我——我那时候——正在——新弦,
设了——一个——志愿——没有——成——功……
没有——成——功!
你……你……你……!
可恶的老月……!
现在我再不早预备晚饭了。为新月忙碌是没有用的。有一个调儿……他常常啸着……
我已经忘了那调儿……
放荡的老月!柔和的青春!
关上窗户。过了好久罢——过了一生。
伤心
风儿歇了,
柳条儿舞倦了,
雀儿底嗓子叫干了,
春底力也竭了。
肥了绿的,
瘦了红的;
好容易穿透了花丛,
才找出一个恋春的孤客。
拉着他的枝儿,
细细地总看不足,
忽地里把他放了,
弹得一阵残红纷纷……
快放下你的眼帘!
这样惨的象如何看得?
唉!气不完,又哭不出,
只咬着指尖儿默默地想着,——
你又何必这样呢?
所见
小河从槎丫的乱石缝里溜出来,
声音虽不大,却还带点瀑布底意味。
在他身上横卧着,是一株老柳,
从他的干上直竖地射出无数的小枝;
他想找点阳光,却被头上的密荫拦住了,
所以那一丛绿叶,都变了死白颜色。
野藤在这一架天然的木桥下,
挂起了一束蓬松的鬓丝,
被瀑布底呼吸吹得悠悠摇动。
谁家洗衣的女儿,穿着绯红的衫子,
蹲在绿阴深处,打得砰訇砰訇的响?
南山诗(古诗今译)
听说京城底南边,
是群山底渊薮;
东西两头抵到海,
大的小的数不清。
《山海经》,《地理志》,
一概无研究;
想采书文叙一遍,
却怕十分之中漏了九,
即想不写又不能,
只得尽我看见的说一点。
我常在高山上望见,
戢戢小丘往拢凑着,
天晴显出■■的棱角,
还有丝丝的乱脉如同锦绣一般;
一阵山气正是密密地浑着,
忽地里里外两通透,——
没有风儿,还自簸动飘摇,
融液和软而且茂盛。
横列的云彩有时又平静地凝着,
露出点点的山岫;
天空里浮着一段长眉,
深绿底颜色,刚才画得;
孤单单地撑着的险岩
仿佛是在海里洗澡的大鹏伸起来的嘴子。
春阳暗地里润泽他,
就吐出濯濯的秀色,
岩峦虽是嵂崒,
却软弱同含着重酒一般。
晚霁见月
好了!风翅掩了,
雨脚敛了
可惜太阳回了,
天色黯了,
剩下崎岖汹涌的云山云海,
塞满了天空。
忽地紫波银了
远树沉了,
竟是黄昏死了,
白月生了,——
但是崎岖汹涌的云山云海,
塞满了天空!
莫愁太阳自落,
睡煞人儿,
且待月亮照着,
唤醒魂儿。
但是崎岖汹涌的云山云海,
塞满了天空!
《大江》诗选
园内
——为《清华生活(清华周刊)》十二周年纪念号作
序曲
你开始唱着园内之“昨日”,
请唱得像玉杯跌得粉碎,
血色的酒浆溅污了满地,
然后模拟掌中的细沙,
从指缝之间溜出的声响。
你若唱到园内之“今日”,
当唱得像似一溪活水,
在旭日光中淙淙流去;
或如村塾里总角的学童,
走珠似的背诵他的课本。
你若会唱园内之“明日”,
你当想起我们紫白的校旗,
你便唱出风旗飘舞底节奏;
最末,避席起立,额手致敬,
你又须唱得像军乐交鸣。
一
寂寥封锁在园内了,
风扇不开的寂寥,
水流不破的寂寥。
麻雀呀!叫呀,叫呀!
放出你那箭镝似的音调,
射破这坚固的寂寥!
但是雀儿终叫不出来,
寂寥还封锁在园内。
在这沉闷的寂寥里,
雨水泡着的朱扉,
才剩下些银红的霞晕:
雨水洗尽了昨日的光荣。
在这沉闷的寂寥里,
金黄釉的琉璃瓦,
是条死龙底残鳞败甲,
飘零在四方上下。
在这阴霾的寂寥里,
大理石、云母石、青琅玕、汉白玉,
龟坼的阶墀、矢折的栏柱……
纵横地卧在蓬蒿丛里,
像是曝在沙场上的战骨。
在这悲酸的寂寥里,
长发的柳树还像宫妃,
瞰在胶凝的池边饮泣,饮泣……
半醒的蜗牛在败壁上
拖出了颠斜错杂的篆文,
仿佛一页写错了的历史。
在这恐怖的寂寥里,
尫瘠的月儿常挂在松枝上,
像煞一个缢死的僵尸;
在这恐怖的寂寥里,
疯魔的月儿在松枝上缢死。
在这无聊的寂寥里,
坍碎了的王宫变成一座土地庙:[25]
颤怯的农夫鬼物似的,
悄悄地溜进园来,
悄悄地烧了香,磕了头,
又悄悄的溜出园去……
寂寥又封锁在园内了。
寂寥封锁在园内了;
风扇不开的寂寥,
水流不破的寂寥……
一切都是沉闷阴霾,
一切都是悲酸恐怖,
一切都是百无聊赖。
二
好了!新生命胎动了!
寂寥的园内生了瑞芝,
紫的灵芝,白的灵芝,
妆点了神秘的芜园。
灵芝生了,新生命来了!
好了,活泼泼的少年
摩肩接踵地挤进园来了。
饿着脑经,烧着心血,
紧张着肌肉的少年,
从长城东头,穿过山海关,
裹着件大氅,跑进园来了,
从长城西尾,穿过潼关,
坐在驴车里拉进园来了。
从三峡底湍流里救出的少年,
病恹恹地踱进园里来了,
漂过了南海,漂过了东海,
漂过了黄海,漂过了渤海的少年,
摇着团罗扇,闯进园里来了;
风流倜傥的少年
碧衫儿荡着西湖底波色,
翩翩然飘进园里来了。
少年们来了,灵芝生满园内,
一切只是新鲜,一切只是明媚,
一切只是希望,一切只是努力;
灵芝不断地在园内茁放,
少年们不断地在园内努力。
三
于是曙色烘醒了东方,
好像浸渐明晰的思想。
晨鸡叫了,晨星没了,
太阳翻身起来了——
金光镀在紫铜盖的穹窿上,
金光燃在龙鳞似的琉璃瓦上,
金光描在高楼顶的旗杆上,
金光洒在战巍巍的松枝上,
金光吻在少年底桃颊上。
少年在太阳底跸道之旁,
瞻望六龙挽着的云■发轫,
仿佛诚惶诚恐的村童,
遥望着帝王的法驾西幸,
无限的敬仰,无限的欣羡,
充满了他那蒙稚的心灵。
早起的少年危立在假石山上,
红荷招展在他脚底,
旭日烂灿在他头上,
早起的少年对着新生的太阳
如同对着他的严师,
背诵庄周屈子底鸿文,
背诵沙翁弥氏底巨制。
万籁无声,宇宙在敛息倾听,
驯雀飞于平地来倾听,
金鱼浮上池面来倾听——
少年对着新的太阳,
背诵着他的生命底课本。
啊!“自强不息”的少年啊![26]
谁是你的严师!
