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缠道

　　宋祁

　　燕子呢喃，景色乍长春昼。睹园林、万花如绣，海棠经雨胭脂透。柳展宫眉，翠拂行人首。

　　向郊原踏青，恣歌携手。醉醺醺、尚寻芳酒。问牧童、遥指孤村道，杏花深处，那里人家有。

　　一看到《锦缠道》，我的耳边就会响起昆曲中的一段唱词：“望平康，凤城东，千门绿杨。一路紫丝缰，引游郎，谁家乳燕双双？”这段唱词，描述的是复社名士、翩翩才俊侯方域前往秦淮访翠时的欢欣与期待。

　　但《锦缠道》不单是曲牌名，且又是词牌名。此词一说是宋祁的作品，被收入《宋景文公长短句》中，另一说是作者不详，为无名氏之作。说是无名氏之作，大概会令人心生猜想，这个无名氏在生前是何等样人呢？不会是引车卖浆之流，《水浒传》中卖饼鬻梨的武大、郓哥之列，不会是如李逵、鲁智深那样的鲁莽汉子，当然也不会是像宋江、卢俊义一般无聊禁欲的家伙。他想是出自“有闲阶级”，知情识趣。体其词意，当是一个风华傲人的宋代小哥，对赏春行乐，极是在行。如果硬要拽上《水浒传》，须是“益州古调，唱出绕梁声，果然是艺苑专精，风月丛中第一名。听鼓板喧云，笙声嘹亮，畅叙幽情”。哈哈，这不是小乙哥燕青吗？要说燕青这小哥吧，吹拉弹唱自不在话下，可要说到填词，还真没听说燕青有这样的技能。那么就剩下了另一种可能，这个所谓的无名氏并非无名氏，而是一个有名有姓的人，他会是谁呢？在清代舒梦兰所编的《白香词谱》中，此词的作者便标注的是宋祁，且在《锦缠道》的词牌名后有一副题“春游”。这是宋祁的作品吗？就整首词的风格看来，的确很像。“什么很像？这本来就是我宋某人的手笔嘛！”隐约之中，仿佛听得宋祁这么说。“真是你写的？”待要进一步求证时，那个声音已消失在历史的虚空。

　　还是专注于词作的本身吧，让我们从头读起。“燕子呢喃，景色乍长春昼”，呢喃，是象声词。这个词语不仅用来形容人与人之间的轻声交流，也常常用于形容燕子的叫声。“燕语呢喃明似剪”，“巧燕呢喃向人语”，在宋词之中，呢喃燕语随处可见。“呢喃”不仅是燕子之间的互动互语，也是燕子与人的互动互语。这呢呢喃喃，充满了亲昵的意味。如果我们的每一天清晨都能在燕子的呢喃中醒来，岂不比任何一种设定的闹铃音乐都更美妙悦耳？“起来啦，贪睡的懒虫！起来啦，宝公子，林姑娘！”那娇软的叫声痒痒地拂荡在耳边，假如你睡意正浓，枕边却忽然响起手机的铃声，你将何以处之呢？你只有两种选择：一是不胜其烦地摁下按键，倒头继续遨游于黑甜乡；二是一边既惊且怒地咒骂着这机械似的人生，一边无可奈何地穿衣着裳。但唤醒你的并不是电子铃声，而是窗外的燕子，你探头向外一看，纵有满腔的怨气，又该发向谁呢？冲燕子生气，你才不会呢！这调皮的小东西有多招人喜爱。黑亮的翅膀一扇一扇的，还在那儿切切诉说。她以为，你能听懂她所有的话。这倒是的，她的话不难听懂。她一个劲儿地说着说着，并不是在催促你尽快投入繁忙沉闷的工作，而是在催你春游。“怎么这时候才起来呢？忘了你的春游计划了？可看的地方多着呢，还不跟我同去？别怪我没提醒你，去得迟了，晚上不一定能赶回来哟！”

　　于是，在燕子的引导下，你开始了春游。一路上燕语就没停过，不断向你介绍着这儿那儿的景点。真是燕也得意，人也精神。白昼的时间明显增长了，也幸好是白昼增长了，不然那么多的春景**，怎能在一日之内全收眼底？呀，看那一座座名园芳林，如同一幅幅由万花绣成的帛画，气象华美，令人称叹。《桃花扇》中的侯方域曾在赏春时感言：“你看梅钱已落，柳线才黄，软软浓浓，一院**，叫俺如何消遣也。”而本词的作者，却是很知道该如何消遣。他眼中的**，也不是初春时的“梅钱已落，柳线才黄”，而是“海棠经雨胭脂透。柳展宫眉，翠拂行人首”。海棠，是花中的贵妃，天姿国色，冠于群芳。宋代释惠洪《冷斋夜话》记载了这样一则逸事：“（唐）明皇登香亭，召太真妃，于时卯醉未醒，命力士使待儿扶掖而至。妃子醉颜残妆，鬓乱钗横，不能再拜。明皇笑曰‘岂妃子醉。直海棠睡未足耳’！”将睡意惺忪的美人比作星光月色中的海棠，堪称语妙天下。

