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的复活
作者:[奥]斯蒂芬·茨威格 |
字数:10247
每天晚上,他都重复在街上一次次地徘徊。1741年8月21日那天,天气非常炎热,伦敦的天空好像一块将要熔化的金属板,炙热难耐。可怜的亨德尔先生只有等到天黑以后才能走出家门到格律恩公园去透透气。他拖着疲倦的身体,蜷坐在幽暗寂静的树荫之下,这里没有人会注意他,也没有人能够折磨到他。如今的他对身边的一切都感到非常厌倦,就像被病魔缠身,他懒于开口,懒于创作,也懒于弹奏和思索,甚至厌倦了自己居然还有感觉来厌倦生活。为谁而活?这样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他像个醉汉沿着圣詹姆士街和蓓尔美尔街返回家去。现在他只有一个渴望:睡觉,睡着了便什么也不用想了;他只想休息、获得安宁,哪怕是永远的安息。可以说,矗立在布鲁克大街边的那幢老房子里已经没有人醒着了。亨德尔缓慢地爬到楼梯上——唉,他现在是那么困倦,那些庸人们已经把他追逼得如此疲惫不堪。他拖着沉重的步伐向上爬,木质楼梯颤动着嘎吱嘎吱直响。他终于挪进了自己的房间,用点火器点燃了写字台旁剩余的半截蜡烛。他所有的动作都是在机械的程序下完全下意识中完成的,就像他多年来一直保持的习惯一样:坐在椅子上准备开始工作;他不经意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以前每当他散步回来,总会带回来一段新的旋律,他一进家门就赶快把它记录下来,以免在睡一觉之后忘掉。而现在的桌子上空空如也,连一张写谱的纸都没有。神秘的磨坊水轮已经在冰冻的水流中停止了转动。没有宣告任何事情要开始,也没有宣告任何事情要结束。桌子上是什么也没有。
不,桌子上不该是什么也没有!有一件闪亮的用白色纸包着的四方形东西在桌边孤零零地放着,亨德尔小心地把它拿起来。原来是一件邮包,凭直觉他觉得应该是稿件。他快速地拆开封口。一封信摆在最上面。这是诗人詹宁士也就是为他的歌剧《扫罗》、《在埃及的以色列人》作过词的那位写来的信。在来信中说,他给亨德尔寄来一部新的剧词,他希望这样一位伟大的音乐天才能够对他的拙劣之作多多包涵,并希望能凭借亨德尔先生的音乐翅膀让这些剧词走向永恒的宇宙。
亨德尔先生霍地站起身来,就像被什么厌恶的东西刺痛了似的。难道这位詹宁士诗人也要来嘲弄他——一个木木呆呆、行将就木的人?他顺手便把信撕得粉碎,然后又揉成一团,扔地上用劲踩了几脚,随即便怒声骂道:“这个无耻的流氓、无赖!”——原来这个不识趣的詹宁士恰巧触到了亨德尔那心灵最深的痛处,撕开了他那脆弱心灵中的伤口,这种痛楚令亨德尔怒不可遏。之后,他气愤地吹熄蜡烛,慢慢腾腾地摸黑走回自己的卧室,顺势躺在床上,痛苦的泪水忍不住流泻出来。激动愤怒和过分虚弱,使得他浑身颤抖。唉,这个世界多么不公平啊!被剥夺了一切仍然要受人嘲弄,饱受痛楚还要再次遭受折磨。他心如死灰,他的精力已全部耗尽,此时此刻为何还要来惹怒他?亨德尔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死去,他的神志也全然没有知觉,为何在这样的时刻还要苛求他再创作一部作品出来?不,现在的他只想睡觉,像一只动物那样稀里糊涂地睡觉,他只想忘掉一切,扔掉一切,什么也不想做!他——一个被搅得神志混乱、失意了的人,只想这样慵懒地在床上躺着。