若非这新生的太阳?
四
于是夕阳涨破了西方,
赤血喋染了宇宙——
不是赔偿罪恶的代价,
乃是生命澎涨之溢流。
赤血喋染了宇宙,
细草伸出舌尖舐着赤血,
绿杨散开乱发沐着赤血。
喷水池抛开螺钿镶的银链,
吼着要锁住窜游的夕阳;
夕阳跌倒在喷水池中,
池中是一盆鲜明的赤血。
红砖上更红的爬墙虎,
紫茎里迸出赤叶的爬墙虎,
仿佛是些血管胀破了,
迸出了满墙的红血斑。
赤血澎涨了夕阳的宇宙,
赤血澎涨了少年的血管。
少年们在广场上游戏,
球丸在太空里飞腾,
像是九天上跳踉的巨灵,
戏弄着熄了的大阳一样。
少年们踢着熄了的太阳,
少年们抛着熄了的太阳,
少年们顶着熄了的太阳,
少年们抱着熄了的太阳;
生命澎涨了少年的血管,
少年们在戏弄熄了的太阳。
夕阳里喧呼着的少年们,
赤铜铸的筋骨,
赤铜铸的精神,
在戏弄熄了的太阳。
五
于是月儿窥进了东园,
宇宙被清光浸满,
宇宙晶凉的海水一般。
宇宙变了清光之海——
银波迸入了窗棂,
银波泛滥了庭院,
银波弥漫了大自然,
宇宙沉沦在海底里。
哪里有杨柳?哪里有松桧?
这水似的晶蓝的空气中,
只有些曼舞的海藻,
只有些鹄立的铁珊瑚,
拱抱着巍峨的大礼堂,
龙宫似的庄严灿烂。
龙宫底阊阖是黄金锤出的,
龙宫底楹柱是白玉雕成的。
哦,莫不是水国的仙人——
这清空灵幻的少年
飘摇在龙宫之东,龙宫之西,
那雍容闲雅的少年
躅踯在龙宫之南,龙宫之北?
少年浮游在海底在,
浮游在清光之海底在;
清光浸入少年底心里,
清光洗在少年底身外。
涤尽浊垢,饮入清光,
少年便是清光之海。
听啊!哪里来的歌声?
莫非就是泣珠的鲛人———
莫非是深深海底的鲛人,
坐在紫黑的巉石龛下,
一壁织着愁思之绡,
一壁唱着**之歌?
啊!如此**的歌声,
唱得海水底晶波战栗,
唱得海树底枝叶飕飀,
唱得少年不能仰首,
唱醒了少年底杳恨冥愁。
少年听了**的歌声,
唤起了甜蜜蜜的神圣的绝望,
或是热烘烘的玄秘的隐忧,
一种没由来,没目的,
一知半解的少年愁——
为了茫茫的大千宇宙?
为了滔滔的洪水猛兽?
为了闸不住的情绪之流?
还是抛不下锚的生命之舟?
六
于是月儿愈渐躲入了西园,
楼房底暗影愈渐伸张弥漫,
列着鹅鹳阵的暗影转战而前,
终于占领了凄凉的庭院。
院中垂头丧气的花木,
是被黑暗拘囚的俘虏;
锁在檐下的紫丁香,
锁在墙脚的迎春柳,
含着露珠儿,含着泪珠儿,
莫不是牛衣对泣的楚囚?
画角哀哀地叫了!
悲壮的画角在黑暗里狂吠,
好像激昂的更犬吠着盗贼;
锐利的角声在空中咬着,
咬破了黑暗底魔术,
咬破了少年底美梦,
少年们揎开美梦,跳起榻床,
少年们已和黑暗宣战了。
哦!静夜的角声如何哭了?
将少年们底心脏哭融了,
五百个战士底心脏融成一个。
楼上点着蜡烛,
楼下点着蜡烛,
少年们正在会议,
少年们正在努力。
三旗营底铜磬报尽了五更,
报道黑暗底行程将尽,
少年们啊!再点上一枝蜡烛,
便撑持过了这黑暗的末路!
曙光回了,新生命又来了!
一切又是新鲜,明媚,
一切又是希望,努力。
饿的脑经,烧着心血,
紧张着肌肉的少年们,
凭着希望造出了希望;
活泼泼的少年们,
又在园内不断地努力。
七
然后有一天园内的昨日,
隐入了蒙昧的历史,
园内的今日取代了昨日。
然后风云扰攘的天宇
终竟澈体澄清了……
雍穆的蔚蓝临照了一切。
无垠的蔚蓝的天宇
衬出了金碧辉煌的楼阁。
焕丽雄伟的楼阁
像似皇宫帝阙一般——
蓬莱的晓钟鸣了,
文武的千官,戎狄的臣侄,
群在崔嵬的紫宸殿下,
膜拜着文献之王。
肃静森严的楼阁
又似佛寺梵宇一般——
上方的暮磬响了,
意志猛似龙象的僧侣们,
群在理智之佛像前,
焚着虔诚底香火。
哦文献底宫殿啊!
哦理智底寺观啊!
矗峙在蔚蓝的天宇中,
你是东方华胄的学府!
你是世界文化底盟坛!
八
飘啊!紫白参半的旗哟!
飘啊!化作云气飘摇着!
白云扶着的紫气哟!
氲氤在这“水木清华”的景物上,
好让这里万人底眼望着你,
好让这里万人底心向着你!
这里万人还在猛烈地工作,
像园内的苍松一般工作,
伸出他们的理智的根爪,
挖烂了大地底肌腠,
撕裂了大地底骨胳。
将大地底神髓吸地,
好向中天的红日泄吐。
这里万人还在静默地工作,
像园外的西山一般工作,
静默地滋育了草木,
静默地迸溢了温泉,
静默地驮负了浮图御苑;
春夏他沐着雨露底膏泽,
秋冬他戴着霜雪底伤痕,
但他总是在静默中工作。
这里努力工作的万人,
并不像西方式的机械,
大齿轮绾着小齿轮,
全无意识地转动,
全无目的地转动。
但只为他们的理想工作,
为他们四千年来的理想,
古圣先贤底遗训,努力工作。
云气氲氤的校旗呀!
