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精选.2
作者:[俄]普希金 |
字数:28720
就在这时,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突然晕倒了,人们把她搀起来,送到了教堂外面。这段小插曲把严肃的丧葬仪式打断了好几分钟。当时,在场的人们私底下议论纷纷。死者的一位亲戚,瘦弱的宫廷仆人低声对身旁的一个英国人说道:“听说这位年轻的军官就是伯爵夫人的私生子。”英国人听完只是冷冷地回应了一句:“Oh?(啊?)”
整整一天,赫尔曼都没有精神,他在一家安静的小餐馆吃了午饭,他与以往大不一样,喝了很多酒,为的就是消除心里的烦闷。但是,借酒消愁愁更愁,他的大脑反而更加乱了。回到家中,他一头栽在床上准备睡觉,连衣服都没脱。
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睡醒了。卧室被明月照得亮极了。他看看表,刚两点四十五分,但他不想睡了,便坐在床上,回想着昨天在伯爵夫人丧礼上的所有情景。
就在这时,有个人站在大街上,透过窗子往里看了他一眼,然后马上离开了。赫尔曼开始并没有在意,但是过了一分钟,他听见前屋的门被推开了。赫尔曼猜想,应该是他的勤务兵,像往常一样喝得醉醺醺地回来了。但是,他发现自己听到的是从来没有听过的陌生的脚步声,那个人穿的应该是便鞋。门被推开了,一个身穿白色裙子的女人走了进来。赫尔曼还以为是自己的奶妈,感到非常奇怪:“这么晚了,您来这儿有什么事吗?”但是,这个穿了一身白裙子的女人一下子飘到他面前——赫尔曼一下子就认出来了——是伯爵夫人!
“我违背了自己的意愿来这里找你,”她用十分坚定的声音说,“但是,我受人托付,来满足你的要求。三点、七点、爱司——这三张牌可以使你永远获胜,但是有一个条件,在一个昼夜内,你只能打一张牌,并且从今以后,永远都不能再赌博。你把我害死了,我可以原谅你,但是有个条件,你必须与我的养女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结婚……”
说完这些,她轻轻地转过身去,飘到门口就消失了,只能听到便鞋与地面的摩擦声。赫尔曼听到门厅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又看见一个人透过窗子看了他一眼。
赫尔曼愣了一会儿,走到另一间屋子里。看见勤务兵躺在地板上睡着了,赫尔曼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他弄醒。勤务兵依然喝得醉醺醺的,看来,要是想从他嘴里问出什么,是绝对不可能的了。前厅的门已经锁好了,赫尔曼回到卧室,点起一根蜡烛,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全都记录了下来。
六
等一下!
你居然敢对我说什么等一下!
大人!我说过了:等一下!
两种静止不变的思想不可能在同一时间体现在同一个精神的自然本性中,就像两个物体不可能在同一时间占据物质世界的同一片空间一样。“三点、七点、爱司”这三张牌在同一时间内迅速覆盖了赫尔曼大脑中的老夫人的形象。三点、七点、爱司——这三张牌一刻也没有从他的脑袋中消失,嘴里还不停地念叨。他如果看见一位年轻的女士,就会说:啊!身材多好啊!……真像红心的三点。如果有人问他几点了,他就会说差五分钟就到七点了。每一位身材魁梧的男人在他眼里都是一个爱司。他在梦里也会梦到这三张牌,并且还能想象成各种各样的事物。比如红心三点变成三朵鲜红的石榴花,七点变成了哥特式的大拱门,爱司竟然变成了一只大蜘蛛。他的所有思想都是为了尽快利用这个宝贵的秘密。他已经考虑到了退伍的事情,并且开始计划着要旅行了。他还想到在巴黎的公开赌馆里显示自己的威力,在迷人的命运女神的帮助下大发横财。一个偶然的事件竟然使他避免了这样的奔波和劳累。
在莫斯科城,新组建了一个由富有的赌徒组成的协会,赫赫有名的切卡林斯基担任协会的主席。切卡林斯基在赌局混了一辈子,赚了一百多万,赢回来的全都是期票,输给别人的却全是现金。他累积了长达十年的经验,因此得到了赌博朋友们的信赖,他家实行的是开放的政策,杰出的厨师和谦逊豪爽的态度又使他得到了人们的尊敬。现在,他来到了彼得堡,年轻人全都蜂拥而至,他们为了打牌而忘记了舞会,牺牲了与美丽女子的调情,心甘情愿地被法拉昂牌①1**。
纳鲁莫夫带着赫尔曼去了那里。他们穿过了几间豪华的大厅,那里有一大群文绉绉的仆人殷勤地工作着。几位大将军和三等文官在打惠斯特牌;一些年轻人坐在印有花纹的缎面沙发上,吃着冰激凌,叼着烟斗;客厅里的长桌旁坐了二十多个赌徒,主人坐正中间当庄家,在那里发牌,他看起来有六十多岁,有一副令人尊敬的外表,头发全是银色的,透过他那张红润的脸庞可以看出他内心的善良;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脸上总是挂着活泼的笑容。纳鲁莫夫把赫尔曼介绍给了他。切卡林斯基表示出友好的态度与他亲切地握手,让他在这里不要见外,说完继续发牌。
这局牌打了很长时间,赌桌上已经摆了三十多张牌。
切卡林斯基每轮发完牌都会停一会儿,为了让赌家有足够的时间整理自己手中的牌,他也有时间记下输数,礼貌地听取他们的意见,并且严肃地抚平被人们不小心折坏了的牌角,然后再发第二圈牌。
“请发给我一张牌!”赫尔曼说,他从一位正在赌牌的胖先生后面伸出了一只手。切卡林斯基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要表达的意思是:好啊!当然可以!
纳鲁莫夫露出了笑容,祝贺赫尔曼在长期闭关以后的出山,祝他旗开得胜。
“压了!”赫尔曼大声说,并用粉笔把自己的赌注写在了牌上。
“请问您想压多少!”庄家皱了一下眉问道。
“四万七!”赫尔曼说。
话音刚落,霎时间,赌桌旁的所有人都扭过头来,一双双好奇的
①法拉昂牌:纸牌的玩法,意为“纸牌法老”。眼睛紧紧地盯着赫尔曼。
“他一定是疯了!”纳鲁莫夫暗想。
“请允许我警告您,”切卡林斯基依然笑着说,“您下的注实在是太大了,这里还没有下注超过二百七十五卢布的人呢!”
“怎么了?您是不是不敢开啊?”赫尔曼反问道。
切卡林斯基彬彬有礼地对他鞠了一躬,点点头表示遵命。
“但是,我必须先声明一下,”他继续说,“为了所有朋友的利益,我们这里只赌现金。当然,我是完全相信您的,但是,为了遵守赌场的规矩和计算起来更方便,请您先把您的现金压在牌上,否则我没法发牌。”
赫尔曼从衣兜里掏出了一张银行支票,亲手交给了他。切卡林斯基看了一眼,把支票压在了赫尔曼的牌上。他开始动手发牌,右边是一张九点的牌,左边是一张三点的牌。
“赢了!”赫尔曼激动地展示出手里的牌。
这时,赌家们立刻低语起来。切卡林斯基皱了下眉头,然后又露出了笑容。他问赫尔曼:“您现在要收钱吗?”
“是的,麻烦您了!”
切卡林斯基从兜里取出了几张支票,当时付清了账。赫尔曼收下了钱,马上离开了赌桌,还没等纳鲁莫夫反应过来。赫尔曼便喝了一杯柠檬水,回家了。
等到第二天晚上,他又去了切卡林斯基的赌场。主人依然在那里发牌,赫尔曼走到赌桌旁,其他人立刻腾出一个位子给他,切卡林斯基热情地对他点了点头。
赫尔曼等到下一局,随手一张牌,把四万七的赌本和昨天晚上赢来的钱全都押在了上面。切卡林斯基开始发牌了,右边是一张杰克,左边是一张七点的牌。
大家“哎呀”一声惊叹道。眼前的一切把切卡林斯基都看傻了。他拿出九万四千卢布,递给了赫尔曼。赫尔曼收下钱,强压着心中的喜悦,立刻离开了。
第三天晚上,赫尔曼再次在赌场出现了。人们都在那里等他,大将军和三等文官停下来了,都来观看这场不同寻常的赌局。年轻的军官们也从沙发上跳了下来,所有的侍者也都集中到了这里。大伙儿围在赫尔曼身旁。其他的赌家也都停下了手里的牌,焦急地等待着结果。赫尔曼站在桌旁,面对着面色惨白,但脸上仍然挂着微笑的切卡林斯基,准备和他一决高下。他们俩每人打开一副新牌,切卡林斯基洗完了牌,赫尔曼摸了一张牌,放在桌子上,把一摞钞票压在了上面。这场景简直就是一场决斗,周围鸦雀无声。
切卡林斯基开始发牌了,手一直在发抖。右边是一张皇后,左边是一张爱司。
“爱司赢了!”赫尔曼说,掀开了自己的那张牌。
“您的皇后输了。”切卡林斯基心平气和地说。
赫尔曼听完后打了一个冷战。果真,他手里的牌是黑桃皇后,并不是爱司。他当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怎么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压错一张牌呢。
这时,他仿佛看到黑桃皇后眯起双眼在朝他冷笑,这个不寻常的笑是多么的相似啊!他感到太震惊了……
“这该死的老巫婆!”他恐惧地大叫了一声。
切卡林斯基兴奋地把赢回来的钞票一把揽到胸前。赫尔曼呆呆地站在那里。他离开了桌子,人群中立刻响起一阵喧哗。“赌得太精彩了!”赌客们说。切卡林斯基重新洗了洗牌,赌局像往常一样进行着。
结局
赫尔曼疯了,他住在奥布霍夫精神病院中的十七号病房,他不回答所有的问题,嘴里不停地念叨:三点、七点、爱司!三点、七点、爱司!……