然而,他始终不能入睡。他的内心烦躁不安,恶劣的心情使得他异常的不平静,满腔积聚的怒火就像风暴中的湖水。他在空荡荡的黑暗的屋子里辗转反侧,睡意全然消失。他想,自己是否应该起来去看看那个剧词?不,他又想,自己已经是一个死去了的人,一篇剧词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不,既然上帝已经让他坠入深渊,已把他从生活的热潮中隔离而去,那么还能有什么使他再次振作起来!但是,他心中潜藏着的那股涌动的力量并没有死去,即便在混沌的状态下,那萌动的神秘力量和强烈的好奇心是令他已无法抗拒的。亨德尔先生突然站起来,走到书房去,因激动而双手有点发抖,桌上的蜡烛重新点亮。他想,在自己身体瘫痪的时候,奇迹般地站了起来,那么上帝也许还有使人奋起、拯救灵魂的力量。亨德尔先生慢慢把烛台移到那沓写着字的纸页前。在第一页上很醒目地写着《弥赛亚》!噢,这又是一部清唱剧。前面他创作的几部清唱剧一直都没有演出。然而,他还是轻轻翻开了封面,开始读起来——此时他的内心仍然没有平静下来。
意外的是,第一句话就将他怔住了。“鼓足你的勇气,”剧词竟然是这样开头的。“鼓足你的勇气!”——这句歌词简直就是譏语,不,这不是剧词,这是上帝赐予的神符,这是天使从万里高空向他这颗颓废而沮丧的心灵发出的召唤。“鼓足你的勇气”——这句词像是一个强有力的声音,唤醒了这个即将死去的灵魂;这是一句奋发有为、积极向上的歌词。仅仅读完和体味了第一句,亨德尔先生的耳边仿佛已经响起了它的音乐,许多种器乐的和鸣声在飘扬、在呐喊、在沸腾、在欢唱。啊,多么幸运!每种乐器的口都敞开了。他又重新感受到了美妙的音乐!
接下来,当他一页页挨着往下翻阅的时候,他的手指不停地颤抖。天哪,他被彻底唤醒了,这里的每一句歌词都在呼唤着他,每一句歌词都以无法抗拒的力量重重地敲打着他。“主这么说!”——这句歌词不也正是送给他的吗?这不正是主用双手把他按倒在地,然后又慈悲地将他从阴冷的地面上拽起来的吗?“他将让你心灵纯净”——是呀,这句歌词附着在了他的身上:他心中所有的阴郁都被一扫而光,心胸明亮了。这声音,犹如天使的光明,涤荡着他水晶般的心灵。这个可怜的詹宁士,住在戈布萨尔的这位蹩脚诗人,只有他知道亨德尔的困境,除了他,还有谁能够在字里行间倾注这样激励人心的言语力量?“他们虔诚把祭品呈献到主的面前”——是啊,献祭的烈焰已在炽热的心中点燃,它直冲云霄,要去答复这样一个美好而庄严的召唤。“这是主对你发出的强大召唤”——这句歌词好像是专门送给他一个人似的——是啊,这样强劲的歌词就该用最响亮的长号和雷电般的管风琴来演奏,配上怒涛般的合唱,如同神圣的基督耶稣在第一天唤醒全部的还在黑暗之中绝望地行走着的人那样,“看,暗夜将笼罩着大地。”没错,黑暗仍旧笼罩着大地,别人都还不懂得被拯救的极乐,而亨德尔却在此时此刻领略到了获得拯救的极乐。当他刚把歌词读完时,那感恩的大合唱:“伟大的主啊,你是我们的领路人,是你创造了奇迹”此时已幻化成了音乐在他心中澎湃汹涌——是啊,这创造了奇迹的主,本就该这样赞美他,他知道怎样指引世人,而实际上主已经给了这颗破碎的心以安宁!在歌词中还写道:“因为主的天使正向他们走去”——是啊,天使携着银色的翅膀飞落到他的房间,触摸到他并拯救了他。不过是此时没有成千上万人的声音在欢唱、在感恩、在赞美:“光荣属于主!”仅仅是存在他一个人的心中。
亨德尔俯首细细看着一页一页的歌词,如同置身于暴风雨中。所有的疲惫都消失了。他还从来没感到过自己的精力能像此时这样充沛,也从来没感到过浑身充满着如此热烈的创作**。这些歌词就像能使冰雪融化的暖暖阳光,不断地倾射到他身上。这里的每一句话都击中了他的心坎,多么富有魅力,他的心胸顿时豁然开朗!“愿你快乐!”——当他读到这句歌词时,如同置身于气势磅礴的大合唱中,他情不自禁地仰起头,张开双臂。“他才是真正的救主”——是啊,亨德尔先生就是要来证明这一点,在尘世间还尚未有人这样尝试过。他要高举自己的明证,想要在世间树立起一座辉煌的丰碑。