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愁如春水,行人隔春山

作者:流珠 | 字数:3168
  踏莎行

  欧阳修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候馆,这是一个非常古老的词语,相传出自周公所著的《周礼》一书:“五十里有市,市有候馆,候馆有积。”《周礼》中的候馆,指的是瞭望所。但到了后代,候馆之词却成了驿舍的同义词。候者,为等候之意。暂时等候什么呢?对于普通的旅人,或在驿舍等候适宜出行的日子,或是等候家人的音信。而对于那些朝廷的官员或是来自异邦的外交使节,则是等候诏令或传唤。

  这首《踏莎行》中的候馆过客也许只是一名普通的旅人,不过也有可能,他是一位官员,如同《孔雀东南飞》中的府吏焦仲卿,由于公务或者新的任命而出门在外。

  暂居候馆,他在等待什么呢?是朝廷的文书还是从故乡寄来的书信?说是暂居,可他却觉得,已经住了好长的时日。记得初到之时,仍是严寒天气,喜得驿舍之中,有那一树活泼俏丽的梅花与他相望相对,旅途的孤单顿然减去了大半。可是今天,气温已升高许多,溪桥那边风光尤好,看那细柳摇绿、瑶草生香、东风多情、暖日旖旎……但在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之中,却不见了梅花的欢颜。梅落繁枝千万片,一任清露瀼瀼打湿了憔悴消瘦的面庞。想起了陆凯的诗《赠范晔》,他的心中好一阵难受。“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身在江南的陆凯以梅花交付驿使,让他带给远在陇头的好友范晔,殷殷深情,何其动人。他也该趁着梅花正艳,折来寄她。但却来不及了。没有等到驿使前来,梅花已谢了一地。清露与残梅的组合宛若盈盈粉泪,那是谁的泪呢?可会是远在故乡的她为客途奔波的他所流下的泪?她的眉目颜色,又是否如同辞枝的梅花一样自伤飘零,“自从别后减容光,半是思郎半恨郎”。

  很快,又要牵马上路了。原以来,会在这儿收到她的一纸半字,即使收不到一纸半字,便是有人捎来有关她的些许消息亦可稍稍安心。然而,连这一丝消息竟也没有。而他,却不能在此久住。该上路了,从这个候馆移向下一个候馆。人的一生,为什么非得告别故乡亲人,为什么非得马不停蹄地从一个驿站驰往另一个驿站?这是谁的规定?不,遍观大宋法典乃至古之律令,根本就找不到明文规定。然而,这却是世情,为千门万户谨奉遵行。自古以来,男子或是为了求学、或是为了谋仕、或是为了经商……形形色色的理由无不冠冕堂皇,而这些理由,已足以将他们连根拔起,推离故乡亲人的怀抱。

  南朝文学家江淹在其《别赋》中描写了不同类型、不同感情、不时季节的离别,《别赋》一文,可谓集离情别态之大成者,淋漓尽致、一唱三叹。中有“闺中风暖,陌上草熏”之句,恰合此时之景。**一刻值千金,这本来不是一个牵愁引悲的季节,如果还在故乡,如果还在她的身旁,他又岂会想起那个“驿寄梅花”的典故?何必因为梅花开残而郁结于心,风暖草熏之际,若能与她携手同游、共度锦绣年华,世间又岂会有不足与遗憾?

  “还是再等一等吧。倘若驿使已在路上,那么一两天内,总会收到她的音信。”这样的想法令他愈发丧失了前行的动力,“或者,我该回去看看。如果日夜兼程地赶回去,我们至少可以小聚片刻,在这春回人间之时。”

  然而,小聚之后呢,又将面临更为痛苦的别离。终有一别,终须一别。征人既已身在旅途,那就只能向前看而不是回头看。论理当如此,论情则不然。就连**的骏马也不愿奋步前行,那骏马是在留恋此地的**吧?**既撩乱了骏马的视野,**也扰乱了他的意绪。他摇了摇头,想要克服软弱、摆脱犹豫。扬起鞭来,却又情不自禁地将那马鞭高举轻落。心里告诉自己别再回头,仍然忍不住一再回头。只怕骏马加速,便会离她更远。而每一次的回头,似乎都只是为了再回顾一下那张记忆中的宜笑宜嗔春风面。

