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什么
作者:叶圣陶,夏丐尊 |
字数:4518
写作什么[1]
诸位同学:
国文科方面,牵涉到的事项很多,我不讲许多的事项,只讲一点关于写作的话。分为两次,这一次的题目是《写作什么》,下一次的题目是《怎样写作》。我的话对于诸位不会有直接的帮助,就是说,诸位听了我的话写作能力不见得会就此增进多少。我的话对于诸位或者有一点间接的帮助,就是说,诸位听了我的话,把应该留心的留心起来,把应该避忌的随时避忌,什么方面应该用力就多多用力,什么方面不必措意就不去白费心思,这样经过相当的时候,写作能力自然渐渐增进了。
诸位现在动手写作,大概分以下的几个方面:国文教师按期出题目,教诸位练习,就要写作了。听了各门功课,有的时候需要做笔记,做了各种的试验,有的时候须要做报告,诸位就要写作了。游历了一处地方,想把所见所闻以及感想记载起来,离开了家属和亲友,想把最近的生活情形告诉他们,诸位就要写作了。有的时候从种种观感凝结成一种意境,只觉得一定要把这种意境化为具体的文字,或者用诗歌的形式,或者用小说故事的形式,心里才畅快,于是诸位也就要写作了。
以上几方面的写作材料都是诸位生活里所原有的,不是从诸位生活以外去勉强拿来的。换句话说,这些写作材料都是诸位自己的经验。我们平时开口说话,从极简单的“吃过饭了”“这本书很不错”,到极繁复的对于一件事情的评论、对于一件事情的推测,无非根据着我们自己的经验。因为根据着自己的经验,所以能说得头头是道,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没有一句瞎七搭八的无聊话。如果超出了我们的经验范围,却去空口说白话,没有一点天文学的知识,偏要讲星辰怎样地运行,没有一点国际政治经济的学问,偏要推断意阿战争、海军会议的将来,一定说得牛头不对马嘴,徒然供人家作为嗤笑的资料。一个人如有自知之明,总不肯作这样的傻事,超出了自己的经验范围去乱说。他一定知道自己有多少经验,什么方面他可以说话,什么方面他不配开口。在不配开口的场合竟不开口,这并不是一件难为情的事,正是量力而行保守分寸的一种美德。经验范围是像波纹一样的,越来越扩大。待扩大到相当的时候,本来不配开口的配开口了,那就开口,也并不嫌迟呢。作文原是说话的延续,所以救济说话之穷,在说话所及不到的场合,我们就执笔作文。故而作文自然应该同说话一样,单把经验范围以内的事物作为写作材料,不可把经验范围以外的事物勉强拉到笔底下来。照诸位现在动手写作的几个方面看,所有写作材料都是诸位自己的经验,这正是非常顺适的事。愿诸位永远顺着这个倾向走去,这是一条平坦的大路。
前面这层意思好像很平常,其实很重要。为什么呢?因为对于写作的态度就从这上边立定下来。知道写作原是说话的延续,写作材料应该以自己的经验为限,这就把写作看作极寻常可是极严正的事。人人要写作,正同人人要说话一样,岂不是极寻常?不能超出自己的经验,不能随意乱道,岂不是极严正?这种态度是正常的,抱着这种态度的人,写作对于他是一种有用的技能。另外还有一种态度,把写作看作极特殊可是极随便的事。这把从前书塾里的情形来看,更可以明白。从前书塾里,学生多或十几个,少或三四个,这些学生并不个个作文,将来预备学工业、商业的,读了几年书也就算了。只有预备应科举的几个到相当的时候才开始作文。开始作文称为“开笔”,那是一件了不得的事,开了笔的学生对先生要加送束脩,家长对人家说“我的孩子‘开笔’了”,脸上往往露出得意的笑容。这些为什么呢?因为作了文可以应科举,将来的飞黄腾达,都种因在这上边,所以大家都认为一件极特殊的事,这特殊的事并且是属于少数人的。