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花花似面,芳心丝争乱
作者:流珠 |
字数:4528
蝶恋花
欧阳修
越女采莲秋水畔。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
滩头风浪晚。雾重烟轻,不见来时伴。隐隐歌声归棹远,离愁引著江南岸。
唐代有个名叫朱庆馀的考生,在应试进士之前向时任水部员外郎的文坛要人张籍投诗自荐,题为《近试上张水部》: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显然,朱庆馀是以新娘自拟,却将张籍比作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妆容是否称合夫婿之意,这是新娘最关心的问题。而作为一个文学新人,朱庆馀最关心的问题则是,张籍前辈,我的文章能够得到您的认同吗?
张籍很快复诗一首:
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
齐纨未足人间贵,一曲菱歌敌万金。
朱庆馀便如吃了一颗定心丸,胸怀大畅、喜笑颜开。他为何如此开心呢?这个吗,你懂得,我也懂得。虽未直接回答“画眉深浅入时无”的问题,但张籍却将朱庆馀比作“新妆出镜心”的越女,“自知明艳更沉吟”,你那与众不同之美,别人看得见,难道你竟毫无所知?都说齐纨贵重,在我看来却是未必。齐纨虽贵,若以万两黄金购之,何愁不能到手无数。而像你这样风华绝代的越女却是不可多得。你只消婉转引喉,一曲菱歌清唱,便已远超万两黄金的价值。
将才华不凡的考生喻为“越女”,这个比喻别具匠心。天圣七年(1029年),年方二十二岁的欧阳修先后在国子监的广文馆试与国学解试中霸气夺魁,第二年,又在礼部考试中冠绝群英。“越女新妆出镜心”,张籍对朱庆馀的预言成了年轻欧阳修的真实写照。作为新一代的越女掌门人,欧阳修已引起广泛关注。金殿奏凯,谁是最大的赢家?这个问题似乎并无太大的悬念。而已取得“连中三元”辉煌战绩的欧阳修本人,对于状元的桂冠也是志在必得、不容旁落。他胸有成竹地去做了一身新衣,以备殿试之后金殿传胪时华丽登场。小欧同学虽未明言,但谁都看得出来,那是一个怀揣状元梦想的年轻人为自己定制的状元吉服。若是别人这样做,可能被笑作狂妄。但欧阳修是有这个底气的,“我的未来不是梦”,新一代的越女掌门人对此深信不疑。
不料有个考生却与欧阳修开了个玩笑。他将欧阳修的吉服抢来穿在身上,笑嘻嘻地嚷道:“这件状元服归我所有了。”开玩笑的考生是王拱辰,较欧阳修年少五岁。这个小同窗虽心直口快地当众“揭穿”了欧阳修的心事,欧阳修只当他“童言无忌”,一笑置之而已。
岂知在命运眼中,这却不是玩笑。命运竟然认了真,金殿传胪,唱到状元的名字时,所有的人都为之一震。还不到十八岁的王拱辰荣膺榜首,所有的人都不禁肃然起敬,向着新科状元行起了注目礼。欧阳修却有些失落。固然,他在殿试的发挥还不算太坏,岂止不太坏,以他的自我评估,这甚至是一次出色的发挥。他的名次是甲科第十四名,这仍然是一个靠前的排位。可欧阳修就是想不明白,从第一名跌落到第十四名,自己究竟差在了哪儿呢?是输在文采,是败在条理,是气韵不及,还是格调稍逊?出来后一打听,原来那些理由都不成立。使得自己痛失状元的原因只有一个——“锋芒毕露”!就因为文笔“锋芒毕露”,令考官们在欣赏之余达成了共识,应当压一压他这股无所顾忌的锐气。国家需要成熟谨厚的政治人才,而不是书生意气、夸夸其谈。说起来,将欧阳修的状元梦毁于一旦,考官们还是用心良苦呢!“就让这个心高气傲的年轻人早早地受些挫折吧。玉不磨,不成器。宁圆融,勿偏激。谦和持重的性格方可造就良臣,而这也正是国家所期待于他的。”
