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无双飞翼,金玉苦为笼
作者:流珠 |
字数:6093
鹧鸪天
宋祁
画毂雕鞍狭路逢,一声肠断绣帘中。身无彩凤**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金作屋,玉为笼,车如流水马如龙。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几万重。
郑愁予最著名的诗,大概是这首《错误》吧: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的心如小小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诗中描写一个异乡人从思妇的窗下打马而过,尽管窗扉紧闭,思妇的心扉也已长久地紧闭。然而,听到清脆的马蹄越来越近,思妇还是不禁心中一动。“是我的那个人回来了吗?有点像……不太像……哎,简直像极了……”然而,那只是思妇的幻觉。真相是令人唏嘘感叹的。那只是一个过客,不是她朝思暮忆的归人。在这明媚与凄寂并存的春天,过客的马蹄与她的寂寞合谋,制造了这场美丽的错误。
宋祁的《鹧鸪天》,原本也是一场美丽的错误,剧情却不是围绕异乡人与思妇展开,而是发生在两个不该相遇的人之间,结局更是一个难猜难料的大反转。南宋黄昇在《花庵词选》中透露了此词的创作背景:“子京过繁台街,逢内家车子。中有褰帘者曰‘小宋也’。子京归,遂作此词。都下传唱,达于禁中。仁宗知之,问内人第几车子,何人呼小宋?有内人自陈‘顷侍御宴,见宣翰林学士,左右内臣曰,小宋也。时在车子偶见之,呼一声尔’。上召子京,从容语及。子京惶惧无地。上笑曰‘蓬山不远’。因以内人赐之。”
宋都汴京昔有八景,分别是:繁台**、铁塔行云、金池夜雨、州桥明月、梁园雪霁、汴水秋声、隋堤烟柳、相国霜钟。四个字的组合中,后两字是景,前两字却为地名。而繁台**,就列于八景之首。繁台在汴京(今河南开封)东南,禹王台西侧,相传春秋时的音乐家师旷曾在此吹奏,有“古吹台”之称。后有繁姓居于附近,又被称作“繁台”。北宋时,此地更修筑起了一座九层繁塔,繁台一带,是一等一的繁华去处。繁台**,更是不可不看。
于是有那么一天,风流无双、倜傥无群的红杏尚书宋祁宋子京正好出现在繁台的街市上。子京出来做什么呢?总不会是购物吧?手推一辆普普通通的帆布购物车,眼光只在“跳楼甩卖”“吐血狂销”之类的条幅上瞧个不停。这样斤斤计较的小算盘,咱红杏尚书才懒得打呢!无趣,没味,自损形象!子京该是怎样的形象呢?手持玉鞭,骑马缓行,将繁台**尽收眼底,这才是才子该有的风度与做派。说实话,他还另有正事呢!有诏令他进宫。可是慌什么?万一皇上因他迟到而怪罪,他早已想好了说辞,只因繁台车繁人密,臣得遵守交通规则,总不得乱闯红灯、飙车而至吧!
就这样走着走着,迎面驶来了一辆极华丽的马车。饶是在这天子脚下,以宋祁的见多识广,竟也有一瞬的失神。这是为何呢?因为这辆马车创下了奢华新高,就连宋祁挑剔的眼睛,也不禁暗暗称奇。车饰马鞍浑不似凡间之物,那么,敢是有天风吹落,神仙今日降都门?正自惊讶,那辆华车已是近在眼前了。繁台并不空阔,也许因为人流太多,他的马与那辆车竟然是狭路相逢,几乎不能同时通过。宋祁稍稍控马后退,欲为那华车让行。可就在此时,车帘竟然被揭起了,被一双纤腕素手。帘中有美人探首而出,目若秋波,向他仔细地、深深地投以一瞥。他亦向美人投以仔细地、深深地一瞥。两人虽是初识,两根心弦,却仿佛在此之前便已有过共鸣。
然后他听她轻轻地道了一声:“这可不是小宋吗?”似肯定,又似疑问。宋祁有兄无弟,友人与同僚若是提到“大宋”,指的是其长兄;而提到“小宋”,则必然是他。
但奇怪的是,他与这位女郎素昧平生,她何以知道“小宋”之称?“你是何人?果然是天外仙姝,偶到人间?不然怎会称我为‘小宋’?”宋祁自忖,“或者,我在哪里见过你,你也见过我,一时之间,却想不起来了?”