只有饱经患难的人才真正懂得欢乐;只有经过罹难的人才会预知到仁慈所获得赦免;而他就是要在世人们面前证明:他在历经死亡之后再次复活了。当亨德尔先生读到“他曾遭鄙夷”这个剧词时,他又不由得陷入悲苦的回忆之中,音乐的声音也随之转入压抑、低沉。别人都以为他彻底失败了,所以,在他的躯体还活着的时候就打算把他埋葬,他们尽情地嘲讽他——“他们曾面带嘲笑死死看着他”,“而那时也没有一个人能给予这个苦难者以安慰”。是啊,在他孤独无助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愿意帮助他,没有一个人想到安慰他,但是这神奇的力量再次帮助了他。“他信赖上帝”,是啊,他信赖上帝,他看到上帝并没有忍心让他躺在坟墓里——“只要你不把他的灵魂留在可恶的地狱。”不,上帝并没有把他——一个身陷绝境、心灰意冷的人的灵魂挽留在绝望的坟墓中,留在束手无策的地狱里,而是再一次唤醒他要肩负起给人们带去欢快的使命。“请昂起你们的头”——这样的词句就像是从他内心深处迸发而出的。因为这是上帝赋予的伟大使命!他蓦地惊醒,因为恰恰在这句后面就是那可怜的詹宁士亲自用手写的:“这是主的旨意。”
他屏住了呼吸。一个人很偶然地从嘴里说出来的话竟然如此之准确,这分明就是主传达给他的圣旨。“这是主的旨意”——也是从主那里得来的话,是从主那里传来的声音,这就是天意!必须要把这话的回声送回主那里去,热腾的心必须以排山倒海的气势向主迎去,赞美主是每一位作曲家的愿望和责任。哦,应该牢牢抓住这句话,并让它不断地延伸、扩展、突起、飞翔,充盈到整个世界,一切的赞美都要绕着这句话,要让这句歌词同上帝一起伟大。噢,这仅仅是句随时即逝的歌词,但是要通过无比的美与无尽的**将使歌词达到上升的永恒的境界。现在你来瞧,上面写着:“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哈利路亚!”这一定是要用多种音乐进行反复吟唱的一句,是啊,世间所存在的一切嗓音,无论是清亮的嗓音,还是低沉的嗓音,不管是男子坚定的嗓音,还是女人们柔顺的嗓音,都将会在这里融合成一个声音。这“哈利路亚”的和谐音应当在富有节奏的大合唱中充溢、高升、旋转,时而聚拢,时而分散。大合唱的歌声会顺着器乐的音乐天梯时上时下。歌声将伴随着小提琴那甜美弦法而悠扬,伴随着长号嘹亮的吹奏而激烈,并在管风琴奏出的雷鸣般乐声中高昂:这种声音就是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哈利路亚!”——从这个词,通过这个感恩的词创造出一支赞美歌,这激昂的赞美歌雄浑而有力地穿透尘世升向高空,上升到万物的创始主那里!
亨德尔先生满怀**,泪水已经模糊了他的双眼。但是还剩有几页歌词要读,那是这个清唱剧的第三章节。然而在这句“哈利路亚,哈利路亚”之后他无法继续读下去了。仅这几个用元音歌唱的赞美音符已经充满了他的心胸,不断地在弥漫,在扩大,如同即将喷发的滚滚燃烧的火焰,让人感到灼痛。啊!这个声音在攒动,在簇拥,它已经从他心底迸发出来,向上飞升着,回旋到了天空。亨德尔先生快速地拿起笔,记下乐谱,他那神奇的笔飞快地在纸上画出一个个的音符。他无法阻止,就像一艘鼓足了风帆的船,在暴风雨中一往无前。黑暗中,四周万籁俱静。黑魆魆的如鬼魅般的潮湿的夜空静谧地笼罩着这座大城市。而在他的心中处处都是光明,在他的房间里,所有的音乐声都在齐鸣,此时无声胜有声。
