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种堂前柳,几度舞春风

作者:流珠 | 字数:5969
  朝中措·送刘仲原甫出守维扬

  欧阳修

  平山阑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

  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当说到《采桑子》组词之九“残霞夕照西湖好”时,曾提及欧公的一首诗“菡萏香清画舸浮,使君宁复忆扬州?都将二十四桥月,换得西湖十顷秋”。欧公恨不得向全世界宣称颍州是其一生的最爱。爱到了何样的程度呢,他作了一个比较,拿颍州与扬州比。“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唐代诗人杜牧的这四行诗,使得扬州声名大噪,几乎成为风雅之士眼皮供养、心坎温存的一方“圣地”。假如你从未去过扬州,从未因那二十四桥明月而停留,那简直没法自称是个文艺青年。再假如,你连扬州都没听说过,那就更是“罪不可赦”,如此低级趣味,只怕为诗人词客脱靴擦鞋都不配。

  “我承认都是月亮惹的祸,扬州的月色太美太温柔。哪禁得玉人的妙手将箫声拨弄,再怎么心如钢铁也成绕指柔。我承认都是月亮惹的祸,扬州的秋色太美太风流。青山绿水只待木兰舟,早忘记世间有白头……”小杜犹自得意地唱个不休。

  路人皆驻足谛听。每个人都跟着小杜的节拍唱了起来:“我承认都是月亮惹的祸,扬州的月色太美太温柔……我承认都是月亮惹的祸,扬州的秋色太美太风流……”

  冷不防,却有一个人道:“不见得吧。扬州何及颍州?吾兄所谓太美太风流的秋色,不在二十四桥,却在汝阴西湖十顷雪涛中。”

  “你是何人,有何资格口出扫兴之辞?”小杜怫然道,“你可知本官是谁?扫了本官的兴,你担待得起吗?”

  “倒要请教兄台在何处高就,官居何品?”那人长揖为礼、貌甚谦恭。

  “官居何品,问得真是俗气。不过呢,就告诉你也无妨。杜某时下在淮南节度使扬州府中做一掌书记。你呢?”小杜仍是一脸傲慢的神气,眼角扫了下这个扫人意兴、衣貌皆无惊人之处的“村老”。

  “在下欧阳永叔,庐陵人,曾任颍州太守……”

  “啊,怪道你对颍州恁般看重。”对面前的“村老”,小杜不免刮目相看起来。

  “在这之前,我也曾任扬州太守。”欧阳永叔又道。

  “你是扬州太守?我怎么不知道呢?”小杜呆住了。

  “在下要比兄台年轻二百岁呢!兄台不知,亦在情理之中。”

  “你竟比我年轻二百岁?那你如何长得如此着急,生得如此老相?”小杜不禁顾影自怜,“这年头时兴穿越之术,简直乱了套了。想我翩翩小杜、青衫落拓,竟然被你这个鬓发如霜的太守‘晚辈’称为兄台,我是该喜极而笑呢,还是该绝望到欲哭无泪?”

  “兄台奈何以貌取人?”欧阳永叔睨了小杜一眼,“是啊,兄台的形象在扬州可谓无人不晓、‘永不磨灭’呢!‘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薄幸名。’当真是翩翩公子,世上无双。”

  “你这是在奚落我吗?欧阳老弟,此话有欠厚道呢!”小杜竟也失了“翩翩”之态,露出一脸的窘急,“大丈夫志不得酬而寄情声色,这也是无奈之举,何用横加指摘?杜某纵然不才,对于提升扬州的知名度,毕竟不是全无贡献。不是我小杜的口气大,我那一句琅然天成的‘二十四桥明月夜’还不足以抵消‘赢得**薄幸名’的消极影响吗?倒是欧阳太守你,你自称做过扬州太守。历任扬州太守者多得数都数不过来,却有几人还能被扬州士民想起呢?请问欧阳太守,你在扬州有何建树啊?”

  “我在扬州的时间,比起杜兄可要短多了。杜兄‘十年一觉扬州梦’,而我,我这扬州太守只做了一年。说到建树,那真是惭愧。在扬一年,不过是推行宽简为政、安民为本。也许,与杜兄的风流遗韵相比,在下的确乏善可陈……”欧阳永叔不觉着慌起来。

  “欧阳兄谦虚过分了,连我,都看不下去呢!”忽有一人闪身走出,对欧阳永叔拱了拱手。

  “你是?”