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也嫁人了,她的丈夫是一个俊俏的年轻人。他在一个机关工作,并且有着一笔相当可观的家产。他是伯爵夫人的一位已经去世的管家的儿子。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像老夫人一样,也收养了亲戚家的一位可怜的女孩。
托姆斯基得到了晋升,当上了骑兵大尉,与波琳娜小姐结婚了。
基尔沙里
基尔沙里就其血统来说,是布尔加人。基尔沙里用土耳其语翻译过来是“勇士”和“好汉”的意思。我也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是什么。
基尔沙里是个有名的土匪,在摩尔达维亚,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他的。为了加深对他的了解,我在这里讲一件关于他的事迹。
一天晚上,他与阿尔纳乌特人①1和米哈伊拉基一起袭击了布尔加人的某个村庄。他们先是从村子的两端开始放火,在一家家农舍间穿梭。基尔沙里见人就砍,米哈伊拉基在后面大肆抢劫财物。两个人大喊:“基尔沙里来了!基尔沙里来了!”于是,霎时间,所有村民都逃走了。
当亚历山大·伊卜西朗吉②2领导人们造反时,亲自招募军人,基尔沙里就带领着一些老朋友投奔于他。他们一点儿都不了解艾杰里亚③3的真实动机。但是,战争为掠夺土耳其人、掠夺摩尔达维亚人从而大发横财提供了良机。在这一点上,他们心里倒是非常清楚的。
①阿尔纳乌特人:土耳其人对阿尔巴尼亚人的称呼。
②亚历山大·伊卜西朗吉(1792—1828),反抗土耳其统治的希腊民族解放运动的领导人之一。
③艾杰里亚:希腊民族解放组织,1821年领导瓦拉西亚、摩尔达维亚等地人民共同反抗土耳其人的武装起义。
亚历山大·伊卜西朗吉勇敢好胜,但他缺少这个角色应有的素质,他脾气急躁,办事非常粗心。他和他的手下相处得不是很融洽,手下既不尊重他,也不信任他。在一次失败的战争中,希腊年轻的壮丁全都牺牲了。伊奥尔达吉·奥里姆比奥基劝他停手,离开这里,并且占据他的位子。伊卜西朗吉骑马逃到了奥地利的边境地区,他从那里寄来了一封信,信里全都是诅咒,他诅咒所有不听话的人、胆小怕事的人以及恶人必将得到报应。那些他眼中的胆小怕事的人和恶人,大都战死在了谢库修道院里和普鲁特河畔,他们曾经誓死抵抗比自己强大十倍的敌人。
基尔沙里加入到了格奥尔基·康达库晋的部队中。他是一个与伊卜西朗吉一样的人。在斯库良诺战争的前一天晚上,康达库晋请求俄国长官的批准,他想加入到我们的边防站。就这样,部队没有了首领。但是,基尔沙里、萨菲扬诺斯和康塔戈尼,他们这类人根本不需要别人来领导。
斯库良诺战役,看来,我还没有把他的所有感人事迹真实地讲述出来。我们不妨想象一下:七百多个阿尔纳乌特人、希腊人、阿尔巴尼亚人、布尔加人,以及各种类型的人们,没有一丁点儿军事素养,面对多达一万五千名土耳其骑兵,吓得仓皇而逃。这支队伍被逼到了普鲁特河边,摆上了两门小炮架,这是从雅西的大公宫廷里搬出来的,原本是庆祝生日时准备放礼炮用的。土耳其人原本想放霰弹进行射杀,但是在没有俄国长官允许的情况下,他们谁也不敢使用霰弹,因为霰弹的碎片肯定会飞到我方的河岸处。
边防站的首领(现在已经去世了)在军队服役长达四十年之久了,从来没有听到过子弹声,但是这次,上帝让他听到了。几颗子弹从他耳边嗖地一下就过去了。老头子大发雷霆,把一个边防站管辖的步兵团少校狠狠地骂了一顿。少校不知如何是好,立刻跑到了河岸边,河对岸的土耳其卫兵骑着马驰骋,炫耀自己的威武。少校打了一些手势,表示威胁他们。土耳其卫兵看见此举之后,立刻掉转马头,疾驰返回营地。很快,土耳其的军队也跟着他们退回去了。那位打手势的少校叫做霍尔切夫斯基,至于他以后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就不太清楚了。
第二天,土耳其军队又来进攻艾杰里亚的阵地了。但是他们不敢乱用霰弹扫射,也没有用圆珠炮弹,他们一反常态,使用冷兵器进攻。战争非常激烈,新月形的弯刀大肆砍杀,土耳其人还使用了一种新型的、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的长矛。俄罗斯人是这些长矛的制造者,因为他们的军队中也有涅克拉萨分子①1。艾杰里亚分子非常幸运,得到了俄国长官的允许,可以跨过普鲁特河,藏在我军的边防站里。他们开始渡河,萨菲扬诺斯和康塔戈尼留在了土耳其河岸上。基尔沙里在头一天晚上就受伤了,他当时躺在边防站里。萨菲扬诺斯也被打死了。康塔戈尼身材魁梧,长矛深深地扎进了他的大肚子,他一只手挥起大刀,另一只手抓住了敌人的长矛,用力朝自己的肚子扎了进去,以便大刀可以刺杀到敌人,这样,两个人就可以同归于尽了。
战争结束了,土耳其人取得了成功。摩尔达维亚被洗劫一空,六百多名阿尔纳乌特人流亡在了比萨拉比亚,他们不知道如何维持生计,但依然感恩于俄国人民的庇护。他们虽然整天无事可做,但没有胡作非为。我们经常可以在半土耳其式的比萨拉比亚咖啡馆里遇见这些人,他们嘴里叼着长烟管,端着一只小咖啡杯,用嘴抿着香浓的咖啡。他们穿的条纹上衣和红色皮鞋也都破旧不堪了,毛茸茸的帽子斜戴在脑袋上,腰带上仍然佩带着弯刀和短枪,当然,谁也不会指控他们。我们很难想象得到,这些老实的穷人曾经是闻名遐迩的摩尔达维亚的民族英雄和著名的基尔沙里的战友,而他当时就在他们中间。
①涅克拉萨分子:土耳其的杜布鲁什地方的俄国移民是顿河哥萨克的后代,十八世纪初,布拉文起义失败后,由首领伊格拉特·涅克拉萨率领逃亡。
后来,统治雅西的巴夏①1通过长时间的寻找,终于打听到了基尔沙里的下落,经过和平谈判,他们要求俄国政府引渡这个十恶不赦的强盗。
于是,警察开始大范围寻找基尔沙里。他们知道他就藏在基什涅夫城。一天夜里,他与七个朋友在一个逃亡的僧侣家中吃饭时,被警察逮捕了。
基尔沙里被关了起来,他并没有否认自己就是基尔沙里,并且解释说:“但是,自从我来到普鲁特河,就没偷过人们任何东西,也没有欺负任何一个贫困的茨冈人。在土耳其人、摩尔达维亚人和瓦拉几亚人眼里,我就是一个土匪,但俄国人却视我为贵宾。当萨菲扬诺斯用完了所有的霰弹时,还来边防站找我们,为了可以最后放上几炮,他在伤员身上摘下了铜扣子、钉子以及腰刀上的小链子当成霰弹。我还给了他二十个别希雷克②2,自己都身无分文了。上帝可以作证,我从那以后一直靠别人的施舍维持生计!为什么到了现在,俄国人还会把我卖给敌人呢?”说完了这些,基尔沙里不再解释了,镇定地坐在那里,等待警察裁决自己的命运。
没过多长时间,长官是绝对不会站在浪漫主义的角度来对待一个强盗的,并且肯定了土耳其人的要求,认为他们是正确的,于是,命令手下把基尔沙里引渡到雅西。
有一位精明而又善良的人,他是一个没有什么名气的年轻官差,现在已经晋升成了大官,地位显赫,他曾经生动地讲述了押送基尔沙里那天的情景。
牢房门前停了一辆土马车……我想,您肯定不知道土马车是什么样子的吧?土马车是一驾矮矮的、编织起来的马车,通常情况下,都
①巴夏:土耳其高级军事及行政长官。
②别希雷克:土耳其货币的名称。套上六匹或是八匹劣马。一个摩尔达维亚人头上戴了一顶羊皮帽,下巴上长满子浓密的大胡子,他就骑在其中的一匹马上,嘴里不停地吆喝着,鞭子抽在马背上噼啪直响。他的马跑得非常快,如果哪匹马跑累了,肯定会被车夫大骂一顿,然后把它卸下来,丢在路旁不管了。在回来的途中,肯定会在原来的地方找到那匹马,它肯定会静静地留在原地吃草。经常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一名旅客从某个驿站出发,套上了八匹马,走到下一站时,就剩下两匹了。这种情况在十五年前经常发生。到了现在,在已经俄罗斯化了的比萨拉比亚,早已被俄罗斯式的马车和鞍具取代了。
1821年9月下旬,有一天,一辆在上文提到过的土马车停在了牢房门前。犹太女人小心翼翼地拖着便鞋,阿尔纳乌特人穿的是破旧而又花哨的外衣,体型娇好的摩尔达维亚女人抱着长着黑眼睛的小孩围在那辆囚车周围。男人们一声不吭地站在大街上。女人们殷切地期待将要发生的事。
牢门被打开了,几名警官走了出来,后面紧跟有两名士兵,他们押着带上了脚镣和手铐的基尔沙里。
从外表上看,他只有三十岁,他那黑黝黝的面孔露出严肃的表情,魁梧的身材显得非常威武。一条彩色的头巾斜着包裹在他的头部,腰上系了一根宽腰带,穿着一件厚厚的蓝色呢子上衣,长长的衬衫宽松得垂过了膝盖,脚上穿了一双精致漂亮的鞋子,这些就是他当天的装扮。他的表情显得高傲而又镇定。
一个红皮肤的老官员,穿着一身褪了色的军装,上面的三颗纽扣已经松了,走起路来直晃,一副锡框眼镜架在了他紫色的瘤子上。他手捧一张公文,用流利的摩尔达维亚语宣读公文的内容,发出刺耳的鼻音。他还时不时地用鄙视的目光打量着被士兵押着的基尔沙里。看起来,老官员念的公文是关于他的。基尔沙里认真听他宣读,官吏读完后,叠好了公文,朝着群众严厉地大喊了一声,让他们闪开,然后让土马车赶过来。这时候基尔沙里扭过头面对他,用流利的摩尔达维亚语说了几句话,他的声音一直颤抖着,脸也变了色,他伤心地哭了,跪在警官的脚下,脚镣和手铐哗哗直响。那位警官见此情景非常吃惊,往后退了一步。几名士兵想把基尔沙里搀扶起来,但他却自己站了起来,拖着脚镣,走进了马车,大喊了一声:“走吧!”一名宪兵紧挨着他,摩尔达维亚的车夫一抽鞭子,马车就立刻起程了。
“基尔沙里和您说了什么?”那位年轻的官吏问警官。
“您不是看见了吗?”警官笑着说,“他请我照顾他的家人,他们就住在卡里附近的保加利亚村。他害怕他们因为他的入狱而受到牵连,唉,老百姓真是愚蠢啊!”