第二天上午,当仆人蹑手蹑脚地走进房间时,亨德尔先生仍然坐在写字台旁不停歇地写着。助手克里斯多夫·史密斯走上前轻声地问亨德尔先生是否需要帮他抄写乐谱时,他也没有回答,只是喉咙里粗声粗气地咕噜了一声。于是便再也没有人敢靠近他身边。就这样他一连三个星期没有离开房间半步。仆人把饭送来了,他用左手匆忙地掰下一些面包塞嘴里,右手仍在继续写着,他不能够停下来,此时的他已完全如醉如痴了。每当他站起身来,需要在房间里走动时,他便一边高声唱着,一边打着拍子,眼睛里还射出异样的目光。有别人同他讲话时,他如梦初醒,嘴里含含糊糊,语无伦次。在这些日子里可苦了仆人。先前的债主们来讨债,一些歌唱演员来要求想要参加即将到来的康塔塔大合唱节,王室的使者们来邀请亨德尔先生到王宫去,忠诚的仆人都得尽力把他们拒之门外,因为即便他只想同正在埋头创作的亨德尔先生说一句话,他也将会遭到一顿雷霆大发的训斥。在投入创作的那几个星期里,乔治·弗里德里希·亨德尔先生已经不再知道确切的时间和具体钟点,甚至也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他完全沉浸在一个只用节拍和旋律来计量时间的生活环境里。他的身心已经全部被从灵魂深处涌现出来的奔腾的激流席卷而去。浩大的激流愈来愈湍急,愈来愈奔放,作品也即将接近尾声。他被自己的心灵囚禁着,踩着富有节拍的步伐,走遍了这个专属于自己的世外桃源。他一会儿大声唱着,一会儿站身去弹奏羽管键琴,然后再重新坐回来,写呀,写呀,直至手指发酸手腕疼痛;在他的有生之年,还从没有过这样旺盛的创作**,也从没经历过这样历尽心血的音乐创作生涯。
大约三个星期之后,9月14日,作品终于大功告成——这在今天大概也是无法想象的——剧词变成了声乐曲,不久前还是干巴、枯燥的言辞,现在已成了生机勃勃、永不凋谢的声音。就像从前僵死的身体创造了复活的奇迹,如今是一颗被点燃的心灵创造了意志的奇迹。一切都写好了,也弹过了,歌词变成了旋律,并且已经展翅翱翔——只是作品的最后一个词“阿门”还没有配上音乐。现在,亨德尔要抓住这个“阿门”——这两个紧密连接的短音节,创造出直冲九霄的声乐。他要给这两个音节搭配不同的音调,同时配上不断变换的合唱;他要将这两个音节拉长,同时不断把它们拆分开来,又合在一起,从而创造更加热烈的气氛。他把自己巨大的热情倾注在这个结尾的最后一个词上,要使它像世界一样的宏大而厚实。这最后一个词没有放过他,他也没有放过这最后一个词。他给“阿门”配上了雄伟的赋格曲,将第一个音节——洪亮的“阿”作为了最初的原声。这原声在穹顶下轰鸣、回旋,直至它的最高音冲上云霄;这原声愈来愈高,随后降下来,又升了上去,最后又加入了暴风雨般的管风琴。而这和声的强度也一次高过一次,四处回荡,充溢人间,直至在全部和声中,仿佛天使们也加入了这合唱,仿佛头顶上的屋宇梁架也在这永无休止的“阿门!阿门!阿门!”面前震裂欲碎。
亨德尔艰难地站了起来。羽毛笔从他手中掉了下去。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他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他只感到全身精疲力竭。他不得不靠支撑着墙壁踉踉跄跄地行走。他身体像死了似的,一点力气也没有了,神志迷迷糊糊。他像一个瞎子似的,沿着墙壁一步一步向前艰难挪动,然后躺倒在床上,睡得像个死人。
一个上午,仆人三次旋开门锁推开了房门,然而,主人一直在睡觉,身子一动不动,眼睛、嘴巴紧闭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像石头的雕塑。中午,仆人第四次想把他唤醒,故意重重叩门,大声咳嗽。可是,亨德尔依然睡得那么死,任何声响都进不到他的耳朵。中午,克里斯多夫·史密斯来帮助仆人,而亨德尔还是像凝固了似的一动不动。史密斯向睡者俯下身去,只见他像一个赢得了胜利而又战死沙场的英雄,在经历了难以形容的拼杀之后终于因疲惫而死。他就这样躺在那里。