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情痴,不关风与月

作者:流珠 | 字数:3330
  玉楼春

  欧阳修

  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欧阳永叔虽无过人的酒量,对于饮酒之道,却从来都是浓兴不减。醉翁曾经有言:“人生何处似尊前!”尊,同樽。他感叹道:如果你要问我什么是人生至乐,那我反问一句吧,你觉得呢,除了对酒当歌还会是什么?然而,饮酒并不总是意味着欢乐毕陈。比如说,饯行酒,通常是与悲伤偕行。

  杜牧《赠别》诗云:“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这便是一首极为悲伤的饯行诗。两个情深意浓之人,在众目睽睽的饯行宴上故意装作不在乎的样子,淡淡相对,就如同面对一个普通的朋友。那么,也像送别一个普通的朋友那样说几句一路顺风的客套话,再装出一个轻快的笑容吧!这样做,或是为了了断情缘,或是为了让对方放下忧虑。“你且宽心上路吧,我并不像你以为的那样难过呢!”欲盖弥彰,如果说装作淡淡相对还能瞒人眼目,要装出笑容,那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笑不出来,笑不出来,勉强一笑,反而像哭。瞧,通宵达旦,那桌上的蜡烛犹自泪滴如雨呢!连蜡烛都知道为人惜别、替人垂泪,何况是一对有**的别离呢?看似无情,最是有情。举樽相陪,未成醉,心先碎。

  “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这杯饯行酒,是在杜牧与其扬州恋人之间。而欧公的这首词,虽也写的是一对恋人的饯别,却是换了一个地点,非为扬州之恋、扬州之别,而是洛城之恋、洛城之别。

  陈子昂在《春夜别友人》一诗中写道:“银烛吐青烟,金樽对绮筵”,洛城之别,可也有着相似的场景吗?银烛的清辉照着今晚的他,也照着今晚的她。烛光下的她分外明丽,妆容也有异于平时,一望而知,她必定特意打扮过。其实在他的心目中,她即便是素衣素容也极尽其妍。可在今晚,原已看惯的极尽其妍还能更出新意,她比平时另具一种惊心动魄之美。是的,她是为此特意打扮过,但他知道,这种惊心动魄之美,根本不是特意打扮、精心修饰所能达成的效果,而是一种发自灵魂的神光,为她的容颜更增魅力。一想到就要与这样一张明丽的脸、这样一个可爱的人分别了,明天此时,也许明年此时,未必还能与她相见。他不觉心如刀割,痛入骨髓。

  “我……我想回来……”放下酒杯,他执着她的手说。

  “还没出门就说要回来,谁知道你哪天回来?”拨开他的手,她别过头道。

  “回来,回来会是何年何月?”别说是她,连他自己也一无所知。所谓“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这个世上有许多事都是自己所无法掌握的。众生芸芸,谁不是无根无蒂,如同陌上的轻尘逐风飘散呢?今日河东,明日河西,辗转天南地北之后,早已找不回当初的自己。时光会带走一切。带走了今天的自己,也会带走今晚的记忆吗?“你不要这样想。又不是一去不回……假如可能……”待要说出一个具体的时日吧,却又觉得,这简直与欺骗无异。对着那双澄如秋水的清眸,何忍许下一个虚无缥缈的约定?或许,让她放下他,让她忘了他,才是他唯一能为她做的事。

  “怎么不说了?你什么时候……”想要问他归期,话说了一半,却又硬生生收了回去。何必要他承诺什么呢,“假如可能”,这就是他能给出的最大承诺了。何苦为难于他?正如他不能不走,她也不能随他而去。人生得一知心人已是大为不易,知心人而有缘常聚则难乎其难。“几曾见天下有不散的宴席?这是命,一点也勉强不得。”

  双目相对,他的心思,她看得一清二楚;她的心思,他亦看得一清二楚。离别在即,他不欲令她烦恼,她亦不欲令他烦恼。

  抑住满心的惆怅,她勉力一笑:“这是你爱喝的酒,多饮一杯吧。过了今晚,明天……”原想说些开心之事,但刚一开口,早又引动了伤别之情。那是过不了的坎儿,绕不过的弯儿,欲语未语之间,明丽如春的笑颜忽已珠泪欲堕、蛾眉愁惨。以袖掩面,她抽抽噎噎地哭着。哭声时高时低、时断时续。看得出来,她竭尽了全力想压服住自己的情绪。但她做不到,他也做不到。渐渐地,那时高时低、时断时续的哭声中加入了另一个声音,也是时高时低、时断时续。那是他的哭声。从来不曾想到,在成人的世界,身为堂堂男子的他,也有一天会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这泪雨,这哭泣,是他们对无情命运的**。人生无根蒂,却有情根深种之人。纵然身非得己、天涯漂泊,情根并不随身离土,而是固若磐石。当幸福敲门之时,帘外清风、窗前明月,无非是幸福的点缀映衬罢了。就像她,于精心妆饰之下固然很美,但不用妆饰,即便素衣素面,看在他的眼里不也恰称心意吗?而当离别来临时,有没有清风明月的存在,难道会左右离人的意绪?此际清风弄柔、明月移影,她的泪、他的泪,绝非是因风月的煽动。虽然往昔有过无数的好风好月曾见证他们的欢聚,可风月之物又怎能感知他们内心的欣喜呢?同样的,风月之物也感知不了他们别离之苦。天生一段痴情,天生一对痴人。风起时痴,月出时痴,无风时痴,无月亦痴。痴于骨、痴在心,未曾离别,已生相思。相思何极,泪满衣襟。