你在百尺高楼上飘摇着,
近瞩京师,远望长城,
你临照着旧中华底脊骸,
你临照着新中华底心脏。
啊!展开那四千年文化底历史,
警醒万人,启示万人,
赐给他们灵感,赐给他们精神!
云气氲氤的校旗呀!
在东西文化交锋之时,
你又是万人底军旗!
万人肉袒负荆底时间过了,
万人卧薪尝胆底时期过了,
万人要为四千年底文化
与强权霸术决一雌雄!
云气氲氤的校旗呀!
你便是东来的紫气,
你飘出函谷关,向西迈往,[27]
你将挟着我们圣人底灵魂,
弥漫了西土,弥漫了全球!
飘呀!紫白参半的旗呀!
飘呀!化作云气飘摇着!
白云扶着的紫气呀!
氲氤在这“水木清华”的景物上,
莫使这里万人忘了你的意义!
莫使这里万人忘了你的意义!
醒呀!
众天鸡怒号,东方已经白了,
庆云是希望开成五色的花。
醒呀,神勇的大王,醒呀!
你的鼾声真和缓得可怕。
他们说长夜闭熄了你的灵魂,
长夜的风霜是致命的刀。
熟睡的神狮呀,你还不醒来?
醒呀!我们都等候得心焦了!
汉我叫五岳的山禽奏乐,
我叫三江的鱼龙舞蹈。
醒呀!神明的元首,醒呀!
满我献给你长白的驯鹿,
我献给你黑龙的活水。
醒呀!勇武的单于,醒呀!
蒙我有大漠供你的驰骤。
我有西套作你的庖厨。
醒呀!伟大的可汗,醒呀!
回我给你筑碧玉的洞宫,
我请你在葱岭上巡狩。
醒呀!神圣的苏丹,醒呀!
藏我吩咐喇嘛日夜祷求,
我焚起麝香来欢迎你。
醒呀!庄严的活佛,醒呀!
众让这些祷词攻破睡乡的城,
让我们把眼泪来浇醒你。
威严的大王呀,你可怜我们!
我们的灵魂儿如此的战栗!
醒呀!请扯破了梦魔的网罗。
神州给虎豹豺狼糟蹋了。
醒了罢!醒了罢!威武的神狮!
听我们在五色旗下哀号。
长城下的哀歌
啊!五千年文化底纪念碑哟!
伟大的民族底伟大的标帜!……
哦,那里是赛可罗坡底石城?
那里是贝比楼?那里是伽勒寺?
这都是被时间蠹蚀了的名词;
长城?肃杀的时间还伤不了你。
长城啊!你又是旧中华底墓碑,
我是这墓中的一个孤鬼——
我坐在墓上痛哭,哭到地裂天开,
可才能找见旧中华底灵魂,
并同我自己的灵魂之所在?……
长城啊!你原是旧中华底墓碑!
长城啊!老而不死的长城啊!
你还守着那九曲的黄河吗?
你可听见他那消沉的脉搏?
你的同僚怕不就是那金字塔?
金字塔,他虽守不住他的山河,
长城啊!你可守得住你的文化!
你是一条身长万里的苍龙,
你送帝轩辕升天去回来了,
偃卧在这里,头枕沧海,尾蹋昆仑,
你偃卧在这里看护他的子孙。
长城啊!你可尽了你的责任?
怎么黄帝的子孙终于“披发左衽!”
你又是一座曲折的绣屏:
我们在屏后的华堂上宴饮——
日月是我们的两柱纱灯,
海水天风和着我们高咏,
直到时间也为我们驻辔流连,
我们便挽住了时间放怀酣寝。
长城!你为我们的睡眠担当保障;
待我们睡锈了我们的筋骨,
待我们睡忘了我们的理想,
流贼们忽都爬过我们的围屏,
我们哪能御抗?我们只得投降,
我们只得归附了狐群狗党。
长城啊!你何曾隔阂了匈奴,吐蕃?
你又何曾障阻了辽,金,元,满?……
古来只有塞下的雪没马蹄,
古来只有塞上的烽烟云卷,
古来还有胡骢载着一个佳人,
抱着琵琶饮泣,驰出了玉关!……
唉!何须追忆得昨日的辛酸!
昨日的辛酸怎比今朝的劫数?
昨日的敌人是可汗,是单于,
都幸而闯入了我们的门庭,
洗尽腥羶攀上了文明底坛府,——
昨日的敌人还是我们的同族。
但是今日的敌人,今日的敌人,
是天灾?是人祸?是魔术,是妖氛?
哦,铜筋铁骨,嚼火漱雾的怪物,
运输着罪孽,散播着战争,……
哦,怕不要扑熄了我们的日月,
怕不要捣毁了我们的乾坤!
啊!从今哪有珠帘半卷的高楼,
镇日里睡鸭焚香,龙头泻酒,
自然歌稳了太平,舞清了宇宙?
从今哪有石坛丹灶的道院,
一树的碧阴,满庭红日,——
童子煎茶,烧着了枯藤一束?
哪有窗外的一树寒梅,万竿斜竹,
窗里的幽人抚着焦桐独奏?
再哪有荷锄的农夫踏着夕阳,
歌声响在山前,人影没入山后?
又哪有柳荫下系着的渔舟,
和细雨斜风催不回去的渔叟?
哦,从今只有暗无天日的绝壑,
装满了么小微茫的生命,
像黑蚁一般的,东西驰骋,——
从今只有半死的囚奴,鹄面鸠形,
抱着金子从矿坑里爬上来,
给吃人的大王们献寿谢恩。
从今只有数不清的烟突,
彷佛昂头的毒蟒在天边等候,
又象是无数惊恐的恶魔,
伸起了巨手千只,向天求救;
从今瞥着万只眼睛的街市上,
骷髅拜骷髅,骷髅赶着骷髅走。
啊!你们夸道未来的中华,
就夸道万里的秦岭蜀山,
剖开腹脏,泻着黄金,泻着宝钻;
夸道我们铁路络绎的版图,
就像是网脉式的楮叶一片,
停泊在太平洋底白浪之间。
又夸道麕载归来的战舰商轮,
载着金的,银的,形形色色的货币,
镌着英皇乔治,美总统林肯,
各国元首底肖像,各国底国名;
夸道西欧底海狮,北美底苍隼,
俯首锻翮,都在上国之前请命。
你们夸道东方的日耳曼,
你们夸道又一个黄种的英伦,——
哈哈!夸道四千年文明神圣,
俯首贴耳的堕入狗党狐群!
啊!新的中华吗?假的中华哟!
同胞啊!你们才是自欺欺人!
哦,鸿荒的远祖——神农,黄帝!
哦,先秦的圣哲——老聃,宣尼!
吟着美人香草的爱国诗人!
饿死西山和悲歌易水的壮士!