只是,克里斯多夫·史密斯和仆人还不晓得他完成业绩罢了。他们只觉到害怕,因为看到他躺在那里这么长时间,而且一动都不动。他们担心他可能又被中风彻底摧垮了。到晚上,尽管他们使劲地摇晃,亨德尔还是没醒来——他一动不动地软瘫在那里,足足躺了十七小时——这时,克里斯多夫·史密斯再一次跑去找医生。他并没能立刻找到詹金斯大夫,因为为了享受这宜人的夜晚,医生到泰晤士河边钓鱼去了。当最终找到时,詹金斯嘟囔着对这不合时宜的打搅表示不快。只是,听说亨德尔病了时,才收拾起长线和渔具,拿了外科手术器械——这用了不少时间,以便必要时放血用,他认为很可能需要这些。一匹小马拉着载着两人的马车,终于快步向布鲁克大街驶去。
仆人已站在那里,挥动着手臂向他们招呼,隔着马路大声喊道:“他已经起床啦,正在吃饭呢,吃了很多,像六个搬运工那么多。他狼吞虎咽地,不一会儿就吃了半只约克夏白猪肘子;我给他斟了四品脱啤酒,可他还嫌不够呢。”
真的,亨德尔正坐在餐桌前,桌面上摆满各种食物,他俨若扬扬自得的国王。好像他在一天一夜之间就补足了三个星期的睡眠一样,此刻,他正用自己魁伟身躯的全部食欲和力量,吃着,喝着,似乎想一下子就把这三个星期耗在工作上的气力全都补回来。他几乎还没和詹金斯大夫照个正面,就开始笑起来。笑声愈来愈响,在房间里萦绕、撞击、震荡。史密斯记了起来:在整整三个星期里,他没有看到亨德尔嘴边有过一丝笑容,而只有紧张和怒气冲冲的神情。现在,那种出自他本性的率真、那种积蓄起来的愉快终于迸发出来。这笑声犹如滚滚怒涛溅起浪花,像潮水击拍岩崖,亨德尔在他一生中从未像现在这样笑得如此自然、如此纯真,见到医生的此刻,他知道自己的身心早已完全治愈,正满怀生活乐趣。他把啤酒杯高高举起,摇晃着它,向身穿着黑大氅的医生问好。詹金斯惊奇地问:“究竟是哪位要我来的?你怎么了?喝了什么药酒?你究竟怎么啦?变得如此兴致勃勃!”
亨德尔一边笑着,一边用炯炯有神的眼睛看着他,然后渐渐地严肃起来。他慢慢站起身,走到羽管键琴旁,坐了下去,先用双手凌空在键盘上摆了摆,紧接着又转过身来,诡秘地微微一笑,随即轻声地半唱半说地诵吟那咏叹调:“我告诉你们一个秘密,你们听着”——歌词就这样诙谐地开始,这就是《弥赛亚》中的歌词。然而,当他刚把手指伸进这温暖的空气中,这温暖的空气立刻就把他自己吹走了。在演奏时,亨德尔忘记了还有人在场,也忘记了自己。这独特的音乐激流占据了他全部的注意力。顷刻之间,他重又陷入自己的作品之中,他唱和着,弹奏着最后几首合唱曲;此前,这几首合唱好像只在梦中听到过;而现在,他第一次醒着的时候听到:“啊,让你的痛苦死亡吧!”他把歌声愈唱愈高,好像自己就是唱着赞美歌、热烈欢呼的合唱队,此时此刻,他觉到自己内心充满了生活的热情。他不停地一边唱着一边弹着,一直唱到“阿门,阿门,阿门”,亨德尔把自己全部的力量深沉地、强烈地倾注到了音乐之中,整个房间似乎就要被各种声音的巨流冲破。
詹金斯大夫站在那里被迷住了。最后当亨德尔站起身来时,他急忙没话找话,不知所措地夸奖说:“伙计,你一定是中了魔啦。我还从未听到过这样的音乐。”
然而,亨德尔的脸色这时却阴沉下来。他自己也对这部作品感到惊讶,就像是在睡梦中天降于他似的。亨德尔不好意思地转过身去,轻声地说道:“不过,我更相信是神帮助了我。”这声音轻得其他几个人几乎都听不见。
几个月之后,两个衣冠整洁的先生敲着艾比大街上一幢公寓的大门,伦敦来的那位高贵客人——杰出的音乐大师亨德尔旅居柏林期间就住在这幢公寓。两位先生毕恭毕敬地提出了自己的请求。他们说,几个月来,这座爱尔兰的首府为能聆听到亨德尔如此精彩的作品而感到无上的高兴,在这块地方上他们还从未欣赏过这么好的作品,他们现在又听说,亨德尔要在这里首演他的新清唱剧——《弥赛亚》,他要把自己最新的之作首先奉献给这座城市,而不是伦敦,对此,他们感到不胜荣幸,而且这部大型声乐协奏曲必定是出类拔萃的,可以预料会获得巨大的收益,因此他们来问一问,这位以慷慨闻名的音乐大师是否能把这首演的收入捐赠给他们有幸代表的慈善机构。
