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基础分类

作者:叶圣陶,夏丐尊 | 字数:11201
  第一章 基础分类

  文章究竟有多少种类,中外古今说法不一。最基本的分类法把文章分为两种。一种是作者自己不说话的文章;一种是作者自己说话的文章。前者普遍叫作记叙文;后者普遍叫作论说文。

  记叙文的目的在把事物的形状或变化写出来传给大家看,叫大家看了文章,犹如亲身经验到的一样。作者用不着表示意见,只需站在旁观的地位,把那事物的形状或变化的所有情形报告明白就好了。

  论说文是作者对于事物的评论或对于事理的说明,目的在叫大家信服,理解。作者在报告事物的情形以外,还要附带说述自己的意见。

  如果再分得细些,从这两种里把“记”和“叙”、“说”和“论”分开,就成四种:

  一、记述文——记事物的形状、光景。

  二、叙述文——叙事物的变化经过。

  三、说明文——说明事物和事理。

  四、议论文——评论事物,发表主张。

  这种分类都不过是大概的说法,指明文章有这几种性质而已。实际上一篇普通的文章往往含有两种以上的性质,或者在记述之外兼有叙述、说明的分子,或者在叙述之外兼有记述、议论的分子,全篇纯是一种性质的文章不能说没有,可是很少见。例如我们听了演说,提起笔来写道:“演说台上摆着一张小桌子,桌子上摊着雪白的布,左边陈设个花瓶,满插着草花。右边是水壶和杯子。讲演者×××先生年纪在五十左右,中等身材,眉毛浓浓的,看去似乎是一个饱经世故的人。”这是写事物的形状和光景的,属于记述文。接着说:“他先在黑板上写了‘中国青年的责任’几个字,就开口演说,从世界大势讲到中国目前的危机,又讲到别国困难时的青年界以及中国青年界的现状,末了归结到青年与国家的关系。……”这是叙事物的变动的,属于叙述文。再接下去,如果说“这场演说很警策,论到我国青年界的现状这一段尤其痛切,我听了非常感动。……”这是议论文。如果再说一点所以感动的理由,那就是说明文了。

  每篇文章的性质虽然难得全体一致,但各部分究竟逃不出上面所讲的四种或两种的范围。哪一种成分较多,就属于哪一种。我们平常所谓记述文或叙述文,就是记叙成分较多的文章,所谓说明文或议论文,就是论说成分较多的文章。

  (一)记叙文记述和叙述

  作者自己不表示意见的文章叫作记叙文。再细加分析,可得记述文与叙述文两种。

  我们对于外界事物有两种看法,一是从它的光景着眼,一是从它的变化着眼。对于某种事物,说述它的形状怎样,光景怎样,是记述;说述它的变迁怎样,经过情形怎样,是叙述。前者是空间的,静的,后者是时间的,动的。用比喻来说,记述文是静止的照片,叙述文是活动的电影。静止照片所表示的是事物一时的光景,电影所表示的是事物在许多时候中的经过情形。

  我们写一个人,如果写他的面貌怎样,穿的是什么衣服,正在做什么事,周围有着什么东西,诸如此类,都关于那个人的一时的光景,是记述;如果写他幼年怎样,求学时代怎样,学校毕业以后先做什么事,后来改做什么事,诸如此类,都关于那个人的一生或某期间的变化,是叙述。我们写一处地方,如果写当时可见到的风景,是记述,如果把那地方历来的状况详细说述,古时叫什么名称,曾经出过多少名人,在某次变乱中遭到怎样的破坏,经过怎样的改革才成现在的样子,这就是叙述了。

  前面曾以普通照片比记述,以活动电影比叙述。我们倘若不把那长长的活动电影片放到放映机上去,看起来就是许多张普通的照片。从此说来,叙述其实是许多记述的连续。我们出去游玩,经过某山某水,一一写记,就成一篇游记。这游记从全篇说,是写出游的经过情形的,是叙述;若把其中写某山或某水的一段抽出来说,是写某山或某水的一时的光景的,就是记述了。

  记述和叙述的分别原是很明白的,这两种成分常常混合在一篇文章里,纯粹记述或纯粹叙述的文章,实际上并不多见。我们把记述分子较多的叫作记述文,叙述分子较多的叫作叙述文。有些人为简便计,不分记述、叙述,就概括地叫作记叙文。