年轻的官差讲述的这段故事令我非常感动,我同情这位可怜的基尔沙里。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得到关于他的命运的消息。转眼间,又过了几年,我又一次碰到了这位年轻的官差,我们再次谈起了过去的这件事。
“你的朋友基尔沙里现在怎么样了?你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吗?”我问。
“当然!”他回答,然后接着为我讲述了下面的故事:
基尔沙里被警察押解到了雅西后,转交给了巴夏。巴夏判处他死刑,死期延缓到某个节日,暂时把他押在监狱里。由七个土耳其人(他们都是当地的普通老百姓,而他们的内心却是土匪,这点与基尔沙里一样)在监狱里轮流看着他。他们非常尊敬基尔沙里,并且,每天都带着如饥似渴的心情听他讲自己以前的“英勇事迹”。
他们与基尔沙里终于建成了一种密切的关系。有一天,基尔沙里真诚地对他们说:“我亲爱的兄弟们!我的死期马上就要到了,谁也摆脱不了自己的命运,我马上就要与你们永别了,我想留给你们一些东西,当做纪念。”
那几个土耳其人很好奇,个个竖起耳朵听。
基尔沙里继续说:“我的兄弟们,三年前,我与已经死去的米哈伊拉基一起抢劫,在雅西附近有一个草原,我们在那里埋了一口大锅,里头装满了金子。看现在的形势,我和他都没有机会去享受这些金银财宝了。这样吧!你们把它们拿走,公平地把它们分掉吧。”
那七个土耳其人听后非常兴奋,他们想,怎样才能发现那个神秘的地方呢?他们翻来覆去地想,最后决定让基尔沙里亲自到那片草原上找。
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土耳其人帮基尔沙里摘下镣铐,用绳子绑住了他的双手,带他出城,来到了那片草原。
基尔沙里带领着他们往一个方向走去,走过了许多山岗。他们走了很长时间,最后,基尔沙里坐在一块石头旁边休息,向南量出十二步的距离,用脚使劲一跺,大声说:“就在这里了!”
七个土耳其人精心地计划了一番,其中四个人拿出弯刀,用力刨地。留下三个人看守基尔沙里,基尔沙里在石头上休息,看着他们干活。
“喂!怎么样了?挖出来没有?”基尔沙里问道。
“还没有!”土耳其人回答说,当时,他们已经累得汗流浃背了。
基尔沙里有些不耐烦了:“哎!你们啊!连挖地都挖不好,要是我挖,一会儿就能干完了。兄弟们!请把我的手解开,给我一把刀,让我来为你们挖吧!”
土耳其人开始犹豫了,一起商量,他们最后决定:“怎么办?要不就松开他的手,给他一把刀吧!他只有一个人,而我们有七个。”于是,土耳其人给基尔沙里松绑了,给了他一把弯刀。
现在,基尔沙里终于重新获得了自由,并且武装了起来。他当时的感觉该有多好啊!他拿到弯刀,马上动手挖地,其中几个看守帮他一起挖……突然,他一刀下去,狠狠地刺进一个土耳其人的胸膛,刀没有拔出来,就顺手伸向了他的腰部,迅速夺过两支手枪。
其他六个人看见基尔沙里手里拿着两支手枪,吓得仓皇而逃。
现在,基尔沙里仍然在雅西一带做土匪①1。就在不久以前,他给大公写了封信,要求他拿出五千个利瓦②2,并且威胁说,如果不按规定的时间支付,他就会焚毁雅西,还会严厉地对大公进行报复。后来,大公乖乖地给了他五千个利瓦。
啊!基尔沙里是一个怎样的人啊!
①根据某些文件记载,基尔沙里于1834年11月24日在雅西被绞死。
②利瓦:保加利亚货币名。
上尉的女儿
从小要注重名誉。
——谚语
第一章近卫军中士
他加入近卫军,明日就能晋升为上尉。
不用这样,先让他去部队里吃吃苦。
对!就先让他去部队里吃吃苦……
……
可是他是谁的儿子呢?
——克尼什宁①1
我的父亲名叫安德列·彼得洛维奇·格里尼约夫,他年轻时曾在米尼赫②伯爵2的部队里服役,当上了中校,后来,于17××年退了役。此
①克尼什宁(1742—1791),俄国著名的诗人,这里的题词摘自他的喜剧作品《吹牛者》。
②米尼赫:俄国元帅,1735—1739年指挥过反抗土耳其的战争。后,他就在辛比尔斯克的一个农庄里住下了,和当地一个贫穷的贵族女儿阿芙多吉娅·华西里耶夫娜·I-O结了婚。我家一共有九个兄弟姐妹,他们在很小的时候就夭折了。
当我还在娘胎里的时候,就在我们家的亲戚、近卫军少校E公爵的帮助下,以中士的头衔登记注册到了谢苗诺夫军团。如果我妈妈生下的是一个女孩,那么,我爸爸就会宣布那个还没有出生的中士已经死了,这样才能了结这件事。在我即将完成学业的时候,我算是个一直请长假的军人。那个时候,我们受教育的方式可与现在完全不一样。从我五岁开始,父母就把我交给了马夫沙威里奇,只是由于他从来不喝酒,行为比较检点,因此才放心地让他来管教我,做我的男仆。在他的教导下,我在十二岁的时候就学会了俄罗斯的文字,并能精确地断定一条狗的性格特点。
就在这时,我父亲为我聘请了一位名叫波普勒的法国人当我的老师。波普勒是与可以将吃一年的葡萄酒和橄榄油一同从莫斯科城订购来的。沙威里奇非常不欢迎我的这位新老师。“感谢上帝!”沙威里奇不停地嘟囔着,“瞧!这孩子很干净,可以自己梳洗了,还会给自己夹菜,为什么还要花钱请个外国人来当老师,好像自己人不行似的!”
波普勒原先在法国是一个理发师,后来到普鲁士参了军,再后来,就来俄国当老师①1了,虽然他不太了解“老师”这个词的准确含义,但他确实是一个好人,只是有些过分轻浮。他最要命的缺点就是很容易被女人的美色所**。他经常温柔地向某位貌美的女子示爱,因此他总是挨揍,挨完揍就会整天唉声叹气。除了这些,用他的话说是“他与酒瓶子没仇”,用俄国人的理解就是他喜欢喝酒。但是,我家平时
①原文为法语。只有在吃午饭的时候才会喝葡萄酒,而且只有一小杯,再加上仆人倒酒有时会忘了他,因此,我的法国老师很快就适应了俄国的果露酒,甚至开始觉得这酒要比自己国家的葡萄酒更有劲,而且还能清脾健胃。
就这样,我很快就与波普勒成了朋友,相处得非常融洽。虽然按照我们先前订下的合同,他应该教我说法语、德语和各门科学,但他却认为先在我这里学会用俄国话聊天是最佳方案。后来,我和他各做各的,我俩在一起聊得很投机,并且我也再没发现过有比他还优秀的老师。但是,没过多长时间,命运就把我们拆散了,事情是这样的:
一天,我家的一个胖胖的、长了一脸麻子的洗衣女仆巴拉希卡和瞎了一只眼的挤奶工阿库尔卡不知为什么,一起跪在我母亲面前,承认了自己的无知与罪过,抱头痛哭,控诉波普勒,因为他利用这些姑娘们的清纯与无知**了她们。我母亲听了这番话,大吃一惊,居然还有这种事情!怎么了得!她便告诉了我父亲。父亲做事向来爽快。他立刻派人叫来了波普勒,仆人回来说先生正在给我讲课。父亲气冲冲地走进我的房间,当时波普勒正在我的床上睡大觉、做美梦呢,而我当时正兴奋地忙乎着自己的事情。这里我要解释一下,我的家人以前给我从莫斯科买了一幅大地图,它就挂在墙上,一点儿作用都没有,于是,它那又长又宽的好纸就被我选中做风筝了,当时,我趁先生睡了,就开始动手做这件事。父亲冲进来的时候,我正在往好望角的地方粘上一片树皮当成风筝的尾巴。我的这一行为被父亲逮了个正着,看见我在学习地理,他一把揪起我的耳朵,然后又奔到波普勒面前,怒气冲冲地把他叫醒了,紧跟着的就是机关枪似的责骂。波普勒吓得立刻从床上坐了起来,他紧张地想站起来,但看起来是不太可能了,因为这位法国先生当时喝得烂醉如泥,浑身软绵绵的。父亲想,要把新账和旧账一起算,父亲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从床上把他拖了下来,一直拖到门外,这天,他就被父亲赶出了大门。这回,沙威里奇开心得快要疯掉了。而我的教育生涯也随之结束了。
我开始了无所事事的生活,变成了纨绔少年,整天放放鸽子,和仆人的孩子做跳背游戏,转眼间,我就过了十六岁。
这时,我的命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秋天到了,有一天,母亲正在客厅熬蜜饯,我像一个馋猫一样在旁边流着口水,盯着锅里沸腾的糖浆泡沫。父亲坐在窗前读他订阅的《宫廷年鉴》,这部书总是能使他的心灵发生巨大的变化。他非常喜欢这部书,每次捧起来读它时,肯定会感慨万千,并且还会让他大发脾气。我母亲早就摸透了他的脾气和嗜好,所以总是把那部不幸的书藏起来,让他很难找到,因此,有的时候,父亲一连好几个月都看不到《宫廷年鉴》。但是,如果一旦让他发现了这本书,那他肯定一看就是好几个小时。
这一天,父亲又在阅读《宫廷年鉴》,他还时不时地耸一下肩膀,轻声嘟囔道:“陆军中将!……想当年,他在我们连里只不过是个中士!……得过两枚俄国勋章!……就前段时间,我们还……”最后,他把年鉴扔到沙发上,然后坐在那里愣神,这神情看起来不是什么好兆头,像是要发脾气。
忽然间,他转过头对我母亲说:“阿芙多吉娅·华西里耶夫娜,我们的彼得鲁沙今年多大了?”