亨德尔友好地望着他们。他如此深爱这座城市,因为这城市曾给予了他无比的厚爱,打开了他的心扉。亨德尔笑眯眯地说,他愿意答应,只是,他要知道这笔收入将捐赠给哪些慈善机构。第一位先生——一个白发皤然、满面和善的男子说:“救济那些身陷各种囹圄的人。”“还有慈善医院里的那些病人。”另一位补充道。他们又说,当然了,其余几场演出的收入仍归大师您所有,这种慷慨的捐赠仅限于第一场演出的收入。
但亨德尔还是拒绝了。他低声说道:“不,演出这部作品,我不要任何钱。我永远不收一个钱,也从不欠别人的债。因为我自己曾是一个病人,是这部作品治愈了我;我也曾身陷囹圄,同样是它解救了我,这部作品永远应该属于病人和身陷囹圄的人。”
两个男人抬起眼睛,望着亨德尔,显得有点迷惑不解。他们有点不太明白这话的意思。不过,随后他们再三表示感谢,鞠着躬退出了房间,去把这天大的喜讯告诉都柏林全城的人。
1742年4月7日,最后一次排演的日期终于来到了。只有两个主教堂的合唱团团员的少数亲属被允许参加旁听,而且为了节约,坐落于菲施安布尔大街上的音乐堂里的大厅,只有微弱的照明光线。在空荡荡的长椅上,人们三三两两地坐着,准备聆听那位伦敦来的音乐大师的新作。敞阔的大厅显得潮湿、阴暗、寒冷。就在此刻,一件令人瞩目的事发生了:当宛若奔腾的急流的多声部合唱刚转入低鸣,先前长椅上七零八落坐着的人就开始不由自主地聚拢在了一起,渐渐形成了黑压压的一片悉心倾听的、惊异赞叹的人群,因为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从未听到过这样雄浑有力的音乐。他们仿佛觉得,如果一个人单独听,简直难以承受这千钧之势;如此强劲的音乐马上就会把他冲走,拽跑。他们愈来愈紧地聚在一起,好像要用一颗心去倾听,就像是教堂里的虔诚教徒,想要从这气势磅礴的混声合唱中获得信心,那交织着各种声音的混声合唱不时地变换着形式。在这猛烈、粗犷的强大力量面前,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感觉到自己的微弱,然而,他们却无比愿意被这种力量攫住,带走。一阵阵欢乐的情感向所有人袭来,好像要传遍每一个人的全身似的。当“哈利路亚”的歌声第一次雷鸣般地响起时,台下有一个人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这时,所有的听众一下子都跟着他站起身来。他们感觉得一股强大的力量攫住了自己,再也没办法坐下。他们站了起来,以便能伴着这“哈利路亚”的合唱声离上帝更近一步,同时,向上帝表达自己仆人般的敬畏。这之后,他们步出音乐堂,急着奔走相告:一部旷世的声乐艺术作品诞生了。于是,全城的人都兴高采烈起来,为能听到这伟大的杰作而激动不已。
六天以后,4月13日晚上,音乐厅门前聚集着人群。为了能在大厅里给听众腾出更多的空间,贵族绅士们都没有佩剑,女士们都没穿钟式裙。七百人——这是从未达到过的数字,演出前,观众交头接耳地谈论着对这部作品的赞誉,然而当音乐开始时,连出气的声音也听不见了,并且愈来愈寂静。接下来,多声部合唱迸发出了排山倒海的声势,所有人的心都开始震颤。这时的亨德尔站在管风琴旁,他要亲自监督并参与自己作品的演出。而此刻,这部作品已经脱离了他;他早已完全沉醉在自己的作品之中,感觉它好不陌生,好像自己从未演奏过、从未创作过、从未听到过似的。在这特殊的巨流中,他的心再次激荡起来。当最后“阿门”想起时,亨德尔的嘴巴早已不知不觉地张开了,加入了合唱队的歌声中。他唱着,好像一辈子从未唱过似的。但当后来其他人的欢呼赞美声还像汹涌的怒涛、经久不息地回荡在大厅里时,他却悄悄地溜到了一边。因为他想要避免向那些对他致谢的人们表示答谢,他知道自己要答谢的是天意,这部作品是天意赐予他的。