  “在下刘敞,表字原甫。”

  “原甫,竟然是你!可叹我老眼昏花、神志衰退,连你都认不得了!”欧阳永叔叹道。

  “你又是谁?”看着欧、刘二人重聚的场面,一旁的小杜感到自己完全变成局外人了。

  “刘敞见过杜兄。正像杜兄适才所说,历任扬州太守者不可计数,我也算是滥竽充数的一个吧。我为扬州太守,是在欧阳兄离任扬州七年之后。”

  “敢情这是扬州太守的聚会日吗?那么,没我的什么事儿了。”小杜的脸上不大自在起来。

  “杜兄休走。”见小杜挥袖欲去,刘敞忙道,“与世人一样,与欧阳兄一样,在下对杜兄的‘二十四桥明月夜’也极是羡赏。然而,说到风流遗迹,在下虽是无一可称道,但欧阳兄并非不能与杜兄抗衡。”

  “是吗?你那欧阳兄拿什么来抗衡我那‘二十四桥明月夜’呢?”小杜忽然来了兴趣。

  刘敞朝欧阳修笑了笑,欧阳修已知其意。

  “平山堂?”欧阳修用目光再次确认。

  “平山堂。”刘敞肯定地说,“杜兄,我到扬州任职前,前任扬州太守欧阳兄曾赠我一词,名为《朝中措》。你且听听此词,当真不如你的‘二十四桥明月夜’吗?”

  “平山阑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刘敞情深意切的吟诵之声,将欧阳修带回了平山堂,带回了扬州。

  扬州西北郊有一片山丘,绵延四十余里,名为蜀冈。南朝宋大明年间,蜀冈中峰之上,建起了一座大明寺。唐代著名高僧鉴真大师曾任大明寺住持,使得这座寺庙名声远扬。庆历八年(1048年)二月,欧阳修出任扬州太守,于大明寺中构建厅堂,建成后“江南诸山,拱揖槛前,若可攀跻”,因起名为平山堂。

  平山堂规模如何,是何情状呢?请看叶梦得在《避暑录话》中的回忆:“欧阳文忠公在扬州做平山堂,壮丽为淮南第一堂。据蜀冈,下临江南数百里,真、润、金陵三州,隐隐若可见。公每于暑时,辄凌晨携客往游,遣人走邵伯湖,取荷花千余朵,以画盆分插百许盆,与客相间。遇酒行即遣妓取一花传客,依次摘其叶,尽处则饮酒,往往侵夜载月而归。”

  “壮丽为淮南第一堂”,欧阳修在平山堂倚栏而望,可以一览“江南数百里”,而临照这数百里土地之上,却是晴空无际。明明是在群山的环抱中,可因为站得太高、离得太远,视觉里的山峰俱是朦胧隐约的,胸中荡起一股浩瀚之气,仿佛是站在天地之外看这世界。功名也好、毁誉也罢,都如朦胧隐约的山色那样能迷糊处且迷糊了。云淡风轻,笑解万虑。晴空之下,只有水流花开的喜悦,只有面对自然的真诚与坦白,再不会为以往的不幸而暗自神伤,再不会为人间的琐事而心存芥蒂。

  欧公酷爱荷花。这一爱好在平山堂岂无“用武之地”?炎天暑日,欧公与来宾凌晨便来到平山堂。事先会派出“探花特使”前往邵伯湖采折品相极佳的荷花千余朵,插在百数以上的花盆中,再将这些花盆置放于平山堂上。一边同宾客行着酒令,一边命歌妓将一枝荷花传到客人手中。传到哪位客人时,这位客人就摘下一片花瓣。谁摘下最后一朵花瓣,谁就要罚饮一杯酒。总要摘完最后一瓣花、罚完最后一杯酒方才载月而归,夜已深而意兴未阑,一路上只是谈论着席上的种种……哪盆荷花插放得最是别致,谁人的即席诗赋为压卷之作,又是谁人摘下的花瓣最多,最后那朵花瓣是何归宿……呵,想起来了,点点滴滴都在脑海重现,不曾有半分遗漏。太守今晚又作了一首新词,说是今晚的压卷之作,应当毫无异议。至于最后那朵花瓣、最后那杯罚酒,很“碰巧”的,又是落于太守之手。平山堂的仲夏之夜,就以这样别具一格的方式写入了历史的记忆。

