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旷心怀天地间
作者:曾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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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旷心怀天地间
◎走遍万水千山
我发现我特别想去的地方,总是古代文化和文人留下的较深脚印所在,说明我的心底的山水,并不是完全的自然山水,而是一种“人文山水”。
——《文化苦旅》
中国之所以能孕育出丰富多彩的山水文化,得益于得天独厚、千姿百态的自然景观,还有积淀深厚、人文荟萃的悠久文明。因此,中国历代的山水名胜,不仅包蕴着雄奇秀美的壮丽景色,还积淀着悠远渊深的民族文化,直到今日,仍然大放异彩。余秋雨先生在《文化苦旅》的自序中曾提到,“我发现自己特别想去的地方,总是古代文化与文人留下较深脚印的所在,说明我心底的山水并不完全是自然山水而是一种‘人文山水’。这是中国历史文化的悠久魅力和它对我的长期熏染造成的”。从历史文化极为丰富的山山水水间,可以追寻古代文人的足迹,可以发掘出古代文化的沉淀。
占有很重要的地位的“天人合一”的思想,便是在自然山水间孕育出来的。自然环境本身并不等同于山水文化,但它作为必要的客观要素促成了山水文化的形成。山水文化是人类创造的结果,是人类社会与自然环境相互交融的结晶。庄子认为,人类达到理想状态的终极目的,就是“绝圣弃智”,打碎加诸人身的枷锁,解放人性,复归自然,实现“万物与我为一”的精神境界。汉代思想家、阴阳家董仲舒将这种思想观念发展为天人合一的哲学体系,而中华传统文化的主体也正是由此构建的。
中国古代文人往往对政治采取逃避的姿态,多半是因为对黑暗、腐败政治的憎恶,或是在官场被排挤的不悦经历。在君主专制的政治体制下,文人的生存环境是不容乐观的。汉文帝时期,文人贾山这样描述皇权的恐怖:“雷霆之所击,无不摧者;万钧之所压,无不糜灭者。今人主之威,非特雷霆也,势重非特万钧也。”面对这种无比强大的压迫感,文人的心境往往从忧患被推向绝望。余秋雨先生在《为自己减刑》中说,人类的监狱有两种:有形的和无形的。人世间“把自己关进心造的监狱里”的人不少,这就是“在自由中设置不自由”。有人能够在有形的监狱中,即“不自由中寻找自由”。文人们虽然绝望,虽然痛苦,但内心是清醒的,在他们的内心深处,都藏着一个山水田园。许多文人在现实生活中遭受挫折后,把积极入世的使命感深深藏起,离世俗越来越远,走向田园,步入山水。余秋雨先生在《阳关雪》中说过“一旦这种所谓的理想、抱负不能实现,便不免会在自然的风景中寻找寄托”。
纵观中国历史,几乎每一个时代都有一批文人这样躲避现实,成为“隐者”。从《论语》中嘲笑孔子的老人到魏晋的孙登、陶渊明,再到风流天下的孟浩然,他们代表着天下圣贤淡泊明志的最终宿命。更多的文人选择在山水田园终老,默默无闻地度过恬淡人生。在浓郁的绝望中,他们亲手扼杀了自己昔日的理想、志向与抱负,让生命之水融入历史的长河,静静地流淌、终了。在那样一个扼杀人性的时代,只有置身世外,醉心灵修,才能解放心灵,获得精神上的突围。
有人说人生有三重境界:一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二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三是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