很可惜,对于考官们的良苦用心,欧阳修并未引起足够的重视,敛起锋芒、小心做人,这既不是“欧”式风格,也很难成为“欧”式定律。虽未高中状元,但二十三岁的欧阳修还是凭借优异的科考成绩获任西京留守推官一职。四年后,他以“辞擅菁英,性推醇茂”“懋学逾惇,参筹有裕”诸多优点而得到了提升,升任监察御史大夫、镇南军节度掌书记等职。一个称得上是“潜力股”的青年,此时的欧阳修好比人间四月天,年龄与仕途皆是一片光明。谁知两年之后,他就由顺风顺水变为了逆水行舟,人间四月天也就此变作八月秋高风怒号。欧阳修被贬出京城,降为夷陵县令。夷陵即今湖北宜昌,刘禹锡所谓“巴山楚水凄凉地”,夷陵便是其中之一。至于欧阳修被贬的原因,前面说到《采桑词》时,曾有过阐述,欧阳修是因卫护范仲淹而遭此横祸。
此事的起初,是范仲淹向朝廷献上了一份别有深意的“大礼”——《百官图》。看这名字就知道,很像是我们今天的讽刺漫画,且令人想起近代一部小说的书名“官场现形记”。也许范仲淹的心里正是这样想的,所献《百官图》,一来要曝光北宋官场的陋习,二来要让皇帝与朝廷看清官场的幕后操盘手。如果说漫画艺术讲求含而不露,范仲淹偏要一针见血,戳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此图今已失传,但这件极不寻常之事,却被记入了《宋史》:“时吕夷简执政,进用者多出其门。仲淹上《百官图》,指其次第曰:‘如此为序迁,如此为不次,如此则公,如此则私。况进退近臣,凡超格者,不宜全委之宰相。’”范仲淹指着《百官图》上标注的升迁顺序说,什么是正常合理的升迁,什么是不正常不合理的升迁。什么升迁体现了公正原则,什么升迁是靠托关系、走后门办成的。近臣要职的升迁黜退,那更是要讲原则,不能把超格提拔的权力委托给宰相一人。
好个范仲淹,与欧阳修一样,也是个锋芒毕露,眼中容不得一粒沙子的人物。这《百官图》一出,有人的心里可就翻江倒海地给怨怼上了。这是谁啊?还能是谁,老宰相老上级吕夷简呗。《宋史》中曾有记载:“时吕夷简执政,进用者多出其门。”可见吕夷简在录用人才方面的确是有任人唯亲的私心。对范仲淹所献《百官图》,吕夷简肯定不会笑颜相看。当然,他也不便明确表态。人家只说了“凡超格者,不宜全委之宰相”,又没有点明是他吕相国。何况即使点明了又如何?此话无懈可击。是这个理啊,超格提拔人才,应当由皇帝点头而不是宰相点头。你还能指着他的鼻子骂他胡说八道吗?
吕夷简还真是没辙,只好暗暗地记了一笔账。不久范仲淹又献上四论讥议时政。仁宗皇帝看了也皱起了眉头:“我大宋市坊不正流行着一支新歌吗——‘高高在上,诸君看吧,朕之江山美好如画。’怎么到了这范仲淹的笔下,却是百般不堪、种种脏乱差的现象?”
吕夷简心头一激灵,展开绝地反击的时机到了。他对皇帝说:“汉成帝信张禹,不疑舅家,故有新莽之祸。臣恐今日亦有张禹,坏陛下家法。”
这话可就说远了。张禹是西汉的大儒兼大臣,然而,因为他的一个识人之误,西汉竟然江山不保。吕夷简提醒仁宗:“汉成帝就是听信了张禹的话,对自己的舅舅家毫无防备,结果却被舅舅家的王莽篡夺了帝位,将汉朝改为新朝。像张禹一样沽名钓誉、嘴上功夫了得之人,今天也还没有断根绝迹呢!只怕陛下的家法会坏在今日张禹的手中。”
宋仁宗立即便问:“今日张禹指的是谁?”
“陛下细想,那个人的所作所为,与汉时张禹又有何异……”吕夷简积蓄已久的怨怒终于一泄而出,越说越是来劲儿,“他比张禹还要可恶呢……仲淹离间陛下君臣,为其引荐、为其所用者,皆朋党也。这已不是一人祸国,而是朋党祸国。”
对吕夷简的话,宋仁宗到底听进了多少呢?是真的听进了心里还是不得不装作“从善如流”?但范仲淹却为此被贬到了饶州。对于范仲淹的贬,朝中是有人欢喜有人愁。“锋芒毕露”的欧阳修终于闲不住了,再度利刃出鞘,其果敢之举震惊了朝廷。前面《采桑子》中已有所述,欧阳修写了一封信给谏官高若讷,责其“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尔”,几乎是在破口大骂:“姓高的你死不要脸!”而高若讷之所以被骂作“死不要脸”,是因为身为谏官,他不仅没有对范仲淹的直言不讳予以力挺,反倒对其被贬喝彩不迭。这是个极其恶劣的表率。有如此谄谀媚上的谏官,朝中哪里还有骨鲠之臣畅所欲言的空间?难怪欧阳修会对之疾恶如仇了,“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此话骂得太精彩、太经典。谁说文人只是擅长无病**?欧公之口诛笔伐,实在是火力十足呢!
