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泰安第一兵站退回来的兵士们，带着一付前线上回来时特有的骄傲和普遍的黄瘦，他们的被囊上满是些半干燥了的泥泞，头发结成了蓬松的一团，下额上的髭须像爬在甜瓜上的刺猬。枪是横挂着，走起路来正敲着他们的屁股。他们在城门口就要躺下来休息了，因为实在不能再走一步路了。有枪的人见着无枪的在羡慕，他们早知道现在这样累人，一定在战场上丢了走倒舒服得多！

　　进城了！

　　为着军队的庄严和军规的严肃，进城去的时候总得要特别留神一点。虽则是打了败仗回来，可是军队是军队，否则会领不着饷银。

　　进城的时候大家把脚跟使劲在石道上踏着，步伐的回声在城门洞里震得怪响。可是，声音尽管响，步伐还是一点也不整齐。

　　少校发起脾气来了。

　　—唱军歌！

　　于是不整齐的步伐里又加入了不整齐的歌声。声音更响了，可是听了大家会不高兴。

　　—天下雄，

　　丈夫争战功。

　　糟而又糟的，真是太不像样了！

　　营长的勇气完全消失了！这是打了败仗回来啊，大家应该帮帮忙，把精神振作一下，拿出一点军人气概来，这样，我们到军长那里去还可以回话，把失败的原因推到参谋部身上去。

　　军队进了城，向营房进发。满路上的商店都关光了，走路的人一个也没有。

　　营副更来得丧气。他骑在一匹白马上，提起皮鞭来敲着商店的板壁。

　　—他妈的，商人最混蛋！

　　谢天谢地，转过弯就是营房了。可是前面又停止了！

　　什么事呢？……长官们空发脾气，空着急。

　　前面在搬伤兵，车子太多了走不前。没有法了，停下了。

　　营副是个大胖子，大家不怕他，营长照顾不到多少，他骑在马上不住的前后奔着，他刚走到前头，后边又闹起来，他奔到后边，前边又在闹了。甚至连连长也不听话，他们都在人家门口的阶沿上坐下来了。

　　末了，营长走了，营副也跟着走了，他们先回营房报告去了。

　　于是士兵们哄笑起来，在马路上倒了下来，有的喜欢得在地下打滚。

　　打倒张宗昌！

　　有一个士兵在电杆上发现这样一个标语。

　　—打倒张……他妈的！

　　他想高声念给大家听。可是他立刻想到了，这个标语是念不得的，所以下半部变成了他妈的！但是另外一位士兵却老实不客气地给他念了下去。

　　—打倒张宗昌！

　　连长追了过来，执着皮鞭。

　　—打倒孙传芳！

　　连长用自信的口吻叫了起来纠正士兵的错误。

　　这时稍远处一个士兵又有了一个新发现：

　　打倒孙传芳！

　　所以他也高声念起来：

　　—打倒孙传芳！

　　连长高声应上去：

　　—是的！

　　打倒军阀！

　　第三个士兵又有发现了。

　　—打倒军阀！

　　反对军阀混战！

　　第四个又有新发现了！

　　电杆木上的标语变成兵士们嘴里的口号了，大家喊了起来。

　　连长发起怒来，前后奔走着，发着命令：

　　—把标语撕下来。

　　兵士们不懂，他们把标语撕下来，藏在衣袋里。

　　回到营房了，兵士们得到一个消息：

　　—督军署前面的照墙旁边，已经堆满了山一样两堆干柴，还有两百箱火油。只要等到孙传芳的兵士爬上千佛山顶，就要把干柴浸了火油，将全个济南城放起火来。

　　—张宗昌在前天晚上已经逃到德州去了，对于这些事情，兵士们一点也不愿问，回到营房来了，这是他们出征以来难得的休息机会。枪械也可以丢在屋角里不去管它了。下操的工作也废去了。什么事情都可以不管，尽量地玩着罢。

　　这个时候他们最高兴的玩意儿是与关在营房后面马棚里的几个俘虏逗着玩。他们把这些俘虏当成关在公园笼子里的猴子。他们使俘虏们饿着，然后再用吃的东西引他们抢着吃。或则用木棍打他们。使他们发怒，咆哮。

