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散苦匆匆,花好与谁同
作者:流珠 |
字数:5021
浪淘沙
欧阳修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说起六朝古都,我们立即就会想起南京这座城市。南京别号金陵。北宋《太平寰宇记》述其由来:“昔楚威王见此有王气,因埋金以镇之,故曰‘金陵’。”西晋《江表志》则记载道:“昔秦始皇东巡会稽经此县,望气者云,金陵地形有王者都邑之气,故掘断连冈,改名秣陵。今处所具存,地有其气,天之所命,宜为都邑。”就风水学家看来,金陵天生便是建都的宝地。假如没有以此为都城,它就会成为帝王心中的一个鲠。无怪乎连楚威王、秦始皇这样威加四方的“霸道总裁”都会惴惴不安,不惜大搞封建迷信,又是埋金,又是掘冈改名,定要将南京的天子之气给镇压下去。这哥儿俩多傻呀,与其这样为强迫症所驱而瞎折腾,还不如顺天应时呢!“地有其气,天之所命”,就将南京作为都城,岂不简单省事?自唐代之前,前后有三国东吴、东晋、五代的宋齐梁陈在南京建都,这就是六朝古都的来历。
但要说到建都最多的城市,环顾泱泱华夏,却不是有着六朝古都之称的南京。而是洛阳。同样是在唐代之前,洛阳便已成为九朝的古都。哪九朝呢:东周、东汉、曹魏、西晋、北魏、后梁、隋、唐(则天大帝)、后唐,比南京还多出了三朝呢!
到了北宋,太赵匡胤定都开封,一称汴京,又称东京,而洛阳,则被称为西京。相传赵匡胤曾有迁都洛阳的打算,由于大臣阻挠,抱憾未成。尽管如此,对北宋朝廷,洛阳可以算得上是仅次于帝都开封的重要城市。西京与东京相近,一个才华佼佼的年轻人如果不能在天子所居的东京谋得职位,能在西京洛阳安身立命,也会被视作大有可为了。欧阳修就是这样一个年轻人。宋仁宗天圣九年(1031年)三月,欧阳修来到洛阳,出任西京留守推官。
第一次在异乡开始工作、生活,即使对当今的青年人,也会遇到许多超出想象的困难,不如意之事更是不时冒出,如虱附身。一旦悲观起来,看什么都不对劲儿,上司、同事、朋友皆非善类,无一不是麻烦的制造者、前进的拦路石。“长铗归来乎!食无鱼。长铗归来乎!出无车。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不顺心时,恨不得插翅飞回父母的怀中,求爱怜,求安慰,把十八般撒娇本领统统用上。这在欧阳修却是断然行不通。欧阳修四岁丧父,虽系斯文根脉,却是家贫如洗,穷得来连笔墨纸砚都无钱置办,更别提延师就学了。以此观之,欧阳修岂不大有成为文盲的危险?可欧阳修的母亲是个聪慧好强的女子,她亲自担当起了儿子的启蒙教育。没有笔墨纸砚,没有名师指点,这都不成问题。握着儿子的小手,她用芦苇秆在沙地上一笔一画地教会了儿子识写。在欧阳修的眼中,她不仅是慈母,更是一位严师。有母如此,家境如此,可让欧阳修上哪儿撒娇去呢?从童年开始,欧阳修老早便明白了一个道理,要改变家境、回报母亲,自己非得付出超出常人的努力。撒娇非其所长,刻苦攻读却是他的长项。年才十岁,其所作诗赋已很有功底,有都官见而异之,称赞他说:“奇童也,他日必有重名。”
如今奇童长大了。赫赫声名虽未一举而致,但在科考场上,他也很是露了一手,堪称小有名气,且顺顺当当地进入了国家公务员基层干部人才库。“西京留守推官”,这是欧阳修的第一份工作。所谓的“推官”,即秘书类的文职,他的上级为西京留守钱惟演。西京留守,也就是西京洛阳的最高军政掌官。钱惟演是吴越王钱俶第七子,门第高华、才情富赡,且对奖掖后进不遗余力。能成为他的下属,在我们现代人看来,那简直就是一跤跌进了蜜罐里。用欧阳修的话来说,则是“主人乐士喜文学,幕府最盛多交朋”。当时的洛阳官衙,可谓人才济济。谢绛、梅尧臣、尹洙、张谷……不仅与欧阳修年龄相仿,并且志同道合,在文学上总有说不完的话题。公务之暇,这群洛阳才子或是联袂出游,或是裁诗制词。一场对于当世及后世皆产生了深远影响的诗文革新运动——北宋时代的青春风暴,就在这些洛阳才子的笑谈中、笔墨下拉开了序幕。
