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眉入时无,鸳鸯怎生书

作者:流珠 | 字数:4134
  南歌子

  欧阳修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鸳鸯两字怎生书。

  英语“blindmarriage”,直译为瞎眼的婚姻,在汉语中有个对应的词,盲婚。在古代中国,绝大多数人都是通过“blindmarriage”结合在一起,自由恋爱有如奇谈异论,不但伤风败俗,且可能性极微。那时候的青年男女连个见面的机会都没有,好人家的女儿谨守足不出户的闺训,如古董般不是藏着便是掖着,有道是“君子好逑”,但若没有媒妁之言,却让君子上哪儿去找到一个“好逑”呢?当然,你可以说,不是所有的女儿都是好人家的女儿,像红拂夜奔,就是旷古少有的自由恋爱典范。有是有,连你也不得不承认是旷古少有,这样的事迹虽令人津津乐道,却是猴年马月也难得一遇。对于古人的婚姻,盲婚的大概率是毋庸置疑了,那么盲婚就一定意味着不幸吗?也不见得就那样绝对。古人虽然含蓄而又腼腆,但在他们的诗文中,我们也能找到一些描述新婚生活的作品。古人的婚姻多是盲婚,可也有一些堪称“天作之合”的美满姻缘。盲婚中也不尽是木讷寡言、忸怩被动的夫妇。欧阳永叔的这首《南歌子》便是如此,他写的是一个幸福像花儿一样的新嫁娘。这个新嫁娘所要面对的,不是王建《新嫁娘》诗中“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的厨艺首秀,而是如何消除与新郎之间的陌生之感。她做到了吗?且听《南歌子》为你道来。

  她梳的是富丽艳逸的凤髻,束着飘如云影的泥金发带,还插着一支龙纹刻饰、状如手掌的新巧玉梳,好一个齐齐整整的新娘子,好一个标标准准的美娇娥。对镜左顾右盼,前照后看,直到确定装扮停当、毫无瑕疵,这才带着满心的欢喜与自信走到窗前,新郎正倚窗而立。他为什么只是朝窗外望着,可是嫌我不合他的心意?那会是什么原因?不必再回到妆台,镜中人连自己都觉得怦然心动。但他,难道他就不曾心动?

  “如果他能看我一眼,哪怕只是一眼,他会觉得有所不同吗?哪怕只是一眼,也不枉了这番妆梳。”

  然而,对她的心语,他一无所闻。仍然保持倚窗凝眸的姿势,这让她有些气馁,有些无所适从。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又悄悄望向他。尽管只能看到他的侧影,但那侧影已令他倾心不已。那是在婚礼之后,她第一次近距离地观察新郎。比起烛光之下的他,不但丰采不减,更添真切之感。这是她的夫君,是她将要牵手一生之人。而她,也因为他拥有了一个新的身份,他的妻室。燕尔新婚,难道不应当情同胶漆?却为何,你独对幽窗,窗外的风光竟能胜过户内的旖旎?

  “在看什么风景呢?”几番克制又几番跃动,她总算问出一句话来。

  他转过头来,迎面所见,是一张妍如秾李夭桃的笑颜。一瞬间,他有些恍惚,何方美人来我室中,莫不是做了一枕游仙梦?旋即一惊,哪里是什么神仙美人,这不就是昨晚的新妇吗?罢晚妆、理晨妆,竟让自己险些不认识了。同样一个人,却有两般的神情仪态,正如朝槿夕颜,各得其妙。昨晚立于轩堂之上,她是那样端庄沉静、如天边明月光艳耀目。但是此刻,却比天边明月亲切了许多。言语之际,她十分自然地挽住了自己的手臂,这让他颇为感动。新婚第一日,该是由他来打破这一僵局啊!本该由他向她发出第一声问候,以消除新妇的不安与疑惧。

  正在佩服她的勇气,她的脸却已红如彤云。原来,她也不是他想象中的那样自然,要克服新婚的羞涩,对她来说亦非易事。看似自然,并不自然。与她挽手同立,尽管他告诉自己,该说话了,该出声了,然而,说什么好呢?思来想去,似乎总无合适的语言。但也舍不得放开她的手臂,纵使有些发窘,纵使觉得异样,那五脏六腑的每一个角落,无不被这种异样的新鲜感浸泡得甜沁沁的。