  但在欧阳永叔的记忆里,平山堂之夏固然因荷花而大放异彩,平山堂之春亦有可圈可点之处。堂前垂柳是欧公亲自种下的,到刘敞出任扬州太守时,已是嘉祐元年(1056年),“别来几度春风”?欧公不见堂前垂柳,已不是短短的二三年,而是整整过了八年。欧公对刘敞郑重说道:“原甫老弟,你到了扬州后,可别忘了去瞧一瞧平山堂前的那株垂柳。那是我亲手种植,便如我的子女一般。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她长得怎么样了呢,可会亭亭如盖,是否绰约多姿?扬州的春风不曾薄待她吧?那些继任的扬州太守能做到如我在时一般对她勤加看护吗?如果他们做不到,你一定能做到。替我为她浇一浇水吧。给我写信时,一定要说起她。她已长成,她已长大,含娇舞春风,絮飞拂人头。在你读书时,当你会客时,她会带给你多少欢乐啊!”

  “你放心好了,我定会在信中如实告知平山堂前欧公柳的现状。”刘敞点头道。

  “欧公柳?”欧阳永叔笑道,“你给她取了个多有趣的名字。”

  “不是我取的。是我打听到,你走了之后,当地人都管她叫作‘欧公柳’。她在当地很有名的。可见你的人缘好啊,人感其德,惠泽在心。其实不用将平山堂前柳托付于我,只听这名字便知道,扬州人一直惦念着你,不是有爱屋及乌的说法吗,在扬州人,那是爱欧及柳,那株柳树,肯定会得到特别关照。”刘敞又道。

  “看来对于扬州,你知道的比我还多。”欧公有些吃惊。

  “既然要到扬州去了,提前知悉当地的风土人情,那是未雨绸缪。”刘敞笑答。

  “这么用功?真是有心了。”欧公赞道。

  “不用功怎么行?你欧阳兄在扬州只不过任职一年,却已深孚众望,至今犹令扬州人交口称颂。闲暇之日,我自当前去拜访欧阳兄的遗泽平山堂。为免平山堂前的那株柳树过于孤单,或许,我也会种下一株垂柳,好让她有个伴儿。当我离任之际,也不知扬州人可会以‘刘公柳’称呼我所种的那株垂柳?”说着说着,刘敞大笑起来,“安敢望此,安敢望此?不独扬州之民心人望已归欧阳氏所有,就连扬州的山川之秀、草木之灵亦被欧阳兄占尽矣!我所做的那些准备,大概都是无用功了。”

  “言过其实,‘占尽’一词我决不敢当!”欧公连连摇头,“扬州的山川之秀、草木之灵正需要一个德才出众之人为其增辉添彩。德且不必说,原甫的学问才力,不独压倒今人,就连古人也远不及矣。”欧公豪迈地一挥手道,“所以我说,你根本无须准备。到了扬州,你必会做到‘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论文思警敏吾不如你,至于比拼酒量,我也甘拜下风。如你这般人物,不送到扬州那样的地方当太守,岂不埋没了你的才情?我知道,你到扬州原有些可惜。可是说句实话吧,外放也有外放的好处。京中风云莫测,倒不如‘烟花三月下扬州’,远避了是非之地!”

  欧公话外有音。要说这刘敞,还真是欠缺点运气。“文章太守”,这绝非欧公为投其所好而随口恭维,刘敞的学问才华可不是盖的。他在庆历六年(1046年)考中进士,廷式时也是第一,按说状元已然是其囊中之物,可宋仁宗硬是将他由第一改为了第二。这是怎么了,难道刘敞也像那个风流自喜的柳永一样,一不小心得罪了皇帝?这倒不是,问题并不出在刘敞本人身上,而是出在了亲戚关系上。廷试编排官、时任翰林学士的王尧臣为刘敞的妻兄,这王尧臣也是个极厉害的角色,他在天圣五年(1027年)中了状元。对刘敞的才华,仁宗皇帝并非是有目不识金镶玉,可是他想,如果真把刘敞取为第一,人们就会怀疑王尧臣在编排进士名次高低上有照顾内弟的嫌疑。只得忍痛割爱,令刘敞屈居第二了。说起来,这与宋祁痛失状元的原因竟有几分相似。在这件事上,刘、宋二人堪称难兄难弟。

  随着与刘敞交往渐密,欧阳修对刘敞的感佩也日渐加深。据欧阳修所见,刘敞“自六经、百氏、古今传记,下至天文、地理、卜医、数术、浮图、老庄之说,无所不通;其为文章尤敏赡”。

  而刘敞之所以到扬州做太守,是其自请的,就如欧阳修自请到颍州任职一样。在这之前的两年,刘敞在翰林院任职。在这之前的一年,刘敞曾出使契丹。出使契丹归来,功劳苦劳都有,应当不难在翰林院中谋得一个更为“上进”的位置吧!为何要自请外任扬州太守呢?扬州虽是一等一的富丽之地,终究不比身在翰林院,多的是“面圣”之机,有望实现理想宏图。可刘敞又不得不自请外任啊!问题还是出在亲戚关系上,还是那个王尧臣的缘故。嘉祐元年(1056年),王尧臣被擢升为参知政事,那是副相了。按照当时的官吏避嫌制度,副相的亲属不可供职于朝中。刘敞只能外任。如果说离开京城他并不情愿,去做扬州太守却是他在无奈之中能为自己争取的一种补偿,所谓退而求其次吧!

