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日
作者:[奥]斯蒂芬·茨威格 |
字数:3328
那颗使他获得新生的奇异之星,散发的光芒照耀着这首诗,照耀着这个时刻,照耀着这个人。1822年2月,歌德不得不去对付一场重病。连日来的高烧让他的身体难以支持,有时甚至会昏迷不醒。连他自己也觉得病得不轻。可医生们查不出明显的症状,只是觉得情况危急,但又无计可施。值得惊喜的是,正如病得突然那样,好得也很突然。这年6月,歌德到了玛丽恩巴德去疗养,当时他像完全换了一个人似的,就仿佛那场暴病只是一种内心的返老还童——这一“新青春期”的征兆。经过了数十年之后,这个态度严峻、沉默寡言、咬文嚼字、满脑子只有诗歌创作的人,又一次完全只听凭自己感情的摆布。正如他曾经所说那样——音乐“使他心绪不宁”,每每他听到钢琴演奏,特别是听到施玛诺芙斯卡那样的漂亮的女人弹奏时,他总会泪水泫然。因为深埋的本能**会不时地冲动,所以他经常去和年轻人相聚。和他一起疗养的人惊奇地发现,这个七十四岁的老人经常直至深夜还在和年轻的女人们一起散步,他们还看到他在多年没有涉足舞会后又去参加跳舞。他自豪地说:“就在女舞伴们变换位置时,大多数的漂亮姑娘都来拉我的手。”就是在这一年的夏天,他那种刻板的禀性神奇地消失了,心扉洞开,整个心灵被那神奇的魔法师——永恒的爱的能力攫住。在日记里可以看到,“美梦”、“昔日的维特”在他的心中重新复苏。就如同半个世纪之前他遇到莉莉·舍内曼时那样,和女人亲近,让他写出许多风趣的戏剧、诙谐小品和小诗,而现在究竟该选择哪一个女性,还未确定:起初是那位漂亮的波兰女子,接着又是那个倾注了他全部热情的十九岁的小姑娘乌尔丽克·冯·莱佛佐。在十五年前他爱慕过她的母亲,并且一年前他还用父辈的口吻亲昵地称她为“小女儿”,可是如今喜爱突然变成了**,就好像全身都缠上了另一种病,他在这火山般的情感世界中震颤;而这种经历是多年以来他早已没有了的。这个七十四岁的老翁简直就像一个情窦初开的男孩。一听到林荫道上的笑声,马上放下工作,不拿手杖也不戴帽子,就迫不及待地跑下台阶,像一个少年、一个男子汉似的,去迎接那个活泼可爱的女孩,向她献殷勤。于是,一幕浪漫的、结局悲哀的荒唐戏上演了。在同医生秘密商量之后,歌德向自己最年长者的同伴——大公爵诉说了衷肠,请求他在莱佛佐太太面前为自己向她女儿——乌尔丽克求婚。此时,大公爵或许一边回想着五十多年前他们一起与女人们**作乐的那些个疯狂的夜晚,一边在心里幸灾乐祸地暗自窃笑这个被德国乃至欧洲誉为19世纪最成熟、最彻悟、最有智慧的哲人。不过,这位大公爵还是郑重其事地佩戴上了勋章绶带,为这位七十四岁的老翁向那个十九岁的姑娘求婚一事而去走访她的母亲。至于她如何答复的,不知其详——看来这位母亲是采取了拖延的办法。因此歌德也就成了一个没有十足把握的求婚者。在他越来越强烈地渴望去再次占有那可心的人儿的青春时,他所得到的不过是匆匆的亲吻和那一般抚爱的言辞。现在这个始终急不可待的人只想在最有利的时刻再作最后一次努力:他痴情地尾随着那个心爱的人,一直从玛丽恩巴德赶到了卡尔斯巴德。然而,到了卡尔斯巴德之后,他那强烈的愿望仍然看不到丝毫成功的希望。夏季就快要过去了,他内心的痛苦与日俱增。终于到了该要离去的时候,他依然没有得到任何的许诺和暗示。现在,在马车滚滚向前时,这位善于预见的人深深地感觉到,自己一生中一件不同寻常的事已经结束了。不过,就在这黯然伤神的时刻,上帝——这位古老的安慰者、心灵最深痛苦的永远伴侣——降临到了他的身边。因为这位天才如今已是悲不自胜,而在人世间又得不到安慰,只得向上帝呼唤。就像以前歌德多次从现实世界逃到诗歌世界一样,这次他又选择了遁入诗歌之中——只是这是最后一次罢了。四十年前歌德曾为塔索写过这样两行诗:
当一个人痛苦得难以言表时,上帝是我最好的倾听者。
为了用独特的方式对上帝这最后一次的恩赐表示感谢,这位七十四岁的老人将这两行诗作为了现在这首诗的题诗,冠在了诗前,表示他奇怪地又经历了这种处境。
此刻,年迈的老人正坐在滚滚向前的马车里苦思默想,正为心中一连串的问题得不到确切的答案而烦闷。清晨,乌尔丽克还和妹妹匆匆向他迎来,在那“喧闹的告别声”中为他送行,乌尔丽克那充满青春气息的、可爱的嘴唇还亲吻他,难道那是一个柔情的吻?还是一个女儿似的吻?她会爱他吗?她会将他忘记吗?正在焦急地等盼着他那丰富遗产的儿子和儿媳会容忍这桩婚姻吗?世人会嘲笑他吗?明年,在她眼里他会不会显得更老态龙钟?纵使他还能再见到她,又能指望些什么呢?