  日记

  日记是把每天自己的见闻、行事或感想等作为来写述的东西,性质属于叙述文。凡是文章,都预想有读者;日记是不预备给他人看的(名人所写的日记后来虽被人印出来给大家阅读,但这并非作者当时的本意)。所谓读者就是作者自己。因为除自己外没有读者,所以写述非常自由,用不着顾忌什么,于是日记就成为**的自传。

  日记写作的目的,第一是备查检。某人关于某件事曾于某日来信,自己曾于某日怎样答复他,某日曾下过大雨,某一件东西从何处购得,价若干,钱是从哪里来的,诸如此类的事,只要写上日记,一查便可明白。第二是助修养。我们读历史,可以得到鉴戒。日记是自己的历史,**地记着自己的行事,随时检阅,当然可以发觉自己的缺点所在。

  日记除了上面所讲的两种功用以外,还可以做练习写作的基础。“多作”原是学习写作的条件之一,日记是每天写的,最适合于这个条件。又,日记除自己以外不预想有读者,写作非常自由;所写的又都是本身的经验,容易写得正确明了。所以一般人都认为记日记是学习写作的切实的手段。

  日记的材料是个人每天的见闻、行事或感想。我们日常的生活,普通平板单调的居多,如果一一照样写记,不仅不胜其烦,也毫无趣味。日记是叙述文,该用叙述文的选材方法,并且要简洁地写。我们写日记,大概只在临睡前或次日清晨的几分钟,时间有限,写作的方法自不得不力求简洁;把认为值得记入的几件事扼要写记,把平板的例定的事件一律舍去。否则不但会把该记的要事漏掉,还会叫你不能保持每天记日记的好习惯。

  日记有许多种类。商人的商用日记,医生的诊断日记,主妇的家政日记,和普通的所谓日记目标大异:前者实用分子较重,近乎应用文,后者实用分子较轻,近乎普通文。普通的日记包括事务、感想、趣味等复杂的成分。因了作者的种类,所轻重又有不同:学生的日记中事务分子较少,文人的日记中趣味分子较多,就是一个例子。

  游记

  和日记最相近的是游记,有许多游记就是用日记体写成的。游记有两种:一种只记某一名迹或某一园林、寺观,题材比较简单;一种记某一地方、山岳或都市,题材比较阔大。普通所谓游记指前者,旅行记则指后者。

  游记之中含有两种成分,就是作者自己的行动和所游境地的光景。游记和日记不同,是预想有读者的文章。读者所想知道的是所游境地的光景,不是作者自己的行动。所以,关于作者自己的行动须写得简略,而关于所游境地的光景须写得详细。如“星期日没有事”,“几点钟出发”,“经过什么地方,碰到朋友某君,邀他同去”,“这日天气很好”之类的话,如果和正文没什么关系,都该省去。

  可是从别一方面说,写作者自己的行动是动的,是叙述;写所游境地的光景是静的,是记述。游记在性质上属于叙述文,目的在借文字“引人入胜”,生命全在流动的一点上。死板地去写记所游境地的光景,结果会使流动随时停止,减少趣味。最好的方法是将作者的行动和所游境地的光景合在一处写;这就是说,写作者行动的时候要和境地的光景有关联,写境地的光景的时候也要和作者的行动有关联。从前读过的文章中,属于游记一类的有朱自清的《卢参》,冰心的《寄小读者·通讯七》,有几处也近于记游。现在从这两篇文章各举一处作例。

  卢参在瑞士中部,卢参湖的西北角上。出了车站,一眼就看见那汪汪的湖水和屏风般立着的青山,真有一股爽气扑到人的脸上。[1]

  ……出了吴淞口,一天的航程,一望无际尽是粼粼的微波,凉风习习,舟如在冰上行。到过了高丽界,海水竟似湖光,蓝极绿极,凝成一片。斜阳的金光,长蛇般自天边直接到栏边人立处。上自穹苍,下至船前的水,自浅红至于深翠,幻成十色,一层层,一片片的漾了开来。[2]

  这里面写所游境地的光景,都是从作者眼中看到或是心上感得的,这就把作者的行动和境地的光景打成一片了。所以读去很觉生动,并不嫌静止呆板。

  游记是记述和叙述两种成分糅合的文章,一切记述和叙述的法则,如写述的顺序、要点的把捉等等,都可应用。说明及议论,如非必要,可以不必加入。(《卢参》中关于冰河有许多说明,是恐怕一般读者不知道冰河的情形,所以特加解释,对于读者可以说是必要的。)最要紧的是作者的行动和境地的光景的融合以及流动的持续。

