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几许,问花花不语

作者:流珠 | 字数:4310
  蝶恋花

  欧阳修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这首《蝶恋花》一首存在着争议,其争议便在作者的确定上。有人认为,其作者是南唐的冯延巳。还记得清代学者刘熙载的那句评论吗——“冯延巳词,晏同叔得其俊,欧阳永叔得其深。”冯延巳既是欧阳修的同行,更是欧阳修的前辈,在词风上,两人少说也有七分的相似度。南宋罗泌在为欧阳修《近体乐府》题跋时写道:“元丰(北宋神宗年号)中,崔公度跋冯延巳《阳春集》,谓皆延巳亲笔。”以此为据,罗泌断言欧阳修不是此词的真正主人。

  但也有人声称,此词系欧阳修所作。说这话的是名垂千古的女词人李清照。李清照写了好几首《临江仙》,全部以“庭院深深深几许”开头,并在词序中说道:“欧阳公作《蝶恋花》,有‘庭院深深深几许’之句,予酷爱之。用其语作‘庭院深深’数阕。”

  罗李二人的说法都各有支持者。拥罗者有南宋何士信、清代张惠言、周济等人,拥李者则有清代朱彝尊、陈廷焯、近代唐圭璋等人。以上诸公都可以称得上是所属时代词学界的重磅人物,他们的分歧,使得这首《蝶恋花》的作者认定成为一桩历史悬案。

  一般来说,人们还是更赞成李清照的说法。原因有二:一是李清照生于罗泌之前,与欧公之时相距更近;这第二层原因嘛,更是一说便明白了。毕竟以罗泌的声名,难与清照相抗衡。

  就我个人之见,以这首词的用语与风格,冯延巳未必不能写出,欧阳修亦未必就写不出来,哎,这不等于白说吗?话虽如此,笔者还是带有一些倾向性的,更倾向于为欧公所作。而笔者的这一倾向,多少是受到了冯延巳的超级粉丝陈廷焯的“启发”。陈廷焯断定此词非欧公所写,“欧公无此手笔”,反倒令我在冯欧之间停止了犹豫。欧公怎么就“无此手笔”呢?同样是那个罗泌,那个主张将“庭院深深”原创权归于冯氏名下的罗泌,其在为《欧阳文忠公集》题跋时曾说:“公性至刚而与物有情,盖尝致意于《诗》,为之《本义》,温柔宽厚,所得深矣。吟咏之余,溢为歌词。”罗泌说得很是到位“公性至刚而与物有情”,欧阳修有着刚强鲜明的个性,但他同时又是情深之人。“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如此痴绝妙句既是出自欧公之手,那么《蝶恋花》词中的“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又怎能旁落他人呢?就用语与风格而言,冯氏未必不能写出,但以词中的这股痴拗**之意,总觉得,还是出欧公的可信度更高。

  “庭院深深深几许”,此语不独为易安所钟爱,亦且受到其他词人的喜爱与仿效。比如清代的纳兰性德也曾有一首《蝶恋花》,其结句为:“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还有的干脆一字不差地照搬。民国时期有个学者袁思亮,他写了好几首以“庭院深深深几许”开头的词:“庭院深深深几许。新绿生时,燕蹴红英舞。”“庭院深深深几许。露种云栽,裁剪春工苦。”“庭院深深深几许。处处人家,尽日飞香絮。”“庭院深深深几许。怕上层楼,日日风兼雨。”而当代言情小说家琼瑶有一本书就叫《庭院深深》,书中的女主角名叫章含烟,“含烟”二字,正是得自“杨柳堆烟”一句。甚至连泰剧,也有“庭院深深”这个译名。“庭院深深深几许?”这深邃惝恍的意境,这悠长无奈的叹息,走过了多少岁月的台阶,始终苔痕青青,感动古今。

  “庭院深深深几许”?这是谁人的庭院呢?连用三个“深”字,则庭院之深,当真莫可测知。在北宋开国皇帝赵匡胤“广置良田美宅”那句“警世”名言的教导下,宋代的富贵之家,兴起了建造私家园林的热潮。李清照之父李格非曾在《洛阳名园记》中记载了十九家极具代表性的洛阳私家园林。其中有一处名为“环溪”的私家园林,亭池台榭无不齐备。南望可见群峦叠翠,北望则见隋唐宫阙楼殿,延亘十余里。自然风光与人文景观相映成趣,悉纳眼底。园中更有奇花异木、岛坞锦厅,宏规巨制、奢极一时。