“哦,十七岁了,”母亲回答说,“彼得鲁沙出生那年,他姑妈娜斯塔霞·格拉西莫夫娜的一只眼睛瞎了,那年还……”
“行了!”父亲打断了她,“到了把他送去当兵的时候了!和小姐们打闹、掏鸽子窝这类小把戏他也玩儿够了。”
这个马上就要和我分开的想法使母亲大吃一惊,吓得连手里的勺子都掉进了锅里,滚滚热泪顺着脸颊从眼眶里涌了出来。但我和她的心情完全相反,我当时的高兴心情已经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了。一想到“服军役”这个词,我的脑子里呈现出的就是自由,并且经常把这两个词混为一谈,那里就是彼得堡的自由生活。我把自己想象成一名近卫军军官,当时,我认为那就是人间最幸福的事了。
父亲从来不会改变自己的计划,做事也向来是雷厉风行。我从军的日子已经定下来了。出发的前一天,父亲对我说,他想写一封信,让我交给我未来的首长,并吩咐人拿来笔和纸。
“别忘了,安德列·彼得洛维奇!”母亲说,“记得帮我向公爵带个好,你就说,我麻烦他帮我照顾彼得鲁沙。”
“胡扯!我凭什么要给公爵写信啊?”父亲皱了下眉头说。
“是你刚才说的,要给彼得鲁沙的首长写信啊?”
“是啊!那又能怎么样?”
“彼得鲁沙的首长就是公爵,彼得鲁沙注册加入了谢苗诺夫军团啊!”
“注册?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反正我的彼得鲁沙去的不是彼得堡。如果在彼得堡参军,他能学成什么样啊?肯定只会挥霍、放荡!那样可不行!必须让他去部队,到那里受受苦,闻闻火药味,那样才能当上士兵,不会整天游手好闲,注册成近卫军有什么用啊!快把他的证件拿来,给我看看!”
母亲找到了我的身份证,和我受洗时穿的衬衫是一起压在她的箱子里的,她颤抖的双手拿着证件,不情愿地交给了父亲。父亲仔细地看了看,把身份证放在桌子上,然后开始写信了。
不去彼得堡,那把我送到哪儿呢?好奇心一直折磨着我,我盯着父亲的笔尖,但它移动得实在是太慢了。后来,他终于写完了信,把身份证和信一起塞进了信封里,封好后,摘下眼镜,把我叫了过去,说:“你把这封信交给安德列·卡尔洛维奇·P,他既是我的老同事,也是老朋友,我送你去奥伦堡服役,你就当他的部下吧!”
这样一来,我所有的希望都化成了泡影!我与彼得堡的幸福生活隔绝了,等待着我的将是一片荒凉的山区和枯燥乏味的生活。“服军役”,就在一分钟以前,我还对它充满无限的期待,但是现在,在我的眼里,简直是人间最大的不幸了。但是,我深知,与父亲争辩是没有任何作用的。
第二天一大早,一辆有顶篷的马车开到了门口的台阶前,仆人把一只皮箱、一个装有茶具的食品盒和装了面包的口袋放进了车里,这些东西代表了父母关爱我的最后的表现了。父母向我表示祝福,父亲对我说:“再见了!我的彼得!无论对谁发过誓,都要尽全力履行诺言,要听首长的话,但是不能讨好他们,不要招揽差事,但也不能推卸任务,你要记住一句老话:从小要注重名誉。”母亲流下了伤心的眼泪,再三嘱咐我要注意多穿衣服,又不停地嘱咐沙威里奇,让他好好照顾我。他们为我穿上了兔皮棉袄,外面罩上一件狐皮大衣。我和沙威里奇坐在马车上,一起出发了,当时,我再也忍不住离别的泪水了。
当天晚上,我们到了辛比尔斯克,并在这里过夜,因为要买一些生活必需品,就把这件事先交代给沙威里奇去办了。我留在旅店里,沙威里奇一大早就跑去商店买东西了。我看烦了窗外肮脏不堪的小胡同,心里直发慌,于是到旅店的其他房间里散散心。刚走进台球房,我看到一个个子高高的先生,看起来有三十五岁的样子,嘴角留了两撇黑糊糊的唇须,身披一件长袍,握着一根台球杆,嘴里叼着一支烟斗。他正在和旁边的服务员玩球。服务员赢了,可以喝一杯烧酒,要是输了,就要四肢着地,从台球桌底下钻过去。我在一旁看他们玩,他们玩得次数越多,钻台球桌的洋相就出得越多,直到那个服务员瘫在下面,再也没有力气爬了才肯停止。
那位高个子先生念叨了几句下葬时才会念的尖酸刻薄的话,紧接着,他又邀请我和他来玩几局。我借口不会拒绝他,但是,这点使他感到非常奇怪,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然后我们开始聊起天来。在闲谈中,我得知他叫做伊凡·伊凡诺维奇·佐林,是一个骠骑兵军团的上尉,到辛比尔斯克来是为了招募新兵,路过这里,就在这家旅店住下了。佐林邀请我一起吃午饭,不丰盛,有什么吃什么,就像大兵一样。我欣然接受了邀请,一起在餐桌旁坐下了。佐林喝了很多酒,还不忘给我敬酒。他劝我要学会军旅风格,他还给我讲了很多军队里的奇闻趣事,把我的肚皮都笑疼了。吃完午饭,我们就成了好朋友,他还说要教我打台球。
“玩台球这种娱乐,对于咱们当兵的来说,是必不可少的呀!”他说,“打个比方,你在行军途中,走到一个偏僻的小地方,做什么呢?我们不能总是找机会揍犹太人吧!没办法,你就会来到一家旅店,在那里玩盘台球解闷,在玩之前,咱也得先会打才行呀!”
我已经完全被他的理论征服了,于是,认真地和他学起台球来。佐林还夸奖我,对我的飞快的学习速度表示震惊。我练了几局后,他看我的水平差不多了,就提议要和我赌钱,每局赌一个铜板,不是为了赢钱,就是不想白玩。听他这语气,像是白玩是最恶劣的习惯,我接受了赌钱。于是,佐林让人拿来了果露酒,劝我也尝尝,并且再三教导我说,一定要学会军旅风格,但是,如果没有果露酒,根本谈不上是有军旅风格!我接受了他的意见。同时,我们继续赌钱,我不停地端起酒杯喝酒,越喝越多,并且越来越嚣张。我打出去的球经常会飞到桌子外面。我生气了,开始责骂服务员,鬼才知道他是怎么记分的。慢慢地,我下的赌注越来越大了,总之,我当时的样子简直就是一个没人管的野孩子。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了。佐林看了一下手表,放下球杆,对我说,你输给我一百个卢布了。这下使我感到有些尴尬。我所有的钱都在沙威里奇那儿。我向他道了歉,佐林打断了我,说道:“没事,不用着急!你放心,我可以在这里等,咱们现在去找阿琳鲁希卡吧!”
现在,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这天晚上,我像白天的生活一样放荡。晚上,我和佐林一起在阿琳鲁希卡小姐家吃晚饭。佐林不停地给我倒酒,反复劝我,说让我一定要学会军旅风格。吃完晚饭,我起身时差点摔倒。半夜,佐林把我送回旅店。
当时,沙威里奇正站在台阶上迎接我们,他看到了我通过努力学习,显现在我身上的军旅风格之后,长长地叹了口气。“你这是怎么了,少爷?”可怜的沙威里奇抱怨道,“你是在哪儿灌成这样的啊?上帝啊!真是造孽啊,我还从来没见过喝得这么醉的人啊!”
“住嘴!你个老东西!”我口齿不清地喊道,“我看你才喝醉了呢,我要睡觉……把我扶到床上,收拾一下。”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感到阵阵头痛,模模糊糊地回想起了昨天发生的事情。沙威里奇端了一杯茶水走进房间,打断了我的思路。
“太早啦!彼得·安德列伊奇!”他摇着头对我说道,“你年纪还小,现在就开始放荡,实在是太早啦!你的样子像谁啊?你爸爸、爷爷,全都不是酒鬼,更不用说你妈了,你妈这人一辈子只喝过克瓦斯,其他的啥也没喝过。你现在这个样子,怪谁啊?怪就怪那个万恶的法国老师。他经常趁人不注意溜到安吉别芙娜那里去讨酒喝,现在倒好,你也学会了,开始酗酒,这都是他教出来的!这个浑蛋!本来我们不应该请这个十恶不赦的法国佬,就好像我们老爷家里没人似的。”
当时,我感到无地自容。我扭过身对他说:“下去吧,沙威里奇!我不想喝茶。”
但是,沙威里奇只要一开口教育我,谁也别想拦住他。
“你看你,彼得·安德列伊奇!你这么早就开始放荡,有什么好结果啊!头痛、呕吐,人一旦要是对喝酒上了瘾,那就什么都做不成了……唉!你现在喝点加了蜜糖的酸黄瓜汤吧,这个可以解酒!最好再喝一口药酒。怎么样?”
这时,一个小男孩走了进来,给了我一张佐林写的字条。我打开了,看到下面写了几行字:
我亲爱的彼得·安德列伊奇!请你把昨天输给我的那一百个卢布给我派来的这个小男孩,现在我急需用钱。
心甘情愿为你效劳的
伊凡·佐林
无奈之下,我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扭过脸看着沙威里奇,他是我的经济总管和生活大管家,我吩咐他给那个小男孩一百个卢布。
“为什么?”沙威里奇吃惊地问道。
“因为我欠他钱了。”我尽可能冷淡地回答。
“欠钱?”沙威里奇顶撞了我,并且越来越担心了,“可是,我的少爷,你是什么时候欠他的钱啊?看样子有些不太对劲。少爷!不管怎么样,我是绝对不会付钱的。”
我想,如果在这关键时刻都受他的控制,不杀杀他的威风,以后就更别想摆脱他的管束了。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大声喊道:“我是主人,你就是我的奴才,钱是我的,我愿意输钱,我劝你好自为之,不要装聪明,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我的这些话把沙威里奇吓了一跳,他两手一拍,愣在了那里。
“你在那发什么呆啊?”我气呼呼地冲他喊。
沙威里奇哭了起来。
“我的少爷!彼得·安德列伊奇!”他用颤抖的声音说道,“请你不要再折磨我了。我亲爱的少爷!请你听听我这糟老头的劝吧!你马上回个字条给那个强盗,就说你是和他开玩笑的,根本没有那么多的钱。一百个卢布!上帝啊,真是造孽啊!你就说,你父母坚决反对你赌博。除非是用核桃作为赌注……”
“胡扯!”我狠狠地打断他的话,“快给我钱,否则我就掐着你脖子把你轰出去!”