这些问题在他心中翻滚。突然,一个问题,一个最本质的问题演变成了一行诗、一节诗:
如今,花儿还未绽开,再相逢,期待为何?
在你面前是地狱,还是天堂?,我的心哪,踌躇复踌躇!——
是上帝在让他“倾诉我的烦恼”,于是,所有的问题、痛苦都变成了诗歌。心灵深处的呼唤——内心强大的冲动都不加掩饰地、直截了当地注入了这首诗中。
这会儿,痛苦又一次涌入水晶般明净的诗节,诗歌把本来杂乱不堪的思绪神奇地变得清澈起来。正如这位诗人每当在心烦意乱、感到“郁闷”时会偶尔举目远眺那样,他在滚动前进的马车里瞭望着波希米亚的早晨——一派恬静风光,一派和平景象,这恰好和他内心的不安形成鲜明的对比,刚刚看到的那些画面顷刻间又进入了他的诗:
世界是否依然存在?悬崖陡壁晨光中,黑黝黝岿然屹立在那里?
庄稼早已熟稔?
河畔、丛林和牧场原野一片片碧绿?
笼罩大地的茫茫苍穹变幻无穷,如云烟掠过?
然而这样一个世界对他来说实在显得太没有生气了。在这热恋的时刻,他难以自控地会把所见的一切都同那个可爱的倩影儿联系在一起。于是,记忆中的那个倩影又魔幻似的出现在眼前:
在碧空的薄雾里一个妙曼的身姿飘荡,轻盈柔美,纯净明丽。
只需撒拉弗天使挥手一拨,便露出她的神姿;
看啊——一个丽人中的佼佼者婆娑曼舞,多么欢快。
可是这掩饰真人的幻影仅仅是瞬间的美妙;
回到灵魂深处去吧!
在那里你会发现更多,她会幻化出无穷的姿影在你心里。
一个身体会塑出许多形象,千姿百态,娇媚可爱。
他刚刚表达了这样的决心,可是乌尔丽克诱人的身姿又浮现在眼前。于是,他用诗描绘着她如何亲近他,如何让他“一步一步地沉浸在幸福之中”,之后她又如何把“最终”地那一吻贴在他的双唇上。这位年迈的伟大诗人一边陶醉在极乐的回忆之中,一边用最高尚的形式,写出这样一节诗篇——在当年的德语和任何一种语言中都无疑是最纯洁的诗篇:
纯洁的心胸啊热流涌动,仅仅出于感激,也心甘情愿将自己献给更纯洁、更高贵、陌生的人,向这个难以称呼的人揭开自己心底永久的秘密;
我们称之为——虔诚!
——站在她的面前我仿佛触摸到了这种极乐的顶点。
然而,正是由于这种对极乐境界的回味,这个孤寂的人才饱尝到了现在这种分离的痛苦。这痛苦迸发而出,几乎破坏了这首杰作的作为悲歌诗体的那种崇高情调,而完全成为一种内心情感的宣泄。在他多少年来的创作中,只有这一次是自己直接的经历自发地转化为了诗歌。这简直就是感人肺腑的悲诉:
如今我已悄然远离!
眼前的时光该如何安排?
我不知道!
她给了我财产,享受美但我必须将它抛开这会成为我的负担。
我坐立不安,这无法克制的热望。
除了流不尽的眼泪,我还能有什么样的办法?
接着,便是那最后的、极其悲伤的呼唤,那喊声越来越激昂,最后几乎到了不能再高亢的境地:
忠实的旅伴,允许我留在这里吧,在这青苔上、岩石边、沼泽里,让我独自停留!
你们尽管去吧!
世界已经为你们开放,广袤的大地,高远深邃的天空,探究、分析、归纳,自然的秘密就会全部敞开。
我已经失去了我自己,也失去一切,就在不久前,我这个众神的宠儿;
他们检验我,赐予我潘多拉,她身藏无数珍宝,也暗蓄更多危险;
他们逼我亲吻她的令人**的嘴唇,随后便将我拉开——扔进深渊。
这位平日里非常善于克己的人在过往的日子里还从未写过类似的诗句。他在少年时就已经懂得隐藏自己的情感,青年时代的他也知道节制,通常只在写照或是隐喻自己的作品中才象征性地流露一些自己内心深处的秘密。然而,在已步入古稀之年,成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翁时,他却选择第一次在自己的诗篇中表白自己的情感。五十多年来,在这个多情善感的人、这个伟大的抒情诗人心中,从未出现过比这更激动人心的时刻,比这更难以忘怀的经历,这是他生命中值得纪念的转折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