再看开了笔作些什么呢?不是《温故而知新说》就是《汉高祖论》,新呀故呀翻来覆去缠一阵就算完了篇,随随便便抓住汉高祖的一件事情,把他恭维一顿,或者唾骂一顿,就是出色的佳作,尤其是大家所恭维的偏要唾骂,大家所唾骂的偏要恭维,这叫作“翻案文章”,更可以吃先生的一阵浓圈。这些材料大部分不是自己的经验,无非仿效着别人的腔调,堆砌一些毫不相干的意思,说得坏一点,简直是鹦鹉学舌,文字游戏。从这条路径发展开去,这就来了专门拼凑典故的文章,无病而**的诗词。自己的经验是这样,写出来却并不这样,或许竟是相反的那样。写作同实生活脱离了关系,只成为装点生活的东西,又何贵乎有这种写作的技能呢?所以说,这种态度是极随便的。到现在,科举虽然废掉了,作文虽然从小学初年级就要开始,可是大家对于写作的态度,还没有完全脱去从前那种弊病。现在个个学生要作文,固然不再是少数人的特殊的事,但是往往听见学生,说“我没有意思,没有材料,拿起一支笔来简直写不出什么来”,或者说,“今天又要作文了,真是讨厌!”这些话语表示一种误解,以为作文是学校生活中的特殊的事,而且须离开了自己的经验去想意思、去找材料,自己原有的经验好像不配作为意思、充当材料似的。再从这里推想开去,又似乎所谓意思、所谓材料乃是一种说来很好听、写来很漂亮但不和实生活发生联系的花言巧语。这种花言巧语必须费了很大的力气去搜寻,像猎犬去搜寻潜伏在山林中的鸟兽。搜寻未必就能得到,所以有拿起一支笔写不出什么来的时候,积了几次写不出什么来的经验,就觉得作文真是一件讨厌的事。其实抱着这样的态度作文,即使每一回能够写出什么来,也不是值得欢慰的事。因为作文同说话一样,绝不是把一些说来很好听、写来很漂亮的花言巧语写在纸上就算完事的,必须根据自己的经验,从实生活里流注出来,那才合乎所以要作文的本意。像这样离开了自己的经验而去故意搜寻,虽然搜寻的工夫也许很麻烦,但是我们不能不说他把作文看得太随便了。看得特殊又看得随便的态度使作文成为一种于人生无用的技能,所以非改变不可。诸位不妨自己想想:自己把作文认作学校生活中的特殊的事吗?自己离开了自己的经验故意去搜寻虚浮的材料吗?如果不曾,那就再好不过。如果确曾这样,而且至今还是这样,那就请立刻改变过来,改变到正常的态度,就是把作文看得寻常又看得严正。抱着正常的态度的人绝不会说没有意思、没有材料,因为他绝不会没有经验,经验就是他的意思和材料。他又绝不会说作文的事真是讨厌,因为作文是他生活中的一个项目,好比说话和吃饭各是生活中的一个项目,无论何人绝不会说说话和吃饭真是讨厌。
以上说了许多话,无非说明写作材料应以自己的经验为范围。诸位现在动手写作的几个方面原都不出这个范围,只要所抱态度合乎正常,动一回笔自然得到一回的实益。我想诸位或者要问:“教师命题作文,恐怕不属于我们的经验范围以内吧?”我可以这样回答,凡是贤明的国文教师,他所出的题目绝不会超出了学生的经验范围。他出题目的时候,完全放弃了自己的主观见解,只是站在学生的立脚点上,代替学生设想,什么材料是学生所有的经验,是学生所能写的、要写的,选择定了,他才写出题目来。这样,题目虽然由教师出,在学生方面,却同写一封信、作一篇游记一样,仍然是为着发表自己的经验而写作。同时又得到了练习的益处。我知道现在的国文教师贤明的很多,他们根据实际的经验和平时的研究,断不肯出一些离奇的题目,离开了学生的经验十万八千里,教学生搔头摸耳,叹息说没有意思、没有材料的。自然,也难免有一些教师受习惯和环境的限制,所出题目不很适合学生的胃口,我见过的“学而时习之论”就是一个例子。我若是学生,就不明白这个题目应该怎样地论。学而时习之,照常识讲,大概是不错的,那么除了说这个话不错以外,还有什么可说呢?这种题目,从前书塾里是常出的,现在升学考试和会考也间或有类似的题目。那位教师出这个题目,大概就由于这两种影响。诸位如果遇见了那样的教师,只得诚诚恳恳地请求他,说现在学会作这样的题目,只有逢到考试也许有点用处,在实生活中,简直没有需要作这样题目的时候。即使您先生认为预备考试的偶尔有用也属必要,可否让我们少作几回这样题目,多作几回发表自己经验的文字。这样的话很有道理,并不是什么非分的请求。话语只要有道理,谁不愿意听?我想诸位的教师一定会依从你们的。