  “欧阳兄,我今临别在即,你除了托我为你照看平山堂前柳,难道就没有别的良言相赠吗?作为前任的扬州太守,你至少可以给我一些有益的建议啊!”刘敞道。

  “有益的建议?”欧公想了想,半晌才说出一句话来,“有益无益那是说不上,我只有一点建议,那便是‘行乐直须年少’!”

  “什么?”刘敞疑心自己听错了,“行乐得趁年少?想不到你欧阳兄也会口出‘好逸恶劳’之言。你难道忘了,我今年已是三十有七,哪里还是浮华少年的年纪?行乐直须年少,你是认真道来还是开玩笑,可惜我已不再年少!”

  “但和我相比,你可年少多了。”欧公道,“原甫老弟,如果我没记错,你要小我十二岁吧!我不是开玩笑,此为肺腑之言。如果我能再年轻十二岁,如果离京到扬州出任太守的是我而不是你,我定将珍惜每一个在扬州的日子,决不放过可能得到的任何乐趣。”

  “为什么你会这样想呢?”刘敞问道。

  “这几年,我觉得自己老多了,百病缠身,纵有千金也难得一乐。留在京中,事繁境艰,劳心烦神,我常想出去看看,出去透一透气。”欧公坦诚相告。

  “看来这个扬州太守还是由你来当才最为妥当。早知如此,我就改请出任他处,不与你争抢这个扬州太守了。”

  “不,你出任扬州太守原是妥当至极,我虽心里羡慕,却并无与你竞争之意。”欧公道,“老弟年轻有为,文采酒量亦为一时之选,必能为扬州增色不少。而我,我岂能无自知之明?再到扬州,我纵然想要紧紧抓住一切可能的行乐机会,但又能得到什么样的乐趣呢?‘尊前看取衰翁’,这才是我的自画像呢!衰翁是不配与那二十四桥明月形影不离的。”

  听罢刘敞所述《朝中措》一词的产生过程,小杜对欧阳修增加了不少好感:“‘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吾兄好气度!与我‘二十四桥明月夜’比来,真是不一样的襟怀。我那句虽然精致,却终无格局。袖珍楼阁岂识江海之量。历代以来,扬州的脂粉气太重,也须得借你这番豪气来压一压、洗一洗了。”

  “杜兄抬爱,愧不敢当。”欧阳永叔笑道,“我的那句失于浅率,何如杜兄风流蕴藉?”

  “你又来了,谦虚过头,就像你这位朋友说的。”原来不知不觉里,三人竟已步行至平山堂,堂前有翠柳一株,柔丝万缕袅袅垂地,宛如欧公当年所见。

  “想不到,你竟然还在!”欧阳修喜极而叹。

  “你看那是什么?”小杜指着平山堂上的一块匾额。

  “风流宛在。”欧公与刘敞齐声道。

  “你说我风流蕴藉,可知却有后人在此为你立匾,这‘风流宛在’何曾是对我杜牧的礼赞,而是对你欧阳修的极力推崇呵!”

  “谁立的匾?”刘敞也走近来看。

  “两江总督刘坤一?”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皆不识。

  “这儿还有一首《西江月·平山堂》,苏轼所题。”小杜又道,“这苏轼又是谁?”

  “他是我的学生。姓苏名轼,字子瞻,号东坡。我却不知,他有这么一首词,这是为我所作!”欧公不禁情绪激扬。

  其词为:

  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

  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子瞻竟然为我三过平山堂。”欧公动容道,“彼时吾已是黄泉之鬼,而子瞻犹在世上。‘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子瞻思我,正如我思子瞻。吾不见子瞻久矣,可叹万事转头即空。”

  “可他不还说了吗——‘未转头时皆梦’!”刘敞大声道。

  “正是这话——‘未转头时皆梦!’”小杜重复道。

  此际明月当头,平山堂正好消受万古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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