闸门已打开,声乐的激流就年复一年地奔腾不息。现在,再也没有什么力量能使亨德尔屈服,亨德尔复活了,再也没有什么能把他重新压下去。尽管他伦敦的歌剧院再次破产,债主们四处向他逼债,但从此以后他已真正站了起来,他战胜了一切逆风恶浪。沿着作品的里程碑,这位六十岁的老人泰然自若地走着自己的路。尽管不时有人给他制造种种困难,但他知道如何光荣地战胜它们。尽管年岁渐渐地销蚀了他的力气,他的双臂不再灵活,痛风病让他的双腿不时痉挛,但他还是不知疲倦地不断地进行着自己的创作。最后,在他创作《耶弗他》的时候,他双目失明了。但就像贝多芬用听不见的耳朵一样,他依旧用看不见的眼睛,继续毫不气馁地、孜孜不倦地创作、创作。而且他在世间取得的胜利越伟大,他在上帝面前表现得越恭敬。
就像所有对自己要求严格的、真正的艺术家一样,亨德尔从不因自己的作品沾沾自喜,但有一部作品他十分喜爱,那便是《弥赛亚》。他喜爱这部作品,是出于一种感激之情,因为是这部作品让他从自己的绝境中走了出来,也是在这部作品中他自己拯救了自己。此后,他每年都会在伦敦演出这部作品,而且每一次都会把全部收入——五百英镑悉数捐赠给医院,以便去医治那些残疾病人,去救济那些身陷囹圄的人。他也是用这部曾使他走出冥府的作品向人间告别。1759年4月6日,七十四岁的亨德尔身染重病,但他还是坚持再一次走上科文特花园剧院的指挥台。他——一个双目失明、身躯魁梧的瞎子就这样站在音乐家和歌唱家中间,站在他的忠实的信徒们中间。虽然他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但就在各种器乐声犹如澎湃汹涌的波涛向他滚滚而来时,就在成千人的赞美声像狂风暴雨向他袭来时,亨德尔那疲倦的面容顿时光彩焕发,变得神采奕奕。他挥动着双臂,拍打着节拍,和大家一起放声高歌。亨德尔唱得那么认真、那么真诚,就像他是站在自己灵柩边上的牧师,为拯救自己和所有的人而虔诚地祈祷着。在他喊出“长号吹起”的时候,所有的喇叭吹起嘹亮的声音,他唯一一次全身哆嗦了起来,他昂首向上凝视着,宛若他现在已准备好去接受最后的审判。他知道,自己已杰出地完成了所钟爱的事业,能昂首阔步地向上帝走去了。
朋友们深受感动地将这位盲人送回家去。大家也都感觉到:这是最后的告别。在床上亨德尔微微翕动着嘴唇,低语着,希望自己能死在耶稣受难日那一天。在场的医生们感到奇怪,不明白他的意思。因为医生们不知道,那一年的耶稣受难日,即4月13日,那只沉重的手毁灭性地把他击倒在地,也正是那一天他的《弥赛亚》首次公演,他心中的一切美好曾在那一天全部死去,但也同样是在那一天,他重新复活了。而现在,以便自己能够获得永生的复活,他愿意在他复活的那一天死去。
真的,我们唯一的意志——上帝,他既能驾驭生,也能驾驭死。4月13日,亨德尔的精力全都耗尽了。从此,他再也听不见什么,再也看不见什么。硕大的身体近乎死亡地一动不动地躺在垫褥上,成为一个空洞而又沉重的躯壳。然而,正如一个空的贝壳能够充满大海怒涛的声音一样,那无法听到的音乐声仍然在他的内心轰鸣作响,这音乐比他任何时候听到过的都更悦耳、更奇异。那音乐的滚滚波浪缓缓地从这筋疲力尽的躯体上带走了灵魂,然后将这灵魂高高举起,送入缥缈的世界。永恒的宇宙里永远回荡起了汹涌奔流的音乐。第二天,复活节的钟声还未敲响,乔治·弗里德里希·亨德尔那具不能永生的躯壳便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