可怜的沙威里奇悲伤地看了我一眼,心里非常难过,无奈,只得为我付了钱。我心里默默地同情这位老人。但是,如果我要摆脱他的管束,只能拿出一点儿少爷的架势给他看看,因为我需要自由,我已经不是一个小孩子了。
沙威里奇付了钱,立刻带我离开了这家倒霉的旅店。他对我说:“少爷,马车已经备好了。”我顿时感到良心不安,心里默默地忏悔。我悄悄地离开了辛比尔斯克,没与这位恩师道别,也没有想过以后还能再见到他。
第二章向导
遥远的异乡啊!
我从来没有来过!
不是我自愿来这里闯荡的,
是我的好马带我来这里游玩的,
是豪放的青春和激荡的热血,
是无畏的气魄和欢畅的热情,
指引我来到这片异域他乡。
——古老的民歌
一路上,我的心情一直很低落。我输的钱,按照当时的价值看,可是十分可观的。我心里不得不承认,我在辛比尔斯克旅店里赌博的行为是十分愚蠢的,对沙威里奇,我感到非常内疚。这一切都使我特别难受。沙威里奇一声不吭,忧郁地坐在赶车台上,背对着我,有时还会干咳几声。当时,我很想与他和好,可又难以启齿。最后,我鼓起勇气对他说:“喂!我说!沙威里奇,行了,咱们和好吧!是我的错,我承认,我错了。昨天我不该放荡,又骂了你一顿。你放心,我以后肯定会变聪明点,一定听你的话。行了,别生气了好吗?咱们就算和好了吧!”
“唉!我的小少爷,彼得·安德列伊奇!”他又长叹了一口气,回答说:“生气?我是在生我自己的气,全都怪我,不应该让你一个人留在旅店里!弄成现在这样!真是罪过啊,是我一时犯糊涂,竟然想顺道去拜访一下教堂执事的妻子,与我的教亲聚一聚。可没想到,趁我看教亲的时候,闯下了大祸了。……岂止是闯祸啊!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见老爷和太太啊!如果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儿子又是喝酒、又是赌钱,会怎么骂我啊?”
听了他的话,我感到惭愧极了,为了安抚一下沙威里奇受伤的心,我向他作了保证,保证以后在没有他允许的情况下,不会花一分钱。慢慢地,他好像原谅我了,虽然有时还会摇摇头,喃喃自语道:“一百个卢布啊!来得真是不容易啊!”
我们快到目的地了,放眼望去,一片广阔无边的荒野,其间布满了山包和沟壑。积雪覆盖了整片大地。夜幕马上就要降临了,我们的马车在一条狭窄的小道上穿行,更准确地说,那根本不是路,只不过是农民的马车走多了,留下的一条车辙罢了。突然,车夫凝望着天空,摘下了头上的帽子,扭过头对我说:“少爷!我们要不要掉头往回走?”
“为什么?”
“要变天,现在已经起风了。看!风都把雪刮起来了。”
“这有什么?”
“你看那边是什么?”(车夫用鞭子指着东边的天空)
“什么都没有啊,我只能看见这白茫茫的荒野和晴朗的天空。”
“看!那边有一朵云啊。”
果真,天边确实有一朵小小的白云,猛地一看,就像一个山包。车夫解释说,那片云预示着马上就要刮起暴风雪。
我以前听说过这里会有暴风雪,并且还可以埋掉一辆马车。沙威里奇非常赞成车夫的提议,也说最好是掉头往回走。但我当时觉得风还不是很大,我希望尽快到达下一站,于是吩咐车夫尽快赶路。
车夫狠狠地用缰绳抽着马,加快了步伐,但他还是不停地看着东边的天,马儿越跑越欢。这时,风慢慢大了,那朵小云也渐渐扩大了,变成一大片白色的云层,而且越来越浓、越来越大,布满了整个天空。天空下起了小雪,——转眼间,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地落在了身上。狂风呼啸,暴风雪真的来了。刹那间,阴暗的天空和大雪混为一体,一切都消失了……
“哎呀!少爷!”车夫惊恐地喊道,“糟了,暴风雪真的来了!”
我坐在温暖的车篷里向外张望,外面是黑黢黢的一片,只能听到狂风的怒吼声。我和沙威里奇的身上全是雪,马也缓慢地走着,眼看就要站不住了。
“怎么停下了?”我不耐烦地问车夫。
“怎么走啊?”他从座位上跳下来说,“不知道往哪儿走!”
我们已经看不见路了,眼前是一片漆黑。
我开始责备车夫,沙威里奇就为他辩解。
“是你不听劝!”他气呼呼地说,“要是刚才我们掉头往回走,回旅店该多好啊,可以喝杯热茶,一觉睡到天亮,到时候,暴风雪也停了,再安安稳稳地上路,真不知道你着什么急?着急着去喝喜酒吗?”沙威里奇是对的,但是现在也没有办法了。暴雪肆虐,马车眼看着就要被盖住了。马儿耷拉着脑袋,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还时不时地打哆嗦。车夫在马车周围徘徊,手脚不知如何是好,于是整了整马鞍。沙威里奇正在抱怨。我看着四周,希望能看到房屋或是道路,哪怕是一丝迹象也可以。但是,什么都看不见,只能看到漫天飞舞的大雪,其他的什么也分辨不出来……忽然,我发现不远处有一个黑点。
“喂,车夫!”我大叫道,“快看!那边好像有个黑点,那是什么?”
车夫仔细地朝我手指的方向看了看。
“天知道那是什么啊!我的少爷!”车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说,“看起来又像车又像树,但是还不停地动,也许是狼吧,要不然就是人。”
我吩咐车夫把车赶到那个黑点的地方,那个黑点也朝我们走了过来。过了两分钟,我们和那个黑点走到了一起,原来是一个人!
“喂,老乡!”车夫朝他喊道,“请问,路在哪里啊?”
“路?就在这儿啊!我现在站的这块地方就是**的路面啊!”过路人回答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哦,老乡!”我对他说,“你对这一带熟吗?可不可以帮我们找一个旅店?”
“我对这里太熟了,感谢上帝啊!我徒步、骑马,把这一带都走遍了。唉!瞧这破天气,怎么会不迷路呢。你们最好在原地等等,也许一会儿暴风雪就停了呢,然后天就晴了。到了那会儿,我们就能根据星星找到方向了。”
他表现出来的镇定给了我很大的勇气,我决定听天由命,不妨试试在草原上过夜。这时,那位过路人突然跳上了马车,对我的车夫说:“太好了!感谢上帝!村庄就在不远处,往右拐就到了,走吧!”
“为什么要往右拐?”车夫生气地问道,“你看到路了吗?反正马是别人的,套具也是别人的,你就拼命赶路吧!”
当时,我觉得车夫说得真的很有道理。
我说:“是啊,你为什么认为村子就在我们附近呢?”
“那是因为风是从那边刮来的,我闻到了一股烟味,这能足以说明我们附近有村庄了。”
他聪明的脑袋瓜和灵敏的嗅觉真的令我大吃一惊,我立刻吩咐车夫往那边赶。马儿在厚厚的积雪里艰难地前进,马车缓缓地向前挪动,一会儿遇到大雪堆,一会儿又陷进深坑,忽左忽右地颠簸着前进,就好像一条小船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航行一样。沙威里奇不停地叹气,时不时地碰一下我的腰。我放下了帘子,紧紧地披着外衣,在车里打起盹儿来。大家都不说话了。
狂风仍然呼啸着,马车左右摇晃着,好像在给我做催眠术。
那时,我做了一个梦,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它,直到现在,每当我把生活中遇到的各种怪事和这个梦联想在一起,仍然会感觉这个梦是一个预兆。
当时,我的内心和感觉处于现实渺茫于理想的境界,二者又隐隐约约地同时出现,混为一体。当时,我明明感觉到暴风雪仍然在下着,我们正在茫茫的雪原上乱跑……但我又突然发现一扇门,我们驾着马车过去了。我脑海中出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怕惹父亲生气,担心他责备我擅自回家,担心他责怪我故意把他的教导当成耳边风。我忐忑不安,跳下了马车,抬头一看,我母亲正站在台阶上迎接我,她一脸忧郁。“轻点儿,”她对我说,“你父亲病危了,想和你告别。”这话可把我吓坏了,我和母亲一起走进了卧室。
屋子很暗,挤了很多人,一个个哭丧着脸。我轻轻走到床前,母亲掀起帘子说:“安德列·彼得洛维奇!我们的彼得鲁沙回来了。他听到你病危后立刻往回走。你快把祝福送给他吧!”
我跪在地上,瞪大了眼睛,盯着床上的父亲:“咦,怎么回事?……”
床上躺着的是一个黑胡子壮汉,不是我父亲,他笑了笑,眯着双眼看着我。我一下子糊涂了,转过头问母亲:“这是怎么回事?他不是我父亲啊!为什么要让这个人给我祝福呢?”
“唉,都一样,彼得鲁沙!”母亲回答说,“他是为你主婚的干父亲,请你亲吻他的手!让他赐予你祝福吧……”
“不行!我不同意。”
这时,那位壮汉从床上跳了起来,从背后抽出一把斧头,疯狂地朝四面乱砍。我想逃跑……但不知为什么,怎么也跑不动。屋子里全都是死尸,我碰到了很多恶心的尸体,并在血泊中滑了过去……那个恐怖的壮汉亲切地叫我:“别害怕,过来!让我赐予你祝福……”
当时,我害怕极了,感到非常困惑……突然,我被噩梦惊醒了。马车停下了,沙威里奇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少爷,下车吧!我们到了。”
“我们到哪儿了?”我擦了擦眼睛问道。
“我们到了一家旅店。感谢上帝!我们正好驶到围栏旁边,快下车吧,少爷!我们进去暖和暖和。”
我跳下马车,暴风雪依然继续,但是已经小多了,眼前仍然是一片漆黑。旅店老板站在大门口迎接我们,手里提着一盏灯,把我们带进了正房。这间屋子很小,但是十分整洁,屋里燃起一盏松明灯,墙上挂了一支长枪和一顶高筒的哥萨克式皮帽。
旅店老板是个生长在亚伊克河的哥萨克,看起来有六十多岁的样子,面色红润,身体健壮。沙威里奇拿着食品盒跟在后面,他取来火,要烧茶喝。我以前从来没有过像当时那样想喝茶。旅店主人跑出去张罗别的事情了。
“对了!那个向导去哪儿了?”我问沙威里奇。
“我在这儿,大人!”一个声音在我头顶上闪过。我抬头一看,高铺上有一个黑胡子在盯着我,两只眼睛闪闪发光。
“怎么了兄弟,冻坏了吧?”