  随笔

  日记和游记都是生活的记述,日记以时日为纲领,游记以地域为纲领,范围都比较有一定。文章中还有写述随时随地的片段的生活的,叫作随笔,或者叫作小品。

  随笔的题材,什么都可以做。读书的心得,新奇的见闻,对于事物的感想或意见,生活上所感到的情味等等,无论怎样零碎琐屑,都是随笔的题材。随笔的用途极其广阔,可以叙事,可以抒情,可以状物写景,可以发表议论。至于体式更不拘一格,长短也随意。真是一种极便利自由的文章。

  随笔和别的文章的不同:(一)形式上在不必拘泥全篇的结构。一般的文章大概是有结构的,如传记须把人物的各方面按照时间先后大体叙述,游记须把游览的程序和游览的地方顺次写记,随笔却可以只写小小的一片段,不一定要涉及全体。(二)题材上在发端于实际生活。随笔中尽可发抒各种关于政治社会的大意见、关于宇宙人生的大道理,但往往并不预定了题目凭空立说,而只从自己实际生活上出发。例如我们因了自己的生活,也许写一则随笔说到运动的好处,但并不是《运动有益论》,或者说到光阴逝去的迅速,但并不是《惜阴说》。

  随笔自古就有人写作,古代传下来的随笔很不少,有的记读书心得,有的记随时的见闻。近来尤其流行。自科举制度废了以后,文章已不以应试为目标,除了有系统的学术文、有韵律的诗歌、有结构的小说或剧本、有定式的应用文以外,一般人所写的差不多都是随笔一类的东西。

  绘画里有一种叫作速写,把当前的景物用简略的笔法很快速地描写个大概或其一部分。画家常以这种练习为创作大幅的准备。随笔是文章上的速写;**地看来,固然自成一体,但同时又可做写作长篇的基本练习。一般人要练习写作,每苦于没有可写的材料;随笔是从日常生活出发的东西,只要能在生活方面留心去体察、玩味,就绝不至于愁没有材料。所以写随笔和写日记一样,是练习写作的好方法。

  一切文章都需要有新鲜味,尤其是随笔。随笔所关涉的是日常生活,日常生活大概是板定的、平凡的,如果写的人自己不感兴趣,写了出来,也绝不会使读者感兴趣。好的随笔所着眼的常是一向被自己或一般人所忽略的方面。平凡的生活中不知蕴藏着多少新鲜的东西,等待我们自己去发掘。学写随笔的第一步功夫,就是体察、玩味自己的生活,在自己的生活上做种种的发掘。

  记叙文与小说

  一篇小说里至少叙述一件事情;长篇小说往往叙述到许多件事情,这许多件事情好像经和纬,交织起来,成为一匹花纹匀美的织物。小说里又必然有记叙的部分:对于一个人的状貌或神态,一处地方的位置或光景,以及一花一草,一器一物,在需要的时候,都得或简或繁地记述进去。这样说起来,小说不就是记叙文吗?

  不错,小说就是记叙文。凡是关于记叙文的各种法则,在小说方面都适用,但是小说究竟和记叙文有分别。

  作记叙文,必然先有可记叙的事物;换一句说,就是事物的存在或发生在先,而后作者提起笔来,给它做忠实的记录。看见了一只小小的核舟,觉得雕刻的技术精妙极了,才写一篇《核舟记》;经历了“五四”学生运动,觉得这事件大有历史价值,才写一篇《五四事件》。作小说却不然。引动小说家的写作**的并不是早已存在、业经发生的某事物,而是他从许多事物中看出来的、和一般人生有重大关系的一点意义。他不愿意把这一点意义写成一篇论文;他要把它含蓄在记叙文的形式里头,让读者自己去辨知它。这当儿,现成的事物往往不很适用,不是只能含蓄一些,就是无谓的部分太多了,于是小说家不免创造一些事物出来,使它充分地含蓄着他所看出来的一点意义。而且绝对没有多余的无谓的部分。这样写下来的当然也是记叙文;可是,在本质上,以作者所看出来的一点意义为主,在手法上,又并非对某事物据实记录,所以特别给它一个名称,叫作小说。

  据实记录的记叙文以记叙为目的,只要把现成事物告诉人家,没有错误,没有遗漏,就完事了。出于创造的小说却以表出作者所看出来的一点意义为目的,而记叙只是它的手段。这是记叙文和小说的分别。

