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的省略

作者:叶圣陶,夏丐尊 | 字数:6884
  文章的省略

  文章家向有“剪裁”“含蓄”一类的说法,所谓“剪裁”是把无关紧要不必说的部分淘汰,所谓“含蓄”是把重要的该说的部分故意隐藏起来或说得不显露。这两种功夫是文章家向来所重视的,这里把它们包括在“省略”二字之下,来做一次考察。

  文章是用文字记载事物、传达思想情意的,可是不幸得很,文字本身就是一种不完全的工具,无论记载事物或是传达情意,文字的力量都是很有限的。作者的本领只是利用了这不完全的文字工具把要说的话说出一部分,其余让读者自己去补足去想象。越是聪明的作者,越知道文字并不是万能的东西,他们当执笔的时候,所苦心的是怎样才能把文字使用得较有效,决不干吃力不讨好的勾当。世间的万事万物都有着无限的内容,任何一件小东西,如果要写得周遍无遗,听凭你写几十万字也写不尽。例如写一个人的面貌吧,眼睛、鼻子、眉毛、耳朵、嘴巴、头发、轮廓、表情等,如果你仔仔细细地按了次序去写,包管你会写出无数的文字,结果必至于搁笔兴叹,叹息于文字的无用和不完备了。

  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鼻如悬胆。睛若秋波。虽怒时而似笑。即嗔视而有情。

  这是《红楼梦》里描写宝玉面貌的文章,其中用着许多的“如”“若”等比拟的麻烦手法,而且又假想到他在“怒”“嗔”的时候的神情,这种写法对于读者总算是极忠实的了。为要使读者明白宝玉的面貌怎样,作者费了这么多的气力,其实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读者读了这一串的文章,如果不自己加以补足想象,还是不明了的。

  籍长八尺余,力能扛鼎,才气过人。

  高祖为人隆准而龙颜,美须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

  这是《史记》写项羽写高祖的文章,对于项羽只说他身有多长、力有多大,关于面貌的话一概从略,对于高祖只说他鼻子高,脸像龙,须髯好看,左股有七十二个黑痣,关于眼睛、眉毛等等一些也不提,我们读去,也并不会嫌作者写得欠详细,照普通的见解说,反觉得比那《红楼梦》的一段来得不琐碎杂乱。

  文字毕竟是力量有限的东西,作者对于文字的效力首先得加以估计,在可以生效的方面好好运用,切勿在无效的方面去瞎卖弄。与其对读者谆谆地絮说,令读者厌倦,不如信任读者的理解力、想象力,说得简略些,让读者有发见的欢喜。文章的省略,可以说就是文章技巧之一。

  省略可分三种,一是字面的省略,二是意义的省略,三是事件的省略。

  字面的省略,这是把文句间的可省的字尽量省去,是最初步的省略法。我十岁左右从塾师学习书信,塾师曾教我一个书信文的评判法,他说,书信中自称的“鄙人”“弟”和称对方的“阁下”“仁兄”等字面不可到处用,如果“鄙人”“阁下”等字面用得触目都是,就不是好书信。这话我到现在还记得,觉得很不错。凡是可看可读的书信文,差不多都合乎这个法则的。案头有袁小修的《珂雪斋集》,把其中的尺牍选录一首做个例子。括弧内的字,是我依照了文义故意增加上去的。

  (弟)自君山归来,怀想(兄)不置。(弟)老父体中已安。(弟)稍稍葺理旧业。(弟于)八月初七之日,已移亡兄灵柩入村。(弟)断肠之泣,久而愈新,奈何!承(兄)教(弟)讯扫身心如老头陀,甚善甚善。……(弟)近与苏潜夫聚首数日,商榷一番,彼此洒然凛然,恨不令兄闻之耳。曾太史体中尚未平复,(兄)所云云(弟)当转致之。

  ——《寄王章甫》

  这里面依照文法上的规则看来,省略的地方不少。不但古人的书信文如此,近人写作的书信里也常见到这情形。例如周作人氏给俞平伯氏的信:

  前寄一函至园,想已达览。久不见绍原,又未得来信,于昨日便道去一访。云卧病未晤,不知系何病。独卧旅邸,颇觉可念。兄在城时,不知有暇能去一访否。并乞去后以其近状见示为感。匆匆,即颂雪佳。

  “兄”字只一见,“弟”字连一个都没有。如果增加进去,当然有几处可以增加的。

  书信的读者就是受信人,彼此之间关系不致模糊,有许多字当然可以省略,上面所着眼的,只是彼此的称呼方面而已。至于书信以外的一般的文章,字面的省略也极要紧。《史记·张苍传》记张苍说,“年老口中无齿”,刘知幾在《史通》里评它太繁,说六字之中有三字可省,改作“老无齿”就可以了。如果我们用这样的眼光去读一切文章,觉得每篇文章可省略的字面是很多很多的。“与其不自由毋宁死”可以删削为“不自由毋宁死”,“年已七十矣”可以删削为“年已七十”或“年七十矣”。因为删掉了些字面,意义并不会有什么欠缺。