哦,二十四史里一切的英灵!
起来呀,起来呀,请都兴起,——
请鉴察我们的悲哀,做我的质证,
请来看看这明日的中华——
庶祖列宗啊!我要请问你们:
这纷纷的四万万走肉行尸,
你们还相信是你们的血裔?
你们还相信是你们的子孙?
神灵的祖宗啊!事到如今,
我当怨你们筑起这各种城寨,
把城内文化底种子关起了,
不许他们自由飘播到城外,
早些将礼义底花儿开遍四邻,
如今反教野蛮底荆棘侵进城来。
我又不懂这造物之主底用心,
为何那里摊着荒绝的戈壁,
这里架起一道横天的葱岭,
那里又停着浩荡的海洋,
中间藏着一座蓬莱仙境,
四周围又堆伏着魍魉猩猩?
最善哭的太平洋!只你那容积,
才容得下我这些澎湃的悲思。
最宏伟,最沉雄的哀哭者哟!
请和着我放声号咷地哭泣!
哭那不可思议的命运,
哭!看那亘古不灭的天理——
哭着宇宙之间必老的青春,
哭着有史以来必散的盛筵,
哭着我们中华的庄严灿烂,
也将永远永远地烟消云散。
哭啊!最宏伟,最沉雄的太平洋!
我们的哀痛几时方能哭完?
啊!在麦垅中悲歌的帝子!
春水流愁,眼泪洗面的降君!
历代最伤心的孤臣节士!
古来最善哭的胜国遗民!
不用悲伤了,不用悲伤了,
你们的丧失究竟轻微得很。
你们的悲哀算得了些什么?
我的悲哀是你们的悲哀之总和。
啊!不料中华最末次的灭亡,
黄帝子孙最彻底的堕落,
毕竟要实现于此日今时,
毕竟在我自己的眼前经过。
哦,好肃杀,好尖峭的冰风啊!
走到末路的太阳,你竟这般沮丧!
我们中华底名字镌在你身上;
太阳,你将被这冰风吹得冰化,
中华底名字也将冰得同你一样?
看啊!猖獗的冰风!狼狈的太阳!
哦,你一只大雕,你从哪里来的?
你在这铅铁的天空里盘飞;
这八达岭也要被你占了去,
筑起你的窠巢,蕃殖你的族类?
圣德的凤凰啊!你如何不来,
竟让这神州成了恶鸟底世界?
雹雪重载的冻云来自天涯,
推揎着,摩擦着,在九霄争路
好像一群激战的天狼互相鏖杀。
哦,冻云涨了,滚落在居庸关下,
苍白的冻云之海弥漫了四野,——
哎呀!神州啊!你竟陆沉了吗?
长城啊!让我把你也来撞倒,
你我都是赘疣,有些什么难舍?
哦,悲壮的角声,送葬的角声,——
画角啊!不要哀伤,也不要诅骂!
我来自虚无,还向虚无归去,
这堕落的假中华不是我的家!
我是中国人
我是中国人,我是**人,
我是黄帝底神明血胤;
我是地球上最高处来的,
帕米尔便是我的原籍。
我的种族是一条大河,
我们流下了昆仑山坡,
我们流过了亚洲**,
我们流出了优美的风俗。
伟大的民族!伟大的民族!
五岳一般的庄严正肃,
广漠的太平洋底度量,
春云的柔和,秋风的豪放。
我们的历史可以歌唱,
他是尧时老人敲着木壤,
敲出来的太平的音乐,——
我们的历史是一首民歌。
我们的历史是一只金礨
盛着帝王祀天底芳醴,——
我们敬天我们顺天,
我们是乐天安命的神仙。
我们的历史是一掬清泪,
孔子哀悼死麒麟的泪;
我们的历史是一阵狂笑,
庄周、淳于髡、东方朔底笑。
我是中国人,我是**人,
我的心里有尧舜底心,
我的血是荆轲聂政底血,
我是神农黄帝底遗孽。
我的智慧来得真离奇,
他是河马献来的馈礼;
我这歌声中的节奏,
原是九苞凤凰底传授。
我心头充满戈壁底沉默,
脸上有黄河波涛底颜色
泰山底石霤滴成我的忍耐,
峥嵘的剑阁撑出我的胸怀。
我没有睡着!我没有睡着!
我心中的灵火还在燃烧;
我的火焰他越烧越燃,
我为我的祖国烧得发颤。
我的记忆还是一根麻绳,
绳上束满了无数的结梗;
一个结子是一桩史事——
我便是五千年底历史。
我是过去五千年底历史,
我是将来五千年底历史。
我要修葺这历史底舞台,
预备排演历史底将来。
我们将来的历史是一首歌,
还歌着海晏河清底音乐。
我们将来的历史是一杯酒,
又在金礨里给皇天献寿。
我们将来的历史是一滴泪,
我的泪洗尽人类底悲哀。
我们将来的历史是一声笑,
我的笑驱尽宇宙底烦恼。
我们是一条河,一条天河,
一派浑浑噩噩的光波——
我们是四万万不灭的明星;
我们的位置永远注定。
伟大的民族!伟大的民族!
我是东方文化底鼻祖,
我的生命是世界底生命。
我是中国人,我是**人!
爱国的心
我心头有一幅旌旆
没有风时自然摇摆;
我这幅抖颤的心旌
上面有五样的色彩。
这心腹里海棠叶形
是中华版图底缩本;
谁能偷去伊的版图?
谁能偷得去我的心?
回来了
这真是说不出的悲喜交集——
滚滚的江涛向我迎来,
然后这里是青山,那里是绿水……
我又投入了祖国的慈怀!
你莫告诉我这里是遍体疮痍,
你没听见麦浪翻得沙沙响?
这才是我的家乡我的祖国:
打盹的雀儿钉在牛背上。
祖国啊!今天我分外爱你……
风呀你莫吹,浪呀你莫涌,
让我镇定一会儿,镇定一会儿;
我的心儿他如此在怔忡!
你看江水俨然金一般的黄,
千樯的倒影蠕在微澜里。
这是我的祖国,这是我的家乡,
别的且都不必提起。
今天风呀你莫吹,浪呀你莫涌,
我是刚才刚才回到家。
祖国呀,今天我们要分外亲热;
请你有泪儿今天莫要洒。
这真是说不出的悲喜交集;
我又投入了祖国的慈怀。
你看船边飞着簸谷似的浪花,
天上飘来仙鹤般的云彩。
故乡
先生,先生,你到底要上哪里去?
你这样的匆忙,你可有什么事?
我要看还有没有我的家乡在;
我要走了,我要回到望天湖边去。
我要访问如今那里还有没有
白波翻在湖中心,绿波翻在秧田里,
有没有麻雀在水竹枝头耍武艺?