  报纸、杂志所刊登的记载,历史、地理等书所容纳的文字,以及个人的一封写给别人报告近况的书信,一篇写述细物、琐事的偶记,这些都认定现成事物做对象,所以都是记叙文。试看那篇《最后一课》,中间有一个想要逃学的学生,有一个教授语文的教师,又有其他许多人,所叙的是上语文课的一回事,这固然不能说没有固定的事物做对象。但这些事物都是凭作者的意象创造出来的,他创造出这些来,为的是要表达他对于战败割地的感念。一切事物都集中于这一点,绝不加添一些无用的事物。就为这样,所以《最后一课》是一篇小说。

  小说的真实性

  小说的故事和人物都由作者创造出来,当然并不实有其事、实有其人,但小说自有它的真实性。如果用一个比喻来说,就可以明白。一个画家创作一幅“母与子”的图画,图中的母亲不定是姓张姓李的妇人,那孩子也不定是某人家的阿大或是阿二;但两个人体的形态都合乎法则,而目的结构,躯干的姿势,乃至一个指头、一缕头发那么微细的地方都很准确:这就是一种真实。再从全幅说,那母亲抚爱孩子的神情,那孩子依恋母亲的神情,都觉得普遍于人间,几乎是一切母子写照:这又是一种真实。小说就同这样的一幅图画相仿。小说写人物的状貌言动,也得妙肖逼真,使读者如见其人,如闻其声,仿佛和活动的人物对面一样。小说中用来表示作者所见到的一点意义的故事,又得入情入理,从世事的因果关系上看,从人生的心理基础上看,都可以有这样的故事,而且那故事确可以做这样的发展;如果真有其人其事,大致也相差不远。所以小说只不过不是对于某人某事的记录而已;从它对于人生的社会的表现和描摹看来,那是真实的,而且比较对于某人某事的记录还要真实,因为它的材料不限于某人某事,可以容纳更多的真情真理的缘故。

  一篇小说用历史上的人物做主人公或者用历史上的故事做题材,是常常看到的。这当然不能够照抄历史。历史既已有在那里,何必多此一举,再去照抄一遍呢?必须作者对于其人其事自有所见地,创造出一个故事来又能不违背情理,使读者觉得其人其事虽并不曾如此而未尝不可以如此,这篇小说才有提起笔来写的价值。这时候,作者已经把捉到小说的真实性了。其他种类的小说都是这样。即使是“鸟言兽语”的童话(童话是儿童的小说),在有一些人看来最是荒诞不经的了,但只要应合动物的生活和性情,也就是具有真实性的东西。

  一般人遇见了一件新奇可喜的事情,往往说:“这倒是可以用来作小说的。”从这一句话,就知道他们不明白小说的产生的过程,也不明白小说和记叙文的分别。还有,读过了一篇小说,往往问:“这里所说的故事是真实的吗?”从这一句话,就知道他们不明白小说自有它的真实性,所以只想探知这个故事是否真的发生过。

  我们应该记着:小说是由作者创造出来的,绝非依据事实写述的记叙文;可是小说是真实的,这真实系指对于人生和社会的表现和描摹而言。

  戏剧

  戏剧和纯用对话组成的叙述文相似而实不同。二者都只有对话,是它们的相似处。但戏剧用对话来表达一个故事,这故事或则头绪很繁多,或则进展极曲折;而寻常用对话组成的叙述文,不过是几个人的一场会谈,在某一个中心意义上见得有记录下来的价值而已:这是它们的不同处。

  更有一点不同处:纯用对话组成的叙述文,其目的和他种文章一样,无非供人阅读;而剧本却不单供人阅读,尤其重要的,在供演员登台表演。因此,写剧本比较写叙述文须要更多方面的注意。许多对话该使演员在怎样的环境中间说出,用怎样的神情、姿态说出,才可以收到最大的效果:这是写剧本时必须考虑的。作者把考虑的结果也写入剧本里头,于是在对话以外,又有了记录舞台布景以及人物的神态、动作等等的文字。这种文字是给布景员和演员看的,在剧本中只居于“注脚”的地位,而剧本的主题总之是对话;所以我们不妨说,剧本的组成完全用着对话。

