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萏花底浪,风雨无隔障
作者:流珠 |
字数:3640
渔家傲
欧阳修
近日门前溪水涨,郎船几度偷相访。船小难开红斗帐。无计向,**影里空惆怅。
愿妾身为红菡萏,年年生在秋江上。更愿郎为花底浪。无隔障,随风逐雨长来往。
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雨,夜里总是睡不踏实。外面潺潺地响作一片,也不知道是雨声呢还是溪流之声。
“再这样下去,露馅儿是迟早的。”她暗暗思忖。左邻右舍已有了议论,一想到爹爹发怒的神色,阿母惊骇的模样,她就好像掉入了冰窟。
“明天我就告诉他,这样不行。”她狠下心道,“与其一生一世抬不起头来,不如快刀斩乱麻,且忍这一时之痛。”
然而,这只是一时之痛吗?果真快刀斩乱麻地了断了,她还能若无其事地像从前那样生活下去?假如那一天的秋江之上,他的船与她的船不曾对划而过……就不会有这许多的烦恼、这许多的焦灼、这许多的纠结、这许多的忐忑……当然,也不会有这许多的甜蜜。可是,平心而论,哪怕天大的烦恼、万千的焦灼、无数的纠结、如夜雨溪流般潺潺不断的忐忑,若用它们换得一分甜蜜,她还是愿意的!
“啊,这真是疯狂的念头!我这脑子又在发昏发热了。”她翻了个身,想抛开这个念头。然而,它却生了根一般驱之不去。快刀斩乱麻,不那么容易的。
“管它呢,等明天再说。”她深叹一气。可是,一想到明天必须说却不愿说的那些话,她又希望明天永不到来。是的,只要明天不来,她就不必勉强自己。只要明天不来,所有的问题都不成问题了。唯一的问题是,既然明天不来,她就失去了见到他的可能。才隔了一个晚上没有见他,已经有种度日如年的感觉。那么,究竟是希望明天永远不来,还是希望明天早一些到来呢?她的神志有些迷糊起来,似乎是睡着了。
睁开双眼,天已大亮。明天终于还是到来了,明天成了今天。雨还下着,且越下越大。推窗一望,门前的溪水比起头一天来又涨高了不少。她的目光落到那些行人的身上。她在看人,人也在看她。
别人为什么会那样注意地瞅着她呢?心慌意乱,她急忙掩上了窗。“好在他没有来。不然,越发坐实了那些人的胡猜乱想。”
百无聊赖地坐了一会儿,她的心里忽地一跳:“不对呀,往常可早该到了。他为何不来?莫非他已猜到我今天要同他说些什么?或者,他也是这么想的,反倒省了我的那番话。今后也不必再提心吊胆了。”
又坐了一会儿,到底是沉不住气,再次探首推窗。这一回,纵然觉得有人看她,也是不顾了。一股酸酸楚楚的滋味涌上心来:“你真的不来了吗?这样不言不语便算了断了吗?既有今日,何必当初?我倒不信,这么快你就变了心了。”
“不,他不是那样的人。”另一个想法让她方寸大乱,“这风狂浪大的,别是打翻了船吧!”
这么一想,更是火烧眉毛一般坐立不安。那潺潺的雨声间或响得厉害,便以为有人敲门。但几次开门,外面却是空无一人。其实心里也是明白的,那不是他们素日约定的暗号,而那个暗号便是他独有的敲门声。
终于,从潺潺雨声中听出了“咚咚”的音响,对她而言,世上最美的韵律也莫过于此。再没有别人,是他,一定是他。
“吱嘎”,尽管她开门的动作很轻,却仍然觉得启门之声过于刺耳。或者,这还是因为自己太过紧张了吧?迅速地向左右张望了一下,总算定下心来,她迎上前去,为他摘下了斗篷。
“这么大的雨,你来做什么?”她嗔怪道。
“给你这个。”他憨憨地笑着,手擎一枝红莲。
“哪个要你巴巴地送这个来?我难道不会自己采去?”她唇角一弯,半似高兴,半似埋怨。
“下雨天,我知道你不会出去。”他咧开嘴,越发笑得像个孩子,有些傻里傻气。
偏是这样傻里傻气的笑容,让她格外动心。“我又不是足不出户的大家小姐,下这一点雨,还不至于那样娇气。”
“可你明明没出门嘛!是在等我?”他更开心了。
“哪个在等你?你也不照照镜子看。头发上还沾着雨珠呢,就你这副狼狈相,也配有人记挂?”递了一条手帕给他,她将那枝莲花取了过去,“真是奇怪,这花儿倒是一点都没淋湿。”
“我把它藏在这儿呢!”他指了指敞开的衣襟,“又不敢捂得太紧,怕捂坏了它。刚才在船上,一个浪头打来,我光顾着护它,连划子都扔下了。差一点就掉进了水里,现在想起来还是后怕!”
“是花重要还是人重要?你这个人,怎么也不晓得轻重。”她狠狠地睨了他一眼,“你可知道我这心里有多着急。就怕出了意外,怕你翻船……”
“我若真是翻了船,你会不会为我大哭一场?”
“你这个人,还有心思开这种没心没肺的玩笑!”