许多年后,在为前同事张先题写墓志铭时,欧阳修曾回顾这段洛阳岁月:“于时一府之士,皆魁杰贤豪,日相往来,饮酒歌呼,上下角逐,争相先后以为笑乐……予时尚少,心壮志得,以为洛阳东西之冲,贤豪所聚者多,为适然耳。”在今天,当我们问起某人的工作、生活情况时,常常会说:“混得怎样?”如果也拿同样的问题去问欧阳修,他会怎样回答呢?“就四个字,如鱼得水。嘿,能混到这个名堂上,那就不能称之为混,而应称之为遇。咱欧阳修是遇上好时代、好领导、好同事、好同志了。”
与好同事、好同志磋文切艺,欧阳修能不一日千里、大有进益?而这磋文切艺,还得有人关照、有人赞助,这就必须说到好领导钱惟演所发挥的作用了。钱惟演要比欧阳修年长二十余岁,《宋史》称其“于书无所不读”,以“文辞清丽”而闻名于世。《全宋词》中收录了他的一首《木兰花》:
城上风光莺语乱,城下烟波春拍岸。绿杨芳草几时休,泪眼愁肠先已断。
情怀渐觉成衰晚,鸾镜朱颜惊暗换。昔年多病厌芳樽,今日芳樽惟恐浅。
“昔年多病厌芳樽,今日芳樽惟恐浅。”这话活似欧阳修的口吻啊!欧阳修在洛阳所参加的那些诗酒盛会,难道会不见钱惟演的音容与足迹?醉翁之名,不当由欧阳修独占。人家钱惟演也是醉翁啊,比起职场装老族小欧同学,“醉翁”钱长官更为名副其实。但年轻人的聚会不免具有排他性,钱长官虽然一向厚待小欧同学,小欧同学却未必总是那么地道。某一次,欧阳修与谢绛等人相约出游,事先并没有向钱长官禀告一声。于是,就有了宋人笔记《邵氏闻见录》中的一段记载:“谢希深、欧阳永叔官洛阳时,同游嵩山。自颍阳归,暮抵龙门香山,雪作。登石楼望都城,各有所怀。忽于烟霭中有策马渡伊水来者,既至,乃钱相遣厨传歌妓至。吏传公言曰‘山行良劳,当少留龙门赏雪。府事简,无遽归也’。”
好家伙,他们是去游嵩山了。事实上,欧阳修等人已外出六天了。他们出去之前有没有递上假条?倘若没有,那自然是要急于赶回。所谓夜长梦多,晚一天回去就会多一天提心吊胆。干吗提心吊胆?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不怕鬼敲门,却不能不怕钱留守心血来潮地查岗考勤。万一被发现旷工而受到记过处分,不独全勤奖、年终奖有可能泡汤,就连日后的提升也会多半没戏,这损失可就大了。原本希望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归工作岗位,谁知返程走到龙门雪山,路况已是令人为难,再加上这素雪纷飞的天气,想要提速却提不了速啊!正在那儿又是发愁又是着急呢,风烟雪霭之中,竟然有人策马渡水而来,来的还不止一个人。可其中的一个人,是他们都认识的,那是钱长官府上的一名差吏。
欧阳修等人的心里顿时犯起了嘀咕:“大事不妙,到底是被钱留守发现了呀!这可怎么着呢,留守遣人兴师问罪,如何才能自圆其说?”
然而来人一径都是笑呵呵的,除了差吏之外,居然还有靓妆丽服的女子。这哪里像是兴师问罪的样子?倒把欧阳修等人给弄糊涂了。
“钱留守令我前来传话,山行颇苦,诸君一路鞍马劳顿,就安安心心地留在龙门赏雪吧!官署近来清简无事,并无公务急需处置,不必匆忙赶回。钱留守还特遣了厨工与歌妓来为诸君助兴。美景不可负,美食与佳音亦不可负。诸位好自努力、各尽其才,当以俊笔新章归报留守。”
另一个与钱惟演相关的故事则是出自宋人释文莹的《湘山野录》,“钱思公镇洛,所辟僚属,尽一时俊彦。时河南以陪都之要,驿舍常阙,公大创一馆,榜曰临辕。既成,命谢希深、尹师鲁、欧阳公三人者各撰一记,曰:‘奉诸君三日期,后日樊请水榭小饮,希示及。’……”这是一篇有关锤炼文字的故事。
钱惟演因为洛阳缺少驿舍,与陪都颇不相称,就修建了一座极具气派、极有规格的驿馆,起名为“临辕”。临辕建成后,钱惟演让谢绛、尹洙(字师鲁)、欧阳修各写一篇文章,以纪念这座已成为洛阳最新地标的政府形象工程。三人很快完成了命题作文。谢绛写了五百字,欧阳修写了五百多字,而尹洙只写了三百八十余字,字数最少,却最精辟。欧阳修与谢绛都说,尹洙的文章可作为经典之作献给丞相,至于我们所写的,那怎么好意思让人看见呢?话虽如此,也不无故意自谦的成分。后来丞相果命尹洙献文,对其颇有称赏之意。钱惟演很为欧谢二人叫屈,认为欧谢之作不应当受到忽视。丞相可以不买欧谢二人的账,但却不能不买钱惟演的账。既然钱惟演坚称欧谢之作亦是精品,只得与尹洙之文一起收藏了。