先生,先生,世界是这样的新奇;
你不在这里遨游,偏要哪里去?
我要探访我的家乡,我有我的心事:
我要看孵卵的秧鸡可在秧林里,
泥上可还有鸽子的脚儿印“个”字,
神山上的白云一分钟里变几次,
可还有燕儿飞到人家堂上来报喜。
先生,先生,我劝你不要回家去;
世间只有远游的生活是自由的。
游子的心是风霜剥蚀的残碑,
碑上已经漶漫了家乡的字迹,……
哦,我要回家去,我要赶紧回家去
我要听门外的水车终日作鼍鸣,
要再将家乡的音乐收入心房里。
先生,先生,你为什么要回家去?
世上有的是荣华,有的是智慧。
你不知道故乡有一个可爱的湖,
常年总有半边青天浸在湖水里,
湖岸上有兔儿在黄昏里觅粮食,
还有见了兔儿不要追的狗子——
我要看如今还有没有这种事。
先生,先生,我越加不能懂你了,
你到底,到底为什么要回家去?
我要看家乡的菱角还长几根刺,
我要看那里一根藕里还有几根丝。
我要看家乡还认识不认识我——
我要看坟山上添了几块新碑石,
我家后园里可还有开花的竹子。[28]
七子之歌
邶有七子之母不安其室。七子自怨自艾,冀以回其母心。诗人作《凯风》以愍之。吾国自尼布楚条约迄旅大之租让,先后丧失之土地,失养于祖国,受虐于异类,臆其悲哀之情,盖有甚于《凯风》之七子。因择其与中华关系最亲切者七地,为作歌各一章,以抒其孤苦亡告,眷怀祖国之哀忱,亦以励国人之奋兴云尔。国疆崩丧,积日既久,国人视之漠然,不见夫法兰西之Alsace—Lorraine耶?“精诚所至,金石能开。”诚如斯,中华“七子”之归来其在旦夕乎!
(澳门)
你可知“妈港”不是我的真名姓?……
我离开你的襁褓太久了,母亲!
但是他们掳去的是我的肉体,
你依然保管着我内心的灵魂。
三百年来梦寐不忘的生母啊!
请叫儿的乳名,叫我一声“澳门”!
母亲!我要回来,母亲!
(香港)
我好比凤阙阶前守夜的黄豹,
母亲呀!我身分虽微,地位险要。
如今狞恶的海狮扑在我身上,
啖着我的骨肉,咽着我的脂膏;
母亲呀!我哭泣号啕,呼你不应。
母亲呀!快让我躲入你的怀抱!
母亲!我要回来,母亲!
(**)
我们是东海捧出的珍珠一串,
琉球是我的群弟我就是**。
我胸中还氲氤着郑氏的英魂,
精忠的赤血点染了我的家传。
母亲,酷炎的夏日要晒死我了;
赐我个号令,我还能背城一战。
母亲!我要回来,母亲!
(威海卫)
再让我看守着中华最古的海,
这边岸上原有圣人的丘陵在。
母亲,莫忘了我是防海的健将,
我有一座刘公岛作我的盾牌。
快救我回来呀,时期已经到了。
我背后葬的尽是圣人的遗骸!
母亲!我要回来,母亲!
(广州湾)
东海和硇洲是一双管钥,
我是神州后门上的一把铁锁。
你为什么把我借给一个盗贼?
母亲呀,你千万不该抛弃了我!
母亲,让我快回到你的膝前来,
我要紧紧的拥抱着你的脚髁。
母亲!我要回来,母亲!
(九龙)
我的胞兄香港在诉他的苦痛,
母亲呀,可记得你的幼女九龙?
自从我下嫁给那镇海的魔王,
我何曾有一天不在泪涛汹涌!
母亲,我天天数着归宁的吉日,
我只怕希望要变作一场空梦。
母亲!我要回来,母亲!
(旅顺,大连)
我们是旅顺,大连,孪生的兄弟。
我们的命运应该如何的比拟?——
两个强邻将我们来回的蹴蹋,
我们是暴徒脚下的**烂泥。
母亲,归期到了,快领我们回来。
你不知道儿们如何的想念你!
母亲!我们要回来,母亲!
南海之神
——中山先生颂
一神之降生
炎风煽惑了龃龉的波浪;
海水熬成了一锅热油——
**噬着小澜,惊涛扑着骇浪。
妖云在摇旗,迅雷在呐喊,
天是精铜的破镜一面;
世界要变成一场大血战。
贝阙里的老龙睡得不安,
仿佛听见了一阵隐约的哭声,
像是九霄云外的哀鸿航过。
慈悲的泪在他脸上开成了珠花。
忽地他长啸一声——天昏地黑,
南海岸上一个婴儿坠地了!
婴儿醒了,呱呱的哭声
载满了一个民族底悲哀。
婴儿又睡了,沉默笼罩着宇宙。
于是蔚蓝的高天是父的庄严,
葱绿的大地是母的慈爱。
于是畏惧坐镇在人之心上;
鸟儿底歌声涌到喉间又吞了下去了,
花瓣儿浮在空中不敢坠落……
一切的都敛息屏声,
护持着这新生命底睡眠,
倾听着这新脉搏底节奏。
一切的生命都要让开路来,
尽这一道新生命往前先走。
于是宇宙万物尽他们所有的
都献给他作为庆贺的仪程了:
巍峨的五岳献给他庄严;
瞿塘滪滟底石壁献给他坚忍;
从深山峭谷里探出路径,
捣石成沙,撞断巫山十二峰,
奔流万里,百折不回的扬子江,
献给他寰球三大毅力之一。
浩荡的太平洋献给他度量,
轻身狎浪的海鸥又献给他冒险精神。
谁献给他慈霭底美德?——
说苏了小草的春雨和吹着麦浪的熏风;
谁献给他先觉底智慧——踞阜的晨鸡;
谁献给他决斗的精神——负隅的困兽,
九月底雷霆献给他震怒;
日月星辰献给他洞察的眼光;
然后造物者又把创造底全能交付给他了。
于是全宇宙长在一个人的躯壳里了;
啊!一个宇宙在人间歌哭言笑!
一个宇宙在人间奔走呼号!——
于是赤县神州有一个圣人
同北邻建树赤帜的圣人比肩,
同西邻底Mahatma争衡,
同太平洋彼岸上为一个奴隶民族
解脱了枷锁的圣人并驾齐驱!
二纪元之创造
百尺的朱门关闭了五千年;
黑色的苔癣侵蚀了雕梁画栋,
野蜂在兽环底口里作了巢,
屋脊上的飞鱼、鸱吻、铜雀、宝瓶,……
狼藉在臭秽的壕沟里。
宇宙乘除了五千个春秋,
积尘瘗没了浮沤钉,
百尺的朱门依然没有人来开启。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的时候,
忽然来了一个愁容满面的巨人,
擎着一只熊熊的火把,
走上门前拍一拍门环,叫一声;
“开门呀!”
