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寞的归途
作者:[奥]斯蒂芬·茨威格 |
字数:1994
当时,鲁热——这个普普通通的修筑工事的上尉正坐在许宁根驻地的一个小小的营房里,一本正经仔细地绘着防御工事的图纸。也许他早已把这首《莱茵军战歌》忘却了,这首自己亲自在1792年4月26日那个早已被历史翻过的夜里创作的曲子。有一天,当他在报纸上看到那首圣歌——那首像风暴一样地征服了巴黎的战歌时,他简直难以想象,这首充满必胜信念的“马赛人的歌”中的每一个词句和每一个音符都只不过是那天夜里发生在他身边和心中的奇迹而已。谁料命运竟是这般无情地捉弄人:没有任何个人在乐曲响彻云霄时想到他,他这位创作这首乐曲的人并没有被捧上天。全法国不会有一个人来关注这位鲁热·德·利勒上尉;而像每一首歌一样,这首歌,所赢得的荣誉和地位依然属于歌曲本身,作者鲁热身上连荣誉的一点影子都没有看到。当初在印发歌词的时候,他并没有把自己的名字一起印在上面,他自己也早已习惯于不被人所追捧,奇怪的是他自己并不为此而懊恼,因为历史本身才便会创造一种奇怪的现象——这位战斗之歌的作者自己并不是一个革命者。即便他曾经用自己创作的这首不朽歌曲尽力推动过革命,但现在,他却要用尽全力来阻止这场革命。当马赛人和**的巴黎民众唱着他所写的歌去猛攻杜伊勒里宫并要推翻国王的时候,鲁热·德·利勒自己对革命显得十分厌倦了,他开始拒绝为法国共和国效忠,他不愿为雅各宾派服务,为此即使辞去自己的职务也在所不惜。对这位耿直的人来讲,他起初在那首圣歌中关于“**珍贵的自由”的那句歌词并不是一句空话。因此,他对法国国民公会里的新生暴君和**者们的憎恶已远远胜过他对国界那边的敌国国王们所怀的仇恨。当他的朋友们,包括对这首歌的诞生起过重大影响的迪特里希市长和这首曲子的尊崇者吕克内将军,还有那天晚上成为马赛曲的第一批听众的所有军官们和贵族们,一个一个连续被送上断头台的时候,鲁热非常愤怒,于是他公开向当时执政的罗伯斯庇尔政团的福利委员会发泄了个人的不满。不久,更为荒唐的事便发生了:这位革命诗人自己也遭逮捕,被作为反革命,被认定为叛国罪。直到热月九日罗伯斯庇尔政府被推翻,监狱的大门被敞开,才使得法国革命免去了一场莫大的耻辱——把这次革命中传唱这首不朽歌曲的作者变成“国民的剃刀”下的冤魂。
假使鲁热当时真的被处死了,那么他的死是英勇而壮烈的,也就不会有以后那些不清不白、潦倒落魄的生活了。因为这个鲁热在他已有的四十余年的经历中,可以说度过了数以万计的日子,但是真正具有创造性的日子只过了一天。再以后,他便被赶出了军队,他的退休金也被取消了;连他所写的诗歌、创作的歌词歌剧都没能够出版和上演。这个半瓶子醋曾不经意地擅自闯入不朽者的行列,为此,命运并没有宽宥他。后来这个小人物干过许多种并不是很干净的小行当,在困苦中艰难地度完了自己渺小的一生。后来卡诺和拿破仑都曾出于同情想要帮助他,但都少有成功。命运在那一次偶然的机缘里让他充当了三小时的神明天才,之后又轻易地把他重新抛到尘埃般的渺小地位。多么残酷啊!在残酷的命运逼迫下,他的性格乖戾像中了剧毒似的无可救药,所有的当权者都会引起他的愤愤不平和满腹牢骚。拿破仑本想给他帮助,但是他写了一封措辞激烈而又十分粗鲁无礼的信,公开表示他为自己在全民投票时对拿破仑投了反对的一票而引以自豪。他所经营的生意也把他卷入一些不很光彩的事件中去,为了一张空头支票他不得不被关进圣佩拉尔热的债务监狱。哪里都不受欢迎,债主们跟踪追堵他,还要不断地受到当地警察的侦查,最后他只能选择匿居于省内的某个地方。他已经与世隔绝,已经被人忘却,在那里他像从一座坟墓的洞穴里窃听着自己创作的那首不朽之歌的命运。一段时间,他听到随着战无不胜的军队,《马赛曲》也进入欧洲的所有国家,接下来他还听说拿破仑为了自己要当上国王而事先就把这首革命化的激进的《马赛曲》从一个个的节目单上取消,直到后来,他听说波旁王朝的后裔们完全禁止了这首歌。但是过了大约一代人的时间之后,在1830年“七月革命”全面爆发时,鲁热写的歌词同他谱的乐曲一起重新又在巴黎的街巷中恢复了最初创作时的战斗力量,资产阶级国王路易—菲力浦将他作为一位诗人并且给了他一笔微小的养老金。人们偶尔还记得他,尽管只是淡淡的记忆,但是这个几乎被人遗弃的、常不知身居何处的老人却觉得像做梦一般。1836年,他以七十六岁的高龄在舒瓦齐勒罗瓦去世时,已经没有人知道并能再叫得出他的名字了。然而,又一代人的时间过去了,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马赛曲》早已成为了法国的国歌。因此,在法国的所有前线重新又响起这首自由的战斗之歌——《马赛曲》,于是,人们又记起了他,这位无名上尉的遗体才被安葬在法国荣誉军人教堂里,同那个叫拿破仑的小小少尉的遗体放在同一地方,这样,这位极不出名而创作了一首不朽之歌的作者,终于在他深感失望的祖国的领土上的这样一块代表荣誉的墓地上长眠了,但他个人只不过是一位仅仅一夜成就的诗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