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千万绪,没个安排处
作者:流珠 |
字数:4451
蝶恋花·春暮
李冠
遥夜亭皋闲信步。才过清明,渐觉伤春暮。数点雨声风约住,朦胧淡月云来去。
桃杏依稀香暗度。谁在秋千,笑里轻轻语。一寸相思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在流光溢彩的宋代词人星群中,李冠是个不起眼的名字。古籍上找不到有关其生卒之年的记述,连《宋史》也只能大致推测出他在1019年(宋真宗天禧三年)前后在世。没考上进士,但却“得同三礼出身”。所谓“三礼”,即《周礼》《仪礼》《礼记》。其实宋代的科考,除了广为人知的进士科外,还有九经、五经、三史、三礼、三传、明经等科。考试的内容也称得上是五花八门,按照统治者的想法,只要学术有专攻,朝廷很愿意给你一个展示才华的舞台,你又何愁不能出人头地。简而言之,“三礼”考的就是礼学理论。李冠的“进士梦”虽然破灭了,可东方不亮西方亮,在“三礼”考试中,还是一个优胜者。李冠因此得到了“乾宁主簿”的职位。乾宁在今河北省沧州市青县,主簿嘛,也就是秘书之类的文吏。而李冠并未因此职位而官运亨通,这是史书中记载的,他唯一担任过的职务。
《宋史》又称,李冠与刘潜“同时以文名称京东”。别激动,这里的“京东”,可不是我们今天一打开网页就会不期而遇的京东商城。至道三年(997年),宋太宗赵光义将全国的州郡分为十五路,也就是十五个行政区划,而京东路就是十五路之一,其治所在宋州(今河南商丘)。以此可知,李冠在当时还是颇有知名度的。然而,岁月流转,李冠与刘潜俱已默默无闻。刘潜又是何人呢?据《宋史》所记:“刘潜,字仲方,曹州定陶(今山东菏泽)人。少卓逸有大志,好为古文”,进士出身,当过淄州军事推官、蓬莱知县。宋代陈师道则在《后山诗话》中说:“冠,齐人,为《六州歌头》,道刘、项事,慷慨雄伟。刘潜,大侠也,喜诵之。”此处的冠,指的是李冠。齐人,也就是山东人。李冠与刘潜都是山东壮士,刘潜在仕途与官职方面比李冠“能耐”稍强,但二人却是气味相投。这个刘潜因母亲病故深感悲恸,且为之一恸而亡,随后刘潜的妻子又抱着刘潜抚尸哭号,亦因之气绝身死。在讲求礼学的宋代,刘潜夫妻“子死于孝,妻死于义”的事迹自此传开了,而刘潜在文学上的成就却不再为人提起。从这方面来说,李冠比起刘潜要“走运”一些。李冠留下了五首词、两首诗。虽然少之又少,可比之颗粒无存、完全被世人所遗忘,这已是莫大的慰藉了。
在李冠所留下的五首词中,有两首皆为《六州歌头》。这是两首咏史词。其一“秦亡草昧,刘、项起吞并……”咏叹的是西楚霸王项羽,楚汉相争中失利的一方。在李冠的笔下,为清除残秦势力,刘、项二人“鞭寰宇,驱龙虎,扫搀枪,斩长鲸”,气势夺人,实力相当。但当他们共同的敌人秦王朝土崩瓦解后,刘项立马撕毁同盟条约,开始了新一轮的中原大战。与秦王斗,项羽战无不胜。与刘邦斗,项羽却不为天时地利所佑,终至兵败如山倒、四面楚歌。“玉帐魂惊”,在那个充满悲剧气息的夜晚,虞姬含泪泣别、以身相殉;项羽走投无路却耻于偷生,英雄气短,最终在“水寒烟冷”的乌江边饮剑自尽。“胜负难凭”,历史对胜出者有多慷慨,对失败者就有多残酷。而胜与负,往往只在毫厘之间。胜之毫厘,失之毫厘。就是这毫厘之别,书写了天堂地狱的不同结局。
另一首《六州歌头》,起句是“凄凉绣岭,宫殿倚山阿。明皇帝,曾游地”。以华清宫的绣岭为出发点,由此追寻唐明皇与杨玉环的倾国往事。杨妃“玉泉新浴”,霓裳婆娑,君王之宠,一时无两。然而烽火骤起,纵有“情宛转”,却是“魂空乱,蹙双蛾”。马嵬坡下,妖丽委尘,以谢苍生。待到戡平战乱,唐明皇重回杨妃殒身之地,不见伊人之面,唯见陪葬的香囊,遗恨千秋。虽对那个自称“能使精诚致魂魄”的鸿都道士信任有加,可他真能凭借钿盒信物与杨妃再续前盟吗?不过是些以讹传讹的“假语村言”罢了,却使得世世代代从此路过的行人为之伤感不已。