人们在涉世之初的时候,常常对一切事物都充满新鲜与好奇,以一种儿童的天真视角来认识眼前的事物,万事万物在我们眼中:山就是山,水就是水,固执地相信看到的就是最真实的。然而,尘世之中有太多的虚伪存在,看到的并不一定是真实的,我们很容易在现实里迷失了方向,随之而来的是迷惑、彷徨、痛苦与挣扎,有的人就此沉沦在迷失的世界里。当我们开始学会用心去体会这个世界,对一切都多了一份理性与现实的思考,山不再是单纯意义上的山,水也不再是单纯意义上的水了。第三重境界是一种洞察世事后的返璞归真,但并非人人都能达到这一境界。在这个时候,人生的经历已经积累到一定程度,而且也学会了不断反省,无论是对世事,还是对自己的追求,都有了格外清晰的认识:明白了自己追求的是什么,要放弃的是什么,这时,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只是这山这水,看在眼里,已有另一种内涵在里面了。
究竟有多少文人能够在这三重境界里由人修炼成龙,我们不得而知。但我们看到了,在踏遍千山万水,经历了大自然一次又一次的雨露滋润后,更多的文人墨客,置身在禅意盎然的风景中,一颗颗被生活的尘埃所沾染的心变得越发纯洁,脸上僵硬的肌肉也变得越发柔和。回想起曾经的黯淡无光,如今的清新山水显得更具有永恒的价值。那是因为神奇的自然界,给予了人类太多的思考与感动。
中国的山水之美向来为人称羡,又以诗国闻名遐迩。诗歌孕育于山水之间,文人的卓绝风采也依赖山水造就。与此同时,文人的诗歌也为山水的增添几许灵性。文人的灵感源泉固然有赖于山水的启迪,但山水的精神和韵味,也多少来自文人的生花妙笔。晋宋易代之时,文人的思想观念、审美趣味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著名文论家刘勰在其《文心雕龙.明诗》中说,“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精辟地指出山水诗取代玄言诗的发展趋势。那种**山水、放达洒脱的情怀,曾感动了历史上一代又一代的文人。余秋雨先生评价他们“开拓了中国知识分子自在而又自为的一方心灵秘土”。也有人将那个时代的文人身上所特有的风骨,亲切地尊崇为“魏晋风度”。
谢灵运可以说是“第一个在诗里全力刻画山水的人”(朱自清《经典常谈》)。谢灵运作为山水诗的鼻祖,堪称中国历史上伟大的诗人,他的诗作清新恬静,其中贯穿一股道法自然的精神,一扫魏晋以来晦涩的玄言诗风。李白、杜甫、王维、孟浩然、韦应物、柳宗元诸大家,都曾在谢灵运的山水诗中获取灵感。除了作诗写文,他于史学、佛学、老庄哲学也是造诣颇深。此外,他还精通书法、绘画,诗和字曾被宋文帝刘义隆赞为“二宝”。庐山东林寺的名僧慧远也是他的知交好友。虽然他与慧远相隔五十多岁,两人还是一见如故。他为慧远圆寂而执笔的《庐山慧远法师诔》,被奉为祭吊名文,为世人传诵。
同时,谢灵运也是第一位见诸史册的大旅行家。他喜欢登山,尤其偏爱攀登幽深峻峭的山峰,甚至面对高达数十丈的岩峰,他也勇于探险,这样说来,他该是开启中国古代攀岩运动的先行者。在登山时,他会自备一双木制钉鞋,上山时就拔掉前掌的齿钉,下山时就拔掉后掌的齿钉,这样一来,上山下山省了好多力气,还分外稳当,这就是著名的“谢公屐”。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就有“脚着谢公屐,身蹬青云梯”的诗句。
不过,要概括谢灵运一生的诗作和命运,一句“得罪于当时,得名于后世”(转引自黄节《谢康乐诗注》《登池上楼》下引“吴伯其曰”)足以道尽。元嘉八年(公元431年),宋文帝任命他为临川内史,他却终日出游、不理政务,被地方官员抓住把柄,要治他的罪。可谢灵运不但不服,还扣押了这些纠弹他的官员,并赋诗一首:“韩亡子房奋,秦帝鲁连耻。本自江海人,忠义感君子。”意思是,刘宋王朝的统治就如同暴秦一样黑暗,而自己要做张良、鲁仲连一样的人,为被灭亡的故国复仇雪耻。这种忤逆的言行,无疑会将他的罪名加重,虽然他最终免于一死,却被判流放广州。而刚到广州没多久,一纸新到的朝廷诏书,又诬他犯下新的忤逆罪行,并下令将他就地正法。元嘉十年(公元433年)10月,49岁的谢灵运被斩首于广州街头,这位一代山水诗鼻祖,犹如流星一般,在耀眼而剧烈的燃烧之后,倏然消逝。