  而欧公笔下的这座庭院,显然也是蔚为壮观。不必丈量其东西南北的具体尺寸,“深深深几许”,以女主人公的视点,似乎“瞥目难尽”。而产生这一视觉的原因,除了身在深宅大院之中,还有别的障目之物。“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庭院深深,究竟种下了多少棵垂杨垂柳?杨柳丝丝,堆积出层层烟雾,仿佛一幅幅低垂的帘幕。风起之时,烟飞雾绕、帘幕飘曳,便再也分不清何为烟雾,何为帘幕,也数不清烟几重,雾几重,帘幕几重。惹起无穷无尽的愁绪,无可诉说,悄自饮泣。

  难道此生此世就要被困于这座深深庭院,除非老死,不得再出?当初走进这座深深庭院时,她可曾想到过生活会是这样吗?如果能提前预知,也许,她能避开这座庭院。然而,避开了这座庭院,也能幸运地避开别的那些庭院吗?身为女子,一个像她那样有着高贵身世的女子,不是这座庭院的幽囚便是那座庭院的幽囚。谁能幸免,谁能逃脱?如此看来,反倒不如蓬门寒户的贫女,生活中还能找到一些自食其力的乐趣。

  在这座深深庭院中,她什么也不必做,也没有什么需要她做。一个多余的人,还这么年轻,对别人以及整个世界,却已成为多余。当然,如果她的运气好一点,当初她所遇到的,该是一个一往情深的“看守”。世上会有这样一位一往情深的“看守”吗?在她,是不能相信。“弄花偎人久,描花似手初。”或许,她也曾读到过新婚夫妻间甜蜜相处的词句。可这份甜蜜,是否如同她与他的新婚?不管有没有过,那都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对于留在庭院中担当“看守”之职,他早已心生厌倦。是的,厌倦了她的柔情、她的蜜意,又或许,不是厌倦,而是他从来就不曾了解、不曾在意。于是,他选择了离开。对他,这是个轻巧的决定。轻轻巧巧之间便成全了他自己,对她,却是毁灭性的打击。

  此时的她,困于深深庭院。而他,又去了何处呢?他可不比得她。何处去不得,何处不能去?!如孤傲的鸿鹄一般高飞远翔,这是人们对于男子的期许;像驯顺的燕雀一般寄居檐角,无论高低贵贱,这是女子必须遵守的命运。然而,他真是心怀鸿鹄之志,为了一番事业、一种作为而在外奔波忙碌,弃她于不顾吗?如果是那样,她原该体谅、原该释然。但不是那样。影影绰绰,她听到了他在外头的行径。走马章台、倚红偎翠,这才是他的“志趣”之所在。可以想象,在那些场合,他是怎样光芒四射、大受欢迎。他囊中多金,兼且正当年少,那或怒或笑的神气,都足以牵动人心。记得扬鞭出门那天,他一脸旁若无人的悠闲与骄矜。玉制马衔在晓日下闪耀着异彩,精美的雕鞍刺痛了她的视线。是啊,以这样的派头走向那千丈红尘,谁能不为他倾倒?正所谓“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一个风流可喜的少年,不引出一段风花雪月的韵事岂不是太奇怪了?

  那些章台莺花,无不为他沉醉。是否就与新婚时的她别无二致?但她们所深恋者,纯是因他本人而起呢,还是因为他的财势权势?她们是否清楚,他又是否明了?那是他与她们的事,同她毫不相关。他与她们的世界,早已将她关在了门外。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何必看得那样透彻?与她们一起,他有没有说过曾经对她说过的话?曾经傻傻地以为,那些话是说给自己一个人听的,但也许,许许多多的女子,多得就像那无数重帘幕一样,在无数帘幕之下,他把说给她的“心里话”一字不改地重复给了别的那些女子。而她们,也像当时的她那样,晕生双颊、喜气盈盈?那些女子,将朝三暮四作为生计,一啼一笑皆非自己由自本心,她们究竟好在哪里呢?竟能不费吹灰之力便抢走了一个名门淑女的夫君,且还漫不经心地羞辱着她的坚持与回忆?何必坚持,何必回忆?为这样一个人而坚持,为这样一个人而回忆,这样的人生全无价值!