女郎的眼中却已换作矜持之色,且另有一种不能说、不可说的敛抑。他终于看清,她不是来自天庭,而是与他一样,身在人世。因为,她虽然很美,可以说是美得如仙如幻,但观其神情,却流露出充满人间气息的幽怨,全无天庭的超然与淡逸。而正是这张美丽却又幽怨的面容比起天女的璀璨玉貌更能将他打动。
小说《安娜·卡列尼娜》中是这样描绘安娜与其挚爱**渥伦斯基初遇那一幕的:“渥伦斯基跟着乘务员向客车走去,在车厢门口他突然停住脚步,给一位正走下车来的夫人让路。凭着社交界中人的眼力,瞥了一瞥这位夫人的风姿,渥伦斯基就辨别出她是属于上流社会的。他道了声歉,就走进车厢去,但是感到他非得再看她一眼不可;这并不是因为她非常美丽,也不是因为她的整个姿态上所显露出来的优美文雅的风度,而是因为在她走过他身边时她那迷人的脸上的表情带着几分特别的柔情蜜意。当他回过头来看的时候,她也掉过头来了。她那双在浓密的睫毛下面显得阴暗了的、闪耀着的灰色眼睛亲切而注意地盯着他的脸,好像她在辨认他一样,随后又立刻转向走过的人群,好像是在寻找什么人似的。在那短促的一瞥中,渥伦斯基已经注意到有一股压抑着的生气流露在她的脸上,在她那亮晶晶的眼睛和把她的朱唇弯曲了的隐隐约约的微笑之间掠过。仿佛有一种过剩的生命力洋溢在她整个的身心,违反她的意志,时而在她的眼睛的闪光里,时而在她的微笑中显现出来。她故意地竭力隐藏住她眼睛里的光辉,但它却违反她的意志在隐约可辨的微笑里闪烁着。”
一张富于表情的脸,胜于一切语言的叙说。从卷帘女郎的脸上,宋祁分明看出,那份矜持是违背本意的,就像安娜想要藏住内心的渴望与奔放的生命力,但却欲盖弥彰。仿佛是一瓮春酒,无论被雪藏多久,其奇香异馥终会因风散溢、不可抵挡。
然而,不容他再多想什么,绣帘忽地垂落,遮断了女郎的芳容。而那辆马车竟自向前而去,待宋祁反应过来,心中有些犹豫,欲待追随吧,毕竟冒失了一点。若是任它离去,则与帘内的女郎,岂非终身错过矣?谁知又有几辆马车从他身侧驶过。“还不闪开!”车夫神气十足,颇不耐烦。
宋祁惊奇地发现,在外观上,那几辆马车居然与前面那辆马车毫无区别。这是谁家的车队,如此盛大的派头,令他这个“不晓天”的主人居然自愧弗如、望尘莫及。的确是望尘莫及!终因不甘与那女郎缘悭一面,他鞭马向前,追了数步。但前前后后,只望见极其相似的车辆,那些几乎一模一样的骏马雕鞍。显然,女郎乘坐的那辆车,并非排在第一的顺序。因为这时他才看到,这是一个很长的车队,远不止区区几辆之数。在女郎与他擦身而过之前,车队中其实已有别的车辆经过了。但那些先过的车辆,为何他却全然没有注意到呢?想他红杏尚书,是一枚妥妥当当的风雅文士,而不是“我为车狂”的宝马迷、奔驰控。此番出行,原是为了选取最佳角度观赏繁台**。一句话,他是来看景的,并不是来看车的。倘若那车中的女郎不曾褰起绣帘,不曾含情睇视,不曾道出那一声意犹未尽的“小宋”,不曾流露那样幽怨的目光,那么就像前面的车辆一样,他不会多加留意,甚至根本不知道在这世上,有她这样一个人。短暂的相遇,甜美的一瞬,点燃了她的期盼,也击中了他的衷怀。仿佛他就是她一直在寻找的人,仿佛她也是他一直在寻找的人。可遇不可求,却竟然是遇见了,终于是遇见了。但一瞬之后,一切就将清零。不,这不是他的本意,这也不是她的本意,甚至,这更不会是命运的本意。
可是啊,望着长长的车队,寻寻觅觅,他又怎能准确地找出女郎所在的车辆呢?“卷起帘来,请为我卷起帘来!”他在心中呼唤。然而所有的绣帘都严实紧密地掩上了,再没有那一双纤腕素手,挑帘睨视。他如同中了蛊,驻马不前,神情恍惚。
“哪来的狂生,如此胆大妄为!”
“是个傻子吧,瞧他那丢魂丧魄的样子,怪好笑的!”