但也因为这篇火力十足的口诛笔伐,欧阳修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的高诺讷并未伤及分毫,反倒是欧阳修很快遭受了重创。朝廷切责欧阳修与范仲淹有着非同一般的私交,“尔托附有私,诋欺罔畏,妄形书牍,移责谏臣。恣陈讪上之言,显露朋奸之迹,致其奏述,备见狂邪。”好你个欧阳修,竟将一盆脏水泼到谏官头上,猖狂到无以复加。历来与上级为敌、同朝廷作对的人会有什么好下场?也罢,你既与范仲淹同心同德,今也紧步范仲淹的后尘,去往蛮荒之地好好地反思一下吧!而立之年的欧阳修迎来的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挫折。这位科考场中曾被寄予厚望的少年名士、青春越女,却在而立之年风华初凋。
还是来看这首词吧,“越女采莲秋水畔”。那是在子夜吴歌中的江南,越王勾践之故国。澄波如镜的秋水之畔,且看那小船漂荡、游鱼散逸,一群妙龄女郎穿梭于田田莲叶之间,争相采莲、清歌不断。其中的一位女郎,穿着一袭轻罗。随着她采莲的动作,那窄窄的罗袖下时而露出一双肤如凝脂的皓腕,而皓腕之中,又隐约露出一双熠熠生辉的金钏。她低下头来采摘着莲花,这位女郎容貌如何呢?平视的目光看不见,然而女郎足下的那弯秋水却照得极是清楚,她的容貌恰如水中的莲花一样,“新妆荡新波,光景两奇绝”。若向水中看得久了,那你简直无法分清谁是女郎,谁是莲花。而女郎自己,却也迷失在了这片莲花莲叶丛中。这是起风了吗?她的一颗芳心没来由地纷乱不已。忘了摘花,无意识地折断一截儿莲藕。藕断而丝连,在风中飘来飘去,苦无着落。有谁知道啊,她的那颗芳心也是这样。断如藕丝,难分头绪,随风飘零,无所归依……乱了,乱了,乱了藕丝,乱了心情……
是起风了,由小而大,由微而厉。现在,再想继续留在莲塘摘花是不大可能了。狂风巨浪,随时都会掀翻小船。女郎抬头一看,顿时大惊失色。原来天色已经这么晚了,记得划船来时,滩头尚有一对对在浅翔欢嬉。而此刻,滩头空寂无声,哪里还有的片羽只影?不见了还不要紧,要紧的是,和她一起同来的那些女伴们也不见了。先前不绝于耳的莲歌是在什么时候消失的?都怪自己一心想着心事,不曾注意到环境的变化。女郎环顾四周,胸中满是孤独、惧怕与焦虑。
夜雾越来越重,好在水上的寒烟并未加浓。透过夜雾、透过轻烟,女郎已划动双桨去寻找同伴。她有没有找到同伴呢,站在画外之人的角度,你也许还在为她担心。哦,请不用担心,听,画中又依稀响起了莲歌,仿佛女郎轻罗窄袖下时隐时现的皓腕金钏。循着莲歌的方向,女郎该已找到她的那些同伴吧!那是多么优美的歌声啊,多么美好的一群采莲女,她们在唱些什么呢?太远了,太远了,听不清。太远了,太远了,连最后的一点余音竟也飘断在了风浪与烟雾之中。那是一曲诉说离愁与相思的古歌吗?徘徊在清秋的江南水岸。
联系到欧阳修的平生境遇,这首词应有画外有音。“越女采莲秋水畔”,欧阳修是以一群正当妙龄的采莲姑娘比喻同道之人,他们年轻有为,怀抱明如秋水的政治理想。其中的一位采莲女,“照影摘花花似面”,当为欧阳修自拟。“芳心只共丝争乱”,尽管有着高洁的志向,但在理想受挫之时,他也曾有过迷乱与彷徨。“滩头风浪晚”,风波一起,一群有理想、有抱负的青年或因牵累或被贬黜而各奔东西。当发现“雾重烟轻,不见来时伴”,欧阳修更是感到彻骨的孤独与忧惧。然而对于拨云见日,他却未失信心。“隐隐歌声归棹远”,总有一天,能与同道之人重聚同归,哪怕目前只能相惜相望,一任“离愁引著江南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