一阵蝙蝠从砖缝瓦罅里飞出来了,
失了胶黏力的灰泥垩粉
纷纷的洒落在他头上。
他又叫一声,连叫几声,……
他耳边但有危梁欹柱解体脱节底异响,
总听不见应门的人声。
滚滚的热泪流到喉咙里来了,
他将热泪咽下了,又大叫数声,
在门扉上拳椎脚踢,
在门扉上拳椎脚踢,
他吼声如雷,他洒泪如雨,……
全宇宙底震怒在他身中烧着了。
他是一座洪炉——他是烘炉中的一条火龙,
每一颗鳞甲是一颗火星,
每一条须髯是一条火焰。
时期到了!时期到了!他不能再思了!
于是他挥起巨斧,巨斧在他手中抖颤——
摩天的巨斧像山岳一般倒下来了,
騞的一声——阊阖洞开了!
騞的一声——飞昂折倒了!
騞的一声——黄阙丹墀变成齑粉了!
于是在第二个盘古底神斧之下,
五千年的金龙宝殿一扫而空——
前五千年底盘据地禅让给后五千年了。
于是中华的圣人创造了一个新纪元,
这圣人是我们中华历史上的赤道,
他的前面是一个半球,
他的后面又是一个半球,
他是中华文化底总枢纽,
他转斡了四万万生灵底命运。
三祈祷
神通广大的救星啊!请你听!
请将神光辐射的炬火照着我们;
勇武聪睿的主将啊!请你听!
请将你的大纛掩覆我们颤栗的灵魂,
仓公扁鹊——起死回生的国手啊!
请用神灵的刀圭铲除了这遍体的疮痍;
仁爱的牧者啊!我们是亡告的羊群,
豺狼当道,请你保护我们的生命!
我们虽是不肖的儿女,背恩的奴隶——
我们自身鄙吝反而猜疑你的恩惠,
自身愚蠢因之妒嫉你的聪明;
但是神明宽厚的主将啊!
请你宽赦我们!请你饶恕我们,
让我们流出忏悔的血泪洗你心上的伤痕,
让这四万万颗赤心都焚起一瓣自新的心香,
让心香底馥郁薰灭了你的悲酸底记忆。
广大无边,海函地负的精神啊,
让我们忏悔,让我们忏悔!
我们祸孽深重,我们万死不容,
你本不当赐给我们非分的原宥。
我们是龌龊的虮蚤一群,
我们嘬饮你的血汗来滋养自身的肌肉。
你的神炬作了我们夜劫底火把,
你的战旗是我们行凶时护身的符箓。
你的名字在我们脚下踩成笑柄。
我们都是你的罪人!
你是行天的赤日,光明底输送者,
我们是蜀山中的村犬,
我们在黯谷中生活,反而狂吠你的光明。
我们是饕餮的鸱鴞剥啄着腐鼠,
你是高洁的鵷雏从我们头上飞过,
我们的猜忌便迸作毒狠的诅骂。
我们是商受不懂圣人的心如何构造,
便将你的心剜了出来查验他的孔窍。
我们戏谑你到了不堪的程度。
哦,让我们忏悔!让我们忏悔!
让洞庭底波涛涤祛我们的罪恶!
让九天底黑云掩着我们的羞耻!
让十八层地狱底火烧着我们的心脏!
让峨嵋、剑阁和青泥底四万八千哀猿,
同听叫着,叫出我们的酸悲!……
哦,让我们忏悔!让我们忏悔!
哦,神秘伟大的灵魂啊!
你戴着痛苦如同戴着荣华一般——
荆棘之冠在你头上变成璀璨的玉冕;
悲哀之泪像倒流的弱水,
流到你心中潴成了仁爱的仙海;……
你是那样的神秘!那样的伟大!
你定让我们忏悔,让我们忏悔。
神秘伟大的神灵啊!
让我们赞美你!让我们膜拜你!
让我们从你身上支取力量,
因为你是四万万华胄底力量之结晶。
让我们从你身上看到中华昨日的伟大,
从你身上望到中华明日底光荣——
让我们的希望从你身上发生。
伟大的神!仁爱的神!勇武的神啊!
让我们赞美你!让我们礼拜你!
但是先让我们忏悔!先让我们忏悔!
秦始皇帝
荆轲的匕首,张良的大铁椎,
是两只苍蝇从我眼前飞过。
我肋骨槛里囚着一只黑狼,
这一只黑狼他终于杀了我。
我吞噬了六国来喂这黑狼,
黑狼喂肥了,反来吞噬了我;
我筑起阿房来让黑狼游戏,
他游倦了,我们一齐都睡着。
如今什么也惊不醒我们了,
钜鹿的干戈和咸阳城的火……
多情的刺猬抱着我的骷髅,
十丈来的青蛇缠着我的脚。
唁词
——纪念三月十八日的惨剧
没有什么!父母们都不要号咷!
兄弟们,姊妹们也都用不着悲恸!
这青春的赤血再宝贵也没有了,
盛着他固然是好,泼掉了更有用。
要血是要他红,要血是要他热;
那脏完了,冷透了的东西谁要他?
不要愤嫉,父母,兄弟和姊妹们!
等着看这红热的开成绚烂的花。
感谢你们,这么样丰厚的仪程!
这多年的宠爱,矜怜,辛苦和希望。
如今请将这一切的交给我们,
我们要永远悬他在日月的边旁。
这最末的哀痛请也不要吝惜。
(这一阵哀痛可磔碎了你们的心!)
但是这哀痛的波动却没有完,
他要在四万万颗心上永远翻腾。
哀恸要永远咬住四万万颗心,
那么这哀痛便是忏悔,便是惕警。
还要把馨香缭绕,俎豆来供奉!
哀痛是我们的启示,我们的光明。
欺负着了
你怕我哭?我才不难受了;
这一辈子我真哭得够了!
哪儿有的事?——三年哭两个,
谁家的眼泪有这么样多?
我一个**,又穷又老了,
今日可给你们欺负着了!
你,你为什么又往家里跑?
再去,去送给他们杀一刀!
看他们的威风有多么大……
算我白养了你们哥儿三!
我爽兴连这个也不要了,
就算我给你们欺负着了!
为着我教你们上了学校,
没有教你们去杀人绑票——
不过为了这点错,这点错,
三个儿子整杀了我两个!
这仇有一天我总得报了,
我不能给你们欺负着了!
好容易养活你们这般大,
凭什么我养的该他们杀?