  “你呀,为何正眼也不瞧下人家。倒叫我,无端花费了这许多的功夫,‘当户理红妆’‘对镜贴花黄’。那《木兰辞》中的木兰白忙活一场,若是前来看她的伙伴视若无睹、全不在意,也不知木兰会不会气恼?”她眉心微蹙,那双剪水清瞳兀自闪烁着笑意。

  “木兰是为同袍梳妆,即令同袍视若无睹,又有什么打紧?而你,你我却是……”他忽然意识到了失言,“不该,真是不该。”

  “不该,不该什么?知错就改,你觉得怎样?”她提醒道。

  “冷落了娘子,可我……我这也是无心之过。”对她的轻嗔薄怨,他竟无计化解。

  她当然不是真心怪他,这样说,不过是要借此引出二人之间的话题。但他只管望着他,迷迷糊糊的,又忘了该说什么话。还得由她主动问道:“画眉深浅入时无?我今朝的打扮可还看得过去?”

  他是读书人,岂不知晓“画眉深浅入时无”一句的出处。那是考生投出的敲门砖——不知考官可会如新郎赏识新妇一般赏识他的文卷?刚才还在佩服她的勇气,此时却不禁要佩服她的心思慧黠了。“画眉深浅入时无”,这话与其被那班追名逐利的考生滥加引用,还不如还其本色,用在新婚夫妇之间呢!

  “岂止是看得过去,实在是极佳。我也不知入不入时,但如此之眉黛尚不能为时人所称许,那些人不是傻子便是瞎子。”注视着新妇的双蛾,他由衷赞道。

  “那么,你是不肯做我的张敞了?”对她的赞叹,新妇似乎不以为喜。

  “张敞?”他直骂自己太笨,这榆木脑瓜子怎配得新妇的那颗七窍玲珑心呢?汉代的京兆尹喜欢给爱妻画眉,以致长安中盛传张京兆眉妩。后来竟传到了汉宣帝的耳中,汉宣帝就问他说,这是不是谣传呢?“不是谣传,”张敞一本正经地答道,“臣闻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过于画眉者。”汉宣帝虽不以为然,但因为看重张敞的才能,对他的这一做法也未加斥责。可张敞的仕途还是多多少少受到了影响,一生未获大用。

  能娶到一个柔情似水的爱妻,即使一生未获大用又何憾之有?能嫁给一个知情识趣的夫君,得他一辈子画眉相昵,即使他碌碌无为,做妻子的又怎会感到不足?

  “画眉深浅入时无?”从此之后,这句话成了她的口头禅。“画眉深浅入时无?”从此之后,这成了他最爱听的一句俏语娇音。他知道,她很看重他的意见呢,她在等待他的肯定与赞赏。而他,又何忍令她的期盼落空。“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决不应当是这样!琴为知音而鸣,知音岂能不赏?

  “画眉深浅入时无?”为了她的这句话,他或是点头含笑,在她的眉端捕捉浓浓的爱意。或是取来她的眉笔,像张敞曾经为其夫人所做的那样,他会为她轻点螺黛。

  “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过于画眉者。”此话一点不假。也有人将它略加改动,将“夫妇之私”改为“夫妇之乐”,其意亦佳。成婚之前,对于婚后的生活,他也曾有过无数的揣想。有的揣想美得很,有的揣想却让人紧张恐惧:她不是一个面目可憎、言语无味的女子吧?常言道,女怕嫁错郎,其实,少年郎也怕娶错了妻房。但如今,他的那些担心早与乌有先生一起溜之大吉了。怕什么面目可憎、言语无味,分明是花解语、玉生香,婚后的生活比起他那些美好的揣思来,是大大超过了预期。

  然而在这极其美满之中,他也不无苦恼。两人时时刻刻都在一起,他又如何能静下心来读书做文章呢?