  流了太多的泪,稍稍平复下心情,饯行之宴仍在继续。既为饯行之宴,岂能有酒无歌?止泪拭面,听那乐师轻拢慢捻,奏出一首古曲,缠**绵尽是别意。“且住,不必唱了!”哀伤的曲音令他不忍卒听。

  “先生是知音识曲之人。这曲子虽旧,那歌词却是今人新制的。你也许以前听过此曲,所以不想再听。但新谱的歌词不见得比不上旧日的歌词,你再仔细听听!”乐师坚持道。

  凝神再听,果然是古曲新唱。那新谱的歌词极有韵味,将古曲中的**别意铺陈得更为细腻传神,也越发令人伤心断肠。

  “就此停住吧!”终于忍不住又一次打断了乐师的演奏。

  “为什么?我还以为,以先生素日的脾性,定会很喜欢这首翻新的古曲呢!”乐师看上去有些沮丧,“是我弹得不好还是唱得不好?哪个段落、哪个音节出了差错?请先生明示,算是为我纠错吧!”

  “你唱得不错,词曲亦佳。只是这支曲子,本已太过凄凉,又何必翻新再唱?这支曲子,不知曾唱得多少古人为之肠断心摧?难道还不够吗,又要将今人也唱得愁肠千结?”他顿足叹道。

  原已停止的抽噎之声再次响起,是她,又一次地幽怨难禁、泪流满面。

  乐师这才明白过来:“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难怪先生无心听曲,不是无心听,是不忍听啊!今夜在座者,定非新相知,而是故人。故人将别,是以感结伤心脾。”

  原想借着听曲来转移注意力,但却适得其反,反倒勾起了更为沉郁的离愁别绪。谁说“此恨不关风与月”?对于一颗脆弱多情的心,就连曲词中的风与月也是一种难以承受的**与刺激。

  “看开些吧,二位。”乐师恳劝道,“说句不当讲的话,虽说悲莫悲兮生别离,但二位别离之际,正是洛阳一年中的芳辰吉时呢!有道是‘一年好景君须记’,这个时节走,总比秋冬出行要快乐得多。在下以前曾侍候过一班文人相公,其中的一位也曾旧曲翻新,写过一首《玉楼春》。我还记得那开头两句——‘洛阳正值芳菲节,秾艳清香相间发。’在一春的秾艳清香中离去,其实是件美好的事情,将来也是值得回味的,还有什么于心不足呢?如果别离不可避免,此时舍不得走,定要拖到花谢叶落之时再走,那才叫凄凉呢!曲中的凄凉与之相比,简直不算什么。”

  “我偏是于心不足!”他大声道,“还没有看尽秾艳、品足清香,怎么能够就与洛阳的春天说再见呢?人间的别离,不应发生在美好的开端,如果必须发生,那也应当发生在意兴阑珊之时。花谢了,叶落了,时光老了,人已进入垂老之龄,到那时来面对别离,自可用一种平平淡淡、波澜不惊的心境。如果必须别离,至少不是现在。”

  “至少不是现在……”重复着他的话,她的眼中泪光闪闪,“是的,如果别离是必须发生的天意,那么天意也不该选在此时。洛阳的春天才刚刚开始,秾艳清香,次第而开。这是赏花的佳节,好花待人,人亦待花。这个时候就与春风说再见实在太早了一点。我并不忌讳那花谢叶落时的凄凉,虽然明知所有的花、所有的叶、所有的人,都是这个结局。可在这之前,我们每一个人都应当倾注一生之力、一生之情,就像花与叶,为了**而倾尽全力。非得到了花脱瓣、叶离枝,花与叶才肯放弃对于**的爱恋。人可以承受死离,却难以承受生别。如果可以选择生别,最好的生别,应当是在春天的最后一个黄昏。而在这之前,不妨遍寻芳菲、款诉情衷,直到春天的最后一个黄昏,生命中的最后一刻,才可以坦然接受离别的来临,才能做到无憾无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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