  我们要知道,纯用对话来编成戏剧,而对话又同实生活中一样,发言吐语,毫无不合情理之处,这是从西洋现代剧的写实一派开始的。这种编剧方法传到了我国,我国也就有人写这样的剧本了。若从所有的剧本看起来,写法并不完全如此。如有一些剧本,往往有一个人物的独白,把所见的景物、所想的心事、所感的情绪说上一大套。在实生活中是绝没有这样的事情的,既不是神经病患者,怎么会唠唠叨叨向虚空说话呢?然而作者认为戏剧究竟是戏剧,虽然不合情理,却也无妨。这和写实一派,不能断定说谁优谁劣,因为戏剧的优劣并不在这上边判别,只能说另是一种写法罢了。

  我们旧有的戏剧大都是歌剧:有道白的部分,又有歌唱的部分。这也和实生活不相一致,在实生活中,绝没有按照着乐谱说话的,还有歌唱的部分并不完全是对话或者独白。如皮黄戏《空城计》中司马懿唱:“坐在马上传将令:大小三军听分明。”昆剧《长生殿·埋玉》中唐明皇唱:“无语沉吟。呵呀!意如乱麻。”这两个例子中,“大小三军听分明”和“呵呀”固然是对话;而“坐在马上传将令”表明司马懿的动作,“无语沉吟”“意如乱麻”表明唐明皇的神态与心绪,按照现代剧写实一派的手法,这些只能作为“注脚”罢了,但在我国的歌剧中,也不妨编成唱句由剧中人物唱出来。这种体裁上的特异处,也是看戏的或是读剧本的所应了解的。

  再说我国旧有的戏剧,一出中可以有许多场面。各个场面所表演的事情,在时间上不一定连续,在空间上不一定一致。前一场面的事情发生在前几天,在甲地点,而后一场面的事情却发生后几天,在乙地点:这样的例子很多。但是现代剧写实一派就不一样。它每一幕只表现在某一段时间以内发生在某一地点的事情。时间不可割断,地点不可变改。假如一幕戏剧可演一点钟,那就是剧中人物连续地做一点钟的对话;假如舞台被认为某人家的一间屋子,那无论剧中人物上场下场多少回,总之只能在这一间屋子里活动。有了这样的限制,又得纯用对话,表达出头绪很繁多、进展极曲折的故事来,使观者觉得入情入理,发生深切的感动,这当然不是容易的事情了。

  (二)说明文说明和记述

  以前我们说过,记叙文是作者自己不表示意见的文章(这当然指纯粹的记叙文而言)。

  现在讲到的说明文就不同了。说明文所表示的是作者的理解;换个说法,就是作者所懂得的一些道理、原因、方法、关系等等。理解是存在于内面的东西,属于意见的范围。作记叙文,单凭存在于外界的事物就成;作者所耳闻的,目睹的,身历的,都是写作的材料,这些材料都不是从内面拿出来的。作说明文,却全凭存在于内面的理解;没有理解,固然动不来笔,有了理解而还欠充分、真切,也就写不成完美合式的文章。有怎样的理解,才能写怎样的说明文。因此,我们可以说,说明文是作者表示他的理解的文章。

  如果着眼在取材从内面还是从外界这一点,说明文和记叙文就非常容易辨别。

  现在先说说明文和记述文的分别。有两篇文章在这里,讲到的是同类的事物,粗略地想来,似乎该是同样的文体。但是仔细辨别之后,就觉得这两篇文章在取材上并不一样:一篇讲到的是某一件事物,看得见,指得出,即使出于虚构,也像真有这件事物似的;另一篇却不然,讲到的既不是这一件,也不是那一件,并且不只是这类事物的形状和光景,而在形状和光景以外更讲到一些什么(这正是这篇文章的主脑),这是看不见,指不出,仅仅能够意会的。因为取材不一样,写作的手法也就各异:一篇的写法好像作写生画,无论被写的某一件事物摆在作者面前或者存在作者的记忆里,总之是按着形象描画,形象怎样,描画下来也怎样,不过用文字代替了线条和烘托罢了;另一篇却决不能用作画的事情来比拟,只能说好像做一场讲演,讲演的内容是作者对于某一类事物的理解。根据以上所说的不同点,我们就可以把这两篇文章辨别,前一篇是记述文,而后一篇是说明文。