“是啊!怎能没冻坏呢?我只穿了一件粗呢子料的棉袄啊!我本来还有一件羊皮袄,哎,真不怕你笑话,昨天晚上喝酒时抵给酒馆老板了。我还以为天没有那么冷呢。”
这时店老板进来了,端着冒着热气的茶炊,我请这位向导一起喝茶。他二话不说,立刻从高铺上跳下来。我感觉他的外表非常出色,看起来四十岁左右,个头儿不高不矮,瘦得皮包骨头,宽宽的肩膀,一嘴大黑胡子,还能看到几根白丝,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他的表情让人看了非常舒服,但好像又有一股阴险的气息。他把头发剃成了一个圆圈,身穿一件粗呢料的短上衣和鞑靼式的大灯笼裤。
我把茶杯递给他,他抿了一小口,皱了皱眉:“大人!请给我一杯酒吧!我们哥萨克可没有喝茶的习惯。”
我非常愿意满足他的要求,店老板从一个柜子里拿出了一个大酒瓶和一只大杯子,走到他面前,盯着他说:“我说!你怎么又来我们这儿了!你是从哪儿来的?”
那个人意味深长地对店老板使了个眼色,用隐语回答说:“飞进菜地,啄啄大麻子,婆婆扔了块小石头——没打中。好!你们的人现在怎么样?”
“我们的人还能怎么样啊?”店主回答说,然后也用一句隐语说:“欲动手要敲晚钟,但神甫妻子不同意,神甫外出去串门,小鬼前来上坟。”
“别说了,老爷!”那个流浪汉说道,“只要下雨,就不愁没有蘑菇,只要有蘑菇,就不愁没有篮子。这时(他又使了一个眼色),你应该把斧子藏在背后!因为守林人正在那里巡逻啊。大人!祝您身体健康,干了这杯酒!”话音刚落,他端起一个酒杯,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后就一口喝干了。
然后深深地向我鞠了一躬,又爬到高铺上去了。
开始,我并不了解他们说的暗语,但是后来我猜出来了,他们应该是在谈论亚伊克的军队,那会儿,他们刚刚把1772年的那场**镇压下去。沙威里奇听着他们的谈话,一脸鄙视的表情。他一会儿看看店老板,一会儿瞅瞅向导,内心充满了无限的疑问和恐惧。这家旅店,按照当地的说法,应该叫“大车店”,位于荒野中,周围没有一个村庄,简直就是个强盗窝子。但是,我们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不可能再继续赶路了。当时,沙威里奇害怕的样子实在是可笑。这时,我准备睡觉了,躺在一张长椅上。沙威里奇想睡到火炉上面的炕上。店老板躺在地板上。没过多长时间,整个小屋子就充满了呼噜声,我也瘫睡在椅子上,简直就是一个活死人。
第二天清晨,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我看到暴风雪已经停止了,太阳露出了笑容。窗外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白茫茫的荒野,白得非常刺眼。马车已经准备好了,我向店老板付了钱,但他只收了一点儿,以至于沙威里奇都没有像平时那样杀价了,所以,昨天晚上的所有疑虑也都从他脑子里消失了。我找到向导,感谢他在困难中给我们的帮助,我让沙威里奇给他半卢布,当成酒钱,沙威里奇有点不愿意,皱了下眉。
“半个卢布的酒钱?”他说,“凭什么呀?就凭他把咱们带到这家旅店吗?我的少爷,随便你,反正咱们的钱也不宽裕了,见人就要赏些酒钱,那可不行!这样下去,我们很快就要没饭吃了。”
由于我以前答应过沙威里奇,所有的钱都让他负责,所以我不想和他争辩。我只是感到内疚,因为无法用金钱感谢这位向导,虽然称不上是救苦救难的大恩人,但至少他把我们从寒冷的雪地里救了出来。
“那好吧!你要是不给他酒钱,我就把我的一件衣服给他,他穿得实在是太少了,只有一件兔皮棉袄。”我无奈地对他说。
“千万别给他,真是造孽啊!我的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他有了兔皮棉袄有什么用啊?这条蠢狗,一进酒馆肯定会换酒喝!”
“老头子!你就不用管我会不会换酒喝了,你家少爷把身穿的皮袄赏给我,这是你家主人的好意,你只是一个奴才,只能听从吩咐,少啰唆。”
“你这个自以为是的强盗!连强盗都不怕!”沙威里奇怒气冲冲地喊道,“你欺负我们家少爷年幼无知,欺负他老实,就想打劫他!你要我们家少爷的棉袄有什么用?你那宽肩膀根本穿不进去啊!”
“你别在这里逞能了,快去把我的棉袄拿来!”我对沙威里奇说。
“上帝啊!那件兔皮棉袄还没穿几次啊,还很新呢!给别人还可以,为什么非要给这个穷酒鬼啊!”
最后,沙威里奇还是把兔皮棉袄拿来了,向导马上试穿了一下。的确,我都嫌那个棉袄小,他穿上还真有点费劲。但是,他坚持要把它穿上,最后,虽然穿了上去,但是缝口处的线一道道地被他宽厚的肩膀绷开了。沙威里奇听到撑开的线嘣嘣直响,差点哭出声来。
那位向导非常喜欢我送的礼物。他一直把送我到马车上,并深深地向我鞠了一躬,说道:“谢谢您,我的大人!您做了一件好事,肯定会得到好报的。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说完,他就离开了,我们继续赶路,没有答理在一旁生闷气的沙威里奇。很快,我就把昨天夜里的那场暴风雪忘记了,连同那位向导和兔皮棉袄一起忘记了。
我们来到了奥伦堡,直接去找那位将军。我见到一位个子高高的男人,他年纪有些大,有点驼背,脑袋上的头发全都白了。穿着一身老式的褪了色的军人制服,让人不禁回想起安娜·伊凡诺夫娜时代的军人。他说话有一股浓重的德国口音,我把父亲让我交给他的信亲手递给了他。一看到我父亲的名字,他立刻瞥了我一眼。
“上帝啊!”他说,“好像就在不久以前,安德列·彼得洛维奇还和你一样大啊!可是现在,你看,他居然有了一个这么大的儿子了。时间过得真快啊!”他打开信,一边小声念,一边发表评论。
“‘尊敬的安德列·卡尔洛维奇大人,我希望大人……’为什么要这么客气啊?哎!他这样说,真是难为情!虽然部队中的第一原则就是严肃军纪。但一个老同事写信,没有必要写成这样嘛!‘大人想必不会忘记……’嗯!……‘想当年,和已故的米元帅一起出征时……还有卡拉林卡……’哈!他竟然还能想起我们当年的胡闹!‘现在有件事想麻烦您……我把我的儿子托付给您,希望您能照顾他……’嗯!……‘请您把我的儿子紧紧握在刺猬手套里……’什么是刺猬手套啊?听起来好像是俄罗斯的成语。什么叫紧紧握在刺猬手套里啊?”他扭过头又问了我一遍。
“这个意思就是说要尽量态度和蔼,不能太严厉,多给他一些自由,这就是‘紧紧握在刺猬手套里’的意思。”
“哦!我明白了……‘不能给他自由……’不对!‘刺猬手套’听起来和你说的那个意思不相符……‘他的身份证夹在信封里……’身份证在哪儿呢?哦!在这儿,‘已经注册加入了谢苗诺夫军团……’好!一切全都会办妥的。‘现在,请允许我不论官职高低地拥抱你,像一个老同事、老朋友那样……’啊哈!你看,他终于提到这点了……等等,等等……好了!我亲爱的老弟!”
他读完了信,把我的身份证放在旁边,说道:“一切事情都按你父亲说的办,先把你编入××团,体验一下当军官的滋味,好了!咱们别浪费时间,明天你就要去白山要塞,到了那儿,你的上司是米龙诺夫上尉,他是一个非常诚实的大好人。只有在那里,你才能真正体会到军队的生活,学会严格的军纪。在奥伦堡,你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对于年轻人来说,懒散可是不利于健康成长的。但是,今天我将邀请你在我家吃饭。”
我心里暗想:“我的处境真是越来越糟了!我还没出生,就注册当上了近卫军中士,就现在这情况,又有什么用呢?看看我现在的处境,进了××团,要去吉尔吉斯·哈萨克草原的一个偏僻而又荒凉的要塞……”
我和安德列·卡尔洛维奇的一个老副官,一起在他家吃了午饭。在他的餐桌上,可以充分体会到德国人身上特有的严肃而又节俭的作风。我猜想,他一定是不想在他单身的餐桌旁,总能看到我,因为对于他来说,我是个多余的人,这才是他立刻把我打发到边境的一个真正原因吧!
第二天,我与将军道了别,立刻向我将要服役的地方出发了。
第三章要塞
我们住的是碉堡,
喝的是水,吃的是面包;
万一有凶狠的敌人来讨馅饼,
我们一定会摆上丰盛的宴席,决不轻饶,
一定会在枪膛里装满子弹。
——士兵之歌
上一辈的大人物啊!我的大少爷!
——《纨绔少年》
白山要塞离奥伦堡有四十俄里的路程。道路沿着亚伊克河的陡峭河岸一直延伸过去,河流还没有完全封冻,波涛在皑皑白雪的**间泛着黑色的光。河对岸是一望无际的吉尔吉斯大草原。我一直在沉思,心里忧伤极了。边防军的生活对于我来说没有一点儿**。我努力想象米龙诺夫上尉的模样,最后我猜想,他一定是个脾气暴躁的老头,只知道自己的工作,其他的什么都不懂,很有可能因为一些小事罚我禁闭,只会把面包和生水当成干粮。
这时,夜幕慢慢降了下来。我们的马车走得特别快。
“我们离要塞还远吗?”我问车夫。
“不远了,你看,我们已经能看见了。”他回答说。
我向四周张望了一下,希望能看到戒备森严的碉堡、塔楼和城墙。但是,我非常失望,只能看到用圆木头做成的栅栏围起了一个村庄,其他什么都看不见。道路的一边摆放着三四个干草垛,已经被积雪覆盖了一半,另一边则是一架倾斜的风车,只有一些树皮和叶子懒洋洋地垂在上面。
“要塞在哪儿呢?”我迷惑地问道。
“那儿,那儿不就是吗!”车夫指向一个小村子回答说。正说着,我们的马车就驶进了这个小村庄。我看到门口摆放了一架由生铁铸成的老式大炮,这里的街道很狭窄,弯弯曲曲的,村民的屋子也很矮,基本上都盖的干草。我吩咐车夫把我送到指挥官那里,过了一分钟,马车在一间木房子门口停下了,这间屋子建在一块高地上,旁边就是一座木制的小教堂。
到了那里,没有人站在门口迎接我。我走过了穿堂,推开大门,走进了前厅。眼前是一位上了年纪的残疾军官,他坐在桌旁,正在给一件绿色军服的胳膊肘处缝一块蓝色的补丁。我让他前去通报一声,说我来了。
“请进!少爷!”残疾军官回答说,“我们这儿的人都在家。”
我走进一间整洁的摆放着旧家具的房间,屋子的一角放着一个装着器皿的大柜子,墙上挂着一个镶了镜框的军官证书,证书旁边还挂了几幅版画,画的是攻占吉斯特林和奥恰可夫的场景,还有几幅画的是《选新娘》《老鼠葬猫》。窗边坐了一位老太太,身穿一件厚厚的棉坎肩,头上绑了一条头巾,她正在那里缠线团,一个穿军装的独眼老头正在对面给她绑线圈。
“有什么事吗,少爷?”她一边缠线一边问。
“我是来这里当兵的,来这里拜见上尉先生。”我说着,把目光转向了那位独眼老头子,我认为他一定就是我要找的要塞司令了。
但是,老太太打断了我这套烂官腔:“伊凡·库兹米奇不在家,他去神甫盖拉西姆家做客了。但是没关系,少爷!我是他夫人。请您多多关照,请坐!少爷!”
