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画远山长,欲笑断人肠

作者:流珠 | 字数:3543
  诉衷情

  欧阳修

  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

  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

  唐都长安兴庆宫有座花萼楼,建造于唐玄宗开元年间。电影《妖猫传》里有一组美轮美奂的场景,唐玄宗在花萼楼中为杨玉环举办生日盛宴。其实按照《旧唐书·玄宗纪》记载,唐玄宗本人的生日庆典倒是在此楼举办过,“开元十七年八月癸亥,上以降诞日宴百寮(同僚)于花萼楼下,百寮表请以每年八月五日为千秋节。王公以下献镜及承露囊,天下诸州咸令宴乐,休暇三日,仍编为令,从之。”唐玄宗是个喜欢热闹的主儿,过生日那天,“宴百寮于花萼楼下”,“王公以下献镜及承露囊”,君臣互动,真是其乐融融。当然,我们很难想象,在这样特别的日子里,唐玄宗会以“孤家寡人”的形象在花萼楼上接受群臣朝贺,君王之侧理当有名花陪伴,而这朵名花,十之八九是那位“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的杨贵妃。

  可也有例外之时,花萼楼不见得总是那样喜气洋洋。花萼楼上,也不见得总有唐、杨二人成双入对,鹣鲽情深的身影。如果说杨玉环是唐玄宗的红玫瑰,那么,唐玄宗的生命中,也曾出现过皎皎如明月的白玫瑰,一个名叫江采苹的女子。在杨玉环艳倾唐宫之前,江采苹也曾使得“六宫粉黛无颜色”,也曾得到“三千宠爱在一身”。然而红玫瑰的横空出世夺走了白玫瑰的所有光华,从宠妃到弃妃,原来不过是一步之遥。在远离庆典欢宴的那些日子,没有圣驾光临的花萼楼显得格外冷清。那冷冷清清的楼头会出现一位宛如弱柳举袂的丽人,而她,正是那个被人遗忘已久的江采苹。她写下了一首诗,题为“在花萼楼”:

  庭院梅花发,金闺罢晓妆。自怜倾国貌,只是伴寒香。

  江采苹别号梅妃,可见其对梅花用情之深。相传江采苹所居宫室遍植梅树,有许多珍稀品种是人家为了巴结她而费心劳神搜罗而来,在其宠深恩固之时。而当她失势后,那些曾经向她敬献梅树的“有识之士”很快转换思路,不再搜求梅树改为采集荔枝。梅花落后荔枝结,各领**数十年,荔枝为杨妃所好,既然梅妃已让位于杨妃,梅树理所当然也为荔枝“让贤”了。

  眼前的梅树还是昔年所栽,对于新品名种,梅妃已不再期盼,就像对于某个人,她不再幻想什么。因为她知道,他也如同那些新品名种一般,早已绝迹不至。世态无常、人情炎凉,唯一不变者,却是一树梅花似当年。而她,也还像当年那样,在梅花的映照下完成了晓妆,镜中人风采不减,仍是得宠时的模样啊!谁能想到,拥有这样一副倾国之貌,却只能与梅花的寒香相伴?谁能想到,如此清丽幽雅的梅花,却只能与失魂落魄的怨女共语?

  当现代诗人戴望舒独行于雨巷,他说,他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的、结成愁怨的姑娘。但在古典诗词中,诗人词客遇见频率更高的,却不是丁香一样的芬芳忧愁的姑娘,而是梅花一样散发着寒香、愁怨中自有一股清傲风骨的姑娘。

  本篇亦是如此。欧公笔下的这位姑娘,虽非“金闺罢晓妆”的梅妃,但她也有一段梅花心事。且看这首《诉衷情》。

  晨起卷帘,一阵清冽的寒风扑面而来。而那只揭开帘角的纤手,也分明有种异样之感。她竟然打了个寒战:“怎的这般冷?这是起霜了吗?今年的头一次霜降?”

  探首看时,窗外的屋舍街衢、人物草木似乎蒙上了一层薄纱般的轻雾。是的,起霜了,尽管还不是霜风侵骨之时,但秋将去、冬将至,时序的预告从不会出错。其实,对于秋天的离去,她并无太多的惜别之意。秋天就这样过去了也好,生命中又少掉了一个沉闷的季节而已,这根本谈不上什么损失,更没有必要为之难过。恰恰相反,对着窗外的微霜,她一扫往日的漠不关心,久违的笑意飞上了脸际。倒不是因为她喜欢霜天晓角的清晨,而是因为,睹霜思梅,既然冬天将至,已经暌隔一年的梅花很快便会重新出现在她的视野中。没有梅花的视野是荒凉的,没有梅花的世界是寂寞的。虽然梅花本身便是一种极为寂寞的花,然而,世间除却梅花,谁又愿意、谁又能做到在冰天雪地昂然怒放、面不改色?所以说,梅花最寂寞,却也最耐得住寂寞。这也许可以用来解释她对梅花为何怀有一种特别的感情。寂寞的人,寂寞的梅,常愿相知相随。