  说明文的目的和记述文不同是显然的。记述文在使读者知道作者曾经接触过的某一件事物,而说明文却在使读者理解作者对于某一类事物的理解。说明文为帮助读者的理解起见,自然须举出一些具体的事物来作为例证;但最紧要的还在说明作者所理解的部分。这部分务必明白、准确,才能使读者完全理解,没有含糊、误会的弊病。因此,在动手写作说明文的时候,作者胸中不能存一些连自己也缠不大清楚的意念;落到纸面不能有一句不合论理的、足以发生疑义的文句。这是一个消极条件。如果不顾这个消极条件,写下来的说明文就达不到它的目的。

  说明和叙述

  看了前一则文话,说明文和叙述文的分别也就不难明白。

  叙述文所讲到的是事物的变迁,或者说经过情形。事物的变迁和经过情形也许近在当时,也许远在古代,也许是作者所身历,也许从传闻得来,总之占着或短或长的一段时间,有着或简或繁的一番进展。如果这变迁没有发生,作者当然无从写作;这变迁既已发生了,作者要把它告诉别人,这才提起笔来。所以,叙述文和记述文同样,是取材于外界的。即使像小说和寓言,其中事实往往出于虚构,并不曾在这世界上真实发生过;但作者写来像记载真事实一样,自己又不表示什么意见,分明是取材于外界的格式。故而小说和寓言也还是叙述文。

  另外有一种文章也讲到事物的变迁和经过情形,但并不就此为止,文章的主脑也不在此而在别的部分。譬如,讲到某一回战争,更推求它的所以发生的原因,此胜彼败的理由,以及给予各方的影响,那推求的部分并且占着文章主脑的地位。这就是表示作者对于这回战争的理解;不仅记载了发生于外界的事实,而且写出了存在于内面的东西。不用说,这样的文章是说明文。

  在这里我们还得把小说、寓言等东西说一说。小说、寓言等东西往往是作者对于人生、社会有了一种意见才虚构出来的,为什么不说它们是说明文呢?回答是这样:小说、寓言等东西固然表示作者的意见,但表示的方式和说明文绝不相同。那是借着事实的本身表示,使读者知道了事实之后,自己悟出其中所含的意见来。作者绝不在叙述事实的当儿突然露脸,说着“这是怎样的”“这事情的关系怎样”一类口气的话儿。因此,从形式上看,只见作者在那里报告,自己并没有表示什么意见,那当然不是说明文了。

  再就前面所举的例子来说。要说明某一回战争所以发生的原因、此胜彼败的理由,以及给予各方的影响,往往须叙述这回战争的大概情形以及连带发生的有关事件。这样,才能使读者按照事实来理解作者所理解的。除非这回战争的经过情形已是“谁人不知,哪个不晓”的了,那才不必再行叙述,径自说明作者的理解就得了。但这样的例子是很少有的。所以,这一类的说明文常常包含着叙述的成分。

  说明书

  说明书的目的在把关于某一种事物的方法、原理等告诉给人家。其所以要告诉的缘故,也由于实际的需要,譬如,编了一部书,要使读者知道这部书是用怎样的方法编起来的,就得作一篇“凡例”;制了一种药品,要使医生或病家知道这种药品是根据什么原理来治病的,就得写一张“仿单”:凡例和仿单都是说明书。凡例的读者限于阅读这部书的人,仿单的读者限于医生或病家,不像普通文那样以一般的读者为对手。凡是必须使对手知道的,说明书中绝不能遗漏一点儿。不然的话,或则引起误会,或则招来纠纷,和写作的目的显然违背了。

  说明书的材料不用向外界去寻求,需要写作说明书的人,他胸中必然先有了这些材料,如果没有这些材料,也就没有写作的需要了。动手写凡例的人早已知道他的书怎样编法;动手写仿单的人早已知道他的药品什么作用,不是吗?所以,写作说明书只是把胸中已有的材料化为文字的一番功夫而已。

  写作说明书,以分列项目、逐项说明为正轨。项目明白地列着,读者自然一望而知。规定项目须依据实际的需要,事物不同,应定的项目也就各异,不能一概而论。不过有一点可以说的:所定各项目须有同等的身份;换一句说,就是每一项目须有**的资格。譬如,丁项目是可以包含在甲项目里的,就没有**的资格,只需并入甲项目好了。至于同样的材料在两个项目之下复见,或者甲项目的材料掺杂在乙项目里,这些都是毛病,应当竭力避免。

  以后我们将讲到关于说明文的种种。

  (三)议论文说明和议论

  除开说明文,作者表示意见的文章还有议论文。说明文和议论文又有什么分别呢?