  有人说:“哀莫大于心死。”如果停止了坚持,如果弃绝了回忆,则可以让这份哀痛寿终正寝,但在哀痛寿终正寝之际,这颗心也已经彻底死去了,再不能春风吹又生。“不,那不会是真的,那不会是真的!”庭院深深,至少她可以找到一个最好的观望位置。站在楼台的最高处,穿过层层烟雾、重重帘幕,她的目光,仍固执地凝望不休。凝望不休,却难穿透。假如能够确切地看清他在外面的一举一动,那些影影绰绰的流言皆成为事实。那她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接受吧,接受这“哀莫大于心死”的结局,从此以后不再思君忆君,也不再怨君恨君。但假如……不是那样,只是她在胡思乱想。她与他之间,仍存在挽回的可能,仍存在补救的机会。哪怕只有一丝的可能、微如烛火的机会,又当如何呢,又当如何呢……

  她的脸上,竟绽开了一个虚渺的笑容。那样的可能、那样的机会,她真能等来,真会等到吗?俗话说:“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样红。”就这座庭院而言,便再过数年也还不是十分沧桑,但对庭院中的人、庭院中的一花一木而言,“千日好”“百样红”却是有如神话。世间最先破碎的总是神话,谁曾说过,青春都一晌!前一晌,还是人面花面交相映;后一晌,已是花近迟暮人断肠。三春将尽,芳菲狼藉。雨横风狂、摧残加剧,一分也不相缓,一刻也不相饶。伫立多时,不经意间,衣襟竟已湿了大片,那是风雨所侵呢,还是泪雨所致?若是泪雨所致,这泪雨,究竟是为花而落,还是为己伤情?

  分不清,道不明。泪眼蒙眬中,她将眸光锁定在庭院的一角,那儿有扇小门。小门微掩,并未紧闭。如果能够从那扇门走出去,门外该是别样的世界吧?在那个世界,**永不失色,花儿永不凋败,生命永不会感到寂寞与空虚。可那样的世界是为鸿鹄准备的,燕雀徒有羡慕之心。鸿鹄、燕雀,那是先天生成的。生为女子,这辈子就只能是仰人鼻息的檐底燕雀,却断乎不会成为举翼冲天的鸿鹄。“走不出去了,永远出不去了,此世、此生!”一种深重的无奈令她几乎为之窒息。是的,她还年轻,但又能年轻几时呢?庭院深深,度日如年,年不年轻又有什么区别?在这暮春的黄昏,风雨煎迫,华年飞逝如电……想握住什么,想挽留什么,却束手无策,空自嗟叹。

  “走不出去了,永远出不去了!难道此生便如眼前的**一般,风卷残云,再无精彩可言?难道还要漫漫无期地等下去,直到归于泥土,与**同葬?”原本无声地饮泣渐渐变为悲不可抑的啜泣。这满腹的心事由于无人诉说,只能说与那风雨之中的落花。“你们为谁而开,又为谁而落?为何开在深深庭院,又为何落在深深庭院?也是像我这样不得自主吗?也是像我这样无人关爱吗?花开了无人瞧,花落了无人管。是深深庭院锁住了你们?是重重烟雾困住了你们?你们真的愿意为这薄情的**殉葬吗?你们是否在暗自后悔——早知如此,当初不如开向他处;早知如此,当初不如从未盛开!”

  问来问去,却是只闻风雨之声不闻落花作答。谁说落花始终不答呢?风吹雨掠,那一地的落花仿佛再也承受不住天底下的这片凄暗冷寂,扑簌簌地飞绕秋千而去。这就是落花所给出的答案吗?落花是有情闪避还是无情自去呢?是害怕被她追问还是不懂她的询问?她们不是太聪明,便是太迟钝。一地落花,红若泣血。芳心正苦,庭院深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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