我倒要问问他们这个理,
问问他们杀了可赔得起?……
杀了我儿子,你们就好了?……
我可是给你们欺负着了!
老大为他们死给外国人,
**帮他们和洋人拼命——
帮他们又被他们活杀死,
这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
三儿还帮不帮你们闹了?……
我总算给你们欺负着了!
你也送去给他们杀一刀,
杀完了就再没有杀的了!
世界上有儿子的多得很,
我要看他们杀不杀得尽!
我真是给你们欺负恼了!
我可不给你们欺负着了?
集外拾遗
笑
朝日里的秋忍不住笑了,
笑出金子来了——
黄金笑在槐树上,
赤金笑在橡树上
白金笑在白皮树上。
硕健的杨树,
裹着件拼金的绿衫,
一只手叉着腰,
守在池边微笑;
矮小的丁香
躲在墙脚下微笑。
白杨笑完了,
只孤零零地:
竖在石青色的天空里发呆。
成年了的栗叶,
向西风抱怨了一夜,
终于得了自由,
红着脸儿,
笑嘻嘻地脱离了故枝。
叫卖歌
朦胧的曲巷群鸦唤不醒,
东方天上只是一块黄来一块青。
这是谁催少妇上梳妆?——
“白兰花!白兰花!”
声声落入玻璃窗。
桐阴摊在八尺的高墙底,
“知了”停了,一阵饭香飘到书房里。
忽把孩儿的午梦惊破了——
“薄荷糖!薄荷糖!”
小锣儿在墙角敲。
市声像沸水在铜壶里响,
半壁金丝是竹帘筛进的淡斜阳。
这是谁遮断先生的读书声?——
“老莲蓬!老莲蓬!”
满担清香挑进门。
黄昏要拥住全城去安歇,
纷飞的蝙蝠仿佛是风摧落叶。
这时谁将神秘载满老人心?——
你听啦!你听啦!
算命瞎子拉胡琴。
纳履歌
桥下的菖蒲拜折了腰。
半日没有鵁鸡儿叫。
秋天的河流分外的细,——
一线银丝在沙上洗。
少年的张良是无事忙,
狂奔不向着前途望;
忽然听见了咳嗽一声,
想是只白鹭吃了惊。
抬头瞧见一个老人样,
板桥底边晒太阳,
脱下了破鞋往板桥下摔,
喊一声“小子拾起来!”
张良的心头上火星飞,
身边恨没有大铁椎,
祖龙在我手下逃生命,
老头儿你是什么人?
老头儿对着他微微笑,
笑得他心寒怒火消……
本来古礼尊尚白头发,
我张良应分服侍他。
河底拾起了老人的鞋,
老人讲“替我穿起来!”
老人底尊严比皇帝大,
谁敢不听老人的话?
张良双膝跪落心跪落,
捧鞋送上老人底脚,——
只觉老人伟大自身小,
仿佛是鲲鹏比鹪鹩。
“孺子可教!孺子你记着:
再过了五天来会我。”
瞥眼之间不见老人身。
老人不是寻常的人!
秋天的河流分外的细,——
一线银丝在沙上洗。
桥下的菖蒲拜折了腰,
半日没有鵁鸡儿叫。
抱怨
我拈起笔来在手中**,
空中便飞来了一排韵脚;
我不知如何的摆布他们,
只希望能写出一些快乐。
我听见你在窗前咳嗽,
不由的写成了一首悲歌。
上帝将要写我的生传,
展开了我的生命之纸;
不知要写些什么东西,
许是灾殃,也许是喜事。
你硬要加入你的姓名,
他便写成了一篇痛史。
比较
别人的**歌舞着来,
鸟啼花发鼓舞别人的爱。
我们只有一春苦雨与凄风!
总是桐花暗淡柳惺忪;
我们和别人同不同?
我的人儿她不爱说话,
书斋里夜夜给我送烟茶;
别人家里灯光像是泼溶银,
吴歌楚舞不肯放天明——
我们怎能够比别人?
别人睡向青山去休息,
我们也一同走入黄泉里。
别人堂上的燕子找不着家,
飞到我们的檐前骂落花——
我们比别人差不差?
答辩
挂彩的荣华我当不起,
没有圆光往我头上箍,
旌旗铙鼓不是我的份,
我道上不许用黄土铺,
不许矜骄镀我成金身,
我拒绝“成功”见我一面;
双手掀住挣扎的纷忙,
我猜着黎明,也不要看。
锦袍的庄严交给别人,
流汗的快乐得让给我。
上帝许我纯钢的意志,
要我锤出些惨淡的歌。
可是旌旗铙鼓我不要,
我道上不用黄土来铺,
挂彩的荣华我当不起,
哪有圆光往我头上箍?
回来
我急忙的闯进门来,喘着气,
打算好了一盆水,一壶滚茶,
种种优渥的犒劳,都在那里,
我要把一天的疲乏交给她。
我载着满心的希望走回来,
哪晓得一开门,满都是寂静——
什么都没变,夕阳绕进了书斋,
一切都不错,只没她的踪影。
出门了?怎么?……这样的凑巧?
出门了,准是的!可是那顷刻,
那彷徨的顷刻,我已经尝到
生与死间的距离,无边的萧瑟:
恐怖我也认识了,还有凄惶,
我认识了孤臣孽子的绝望。
奇迹
我要的本不是火齐的红,或半夜里
桃花潭水的黑,也不是琵琶的幽怨,
蔷薇的香;我不曾真心爱过文豹的矜严,
我要的婉娈也不是任何白鸽所有的。
我要的本不是这些,而是这些的结晶,
比这一切更神奇得万倍的一个奇迹!
可是,这灵魂是真饿得慌,我又不能
让他缺着供养,那么,既便是秕糠,
你也得募化不是?天知道,我不是
甘心如此,我并非倔强,亦不是愚蠢,
我是等你不及,等不及奇迹的来临!
我不敢让灵魂缺着供养,谁不知道
一树蝉鸣,一壶浊酒,算得了什么?
纵提到烟峦,曙壑,或更璀璨的星空,
也只是平凡,最无所谓的平凡,犯得着
惊喜得没主意,喊着最动人的名儿,
恨不得黄金铸字,给装在一只歌里?