  依以前所说的,说明文表示作者的理解。所谓理解,乃是说天地间本来有这么些道理,给作者悟了出来,明白地懂得了。议论文却表示作者的主张。所谓主张,乃是说某一些事情必须这样干才行,某一些道理必须这样理解才不错,如果那样干、那样理解就不对了。不经过理解的阶段,一个人很难做什么主张。所以,议论文实在是从说明文发展而成的。

  因为一是表示理解,一是表示主张,在表示的态度上,二者就不一样了。仅仅表示理解,态度常常是平静的。对甲说是这样,对乙说也是这样,说了就完事,甲或者乙听不听、相信不相信,那是不问的。即使他们不听、不相信,也无碍于作者的理解。进一步表示主张可不然了,态度常常是激动的。非把读者说服不可,非使读者相信不可;预料读者将有怎样的怀疑和反驳,逐一把它消释掉,好比军事家设伏一般,唯恐疏忽了一着,不能取得最后的胜利。为什么要这样呢?因为不能使读者相信等于白有了这个主张;作者要贯彻主张,就不能不用志在必胜的态度去对付读者。

  说明文的题目的完整形式是:“××是什么?”“××是怎样的?”改从省略,把其他删去,只留“××”部分,才成为“图画”“读书”那样的题目。议论文的题目的完整形式是:“××应当如此”“××是不对的”。改从省略,把其他删去,只留“××”部分,才成为“爱国”“战争”那样的题目。如果所有题目都写完整形式,那么单看题目就可以把说明文和议论文分辨出来了。可是实际上往往有取简略形式的,此外还有种种变化,这就混淆不清了;如“图画”“读书”“爱国”“战争”四个题目摆在一起,若不把四篇文章通体读过,谁也不能判定哪一篇是说明文,哪一篇是议论文。在读罢文章下判定的当儿,只要注意两点就不会有错儿:(一)这篇文章表示什么?(二)这篇文章态度怎样?

  前面说过,议论文是从说明文发展而成的。议论文表示一种主张,非先把议论到的事物说明一下不可。如主张战争应当反对,就得先把战争给予人类的灾祸详细说明,才见得“应当反对”的主张确可信从。因此,说明文几乎是议论文中必具的成分。

  议论文的主旨

  我们以后要讲述关于议论文的种种,这回先讲议论文的主旨。

  议论文是把作者所主张的某种判断加以论证,使敌论者信服的文章。议论之所以成立,由于判断的彼此有冲突。如果对于某一判断彼此之间都认为是真理,那就并无异议可生,根本无所用其议论了。例如,“人是要死的”这判断在一般人是不会引起议论的,可是在认为灵魂可以永生的宗教家,都要作为大题目来发种种的议论。又如“饮酒有害于健康”,这判断已成为常识上的真理,用不着再有人出来重新主张,可是对于明知故犯的嗜酒者和漠视酒害的世间大众却有再提出来议论的必要。总而言之,议论的发生由于对于某一判断的意见有不一致的地方。这所谓不一致,并不必全部相反,在程度上范围上部分地不相融合也可以。例如对于“人皆有死”的判断,可以发生“伟人身体虽死精神不死”的议论。对于“饮酒有害”的判断,可以引起“饮酒不过量反而有益”的议论。此外,因个人立场的不同,对于一个判断,主张上也自然会发生种种的不一致,这样,议论的来路是很多的。

  议论文是作者对于敌论者主张作某种判断的东西,所以议论文大概有敌论者,至少应有敌论者在作者的预想之中。这所谓敌论者,有时可以说得出是张三或李四,有时不妨漠然不知道是谁。总之是有敌论者就是了。凡是文章都以读者为对象,都有读者的预想。议论文的读者和别种文章的读者性质颇有不同,议论文的读者一种是敌论者,一种是审判者。我们写作议论文,情形正和上法庭去诉讼,向对方和法官讲话一样。

  我们对于事物不妨怀抱和别人不相一致的见解,提出自己的判断来加以主张。但主张必有理由,为使大家信服起见,当然要把主张的理由透彻地反复论证。议论文的主旨就在论证作者的主张。大家都认“武王是圣人”,你如果要主张说“武王非圣人”,不能凭空武断,该提出充分的理由来论证这个和他人不同的判断。

  [1]引文选自《卢参》(朱自清著)。——编者注

  [2]引文选自《寄小读者·通讯七》(冰心著)。——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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