两首《六州歌头》都写得不错,惜无创新之意。能道众人之共识,并无独到之己见。咏项羽的那首《六州歌头》还很有几分豪放词的风味。当然在那个时候,既没有豪放词的说法,豪放之风,也远未形成气候。
除《六州歌头》外,李冠还留下了两首《蝶恋花》。与沉甸甸的咏史情怀不同,李冠的《蝶恋花》走的是清丽温婉的路线,抒发的是个人情怀。如果说《六州歌头》是交响乐,《蝶恋花》则是轻音乐。《蝶恋花》之一,副题为“佳人”,这位佳人“愁破酒阑闺梦熟,月斜窗外风敲竹”。“熟”字用得很是到位,闺梦熟,意即闺人已是香梦沉酣。白日独影相对,因心有所思而无比愁闷,夜深酒阑,终于睡稳睡熟。此时斜月窥窗,风敲翠竹,似在守护她的一枕清梦。欧阳修《木兰花》曾有名句“夜深风竹敲秋韵”,很明显,这个名句是“月斜窗外风敲竹”的“精装版”,稍作改动,却使“平装版”的原句添姿生色不少。从另一侧面这也印证出,李冠并非无名之辈,既然连欧阳公都有词句脱胎于他的原创。
而《蝶恋花》之二,则是本词,副题为“春暮”。我觉得吧,从李冠仅存的五首词来看,很难说已达到第一流的水准。个人以为,其立意与用语都是“平淡型”“平装版”的,但平淡、平装却并不平庸,尤其是本篇《蝶恋花》,颇有值得称道之处。“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若无知音,李冠的心情一定是苦涩难过的。而我们欣赏此词,对于这位虽有一定才华,却早已在历史烟云中失去了定位的北宋文士,也算是一种特别的怀念吧!且让我们进入这首《蝶恋花·春暮》。
长夜漫漫,就像一场遥远的旅行,是一个人的旅行,穿过无数道孤寒的巷陌,却始终走不到东方放晓的彼端。辗转无眠,不如起身出门散散步吧!无目的地沿着临水一带走去,原来夜里的景色,并不像自己的心情那样糟糕。
算算日子,此时才过清明。但在他的感觉里,这就暗示着暮春将近了。因为清明时节,风雨开始加多加急,那满树的繁红新绿怎禁得住风吹雨打呢?一片片花飞,一叶叶飘零,人间无数座锦园绣苑从此萎靡不振。他的心亦是这样。他有一个深藏的梦想,期待着他与她,能徜徉在花好月明、满园**之中,期待着与她喁喁切切、携手而归……但等来的却是风雨,花伤春暮,他的心,又岂能无惧春暮?现代人常说:“你还未来,我怎肯老去?”在他,也有一样的祈愿。但时光与命运可不管你肯与不肯。如今看来,梦想与现实的距离就像长夜与晓日的距离,太长了、太远了,用尽一生,似乎也无法抵达。并且距离非但没有缩短,反倒在不断地延拓。而生命却不会延拓,时间溜走得太快。时光不等人,青春更不会等人。原本葱茏丰丽的梦想,就如风雨中的春花一般凋枯、残损,开始只是一片片,然后是一树树、一林林。速度惊人,场面惨烈。可眼前之景仍有可观之处。离真正的暮春毕竟还有一段时日呢!或许,**也好,梦想也罢,不至于就到了穷途末路、无可挽回的地步。
说着风雨,真的就下雨了。他并不惊慌,因为雨下得不大,只疏疏落落洒在他的身上。一阵风吹,这淅淅沥沥的小雨很快就不知去向了。是夜风约束住了雨点的意外“袭击”吗?夜是那样宁静,如果烦乱的心思也能借助于外力被及时约束,这本该是一次相当愉悦的散步,本该是一个十分可爱的夜晚。可不是呢!疏雨之后,夜空中又出现了月轮。不是一轮明月,而是一轮淡月。朦胧中闪耀着忧喜不定的光华,而在月轮的四周,流云涌动,更为月光增加了神秘的色彩。一如他所想要探知的那段感情,一如那段感情的未来,一切皆是未定之数。
虽为未定之数,但希望仍在。不是吗?如此春夜,令人神清气朗,哪有暮春的衰落迹象呢?分明还不是暮春嘛,是他太过心急、太过焦虑了。又是一阵夜风吹来,带来了桃杏的暗香。这是**犹盛的最好证明。娇桃艳杏,是那烟花三月的使者。