　　一般的花卉，愁风怕雨。可海棠花她不怕。春雨是她最好的化妆师，一场春雨之后，她的美颜才会趋于顶点。这个时候的海棠，远比春睡之中更为动心悦目。试想胭脂一样的颜色，均匀鲜润地敷于美人之面，这样的镜头怕是一刻千金吧？而镜头所摄的，还不是一个单一的美人，而是一群群、一队队美人，这蔚为壮观的海棠花啊，简直就是春天的颜值担当。

　　这样的说法也会引起异议。至少柳树是不能答应的。“什么，要说春天的颜值担当，竟能将我等冷落一旁？”从唐诗宋词中走出的古典美人，一定要有一双弯如柳叶的细眉。而宫廷，那是美人的集邮册。集邮册里的美人纵然有着奇巧不一的眉妆，但杨柳宫眉，仍然是眉妆中最受欢迎的选项。

　　然而再是精益求精的模仿又怎能及得天然赋予的那番风采？镜中的美人争画宫眉，杨柳本身却是无须修饰。眉不点而翠，不描而弯，那颜色、那形态，入骨风流却又浑然天成。柳树，生来就是一个眉妆名模，柳展宫眉，百媚俱生。这个顶级眉模并不是高冷型的，而是甜美型的，当她展眉而笑时，还会俏皮地在你头上轻轻拂动一下，是**，是牵留？此中深意，且自领略。

　　面对海棠经雨胭脂透的魅惑，面对柳展宫眉翠拂首的**，宋祁是“自投罗网、欣然中招”。李白有词云“乐游原上清秋节”，下一句却是“咸阳古道音尘绝”。又是清秋节，又是音尘隔绝的咸阳古道，真不知乐从何起。这哪是什么乐游，分明是伤心之游，伤不起的清秋节，还得加上伤不起的咸阳古道。而在宋祁看来，这乐游原嘛，选址没错，但季节也不应选错。选在芳春而不是清秋，“乐游原”何愁不能美梦成真？“向郊原踏青，恣歌携手”，这才是名副其实的乐游原呢！乐游原，不是独自**寻乐，而是要与人分享。与谁呢？亲朋、邻居、同事、恋人？这可以是个单选题，也可以是个多选题。与他（她）一起，与他（她）们一起，尽情迷失在郊原的花光草色里。手携着手，从未感到如此刻一样接近、一般亲密，在大自然的家园，在**的围抱中，有无数欢唱的心灵。而在那些欢唱的人群中，又怎会了缺少了你我？唱吧唱吧，别担心走腔跑调，唱出满心的喜悦，释放浑身的光华。唱吧唱吧，为**歌唱，为**举杯，这是再充分不过的理由。“九州四海常无事，万岁千秋乐未央。”让我们唱响天下，一饮再饮，其乐未央。

　　但乐未尽时，那呢喃的燕子又在耳边念叨起来。这一次，是在催他回去了。“天色不早，该回家啦。明天还得早起呢，不然可要误了正事。你呀，玩心太重，就不能稍加克制吗？真是的，这么大的人了还管不好自己。”

　　对于燕子的“规劝”，这一次，他却没再听从。“燕子啊燕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倒是来去自在，潇洒一身轻。可笑我们人类，反倒不能‘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平日里一味地**时务，言不由衷、身非得己。但今天可不行。今天，我的快乐我做主。来一场忘乎所以的狂欢，再休提，适可而止、见好就收。”

　　“喝醉酒了吧？你这醉汉，满口胡言乱语些什么？只怕照着镜子都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竟被燕子谑笑了一下。

　　“我才没醉呢。不照镜子，我也知道你的姓名不是宋祁，而是燕子。来来来，我告诉你，李白斗酒诗百篇，醉了怕什么？敢醉才是真名士，不醉的是假名士。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欲断魂，断什么魂啊，高兴还来不及呢！雨助胭脂海棠娇，再来一场胭脂雨吧。海棠未眠我欲醉，哈哈，还能喝它三百杯呢！有好酒，尽管取来！怎么，酒已售罄？晚来一步，好不恨煞人也。啊呀，游兴正浓，岂可戛然而废？这没有酒呵，‘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浅水龙被困沙滩’。借问酒家何处是，借问酒家何处是？有了，正巧有个牧童路过，待我问他一问：‘前面可有什么地方能买到酒吗？’”

　　醉眼蒙眬中，但见牧童扬鞭遥指孤村，给出了那首经典唐诗中的答案：“杏花深处，那里人家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