“我是说真的。哪怕翻了船,只要是为你,我就没什么可后悔的。可我并不希望看到你哭。就拿这朵红菡萏来说,开在阳光下面,又明亮又好看。可是被风一吹、被雨一淋,变得凄凄惨惨,那就让人心疼死了。你就像这红菡萏,我要你永远明亮又好看,我不要你悲悲戚戚、凄凄惨惨。”
“你又来了,疯疯傻傻,没一点正经话。你只管拿着那块帕子做什么,怎么也不擦擦头?”见他的一双眼珠总是围着她转,她又是得意,又是害羞。
“手帕是你绣的吧?我舍不得用它擦头。我们水上人家,风里雨里来往惯了,头发过一时也就干了,何必管它。将这手帕送我好不好?”他嘻嘻笑道。
“不好!”她霎时恼了。
“有什么不好呢?你不也收下了我送的红菡萏吗?难道你还不明白我对你的心意?”对她的突然变卦,他简直摸不着头脑。
“总说这些没正经的话!”昨晚的决心似乎在逼使她改换出一副冷淡的脸色,“我是你什么人,你又是我什么人?你凭什么送东西给我,我又凭什么送东西给你?”
“我什么事情得罪你了,为什么这样说话?”他很是委屈,“我若不是认真的,又何必冲风顶雨地前来?”
“就是这句话,何必冲风顶雨,且还冒着翻船的危险?”她一甩手道,“你今后再也不必来了。”
“我并没埋怨什么呀!我说过,这是我愿意的,就是翻船也不后悔。翻船算什么?要是一整天见不着你,那还不如翻船呢!”他赌气道,“船翻了,也就没有感觉了。但见不着你,那可闹心呢,就跟被猫爪挠着似的,一刻也不得安定。”
“就跟被猫爪挠着似的,一刻也不得安定。”他的感受,不也正是她在等他时的感受吗?嘴里却道,“尽是瞎说。你天天都来,让人看着,这还像话不像话?”
“还不是因为我心里总念着你嘛!日日采莲子,人在心儿里。就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怕她着恼,他察言观色道。
“总是念着我,那你就更该为我着想。”她向四周张望了一下,“须知隔墙有眼、隔墙有耳。你当人家都会装聋作哑?你一个男子汉,倒是不要紧。可我……我可受不得那些指指戳戳、闲言碎语!”
“这我倒是没想到。”他低下头来,不无歉疚,“你说我没句正经话,可我要说正经话呢,怕你只当笑话来听。”
“那你倒是说呀!”
“我们若是夫妻,就好比**织女鹊桥相会,谁还能有闲言碎语?”
她的脸“唰”地红了:“哪有日日相会的**织女?你想得倒美,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是鹊桥会?”
“如果我是**,我肯定会这样希望。**想娶织女,织女是答应呢,还是不答应?”他索性把话挑明了。
“答不答应,织女一人可做不得主。难道你不知道,织女也得过父母一关!”终于得到了她期待已久的告白,她暗自欣喜,却又蹙眉叹道。
“我也正为此犯愁呢!几次想要张口吧,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家穷业薄,怕遭堂上嫌弃。我所有的家当都在这条船上,船小难开红斗帐,可怎么向人提亲呢?要不,我找人先试探一下你娘的口风。她若是肯了,再找人到你爹面前说合说合。可又怕一言不合,反倒事与愿违。你说,这事能有几分把握?”
她神情复杂,无言以对。
“老是这样偷偷来往,还真不是个法子。”他又道,“可你要相信我,我指望着能长长久久跟你在一起呢,是一生一世在一起。当下我虽贫寒了一些,可我吃得苦,为了你,再是吃苦,也觉得有奔头。我还年轻力壮,今后我打鱼,你采莲。人说大树底下好乘凉,在这太平时世的庇佑下,未必没有红火日子过。”
“你该走了。”他的一番心里话,把她昨夜所下的决心全给说乱了,心里甜一阵又苦一阵。
“那好,我明天再来看你。”披上斗篷,他恋恋地回望了她一眼。不一会儿,他与他的小船已消失在了茫茫雨雾中。
门前的溪水涨得更高了,就像彼此间的情意,经风遇雨反而有增无减。手持他留下的那朵红莲,忽然觉得这朵莲花好不孤单可怜。“傻瓜,也不晓得采枝**并蒂莲,取它个吉利的兆头。这孤单单的一朵莲花,不是又要引我伤心吗?”她越发惆怅不已,“日日采莲子,人在心儿里。你我既然心意相通,为什么就不能早结良缘呢?这孤单单的一朵莲花呵,岂非就找不到她的同心莲、并蒂枝?”
“他说,希望我像红菡萏一样,开在阳光下面,又明亮又好看。”回味着两人共处的时间,她忽然从心底生出一股奇异的力量来,“他却不知,风雨之中的红菡萏比阳光之下的红菡萏更明艳、更好看。被风一吹,被雨一淋,红菡萏非但不会变得悲悲戚戚、凄凄惨惨,反倒既挺立又舒展。红菡萏生于秋江、长于秋江,长年累月与风雨为伴,风吹雨袭之下何曾会皱一皱枝叶、敛一敛花瓣?你说哪怕翻了船,也没有什么可后悔的。你既有这片真情实意,我还能后悔什么呢?船小难开红斗帐,可我们的红斗帐,是要开在那浩浩渺渺的秋江之上。哎,是这样呀。好一朵红菡萏,哪里就孤单可怜了?有秋江的波浪将她高高托起,她的一生必当十分精彩。我愿身为红菡萏,年年生在秋江上。愿郎化为花底浪,此生相傍无隔障。随风逐雨同患难,誓不分开长来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