再说经验有深切浅薄和准确错误的不同。譬如我们走一条街道,约略知道这条街道上有二三十家店铺,这不能不算是经验。但是我们如果仔细考察,知道这二三十家店铺属于哪一些部门,哪一家的资本最雄厚,哪一家的营业最发达,这样的经验就比前面的经验深切多了。又譬如我们小时候看见月食,老祖母就告诉我们,这是野月亮要把家月亮吞到肚皮里去,若不敲锣打鼓来救,家月亮真个要被吃掉的。我们听了,记在心里,这就是我们的经验,然而是错误的。后来我们学了地理,懂得星球运行的大概,才知道并没有什么野月亮,更没有吞食家月亮这回事,那遮没了月亮的原来是地球的影子。这才是一种准确的经验。前面说的不过是两个例子,此外可以依此类推。我们拿起笔来写作,正同我们开口说话一样,总希望写出一些深切的准确的经验,不愿意涂满一张纸头全是一些浅薄的错误的经验。不然,写下来的不是无聊的话,就是瞎说的话,这就是把写作看得太不严正,和我们所抱的态度违背了。单是写出我们自己的经验还嫌不够,须要更进一步,给经验加上一番洗练,才可以下笔绝不随便,合乎我们的写作态度。
给经验加上一番洗练,这就不是写作方面的事了,而且也不只是国文科和各学科方面的事,却是我们整个生活里的事。我们每天上课,每天看书,每天劳作,每天游戏,随时随地在那里把经验弄得深切,修到准确。这并不是为着要作文才这样做,我们要做一个有用的人,要做一个健全的公民,就不得不这样做。可是同时也就给写作开了个活活的泉源,从这个泉源去汲取,总可以得到澄清的水。所怕的是上课不肯好好地用功,看书没有选择又没有方法,劳作和游戏也只是随随便便,马马虎虎,不用全副精神对付,只图敷衍过去就算,这样,经验就很难达到深切和准确的境界。这样的人去做任何的事都难弄得好,当然不能称为有用,当然够不上叫作健全的公民。同时他的写作的泉源是干涸了,勉强要去汲取,汲起来也是一盏半盏混着泥的脏水。所以写作材料的来源普遍于整个生活里,整个生活时时在那里向上发展,写作材料自会滔滔汩汩无穷尽地流注出来,而且常是澄清的。有些人不明白这个道理,以为写作只是伏在桌子上拿起笔来硬干就会进步的事,他们不顾到自己的经验的洗练,他们没有想到写作和自己的经验原是纠结而不可分的。这样硬干的结果也许因为技术的熟练,会写成一些海市蜃楼那样很像样很好看的文字,但这只是一种毫无实用的玩意儿,在实生活里好比赘瘤,所以这种熟练的技术也是毫无实用的技术。我希望诸位不要犯这些人的毛病,须记着写作材料的来源普遍于整个的生活,写作的时候固然要伏在桌子上,但是洗练写作的材料不能够单单伏在桌子上。离开了写作的桌子,在上课、看书、劳作、游戏的时候,刻刻认真,处处努力,一方面是本来应该这么做,另一方面也就开凿了写作材料的泉源。这并不是什么艰难的事,一个合格的中等学生就能够这么做。我希望诸位个个是合格的中等学生。
现在来一个结束。写作什么呢?要写出我们自己的经验。自己的经验又必须深切、必须准确,这要从整个生活里去下功夫,才可以如愿以偿。有了深切的准确的经验,就不愁没有很好的材料写成很好的文字。
[1]本文作者叶圣陶,初刊于《阅读与写作》,叶圣陶、夏丏尊著,开明书店一九三八年初版。——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