我也说但为一阕莺歌便噙不住眼泪,
那未免太支离,太玄了,简直不值当。
谁晓得,我可不能那样:这心是真
饿得慌,我不得不节省点,把藜藿当作膏粱。
可也不妨明说,只要你——
只要奇迹露一面,我马上就抛弃平凡,
我再不瞅着一张霜叶梦想春花的艳,
再不浪费这灵魂的膂力,剥开顽石
来诛求碧玉的温润;给我一个奇迹,
我也不再去鞭挞着“丑”,逼他要
那分儿背面的意义;实在我早厌恶了
那勾当,这附会也委实是太费解了。
我只要一个明白的字,舍利子似的闪着
宝光,我要的是整个的,正面的美。
我并非倔强,亦不是愚蠢,我不会看见
团扇,悟不起扇后那天仙似的人面。
那么
我等着,不管等到多少轮回以后——
既然当初许下心愿时,也不知道是在多少
轮回以前——我等,我不抱怨,只静候着
一个奇迹的来临。总不能没有那一天
让雷来劈我,火山来烧,全地狱翻起来
扑我,……害怕吗?你放心,反正罡风
吹不熄灵魂的灯,情愿蜕壳化成灰烬,
不碍事:因为那——那便是我的一刹那,
一刹那的永恒:——一阵异香,最神秘的
肃静,(日,月,一切星球的旋动早被
喝住,时间也止步了,)最浑圆的和平……
我听见阊阖的户枢砉然一响,紫霄上
传来一片衣裙的窸窣——那便是奇迹——
半启的金扉中,一个戴着圆光的你!
八教授颂
新中国的
学者,
文人,
思想家,
一切最可敬佩的二十世纪的经师和人师!
为你们的固执,
为你们的愚昧,
为你们的Snobbery,
为你替“死的拉住活的”挽救了五千年文化遗产的丰功伟烈,
请接受我这只海贝,
听!
这里
通过辽远的未来的历史长廊,
大海的波涛在赞美你。
(一)政治学家
伊尹
吕尚
管仲
诸葛亮
“这些”,你摇摇头说,
“有经纶而缺乏戏剧性的清风亮节。”
你的目光继续在灰尘中搜索,
你发现了《高士传》:
那边,
在辽远的那边,
汾水北岸,
藐姑射之山中,
偃卧着四个童颜鹤发的老翁,
忽而又飘浮在商山的白云里了,
回头却变作一颗客星,
给洛阳的钦天监吃了一惊,
(赶尽是光武帝的大腿一夜给人压麻了)
于是一阵笑声,
又隐入七里濑的花丛里去了……
于是你也笑了。
这些独往独来的精神,
我知道,
是你最心爱的,
虽然你心里也有点忧虑……
于是你为你自己身上的
西装裤子的垂直线而苦恼,
然而你终于弃“轩冕”如敝屣了。
你惋惜当今没有唐太宗,
你自己可不屑做魏征;
你明知没有明太祖,
可还要耍一套方孝孺;
你强占了危险的尖端,
教你的对手捏一把汗。
你是如何爱你的主角(或配角)啊!
在这历史的最后一出“大轴子”里,
你和他——你的对手,
是谁也少不了谁,
虽则——
不,
正因为
在剧情中,
你们是势不两立的——
你们是相得益彰的势不两立。
正如他为爱他自己
而深爱着你,
你也爱着对手,
为了你真爱你自己。
二千五百年个人英雄主义的幽灵啊!
你带满一身发散霉味儿的荣誉,
甩着文明杖,
来到这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公园里散步;
你走过的地方,
是一阵阴风;
你的口才——
那悬河一般倾泻着的通货,
是你的零用钱,
你的零用钱愈花愈有,
你的通货永远无需兑现。
幽灵啊!
今天公园门口
挂上了“游人止步”的牌子,
(它是几时改作私园的!)
现在
你的零用钱,
即便能兑现,
也没地方用了。
请回吧!
可敬爱的幽灵!
你自有你的安乐乡,
在藐姑射的烟雾中,
在商山的白云中,
在七里濑的水声中,
回去吧,
这也不算败兴而返![29]
旧体诗选
拟李陵与苏武诗三首
一
三载同偃息,参商在须臾。
缱绻情难已,握手且踟蹰。
长城界夷夏,飞鸟苦难踰。
从兹不想见,老死各一隅。
岂无盈尊酒,强欢留斯须。
归期不可误,勉子慎征躯。
二
送子止河梁,日暮难前之。
老马萧萧鸣,掉尾作长辞。
明日行路难,便当长相思。
路恶有时尽,相思无杀时。
归时慰妻孥,团圆尚有期。
三
我识别离苦,一日如三秋。
仰首思故人,白云空悠悠;
举目胥非类,言笑谁与酬。
朝庭赏归使,讵知留者愁!
人生有离合,崇德毋相缪!
读项羽本纪
垓下英雄仗剑泣,
滛滛泪湿乌江荻。
早知天壤有刘邦,
宁学吴中一人敌?
春柳
垂柳出宫斜,
春来尽发花;
东风自相喜,
吹雪满山家。
月夜遣兴
二更漏尽山吐月,
一曲玉箫人倚楼。
为怕海棠偷睡去,
多心蟋蟀鸣不休。
七夕闺词
■字回文绣不成,
含愁泪滴杏腮盈。
停针叹道痴牛女,
修到神仙也有情。
昆山午发
半日疲车驾,风尘顿仆仆。
停午发昆山,登船如入屋。
孤帆抱山转,一转图一幅。
万树拥古塔,绀彩挺众绿。
出石生片云,贴空漾文縠。
曲岸卧僵柳,碍楫数株秃。
当空跨危梁,舟穿巨虹腹。
捉鼻唫未成,浩歌骇幽鹜。
清颸荡丛薄,鸣禽隔深木。
溪回值朝宗,饱帆风如镞。
一苇寄弥漫,向若吾生蹙。
自言子文学书院射圃谒言子墓
北山夫子尚遗阡,南国文章叹倒澜。
栖鹄丽龟留射圃,眠龙变石护桐棺。
千秋风气开吴会,六艺渊源祖杏坛,
一瓣心香赊礼谒,瑶墀**久盘桓。
辛峰亭远眺
礼墓得奇趣,造极鼓余勇。
细草受芒鞋,腻滑如踏氄。
路穷值孤亭,天风趁云涌。
一山压半城,二水浮双珙。
尘闤骈群栉,逼视高塔竦。
皎旭明绿荠,密港络平垅。
长桥辨渺茫,卧波鳌背耸。
罗子惯雄谈,掉首指澒溶。
是水因山成,众流二壑捧。
脱非此渟蓄,华城河伯冢。
因思神禹功,微生被恩重。
何当酭千榼,直起三百踊。
释疑
艺国前途正杳茫,新陈代谢费扶将。
城中戴髻高一尺,殿上垂裳有二王。
求福岂堪争弃马?补牢端可救亡羊。
神州不乏他山石,李杜光芒万丈长。
天涯
天涯闭户赌清贫,
斗室孤灯万里身。
堪笑连年成底事,
穷途舍命作诗人。
实秋饰蔡中郎演《琵琶记》,戏作柬之
一代风流薄幸哉!
钟情何处不优俳?
琵琶要作诛心论,
骂死当年蔡伯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