绣帘虽未再次揭开,却有窃笑之声从帘内传出。窃笑者肯定不是她。那么,就让他挨个儿看过去吧。没有笑声的绣帘,当是伊人之所在。
但这只是他天真的想法。车队之中,忽然跳下几个侍卫打扮的人。“怎么着?还不肯走吗?你小子,要大祸临头了!”为首那人向他威吓道。
“我乃翰林学士宋祁。不知足下护送的,是哪家的贵眷?”
“原来是宋学士。”那人不似先前那样态度强硬了,微微一笑道,“这样的问题,倒不像出自翰林学士之口。奉劝阁下,非礼勿视、非礼勿动。”
“话虽如此,不过……”宋祁仍不肯放弃。
那人正了正脸色道:“宋学士快些走吧,此非久留之地。这不是你该打听的。”又压低声音道,“你可知晓,蓄意高攀,必惹祸端。莫再问了,再问下去,恐怕你要悔之不及!何必无事生非、自寻其扰?!”
言毕返身上车。待宋祁再看时,车队已是杳然无踪。“身无彩凤**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他忽然想起了李义山的这两句诗。繁台街依然车水马龙,但再多的车水马龙又何曾及得那一辆伊人乘坐的单车?再是丰艳绮丽的繁台**,又怎能及得伊人顾盼的风华?“这可不是小宋吗?”言犹在耳,回味无穷。但每一次回味,只是使得伤感倍增。因为这样关切的声音,这样灵犀互通的目传意动,都不会再有了,不会再来了。如电光、如石火,耀亮了生命与灵魂。但在幸福地颤抖之后,这生命之光、灵魂之烛,仍然黯淡了下去。情为之迷,肠为之断,伊人已远,千呼不回,徒余牵念。
“蓄意高攀,必惹祸端。”话中有话,却无从索解。这位神秘的女郎,究竟身世如何?其所乘之车固已炫人眼目,穿戴之物亦大非寻常。若说是一贵眷,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然而那车队中的所有车辆都载的是贵眷吗?谁人竟然拥有这样为数庞大的眷属?珠围翠绕,便是稀世之珍也难展其特质与光芒。百木成林,何尝会关注一片绿叶的孤单与落寞。作为眷属之一的她,仿佛并不快乐。而金屋玉笼,又岂能锁住那锦心一颗。如果可以自我做主,她会逃离金屋、挣脱玉笼吗?什么也不要,只要金屋玉笼之外的湛湛碧空。
可惜即使站在湛湛碧空之下,如他,也并非完全自由。人生的愿望,总会受到不胜其多的羁绊与约束。李义山还说“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昔有刘晨、阮肇入天台山采药,途遇两位仙女,分别与刘、阮二人结为夫妇。半年之后,刘、阮二人思乡心切,仙妻为他们指引归路。回乡却发现,两人的亲友早已不在人世,在世者是他们的第七世孙。仙妻口中所谓的“刘郎”“阮郎”,在人间俱已是高寿数百岁的刘翁、阮翁。但刘翁与阮翁却极不甘心。他们还想年轻下去,想要回到天台重访仙妻。但归来易,重寻难。往日采药时所惯识的天台山,如今却像传说中的海上蓬莱一般,云深雾远,仙径茫茫。刘郎只能怅叹蓬山路远,有负仙妻的殷盼。其实刘郎还算是个幸运儿。他怎知道,世上何止一座蓬山。有的人与他的意中人之间,甚至隔着一万重,不,是几万重的蓬山呢!
宋祁回来后就写成了这首《鹧鸪天》。宋祁的词,可不是写出来后当作大白话念念便得,而是要配乐传唱的。这一传唱,属于自个儿的隐秘不就曝光于众了吗?何况以宋祁这样高的知名度,那还不是十传百,百传千……后来竟然传入了禁宫,连仁宗皇帝都听到了。有时下了朝,随口哼哼小曲,一出口,竟然是“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几万重”。这让皇帝本人又是好笑,又是好气,“这个宋祁呀,害人匪浅。外间传得沸沸扬扬,实在扰人心神。罢罢罢,朕倒要看看,此事是捕风捉影呢,还是有影有形?”