说完,她叫来一个女仆,让她去把军士请过来。
独眼老头抬起一只眼,用好奇的目光盯着我说:“恕我冒昧地问一句,您以前在哪个军团服的役?”
我满足了他的好奇心。
“恕我再问一句,您为什么要从近卫军调过来当驻防军啊?”
“是我上司的命令。”
“我看,你可能是做过一些不适合近卫军军官的事吧!”这个刨根问底的独眼老头不停地问。
“行了,别什么都打听了!”上尉夫人不耐烦地说,“你看,这位少爷经过一路奔波,都累得不行了,哪有闲工夫听你唠叨啊……手抓紧了线……而你呢,我的少爷!”她对我说:“把你调到这个偏僻的小地方,千万不要伤心!你不是第一个,也肯定不会是最后一个的。你要学会忍耐,过一阵子,你就会爱上这里了。亚历克赛·伊凡内奇·希瓦卜林被调到我们这儿已经长达五年了,还不是因为他杀了人,谁也没想到,他怎么能犯这么大的罪啊!他和一个中尉跑到城外玩,身上都带着剑,刚一到城里,两个人不知为什么就拔出剑厮杀起来,亚历克赛·伊凡内奇一剑刺到了中尉身上,中尉就死了,当时,还有两个证人在场啊!你说他能怎么办呢?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啊!”
正在这时,军士进来了,他是一位年轻的、有着匀称外形的哥萨克。
“马克西梅奇!”上尉夫人叫他说,“快给这位新来的军官安排一间屋子,要干净一些的。”
“是!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军士回答说,“把他安排到伊凡·巴列热耶夫家里,怎么样?”
“胡扯!马克西梅奇!伊凡·巴列热耶夫家的地方太小了,还住了那么多人,太挤了,他还是我的教亲呢!我们可是他的上司啊。这样吧,你就带这位军官……对了,请问您叫什么名字来的?彼得·安德列伊奇是吧?你带彼得·安德列伊奇去谢明·库佐夫家,让他住在那儿,他就是一个大骗子,把他的马放到我的菜园子里吧。就这样吧!马克西梅奇,一切还顺利吧?”
“感谢上帝!一切都很顺利。”那个哥萨克回答说,“就是普拉霍罗夫班长一次在洗澡堂里和乌斯季尼娅·涅古琳娜打了一架,只是为了争一盆热水。”
“伊凡·伊格纳季奇!”上尉夫人叫旁边的独眼老人,“麻烦你去查一下普拉霍罗夫和乌斯季尼娅到底是怎么回事,看看他俩谁错了。但是他们二人都要受到惩罚。好了!马克西梅奇,走吧!彼得·安德列伊奇!和马克西梅奇一起走,他会带你去你的住所的。”
我与上尉夫人道了别,军士把我带到了一个农家大院里,这间屋子坐落在一片高位的河岸上,位于要塞的边境。这间宅子的一半住着谢明·库佐夫和他的家人,另一半给我住。这里以前是一间干净的正房,现在被隔成了两间。沙威里奇到了就开始收拾屋子,我透过小窗往外看,眼前是一片凄凉的草原,看不到边际。斜对面有几间小茅屋,街上还有几只鸡在散步。一位老太太手里拎着一个木盆正在喂猪,发出“啰啰”的难听的叫声,猪也“哼哼”地回应着她。我沦落到了现在这个地步,看来,我注定要在这里度过我美好的青春年华了!我心里难过极了,回到屋里,我软绵绵地往床上一躺,没有心情吃晚饭,也不想听沙威里奇的安慰。他不停地劝我:“上帝啊!这孩子啥也不吃,如果让夫人知道这孩子生病了,会怎么办呢?”
第二天清晨,我起床了,正要穿衣服,房门就被推开了,进来了一位年轻的军官,他个子不高,黝黑的皮肤,看起来不是很漂亮,却是一个活泼开朗的人。
“请您原谅!”他用法语说,“我冒昧地来拜访您。昨天我就听说了您的大驾光临,我想,我终于可以看到一个像个人样的面孔了。我按捺不住好奇心,特别想来看看您。如果您在这里时间长了,就会明白我的意思的。”我猜想,这个人应该就是因为决斗而被近卫军除名的军官吧。
我俩聊得很投机,很快就成了朋友。希瓦卜林是一个聪明人,他的言行有些刻薄但很风趣。他用华丽的语言生动地为我描述了要塞司令一家、他的朋友以及我注定要生活的环境。听了他的话,我的心情好了些。正在这时,那个昨天在前厅缝衣服的残疾军人走进来了,他受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的吩咐,邀请我去她家吃午饭,于是,希瓦卜林也要求陪我一起去。
当我们走进要塞司令家时,发现小操场上聚集了二十多个老残兵,他们身上都背着弯刀,头戴一顶三角帽,排成一路纵队。队伍的最前端是司令,他是一个个子高高的老头,容光焕发,头上戴了一顶小帽子,穿着一件棉布制成的长袍。
司令看见我们来了,立刻朝我们走过来,说了几句关心的话,然后又回到上面继续指挥去了。我们站在那里,想看他们训练,但司令让我们去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的房间里休息,并且说自己一会儿就到。“我这儿,”他又补充说,“也没什么好看的!”
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表现得极其随和,好像很早以前就认识我一样。那个残疾兵和女仆巴拉莎正在那里摆桌子。
“我的伊凡·库兹米奇,今天你练的这是什么啊?没完没了的!”上尉夫人说,“巴拉莎!快去叫老爷过来吃饭。哦!对了!玛莎去哪儿了?”
这时,从外面走进来了一位十八岁左右的姑娘,圆圆的脸蛋,两颊泛出漂亮的红晕,棕色的头发一直垂到耳朵根部,耳朵被冻得红红的。猛地一看,她并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因为我心里一直对她有些偏见。希瓦卜林以前和我说过她的坏话,他把这位上尉的女儿玛莎形容得极其愚蠢。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在屋子的一角坐了下来,开始做针线活。这时,仆人把菜汤端了上来。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看丈夫还没有回来,又让巴拉莎去叫了一遍。
“去叫老爷回来吃饭,说客人在这儿等他呢,汤快凉了,操练的事又不是一天两天能练完的,以后够他累的!”
不大一会儿,上尉就回来了,身后跟着独眼老头儿。
“你是怎么了?”上尉夫人对他说,“菜早就准备好了,叫你又不回来。”
“你看你,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伊凡·库兹米奇回答说,“我工作忙啊,正忙着训练士兵呢!”
“哎,算了吧!”上尉夫人顶了句嘴,“训练士兵,不就是个形式吗,他们学不会军务,你也知道得不到什么好处,还不如待在家里天天做祈祷,那多有意义啊。好了!我亲爱的客人们,请坐下来吃饭吧!”
我们在桌旁坐好了,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唠叨个不停,她问了我好多问题,比如我父母是谁啊?他们的身体怎么样啊?你们家住在哪儿啊?家庭条件怎么样啊?等等。当她听到我说我父亲有三百个农奴时,她便吃惊地说道:“天啊!真了不起!世界上真有这么富有的人啊,少爷!你知道吗,我们家只有一个女仆啊,就是巴拉莎姑娘。感谢上帝!我们好歹能将就着过下去。但是只有一件事实在让我放心不下。那就是玛莎,她该出嫁了,但是她没有什么好嫁妆啊,一把笤帚、一把梳子,还有一枚三戈比的铜钱(请求上帝饶恕),这些倒是能去澡堂子洗个澡,假如遇到个好人家,也就算了。要不,我的玛莎只能在家做老姑娘了。”
我偷偷瞥了一眼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她的脸涨得通红,眼泪差点掉在盘子里。这时,我不由得心生怜悯之心,于是立刻找了个话题岔开了。
“我好像听说,”我冒昧地说,“巴什基尔人想来进攻这里的要塞,有这回事吧?”
“你听谁说的?”伊凡·库兹米奇好奇地问我。
“在奥伦堡,有个人和我说过。”
“哎!不值得一提!我们这里很长时间没有听到谣言了,巴什基尔人被吓住了,吉尔吉斯人也遭到了惩罚。放心,他们肯定不敢向我们进攻。如果他们胆敢来侵犯,我就狠狠地教训他们一顿,给他们点颜色看看,让他们老实十年!”
我扭过脸问上尉夫人:“长期住在要塞里,要随时面临危险,您不会感到害怕吗?”
“哎,我早就习惯了,少爷!二十年前,上面把我们从团部调到这儿来,我特别害怕那些异教徒!当时,只要一看到猞猁皮的大帽子或是听到他们那些人的吆喝,我就吓得魂飞魄散,真的!先生!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都习惯了,如果现在有人向我们报告,说有强盗要向我们进攻,那我肯定会连身子都不会动一下。”
“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可是一个勇猛无比的夫人啊!”希瓦卜林严肃地插了一句,“伊凡·库兹米奇可以作证。”
“是啊!你说得对,”伊凡·库兹米奇说,“我们老夫人可不是一个胆小的妇人。”
“那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呢?也像您一样勇敢吗?”我插了句嘴。
“你是问玛莎勇不勇敢吗?”她母亲说,“不!玛莎和我不一样,她的胆子特别小,现在都这么大了,还害怕放炮呢。一听到炮声,就会浑身打哆嗦。就在两年前,我过命名日的那天,伊凡·库兹米奇不知怎的,想要放几个大炮,差点把我的宝贝玛莎给吓死。从那以后,我们谁也不敢再放炮了。”
吃完饭,我们离开了餐桌。上尉和老夫人回屋睡午觉了。我便去了希瓦卜林家,和他一起度过了一个晚上。
第四章决斗
请!请你摆好姿势。
我要一剑把你刺穿!