余秋雨先生在《霜冷长河》中说:“舒一舒眉,为自己减刑吧。除了自己,还有谁能让你恢复自由?”面对坎坷人生时,唯有以乐观的精神、开阔的胸襟应对,才能获得自我救赎。有时候,将自我从心造的监狱中释放出来,仅仅需要“舒一舒眉”这么一个简单而有裨益的动作,何乐而不为?漫漫人生路,飘忽天地间。从古到今,任凭朝代变迁、岁月流逝,文人与山水所结下的奇妙因缘无人可解。这个世界上如果真的存在理想的国度,一如文人孜孜以求的那样,我们必定可在绵延不绝、层层叠叠的千山万壑里、在每个渴望**山水的文人心里发现它的踪迹。
◎魂归激流柔波
文人总未免孤独,愿意找个山水胜处躲避起来;但文化的本性是沟通和被理解,因此又企盼着高层次的文化知音能有一种聚会,哪怕是跨越时空也在所不惜。
——《庐山》
孔子曾说过:“仁者乐山,智者乐水。”自古以来,投身自然山水之中,怡情悦性、吟咏歌唱,总是骚人墨客的乐趣所在。灵秀的山水,佐以文人的多情文字,便是无数流传千古的山水美文,山与水凭借文人的笔墨,向世人述说着它们的感知。这其中融进了历代多少文人雅士的灵魂,抑或打造了多少流传千古的佳话传说,从动到静,从有到无,这都是文人对山水神韵的一种体现。他们要的是一种清幽,而这种清幽只能在山与水之间寻得。
山依旧伫立着,水依旧流淌着,唯独赏山观水的人变化着,他们用心去领略,用笔去书写。于是每一座山,每一条河都有了自己的灵魂,有了自己的历史。
庐山,位于长江之滨、鄱阳湖畔,以雄、奇、险、秀名世,素有“匡庐奇秀甲天下”之美称。青峰秀峦的巍峨挺拔、银泉飞瀑的喷雪鸣雷、云海奇观的瞬息万变、园林建筑的俊奇巧秀,无不展示着庐山的无穷魅力。一年中,庐山大概有192天要在云雾中度过,雨水非常充沛。几千年来,庐山壮美的自然景观,优越的地理环境,使无数文人墨客、高僧羽士踏足于此。他们在这里流连忘返,兴起之时,挥毫泼墨,吟诗题咏,庐山极为丰富的文化遗产正是由此而来。庐山之所以成为我国著名的山水文化名山,且不同于其他名山的原因,在于庐山山水更贴近于一种“人文山水”。
苏东坡《题西林壁》之佳句“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将春日里雾罩庐山的朦胧之美描绘得淋漓尽致;李太白家喻户晓的《望庐山瀑布》:“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尽情渲染了夏日里壮观而浩瀚的庐山瀑布;而到了秋天,庐山又是一番“小雁过炉峰,影落楚水下”的宁谧萧瑟;”明代诗人王世懋的《庐山雪》,“朝日照积雪,庐山如白云,始知灵境杳,不与众山群。树色空中断,泉声半天闻,千座冰玉里,何处看匡庐?”则将庐山的冬日雪景描画得惟妙惟肖。读古人珠玉般的文字,庐山之高、美、奇、幽、秀如在目前、尽致无遗,令人叹为观止,眼界亦随即开阔。
余秋雨先生在《庐山》中说“庐山本来倒是文人的天地”。而如今,由于世俗的纷扰与喧嚣,庐山已变成了一个官僚和商贾的集会之地,不仅是“政治活动、外交谈判、军事决定”的地方,还成了人们避暑、疗养、喧闹旅游的去处。这种现状令中国文人心酸,也是庐山文化的无奈。余秋雨先生说“总有一种历史气压罩住我的全身”,“庐山没有了文人本来也不太要紧,却少了一种韵味,少了一种风情,就像一所庙宇没有晨钟暮鼓,就像一位少女没有流盼的眼神。没有文人,山水也在,却不会有山水的诗情画意,不会有山水的人文意义”。将来的庐山也许还会成为文人的天地吧,这是余秋雨先生疑惑中的一点希望。我们也希望庐山能在熙熙攘攘中,构建出一种完全出乎人们意想的文化与名胜的对应。
子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文人们已习惯地将生活融入自然,用自然体现生活,用墨迹赞美它们,用丹青歌颂它们。这是对时光的感慨,也是对流水的感慨,更是对年华的感慨。我们来自自然,最终也将回归自然。早在先秦时代,我国就有万物发端于水,又复归于水的生命永恒循环(轮回)观,且普遍存在,影响深远。