可欧阳修却觉得很憋屈。人家收藏他的作品,不是出于诚心诚意而是看在钱长官的面子上,“我昔初官便伊洛,当时意气尤骄矜”,这让意气骄矜的小欧同学还真不是个味儿。但小欧同学虽有意气骄矜的一面,也有好学求真解的一面。他带上一壶好酒,亲自向尹洙请教,两人谈论着为文之道,这一谈就是一整夜。尹洙指出欧阳修“格弱字冗”的缺点,欧阳修虚心地接受了,回去后修改原作,将五百多字凝练成三百余字,比尹洙所作还少了约二十字。这一“瘦身”之后,不仅未伤其意,反倒更见精彩。将改好的文章拿给尹洙看,尹洙也是服了,逢人就说:“欧九真可谓一日千里。”
还是那句话,有好领导的栽培爱护,有好同事、好同志朝夕相处、研习诗文,小欧同学想不进步都难。“一日千里”,对于洛阳时期的欧阳修,就其文风人品的形成与塑造,这是个恰如其分的描述。
担任西京推官一共三年。这也就是说,欧阳修在洛阳待了三年。三年的时间,曾有过多少的诗酒盛会?而哪一次诗酒盛会之上,不曾有娇花的清姿妙影呢?欧阳修曾写过一篇《洛阳牡丹记》:“牡丹出丹州、延州,东出青州,南亦出越州。而出洛阳者,今为天下第一。”又言“余在洛阳四见春:天圣九年三月始至洛,其至也晚,见其晚者;明年,会与友人梅圣俞游嵩山少室缑氏岭、石唐山紫云洞,既还不及见;又明年,有悼亡之戚,不暇见;又明年,以留守推官岁满解去,只见其蚤(同早)者,是未尝见其极盛时。然目之所瞩,已不胜其丽焉。”
刘禹锡曾说“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这里的“京城”,是指唐都长安。而欧阳永叔却说洛阳牡丹,今为天下第一。在洛阳三年,他却经历了四个春天。第一年是天圣九年(1031年),那一年的晚春他初到洛阳,见到了晚开的牡丹。第二年,他由于与梅尧臣外出游玩,错过了牡丹花时。第三年结发妻子去世了,悼亡期间,哪有心情观赏牡丹呢?第四年三月,任满解职而去,只见到早开的牡丹,未见到全盛的牡丹。这真是人生的一大憾事,在洛三年,逢春四度,欧阳修竟然没有一次与全盛时期的牡丹面对面地交流,尽管在他的眼中,那些非当盛时的牡丹已是“不胜其丽”。
别矣,牡丹;别矣,青春;别矣,洛阳。欧九将行矣,将千行愁泪,付一曲离觞。多谢了,同人们;多谢了,亲友们;多谢了,洛阳人。你们都来了,来为欧九送行,在这春回大地、牡丹初放之时。和其他地方一样,我们洛阳也有黄芍药、绯桃、瑞莲、千叶李、红郁李等诸多名目的花卉,可洛阳人对她们却不甚上心,笼统称之为“果子花”,而不以其本名呼之。洛阳人所真正爱重的,唯有牡丹而已。洛阳牡丹品类极多,姚黄、魏花、潜溪绯、叶底紫、鹤翎红、莲花萼、玉板白、倒晕檀心、九蕊真珠……是数也数不过来,夸也夸不过来。但洛阳人也不称呼她们的本名,以“花”一言概之。当洛阳人说到“花”,那一定指的是牡丹。因为在洛阳人看来,天下真花,无非牡丹。不必提名道姓,单单以“花”呼之,更见昵近之心。
请高举酒杯吧,在场的诸位。让我们共祝东风从容,让我们共祝**从容,让我们共祝花事从容。那些幸福激荡的日子,那些青春怒放的日子,我们曾策马扬鞭,在垂杨袅袅的城东大道留下了多少高歌笑谈,仿佛传说中的少年侠客,“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手携着手,肩并着肩,看遍万紫千红,此处牡丹独好。
人生有聚有散,欲祝从容,却难从容。乐相知、怨聚短,何太匆匆,此恨无穷。有人说:“不知来岁牡丹时,再相逢何处?”从今之后,与诸君只能在梦中见矣,与洛阳之春、与洛阳牡丹,亦只能于梦中见矣。我走之日,牡丹才吐清艳,楚楚风致、雍雅气度,已是前所未见。想必今年的花事,定会胜于去年。今年的万紫千红,更比去年可观。以此推之,明年的牡丹又应胜过今年,明年的花事,更非今年可比。可明年此时,有幸与洛阳牡丹相亲相近者,会是谁与谁呢?曾是洛阳花下客,如今却为异乡人。出门看花之时,纵马飞驰在垂杨紫陌洛城东,你们还能想起远方的欧九吗?而此时的欧九,虽然身在京都汴梁,仍将为洛阳的人们、洛阳的春天以及那洛阳的牡丹深深祈愿。东风呵,当你走过洛阳,一定要步履姗姗。不如留下,请你留下吧,为这美丽之城;不如留下,请你留下吧,为这可爱之城。祝福你,洛阳人;祝福你,洛阳春;祝福你,洛阳花。愿长聚,同欢娱;愿长久,莫匆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