  然而,冬天将至,眼前却仍无梅花的音信。她向手中哈了哈热气,开始梳妆打扮。一切都是熟极而流,精致却又无味的重复。经过精心修饰的容颜让她看不到自己的本来面目。有道是“女为悦己者容”,女子的妆容从来都不是取悦于自己,而是为了尽最大可能愉悦他人——那个爱悦自己同时也为自己所爱悦的人。可她的“悦己者”呢,那人并不在她身旁。很久很久以前,的确有过这样一个人。天冷时会用温暖的掌心托起她的手,一边向着她的掌心哈吐热气,一边和她说着只有他俩才能听懂的、令人酥醉的悄悄话。当她晓起梳妆之时,他也曾含笑睇视,百看不厌。而她,也总是依照他的爱好来绾鬓描眉、点唇敷脂。她觉得那时的自己很美,因为,他眼中的她,也是她理想中的模样。是在什么时候失去了本来面目呢?呵,是在那一年、那一天,她终究还是失去了他……为了生存,却必须随波逐流。于是,她像别人一样画起了时式妆,是否符合她的心情,是否贴合她的气韵,那就不得而知,也不必知道了。一切都是为了生活,一切只是为了生活。

  可是今天,今天应当有所不同。只因帘卷清霜,让她想起了久已不见的梅花,以及久已不见的他。今天,哪怕会因不合时宜而被他人取笑,她也会遵从自我的意愿,画一个清新淡雅的梅妆。按照往常的经验,为酒宴助兴的应是艳桃娇杏,而她,却要以人淡如梅的形象出现。这也许会令某些人不快,但也顾不得了。今天,她只想顾及自己的思念与心情。

  她所画的梅妆,却非梅妃所创,而是来自南朝宋武帝的女儿寿阳公主。据传,这位公主在某个冬日卧于含章殿檐下,梅花落在她的额头,小小的五色花瓣竟然“拂之不去”。皇后见了很是喜爱,足足看了三日,才让公主濯之以水,洗掉了额上的梅朵。有心灵手巧的宫女们在啧啧称奇之余,仿效公主发明了一种新妆,号作梅妆,也称落梅妆。

  北宋初年名著一时的西昆体诗人杨亿曾写过一首小令《少年游》,其词云:

  江南节物,水昏云淡,飞雪满前村。千寻翠岭,一枝芳艳,迢递寄归人。

  寿阳妆罢,冰姿玉态,的的写天真。等闲风雨又纷纷。更忍向、笛中闻。

  词中所咏之物正是梅花。“千寻翠岭,一枝芳艳,迢递寄归人”,当梅花盛开于高峭入云的翠岭,她是何等芳华绝世、明艳无伦。若能折得其中的一枝,定要寄给思乡的远客啊!任他走得再远再远,只要看见这纤尘不染的一枝芳艳,他必归来,不负望眼。“寿阳妆罢,冰姿玉态,的的写天真”,当梅花落于伊人之额,其冰姿玉态,已尽展天真清媚。若能留住额上奇异的梅花,再是遥不可及的心愿,未必没有惊喜兑现之时!

  所谓的梅妆,并不是以真实的梅花贴在额上,而是以金箔剪成梅花形状,既可贴于额,也可贴于颊。梅花妆罢,她又暗自寻思,该以什么样的眉妆与梅妆相配呢?“蛾眉”“广眉”“垂珠眉”“拂云眉”“倒晕眉”“涵烟眉”“柳叶眉”“却月眉”……更有时下最为盛行的浅文殊眉,将眉毛画得极浅极细,就像文殊菩萨那样。有那么多的眉妆供她选择,她的思绪却如点水蜻蜓一掠而过。因为无须比较,远山眉乃是她的首选。“眉色如望远山”,这是远山眉得名的由来。而第一位被世人称赞“眉色如望远山”的女子绝非庸脂俗粉,她可是天下第一才子司马相如的夫人,闻琴夜奔、慧心巧思的卓文君。史称文君“放诞风流”,不但放诞风流,并且惊世骇俗。而于惊世骇俗之中又别具一段深情,“一双愁黛远山眉”,对于未来,文君既期待又彷徨,也和世间所有深陷情网的女子那般,为着不确定的希望而忧思不断。

  远山眉、梅花妆,她的千种心事、无限唏叹,都凝结于此。思往事、惜韶光,到头来却都被似水流年统统带走,怎不令人伤心欲绝?远山眉、梅花妆,纵能替她言出心事、诉尽衷情,可惜只能画给那些漠不相干的人看。等待的人迟迟不来,山眉梅妆皆成虚幻。她并不缺乏文君的慧心巧思,然而,却并不具有如文君一样不顾一切的勇气。这是她的过错还是她的不幸?学画远山长,仅得其形而难画其骨。她不是一个软弱的女子,她也不是一个怯懦的女子。不愿随波逐流,却终究为其身份所限。因为她的身份地位,较之文君还差得远呢!她只是一个极其卑微的歌女,只许以歌悦人、以笑迎人,却断不可以泪示人,以愁拒人。她的人生中既不敢也不能有率意之时。偶尔的率意、最大的任性不过体现在对于梳妆打扮的选择上,就像今晨,她选了远山眉、梅花妆。但对于自我的命运,她却无法做主。

  听,牙板敲急,在催她出场了。如同提线傀儡一般,远山眉下,她又呈出盈盈浅笑。几乎可以以假乱真,至少从表面看来,很难令人发现这并非源自内心的欢笑。现在,她已准备就绪,即将发皓齿、扬清歌,可心中忽地涌上一股说不出的酸苦,猝不及防,令她霎时失控,敛紧了山眉远黛,旋即又急于矫正自己的失态,她试着一笑。结果却是未能笑成,远山眉成了真正的愁眉惨黛,与凄婉的梅妆相映,不能为人解忧,反倒使人断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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