  不管有多少的无奈,骏马还是带着他远去了。将候馆残梅渐渐抛远,也将故乡与她抛得更远……随着路程的蔓延,离愁别恨也在蔓延。什么时候才能走到目的地呢?既然离愁别恨是在与日俱增、与路俱增,那么到了路的尽头,离愁别恨可会就此终止,同时也终止了刻骨蚀心的痛楚?可为什么,抵达的那一天迟迟不来,仿佛这是一条没有终点的道路。道路无穷无尽,离愁别恨竟也无穷无尽,就如途中所见的那条春江一样,绿水迢迢、柔情万千,永无波停浪息、源枯流断之时。

  离愁别恨,两处情牵。征人的相思,闺人的相思,一个困于马背,一个深锁楼阁,地点不同,却是殊途而归,汇作春江浩荡、一处奔流。无论阴晴风雨,登楼远眺已然成了她的日课,从早到晚,几乎站成了望夫石,一尊会落泪的石头。是的,正如那日他在候馆所见的含露残梅,一颗一颗,分明是她的粉泪。柔肠为君断,粉泪为君流。寸寸肠断、盈盈泪尽,君行在外,何时归来?

  也曾有人劝止她:“别尽自望了。前面不就是一片荒野吗?杂草丛生,有甚景致可言?”

  她并不答话,目光仍是笔直向前。

  又有人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你可是在看那座山?谁说只有荒野,荒野的尽头还有春山一座呢!还在想姐夫吗?山远路长,难怪姐姐不想。可望来望去,姐夫就是望不见啊!春山之外,知它是个什么地方、什么去处?那里有怎样的人,怎样的事,是怎样也想不到的。”

  对于春山之外的地方,春山之外的人事,她或许也有过好奇与憧憬。然而,自他离去后,她所急于知道的一切,便只是他的行踪了。是的,就目所能及的范围,但觉荒野茫茫、满心空旷。寻寻觅觅,直到荒野尽头,却被春山阻断了视线。一遍又一遍,她计算着今夜他又走了哪里;一次又一次,她在无声的世界与他悄言低语,一回又一回,她于半睡半醒时与他相见……但那都是想象。痴望的目光再是热切,却连一座春山也难以穿越。更何况,横亘于那双不倦望眼之前的,又岂止是一座春山呢?“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即使穿越了这座春山,前面还有比这多得多的春山。只有她的梦魂能陪他同行,可在真实的生活中,她与他,终是遥遥相隔了。行人不可见,佳期知何年?

  “楼高莫近危阑倚”,此句与“明月楼高休独倚”大相接近。而后者出自范仲淹《苏幕遮》“碧云天,黄叶地”名篇。《苏幕遮》中又有“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之语,与此词收梢之句“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亦能触类旁通。前面曾经说到,欧阳修与范仲淹既是同一阵营的战友也是意气相投的好友,在文字上相互切磋借鉴,故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若以整首词而言,欧公却是受了另一个人的影响,那便是杜牧,那位“二十四桥明月夜”的作者。杜牧《代人寄远六言二首》之一写道:

  河桥酒旆风软,候馆梅花雪娇。

  宛陵楼上瞪目,我郎何处情饶。

  绣领任垂蓬髻,丁香闲结春梢。

  剩肯新年归否,江南绿草迢迢。

  在杜牧,是“候馆梅花雪娇”,在欧公,却是“候馆梅残”;在杜牧,是“风软”,在欧公,是“风暖”;在杜牧,是“楼上瞪目”,在欧公,是“楼高莫近危阑倚”;在杜牧,是“江南绿草迢迢”,在欧公,是“迢迢不断如春水”。杜牧代人寄远,是代闺人呢,还是代友人?无论从诗题还是诗句,都找不到明确答案。而欧公之词,是代人所为还是“夫子自言”,这也并不明了。杜牧之诗表达的是单方面的思念,即杜牧为其代笔之人的思念之情,而欧公的诗既写了远行之人“草熏风暖摇征辔”的犹豫与不甘,也写了闺中之人“寸寸柔肠、盈盈粉泪”的凄楚之状。“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这是远行之人与闺中之人的神合之处。“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这是远行之人与闺中之人的隔碍之处。平心而论,欧公此词虽脱意于杜诗,但情真意婉,则远出杜诗之上矣。

  与欧公有过师生之缘的晏殊曾经写道:“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句已将相思之情写到极致,只怕连晏殊也未曾料到吧,“望尽天涯路”之后还能有后续,那便是“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才人手段,果然出神入化。晏殊又曾言:“无穷无尽是离愁,天涯海角思量遍。”格局宏阔,荡气回肠。而欧公却道:“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格局虽不如晏殊,深度却胜于晏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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