  自从语体文流行以来,文言派的人动辄批评语体文冗蔓。其实我们日常所用的白话本身并不冗蔓,如果依照了日常的白话写作,绝不致有冗蔓的毛病的。语体文的所以冗蔓,我以为是受了翻译文的影响。外国文和中国文习惯不同,例如英文里有“a”“the”等的冠词,而中国文就没有,有些译书把英文的“I’mgazingatthemoonthroughatelescope”不译作“我就望远镜注视月亮”,硬译作“我注视这个月亮从一个望远镜”,字面就凭空地增加了。这翻译文的影响,流行到一般的写作上,于是本来不是外国文的文章,也像是翻译文了。下面所引的是创作小说里的一节,和从来的文章相比固然繁简大异,和日常的白话相比,调子也不一样。

  时节是阴历六月中旬的一日。微细到分辨不清的油一般的小汗粒从肥壮的章君的鼻头和颊上续续渗出,随后竟蔓延到颈际了。他睡在一间胡乱叫做书斋的房中一张藤躺椅上;照那样子看去,可以称为是午后二时光景的夏天的打盹。一只赤露的胳膊旁逸到藤椅的外侧,软软地向下垂着,那一只却弯曲在椅扶手上;两条腿和脚挺直伸出,**来搁在椅前的地方;那全身颇像一个三岁孩子用秃笔涂成畸形的“大”字。他朦胧合着眼皮;那歪在椅顶枕上的发毛毵毵的脑袋,有时因为一两匹小蝇在他眼缝或嘴角的湿津津的处所吮咂的厉害,便“唔?”的在梦中发出了向来不会有仇但为什么定要来烦扰的不得已的**,于是只得摆动一下,随即那鼻孔里似乎又有了小的鼾声了。

  窗外的天空不像是可以叫人看了会愉快的天空:说是夏天,总应该是清清朗朗有润凉的西南风吹送着一小片白云过来的,可以起人悠然遐思的天空;可是那在四边地平线上层层叠叠堆上了还要堆上去似的隐藏在树林背后的云,不绝地慢慢向天顶推合,虽不会响着雷声,人的心里总以为“快响雷了吧?”的这样沉闷暑湿的天气,所以竟使大小的蝇时刻攒围在这个有些汗臭的肉体的身旁,而且一只很大的蚊虫叮在他的屁股旁边;反应的作用使他那条大腿上的肉不时颤动。

  ——罗黑芷《雨前》

  这两段文章,描写得忠实细致,总算费尽了气力,可是词句的拖沓累赘也到了极度了。如果从字面上一一推敲起来,有许多是闲字,应该删汰。例如“他睡在一间胡乱叫做书斋的房中一张藤躺椅上;照那样子看去,可以称为是午后二时光景的夏天的打盹”,“一间”和“一张”都是不必要的字面,“照那样子看去”“可以称为”也是不必要的声明,实际是在“打盹”,有什么“可以称为”“照那样子看去”呢?“夏天的”也可省,因为上文已有“时节是阴历六月中旬”的话了。“午后二时光景”也无大意味,因为“午后二时光景的夏天的打盹”,不能成为一个熟语,说“打午盹”就够了。又“胡乱叫做书斋的房中”虽然用了许多字,意义仍不明白,如果本来不是书斋号称书斋的,那么把它加上引号写作“书斋”就行了。所以这一串文句不妨将闲字删去,改成“他在‘书斋’里藤躺椅上打午盹”。经过这样省略,和原文比较,也不见得缺少了什么效果。原文虽然增加了许多字,其实这些字用得都不大有效果。

  以上所说的是字面的省略,次之要说到意义的省略了。我们写述一件东西或是一件事情,当然是因为自己对于那东西、那事情抱有某种意义,觉得非表达不可,才去执笔的。如写某孝子的传,当然意义在佩服某孝子;记某地名胜,当然意义在赞扬某地的风景。绝不会有毫无意义漫然去写文章的作者。有时候作者要想表达某种意义,甚至于虚构了世间没有的东西或事情来写(如寓言、童话、小说等类的文章里,常有这种情形),足见意义在文章上的重要了。这重要的意义,照理应该表达得很透彻明白,可是实际的情形却不然。除论说文外,作者往往把自己所想表达的意义说得非常简略,不随处吐露,或竟隐藏起来,在全篇文章里不露一言半句,让读者自己去探索。越是高级的作品越是如此。常见有人作《义犬记》,把义犬的故事写明白了以后,结末再来把自己的意义表白清楚,说什么“呜呼!如斯犬者可以风世矣,余有感其事,故记之”或“犬尚知忠于主人,何以人而不如犬乎”。这种表达意义的方法,其实很笨。聪明的作者只把所要写的东西或事情好好地写出,至于自己所怀抱的意义却竭力隐藏起来,不多说,或竟一字不说。例如:

  太行、王屋二山,方七百里,高万仞。本在冀州之南,河阳之北。北山愚公者,年且九十,面山而居,惩山北之塞,出入之迂也,聚室而谋曰,“吾与汝毕力平险,指通豫南,达于汉阴,可乎?”杂然相许。

  其妻献疑曰,“以君之力,曾不能损魁父之丘,如太行、王屋何!且焉置土石?”杂曰,“投诸渤海之尾,隐土之北”。遂率子孙荷担者三夫,叩石垦壤,箕畚运于渤海之尾。邻人京城氏之孀妻,有遗男,始龀,跳往助之;寒暑易节,始一反焉。

  河曲智叟笑而止之曰,“甚矣汝之不惠!以残年余力,曾不能毁山之一毛,其如土石何!”北山愚公长息曰,“汝心之固,固不可彻;曾不若孀妻弱子。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河曲智叟无以应。

  操蛇之神闻之,惧其不已也,告之于帝。帝感其诚,命夸娥氏二子负二山,一厝朔东,一厝雍南。自此冀之南汉之阴无陇断焉。

  ——《列子·汤问》

  《列子》据说是伪书,不知这故事的作者究竟是谁。作者写这故事,意义不消说在表达“锲而不舍的精神可以宝贵”的大道理,从全体看来,作者所写记的只是故事本身,不曾对于自己所怀抱的意义说过什么话。作者虽然不说出自己的意义,意义却很明白,对于读者,效果不但并未减少,反而深切。因为这时读者所获得的效果,是从言外自己得来的,带有发见的欢喜,悟得的自信,和作者所明白谆谆提示的情形不同。

  作者抱了某种意义去写文章,不将意义尽情写出,这在作者也许是难过的事。可是从普通文章的情形看来,却是无可如何的。作者的意义,有关于整篇的题材的,也有关于部分的材料的。关于整篇的题材的意义,有许多作者因为熬不住了,往往在文章结尾或开端的地方表出,如为悲悼良友写祭文,用“呜呼×君”起或用“呜呼哀哉”结,是常见的。至于关于部分的材料如果要一一表出意义,那就不胜其烦。结果会一段叙述一段说明或论断,弄得文派杂乱不一致。试取前人名文一节,逐处添加了意义来看。例如归有光的《项脊轩志》末一段:

  余既为此志,后五年,余妻来归,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甚乐焉。)吾妻归宁,述诸小妹语曰:“闻姊家有阁子。且何谓阁子也?”(盖余妻归宁时常与诸小妹言及南阁子,诸小妹怪而问之,足见余妻之恋恋于斯室矣。)其后六年,吾妻死,室坏不修。(恐引起悲怀,不敢复居此室,故任其坏也。)其后二年,余久卧病无聊,乃使人复葺南阁子,其制稍异于前。(庶几前尘影事,免索余怀,可以安居。)然自后余多在外,不常居。(心与愿违,可叹也!)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睹物思人,曷胜悼伤。)

  括弧内的文句是我依了原文的情形胡诌了增加进去的,这对于原文,实在等于佛头着粪,大是一种冒渎。可是一般所谓作者的意义,其实就是这类的东西。经过这样画蛇添足的增加以后,在读者的眼里,文章的力量不但不增加,反会减损。因为读者已无自由探索意义的余地了。

  以上所说的是意义的省略,再次之是事件的省略。我们写述一件事情,并不要一五一十丝毫不漏地如数写述下来。有许多事情,经过很复杂,关系方面很多,或本身范围极大,要写也无从写起,如战争的实况。此外,还有许多事情在普通事情里是不便露骨地写的,如男女间秽亵的情事,杀人的残酷的情形。幼稚的旧剧优伶往往把舞台上演不相像的事件来瞎演一阵,他们用八个“跑龙套”来打仗,“当场出彩”杀人,或描摹男女间的秽亵,甚至于恐怕演得不像,有时还要弄些“真山真水”“真马上台”的把戏。他们自以为再忠于观客不过了,其实在聪明的观客,这些扮演却是一种苦痛的负担。文章和演剧一样,文字不是万能的东西,如果把写不像或不必写的部分也一一来硬写,结果对于读者是吃力不讨好的。聪明的作者决不干此愚事,他们先就效果着想,认为写无甚效果的部分,不重要的固然省略,就是重要的也省略。他们只用经济的手腕,以“一笔带过”的方法,来弥缝事件和事件间的窟洞。例如下文:

  马伶者,金陵梨园部也。金陵为明之留都,社稷百官皆在;而又当太平盛时,人易为乐。其士女之问桃叶渡,游雨花台者,趾相错也。梨园以技鸣者,无虑数十辈;而其最著者二,曰兴化部,曰华林部。

  一日,新安贾合两部为大会,遍征金陵之贵客文人,与夫妖姬静女,莫不毕集。列兴化于东肆,华林西肆。两肆皆奏《鸣凤》所谓椒山先生者。迨半奏,引商刻羽,抗坠疾徐,并称善也。当两相国论河套,而西肆之为严嵩相国者曰李伶,东肆则马伶。坐客乃西顾而叹,或大呼命酒,或移更近之,首不复东。未几,更进,则东肆不复能终曲。询其故,盖马伶耻出李伶下,已易衣遁矣。

  马伶者,金陵之善歌者也;既去,而兴化部又不肯辄以易之,乃竟辍其技不奏。而华林部独著。

  去后且三年,而马伶归,遍告其故侣,请于新安贾曰,“今日幸为讌开,招前日宾客,愿与华林部更奏《鸣凤》,奉一日欢”。

  既奏,已而论河套,马伶复为严嵩相国以出。李伶忽失声,匍匐前称弟子。兴化部是日遂凌出华林部远甚。

  其夜,华林部过马伶曰,“子,天下之善技也,然无以易李伶。李伶之为严相国,至矣;子又安从授之而掩其上哉?”

  马伶曰,“固然。天下无以易李伶,李伶即又不肯授我。我今闻相国昆山顾秉谦者,严相国俦也。我走京师,求为其门卒三年。日侍昆山相国于朝房,察其举止,聆其语言,久乃得之。此吾之所为师也”。

  华林部相与罗拜而去。

  马伶名锦,字云将,其先西域人,当时犹称马云。

  ——侯方域《马伶传》

  这篇文章里面所记的事件并不连续,有着许多的窟洞,作者用“一日”“去后且三年”“既奏”“其夜”等说法,一方面把本来连续着的事件任意割取,一方面又把窟洞弥缝了。依文章所表达的内容说,马伶走京师入相国昆山顾秉谦门下为门卒,是经过三年的光阴的,应该有大大的一段经过,可是作者却全部省略,只在马伶的谈话中“一笔带过”了。如果作者用了五百字或一千字来把这段经过详叙,效果也不会比原文增加吧。没有效果的文字,当然应该省略。再举一例如下: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惟闻女叹息。

  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昨夜见军帖,可汗大点兵;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

  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旦辞爷娘去,暮宿黄河边,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旦辞黄河去,暮至黑山头,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燕山胡骑声啾啾。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可汗问所欲,木兰不愿尚书郎;愿借明驼千里足,送儿还故乡。

  爷娘闻女来,出郭相扶将。阿姊闻妹来,当户理红妆。小弟闻姊来,磨刀霍霍向猪羊。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脱我战时袍,著我旧时裳。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出门看火伴,火伴皆惊惶;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两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木兰诗》

  这是写木兰从军的,战争当然是题材的中心部分。作者对于出征前的情形写得很周详,对于凯旋后的光景也写得很热闹。写战争的部分却只“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六句,而且“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二句是未战以前的事,“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是既战以后的事,真正和战事有关系的情景只有“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十个大字。这十个大字,所表达的只是一时的战场上的光景,并不是战争的本身。木兰从了十二年的军,这首诗又是写她的从军的,对她作战的经过居然不着一字,这不是作者的疏忽,倒是作者的技巧。文字不是万能的工具,如果作者用了文字想把十二年的长期的战争来描绘来传述,结果等于旧剧伶人带了几个“跑龙套”来扮演打仗,有什么效果呢?

  凡是一种事件,方面很广,内容很庞杂,作者只能选写一部分一方面,其余让读者自己去补足想象。有许多事件,像战争之类,不实写,表达的效果倒反完全,挂一漏万地写出来,事件本身就倒反会有欠缺的。绘画上有“空白”的用语,画家作画不论人物、花卉或是山水,没有把画面全体涂满的,常空出一处或几处,这叫“空白”。画家对于空白常大费苦心,一幅画的好坏,空白的适当与否是重大的条件。空白也是画,不是普通的白纸,这是凡能看画的人都知道的事。文章和绘画有许多共同之点,事件的省略,和空白对比起来,不是很易明了的吗?

  关于文章的省略,值得注意的事项当然还很多,这里只就字画、意义、事件三个方面说了一个大概。文章的许多法则,大之如章法布局,小之如炼字造句,差不多都和省略有关,可以当作省略的另一方面来连带考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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