——克尼亚什宁①1
几个星期过去了,我在白山要塞生活的这段时间,不仅让我学会了忍受,甚至还使我感到非常愉快。要塞司令一家像亲人一样对待我,这对夫妻才是这里最值得尊敬的人。伊凡·库兹米奇是一个士兵的后代,慢慢提升到了军官,他是个没什么文化的老实人,为人正直、善良。他妻子总是管他,这正好和他那慵懒的性格相称。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把军务看成是自己的家,她整天指挥着炮台,就像指挥自己的小卧室一样精确。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很快就和我成为了朋友,我们相处得很融洽。我发现她是一个既懂事又敏感的姑娘。不知不觉中,我发现我已经爱上了这善良的一家人,甚至还对那个独眼中尉伊凡·伊格纳季奇的态度极其友好。以前,希瓦卜林没事找事,说自己和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的关系有些不正常,可是我什么都没看到。尽管这样,希瓦卜林也没为此感到一丝羞愧。
①引自克尼亚什宁的喜剧作品《怪物》。
在这里,我得到了提升,当上了一名军官。我的工作并不忙,在这个被神灵保佑的要塞里,没有严格的阅兵和演习,也没有站岗放哨。要塞司令偶尔会出来操练士兵。但是,他还是不能使他们弄清左右,尽管他们当中有很多人为了不犯这种无知的错误,每次在转身前都会在胸口前画一个十字。
希瓦卜林家里有一些法文书,我偶尔会借来看看,这些可以使我对文学产生兴趣。我每天清晨看书,做一些翻译练习,有时还会作诗。中午饭经常在司令家吃,在他家打发掉一天中剩余的时间。晚上,神甫盖拉西姆有时会带着他夫人阿库琳娜·潘菲洛夫娜来司令家里做客。神甫的夫人在这一带是出了名的能人,我和希瓦卜林几乎每天都能看见她。但我非常不喜欢她的言谈举止,她经常嘲笑司令一家人,尤其是对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经常会说一些话来挖苦她,我听起来很不是滋味。我在白山要塞也没有别的朋友,而我也并不希望再交别的朋友。
尽管有一些谣言,但是我始终没有看到巴什基尔人的叛乱。我们所在的要塞四周很安全。但是,随后发生的内讧却把这份和平毁坏了。
我在前面说过,我在进行文学写作,我的写作水平在那个时候还是挺高的,几年以后,亚历山大·彼得洛维奇·苏马罗可夫①1还赞赏我呢。
一天,我突发灵感,写了一首十分满意的歌。我们都知道,作者有时在向别人征求意见,实际上是想听到别人的夸奖。因此,我把那首歌抄了下来,兴奋地拿给希瓦卜林看,在白山要塞,他是唯一一位有能力评诗的人。我和他简单地说了几句之后,就从兜里掏出笔记本,向他深情地朗诵了我的这首诗:
①亚历山大·彼得洛维奇·苏马罗可夫(1717—1777),俄国古典主义戏剧家。
我要扑灭心中的爱火,
我要将她美丽的身影忘记,
哦,我的玛莎!我要躲避你,
我要冲破爱的牢笼,获得心灵的自由!
可那双迷人的大眼睛,
时时闯入我的心扉,含情脉脉地望着我,
使我迷失了方向,
心里永远得不到安宁。
你明知我在受苦,陷入困境,
我的玛莎!请你可怜可怜我吧!
别再让我忍痛,
我已经变成了你的俘虏!
“你觉得怎么样?”我问希瓦卜林,我期待着他的夸奖,就像一定会得到奖品一样。但是恰恰相反,希瓦卜林的表现与平时截然不同,他果断地作出结论,说我的这首诗写得不好,他的评价令我失望极了。
“为什么?”我问他,并没有把内心的感受挂在脸上。
“因为只有我的老师华西里·季里洛维奇·特列佳可夫斯基才有资格写这种类型的诗,这首诗使我不禁想起了他的一首艳情诗。”
说完,他把我手里的笔拿了过去,毫不客气地逐字分析我的诗,尽情地嘲笑着,作了很多尖酸刻薄的评价。我实在是听不下去了,一下子从他手里把我的笔记本夺了过来,并且对他说:“从今往后,我再也不给你看我的作品了。”面对这番威胁,希瓦卜林只是微微一笑。
“那好!我们走着瞧!”他说,“希望你能坚守自己的诺言。诗人最希望有人能聆听他的诗作,就像伊凡·库兹米奇在吃饭时一定要喝瓶烧酒一样。但是,使你吐露真情、表达爱意的这位玛莎是谁呢?难道是玛利亚·伊凡诺夫娜?”
“这与你没关系!”我皱着眉头说,“不管玛莎是谁,我不想听你的评价,也不许你乱猜。”
“哦,哈哈!原来我们这么有自尊的诗人竟然是一位谦虚的小情郎啊!”他继续讽刺我,我听了更是生气。“但是,你最好听我的劝,如果你想成功,那么千万不要指望一首诗歌会起到什么作用。”
“先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请解释一下。”
“好!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想让玛莎·米龙诺娃在晚上跑到你那里去,你不用写什么情诗,只要送她一对耳环就行了。”
我浑身的血液沸腾了起来,我压着心中的怒火,问他:“你为什么会这样看待她?”
他像魔鬼一样冷笑道:“因为根据我的了解,她就是这个脾气。”
“你造谣,大流氓!”我气得跳了起来,冲他喊道,“你太无耻了!你就是一个大骗子!”
希瓦卜林也生气了,变了脸色。
“好!我和你没完,”他一把揪起我的手腕说,“我要和你决斗。”
“好!随便,我随时奉陪!”我骂得太痛快了,心情异常激动。当时,我真想一刀捅死他。
我立刻出门找伊凡·伊格纳季奇,当时,他正在做针线活儿。他奉司令夫人的委托,正在用针线把蘑菇穿起来,吹干了等冬天食用。
“哦!彼得·安德列伊奇!”他看见我来了,说道,“欢迎光临!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啊?恕我问一句,您来这里有什么事吗?”
我简单地向他说了一下,说我和亚历克赛·伊凡内奇闹别扭了,特地来邀请伊凡·伊格纳季奇当我的证人。伊凡·伊格纳季奇认真地听完了我的解释,能看到的那只眼睛睁得更大了,死死地盯着我。
“你的意思是说你想杀了亚历克赛·伊凡内奇,还想让我做在场证人,是吗?”
“完全正确!”
“我求你了,彼得·安德列伊奇!亏你能想得出来!你是和亚历克赛·伊凡内奇闹别扭了吗?这没什么,无所谓!大骂一顿不就行了吗。他骂你,你也骂他!他对着你脸骂,你就对着他耳朵骂,对着其他地方骂也行,骂完后谁也别理谁,我们来调解,不就完了吗。可是你呢,非要杀了他吗?我冒昧地问一句,那样做对你有好处吗?把他杀了其实也没什么,我也不太喜欢他,如果你一刀把他捅了,那叫什么呢?谁最倒霉,你想想!”
理智的中尉的这番言论并没有使我改变主意,我要坚持自己的计划。
“随便吧!”伊凡·伊格纳季奇说,“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但你为什么让我替你作证呢?这是凭什么啊?谁没看过打架啊!上帝!我和瑞典人、土耳其人都打过仗,我都看腻了这些了。”
我向他重复了好几遍当我的证人应该做的事,可他就是不明白。
“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吧!”他说,“如果你非让我作证,那我一定会尽一个军人的职责,把事情汇报给伊凡·库兹米奇,说我们的要塞里有人正在谋划一件危害军队利益的恶行,问司令是否要采取一些适当的措施……”
这话可把我吓坏了,我求伊凡·伊格纳季奇,千万不要上报给司令。我费了好多口舌才说服他,并且让他发了誓,我这才放心离开。
这天晚上,我像往常一样,在司令家里打发无聊的时间,我强忍着装出愉快样子,以免引起司令的怀疑,省得被他们不停地盘问。有时候,人一旦处于我现在的地步,总是免不了会炫耀一下自己心里有多踏实。但是,我承认,我没有本事装快乐,这天晚上,我的心情格外的不好,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也比平时对我更好了。我一想到今天晚上也许是最后一次看到她了,她的形象便在我心中显得更加动人了。这时,希瓦卜林也来这里了,我把他领到一旁,给他讲了我和伊凡·伊格纳季奇的谈话。
“咱们为什么要找个证人呢?没有证人,我们照样可以决斗!”
我们约好了决斗的地点,就在要塞边境上的干草垛后面,明天早上的六点到七点。当时,我们交谈得很顺利,表面上看起来很友好,以至于伊凡·伊格纳季奇一高兴说漏了嘴,把秘密告诉了我。
“早就该这样做啦!”他兴奋地对我说,“好的争吵比不上坏的和平,虽然丢了面子,但是保住了性命。”
“怎么了,伊凡·伊格纳季奇?”司令夫人立刻追问道,当时,她正在屋里玩纸牌占卜游戏,我没听清她说什么。
伊凡·伊格纳季奇发现我有些不满,同时又想起了自己的诺言,于是慌了手脚,不知道怎么回答好了。这时,希瓦卜林走到前面替他解了围。
伊凡·伊格纳季奇的意思是夸奖我们已经讲和了。
“你和谁吵架了,少爷?”
“哦,我和彼得·安德列伊奇闹别扭了。”
“为什么?”
“一件小事,因为一首诗,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
“就因为一首诗,不至于吵架啊!……怎么回事啊?”
“是这样的:彼得·安德列伊奇在前段时间写了首诗,今天,他特意跑来当面朗诵了起来,于是,我也哼了一首自己喜欢的歌:
上尉的女儿啊!
请你不要在半夜里出去遛弯!……①
就因为这个,我们就吵了起来,是彼得·安德列伊奇先发火的,但是后来想通了,人们都有言论自由,我爱唱什么就唱什么,就这样,我们就和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