但在夜风里,这沁人肺腑的芬芳,除了桃杏,却别有所在。轻轻笑语飘若风铃,又似银色的月光洒在微波乍起的水面。探其声源,原来是来自那座秋千架。有女郎在秋千架旁说着体己话,那个声音、那个姿态,不由令他想起了她来。哎,为什么这秋千架前,站着的不是他与她呢?那么这个春夜,就将是他有生以来所能拥有的,极完美、极圆满的一个夜晚了。这是怎样的幻想啊!他其实知道,即使他愿意以生命中的许多岁月去交换这一个夜晚,那也是做不到的,一生何求,求之何难。
他还能赶在暮春之前与她相见吗?他们会在彼此的青春中深情凝视、相约同行吗?他的心事,没有被夜风约束住,一腔心绪,反倒被夜风吹得越发凌乱了。这一腔心绪,真有千丝万缕之多呢!无从梳理,亦无从处置。而究其根源,这千丝万缕不过是因那一寸相思而起。好比星火燎原、不可收拾,纵然寻遍人间,竟不能找到一个令其安然偃息的角落。
有人评价道:“‘红杏枝头春意闹’‘云破月来花弄影’,俱不及‘数点雨声风约住,朦胧淡月云来去’。”
“红杏枝头春意闹”是宋祁的句子,“云破月来花弄影”则是张先的名句。有人评价道:“此词与张先、宋祁作风极相类,设混于子野(张先字子野)词中,几乎无从辨认。”
说李冠此词与张先相类,这种看法笔者是认同的,但要说到与宋祁相类,笔者却并不认同。张先的词风以含蓄朦胧著称,“云破月来花弄影”,可以此一言概之。而宋祁的词风则以明艳放逸见长,“红杏枝头春意闹”,恰好是宋祁其人其词的写照。要说“数点雨声风约住,朦胧淡月云来去”胜于“红杏枝头春意闹”“云破月来花弄影”,在笔者觉得这是过誉之词。当然,每个人的审美观点与角度都各不相同。有偏爱“数点雨声风约住,朦胧淡月云来去”者,请不必在意笔者的观点。至少我知道,《人间词话》的作者王国维先生对这首词就特别有感。其同名的《蝶恋花》是这么写的:
独向沧浪亭外路。六曲栏干,曲曲垂杨树。展尽鹅黄千万缕,月中并作蒙蒙雾。
一片流云无觅处。云里疏星,不共云流去。闭置小窗真自误,人间夜色还如许。
“独向沧浪亭外路”,起句沿用的正是李冠“遥夜亭皋闲信步”的句法。而“月中并作蒙蒙雾”“一片流云无觅处。云里疏星,不共云流去”诸语,难道不是从“朦胧淡月云来去”中衍化而出?
对李冠这篇小词青眼相顾的,还不只是王国维一人呢!北宋与南宋词场的两大神级人物——苏东坡与辛弃疾,他们亦曾向李冠“偷师学艺”。东坡居士《蝶恋花》云“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与李冠的“谁在秋千,笑里轻轻语”岂无关联?而稼轩先生《青玉案·元夕》,在那“众里寻他千百度”的千古名句之前,还有一句便是“笑语盈盈暗香去”,这与“桃杏依稀香暗度”又何其相似。
此词最为出彩的一点,还在于其风格的变化。从“数点雨声风约住,朦胧淡月云来去”的低迷敛抑到“一寸相思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的痴狂热烈,中间只以“谁在秋千,笑里轻轻语”作为牵引。动静之间,转化得巧妙而又自然。“一寸相思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如此闹腾的相思,使深夜的寂静犹如火山的熔岩,于无声处积聚着令人惊怖的能量。经久的沉默,只是为了全力地喷发。这才是警句中的警句。怎么这句话,反倒无人“偷师学艺”呢?忽然想到了宋祁的一首词,也是一首《蝶恋花》,最末两句是“整了翠鬟匀了面,芳心一寸情何限”,但比之“一寸相思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还是意韵稍逊。李冠,这个身殁名灭的北宋词人,凭着一曲别出机杼的《蝶恋花》,竟把“人间没个安排处”的相思烙在了万世千秋的寸心上、双眉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