  某一次,他正待提笔,她已飞快地抢了在手。扑在他的怀里,又是叽叽嘎嘎地说笑,又是抚弄着笔管。

  “你又不写字,却为何夺了我的笔?”他颇为无奈地说。话虽如此,当软玉娇香抱满怀,谁还能硬着心肠推开?“这样也好。”他反倒抱紧了她,“便是晚些再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谁知入温柔乡易,出温柔乡难。在他怀里偎依良久,两人更是难舍难分。她的心跳叠合着她的心跳,恰如漆也离不开胶,胶也离不得漆。

  “好了,我还是走吧。总赖在这儿该讨人嫌了。”她终于脱离了他的怀抱。“你以为,我当真无所事事?只有你,才是个能用功的人?我还不是一无所长呢,我也有我的活计。”

  “倒要看你有何所长,有何活计。”他在心头暗笑。

  她在对面坐下了。手里竟也执着一支笔,这是做什么呢,难道她也要习文练字?他不禁悄悄观察起她来。原来不是习文练字,看样子是在描图。好似在描一朵花,可既是描图,何以不施以彩料?

  “你所谓的长处是指绘事吧?你能确定,这真是你的一技之长?”

  她倒并不因此而生气,认真答道:“我几时明示或暗示过自己长于绘事?你这呆子,这也看不出来。我是在描花刺绣。”

  “原来贤妻是织女的高徒。小生福气不浅,倒要见识一下贤妻的手笔。”

  “这何用说,我嫁到你家,今日是破题儿头一遭,小试锋芒罢了。”

  可过了一会儿,她却起身走向他道:“读书累不累,你也歇息一下嘛!”

  “哦?”他从桌案抬起头来,“你的绣活做完了?给我瞧瞧。”

  “都怨你,老是让人分神。平时我绣这么一朵花,一盏茶的工夫都不到,今天耽搁到现在还没绣完呢!敢是如你们文人所说的那样,‘江郎才尽’了?‘江郎才尽’便‘江郎才尽’呗,我也要歇息一下。”她顺势取过了他的笔,向他嫣然一笑,“我想学两个字,你肯教我吗?”

  “哪两个字?”

  “鸳鸯。这你会写吗?”

  “你真的不会写?”

  “这么说,你必定是会的!”

  心中一荡。握着那双柔荑,他写下了“鸳鸯”二字。“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人间天上,共此久长。

  这首词莫不是欧阳修的夫人自述?如果说“画眉深浅入时无”是在借鉴前人,那么“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鸳鸯两字怎生书”则是欧阳修的独创了。如此创意,非有亲身经历、切身体会,又怎能瓜熟蒂落恰到笔端?欧阳修一生曾娶妻三次。初婚是在天圣九年(1031年),在西京洛阳,与翰林学士胥偃的千金成婚。早在三年前,二十出头的欧阳修带着自己的文章于汉阳拜谒胥偃,胥偃以之为当代奇士,将其收在门下。可以说,欧阳修的初婚对象是恩师的爱女。明道二年(1033年),胥夫人生子未满月便病卒。同样是在这一年,欧阳修结束了洛阳任期,返回汴京。景祐元年(1034年),欧阳修娶谏议大夫杨大雅之女为继室,但一年之后杨夫人便病逝了。景祐四年(1037年),欧阳修再度续弦,娶的是参知政事薛奎之女。

  论相貌,欧阳修非为佳婿。可要说到文章才气,如此佳婿却是世所难得。这也就能解释为何当他功名未著之际,便有名宦之家以掌上明珠托以终身,甚至在他连丧二妻之后,还能得到副相的青睐。在北宋的婚姻市场,才子绝对是抢手又热销,稍微慢了一拍,可能就被别人据为己有了。虽然才子不患无妻,但欧阳修的前两次婚姻却过于短暂,这对“人生自是有情痴”的欧阳修肯定是极大的不幸。直到第三次婚姻,与薛夫人结为连理,终于做到了相偕白头。

  如果这首《南歌子》真是欧阳修的夫人自述,它又是为三位夫人中的哪一个所做呢?胥夫人?杨夫人?还是薛夫人?醉翁不言,记忆中那鲜活的“鸳鸯”二字,却从未褪色,情味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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