不妨从那昵称“小宋”查起。仁宗皇帝首先让人查看内人是在第七车,是谁唤了“小宋”?这里的“内人”,即宫人之意,而不是丈夫在别人面前称呼自己的妻子。
既然皇帝存心要查,那就是纸包不住火了。“是我。”终于有人出来怯怯地承认,“那日侍奉御宴,听见宣召翰林学士,又听得内臣们说召的乃是小宋学士……后来车中偶见,便随口叫了一声‘小宋’。”
“好一个随口叫了一声‘小宋’,跟朕随口哼哼小曲,不料却是‘刘郎已恨蓬山远’,莫不都是巧合?天下的巧合也忒多了些个。”仁宗皇帝又问,“既系车中偶见,你又怎会将一个路人与朕所宣召的小宋联系起来呢?只怕朕往日召他入宫时,你已见过了此人吧?他不识得你,你却识得他。这一声‘小宋’,唤得竟不是无缘无故。”
宫人深深垂首,不敢则声。
仁宗皇帝见此一笑,命人将宋祁召来。当宋祁从皇帝那里得知事情的经过后,正应了那句话,“几乎惊掉了下巴”。原来,他曾试图打听的那位“贵眷”,竟是九重天子的宫人。“怎么会是这样呢?!”细思极恐,宋祁多半已被吓蒙了。
有一出戏剧名为《红梅记》,讲的是南宋末年,奸相贾似道携一众美姬游赏西湖。而年轻的太学士裴舜卿也恰在此时游湖。一个名叫李慧娘的姬妾情不自禁赞了一声:“美哉,少年!”贾似道既妒且恨,竟将李慧娘斩杀于剑下。
而那名聪明的宫人,虽对自己称呼“小宋”的行为进行了辩解,然而,以仁宋的智力,会相信这是无心为之吗?一声“小宋”,唤出了深宫女儿的多少寂寞与渴慕。若不是为了引起所关注者同样的关注,她又安敢在稠人广众之下自掀垂帘、露出真容?
仁宗皇帝与奸相贾似道可不能一概而论。再说了,李慧娘是贾似道的姬妾,那一声“美哉,少年”,是颇不得当的精神**,至于宫人,既非妃嫔之列,叫一声“小宋”,这又算得了什么呢?宫中说是有粉黛三千,其实当宫女年长时,皇帝放出外嫁也是常有之事。作为一代明君,仁宗皇帝又岂会爱惜一个宫女而对宋祁有所责罚。如果真是爱惜宫女,那就不如称了她的心愿。看到宋祁那副面无人色的狼狈样,仁宗越发和颜悦色:“宋学士,蓬山并必很远呢!”又指着宫人说,“你瞧,她不就在眼前吗?”
就这样一言为定了,仁宗将内人赐予了宋祁。有皇帝做月老,这段姻缘能不美满吗?
这首《鹧鸪天》的艺术价值并不高,以今天看来,甚至大有身陷“抄袭门”的尴尬。“身无彩凤**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这原封不动就是李商隐的诗句好不好?“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几万重。”李商隐原诗中是“更隔蓬山一万重”,就改了一个字,把“一”改成了“几”,敢情这是玩数字游戏?抄了一半李商隐,然后又有一句“车如流水马如龙”,明明是人家李后主所创嘛,他也照抄不误。所谓“得志猫儿胜过虎,落坡凤凰不如鸡”。被宋祁这样公然欺负,李后主可未必乐意。宋祁才不管他是否乐意呢!“咱这叫集句,不叫抄袭。”谁让皇帝的宫女都倾心于咱,集成这么一阕小词,借他人酒杯抒本尊情怀,有何不可,有何不妙?
话又说回来,此事若真有之,笔者推测,小宋与这位宫人的姻缘也不能美满到哪里去。据明朝张岱《夜航船》记载:“宋祁修《唐书》,大雪、添帟幕,燃椽烛,拥炉火,诸妾环侍。”“诸妾环侍”,宋祁的派头真是不小。那么多的**,哪里还用得着皇帝另遣红装?
宋人魏泰亦在《东轩笔录》中载道:“宋子京多内宠,后庭曳绮罗者甚众。尝宴于锦江,偶微寒,命取半臂,诸姫各送一枚,凡十余枚,皆至。子京视之茫然,恐有厚薄之嫌,竟不敢服,忍冻而归。”“半臂”,又被叫作“半袖”,类似于我们今天的短袖背心。宋祁某次在锦江赴宴,席上感到有点冷,就让人回家给他取衣服。结果他的姬妾每人送了一件,一共给带了十多件来。宋祁一瞧,犯愁了。穿哪一件好呢?若是只选一件,就怕会辜负了落选者的心。统统加在身上呢,一来形象不雅,二来在技术层面上也不易做到,三来嘛,铁定要得热伤风了。于是宋祁一咬牙,愣是一件也不穿,归来时差点把自己冻成了一只寒号鸟。
那些衣物中,可有一件是出自当初揭帘轻唤“小宋”的那名宫人之手?如果有,她还会感慨“更隔蓬山几万重”吗?或者又该怨怼“金作屋,玉为笼”了。红杏尚书,是多情之人,却不是专情之人。红尘相遇,曾把芳心相许。但这终究还是一场美丽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