清代著名学者王国维,公认的国学大师,其“境界说”对于20世纪中国文艺境界论有着重大影响。他在《人间词话》中说: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
清末民初,《国学月报》介绍王国维宣扬和阐释境界的《人间词话》“是用新的眼光,观察旧文学的第一部书”。其后,钱钟书也盛赞该书“时时流露西学义谛,庶几水中之盐昧,而非眼里之金屑”;李长之则作出“科学社会主义的新兴文艺批评与他无缘……但他被了点西洋近代思想的微光,这是好兆头”的中肯评价。从这些评价,我们可以看出王国维的美学思想已经具备了“新的眼光”,并使西方美学思想与自己的美学思想融会贯通。王国维关于成就事业、学问境界的言论可谓高屋建瓴、入木三分,可他的死却给我们留下了一个世纪之谜。几十年来,猜测、推论不断,争议纷纷,各持己见,难以定论,于是,王国维自沉昆明湖,便成了20世纪中国文化界的一大“公案”。
1927年6月2日上午,这位杰出的学术大师王国维,正值其人生50岁学术生涯巅峰之际,却在北京颐和园昆明湖自沉弃世。这个消息传出后,使得海内外学界为之沉痛哀悼。他衣袋中仅有一封“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的遗书留给家人。其老友陈寅恪先生对于他的自沉有独特的见解:“世之人大抵能称道其学,独于其平生之志事颇多不能解,因而有是非之论。寅恪以为古今中外志士仁人往往憔悴忧伤继之以死,其所伤之事、所死之故,不止局于一间一地域而已,盖别有超越时间地域之理性存焉。而此超越时间地域之理性,必非其同时间地域之众人所能共喻。”
余秋雨先生赞成陈寅恪先生的说法,认为王国维先生并非因政治斗争、人事纠葛或效忠清廷而自杀,而是死于一种文化,正如陈寅恪先生在《王观堂先生挽词并序》所述:“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现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则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迨既达极深之度,殆非出于自杀无以求一己之心安而义尽也。”
王国维是中国近现代历史上的文化为人,具有鲜明的个性。从他的个性品质与思想观念、现实生活与文章学问之间,可以窥见一种深刻而微妙的联系———他的作品更像是他的精神自传,个性痕迹毕露无遗。王国维为什么会选择“自沉”于水的方式结束人生?又为什么会选择昆明湖?当他走向昆明湖时,是否觉得能够包容他的灵魂的,仅有那片湖水呢?
报国无门的屈原携着他的“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惊鸿一瞥地消失在汨罗江畔;名冠“初唐四杰”之首、浪漫不羁的诗人王勃,在历经生死聚散、奇情流转后百感交集,行至南海慨然自尽,年仅26岁;29岁的天才诗人朱湘,面对现实不趋炎附势,在被现实生活粉碎了理想梦幻后,在采石矶自沉长江,维护了**的人格;在北京西北郊太平湖投湖自尽的老舍,宁死也不低下高贵的头颅,情愿以生命的代价以保持文人的尊严。正所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魂兮,随水而居”!潺潺流水,吟唱着永不停息的哀歌,让葬身于此的灵魂得到抚慰,在汩汩流动之时,永保洁质,一如文人的心胸那般高洁。也许,只有这象征生命自然循环的流水,才是文人永恒的安魂之所。
山水的清新灵动并非每个人都能有缘消受的,只有在拥有慧眼、慧心的知音面前,它才会揭开那层面纱,令自己诱人的肌肤得以敞露,让自己纯洁的心灵得以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