　　还侮辱他们，耻笑他们—因为他们是俘虏，他们是帮孙传芳打仗的，他们是敌人，他们开大炮，他们拿刺刀，我不捉着他，他会捉着我或是刺死我的。

　　不高兴的时候，走进囚牢去把俘虏拖出来用皮鞭打一顿，打的时候口里喊着：

　　—打倒孙传芳！

　　可是倔强的俘虏们喊着！

　　—打倒张宗昌！

　　发怒的兵士叫起来：

　　—他妈的，你为什么要打倒张宗昌呢？

　　俘虏的回答是：

　　—你为什么要打倒孙传芳？

　　对于这个问题大家答不出理由来。结论是：

　　—妈的……

　　第二天，他们又在火车上了。从济南到张店。再从张店到博山。

　　为什么？他们都不明白！只知道这是命令！是张宗昌的命令！

　　接着潍县的军队也调到了，张宗昌的大部分的军队都集中在博山了。

　　又是露营，堑濠，步哨，野战病院……都准备好了。

　　于是兵士就明白了，又是一场恶战！又是大炮，机关枪，杀，冲……接着是死，伤！

　　临了，阵线布好了，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可是，兵士们踌躇起来了。

　　为了什么要打仗呢？

　　为了什么要打倒孙传芳呢？

　　他们不明白，只知道是命令，是张宗昌一个人的命令！

　　打仗实在是够可怕了。死人，伤人，伤人，死人！跑到战线上去时总是成队的人，退回来的时候只有几个。每次都是一样，不论是打了胜仗或是败仗。

　　打仗决不是个好买卖。

　　为什么来打仗的呢？谁都知道，当兵的都是穷人！

　　没有一年不打仗，没有一个地方没有兵经过。种田的不能种田。种了田，给他们一仗打个精光。做工的不能做工，打了仗没有人买东西，工厂都关门了！

　　肚子饿得难过，只好跟着拿“招募新兵”的白旗的人到营里来。

　　打仗是杀人，来给人家杀。打仗把田地踩个精光，把人家打得落花流水。

　　所以只要连年不断的打，打仗虽则是杀人，每一回打仗要杀成千成万的人，可是人是杀不完的，只有越杀越多！

　　大家知道打仗是杀人，可是“招募新兵”的白旗挂出去，自会有很多人跟着来的。

　　打仗的人不会少的，所以打仗是不会停的。

　　打仗对于穷人决不是一个好买卖。

　　在堑濠里。

　　步哨已经派出去了。骑兵挂着短铳在草堆里出发了。这个时候，兵士们只少有几个钟头的休息。

　　在这个时候，从马路里电杆木上撕下来的标语又出现了！

　　在大炮对着大炮，铳口对着铳口，刺刀对着刺刀……之前，不妨大家来思索一下的。

　　打仗好像玩意儿似的。

　　肚皮对着肚皮，你的刺刀刺进来，我也还你一刺刀。你们来罢，我放你一炮。

　　你们的人死得太多了，你们是输了。

　　打仗是把人命来赌输赢。

　　总攻击令是杀人的命令。张宗昌和孙传芳一个在南京，一个在济南对面坐着。中间是兵，兵和兵对面打，对面杀。

　　张宗昌要我们杀进南京，孙传芳要他的兵杀进济南。

　　谁打赢了，谁的地盘大了，谁就发财了。

　　打仗对于这些人真是一个好买卖。

　　怪不得打仗是不会停了。

　　打仗是为着大家，为着国家，为着主义，为着……

　　其实，打仗只是穷人杀穷人。打仗是为着军长，委员……

　　张宗昌是军阀，孙传芳是军阀。

　　是了，打倒军阀！

　　—反对军阀混战！

　　总攻击令下来了。炮声听见了。

　　可是打仗对于穷人绝不是个好买卖啊！

　　那么不要打仗罢，大家回去。

　　可是不成，回不得老家。没有饭吃才出来打仗的，回去还是没有饭吃，没有饭吃还是要出来打仗！

　　怎么办？

　　进军喇叭吹起来了，兵士还躺在堑濠里争论着。

　　—我决不干了！

　　—我也不干了！

　　傻子，打胜了升排长啊！

　　算啦！蚌埠死了八个，徐州死了六个，泰安死了五个，火车里死了一个。伤兵病院里还有几个！一连兵还剩几个了？……把枪丢了落个好死罢！

　　好死？饿死！

　　谁高兴打仗？

　　刺刀对着刺刀的时候，因为我不先刺他的肚皮，他会刺我的。退到堑濠里来一想，为了什么呢？为了我一刺刀，也许他的老婆会上吊，或则哭好几个月！

　　对呀，我们为什么要杀他，他也为什么要杀我呢？

　　告诉你。杀猪杀羊赚钱的是屠夫，杀人赚钱的是兵士！

　　傻瓜！那么我们变成猪羊了，因为我们杀人，也要被人杀的！

　　是呀！我们是傻瓜了！

　　依你说……

　　不，我们只是猪羊。杀我们的人是叫我们到战场上来的人，他们是杀人的屠夫！

　　是呀，是呀！

　　军阀都是屠夫！

　　叫人家出来打仗的都是屠夫！

　　对呀，把枪尖倒过来，先把屠夫杀了，大家不打仗，那就好了！

　　哈，对了，还是你老聪明！

　　我们要为我们自己打仗！穷人要为穷人打仗！

　　啊哈，那就更对了！

　　进军喇叭吹起来的时候，穷人们已经在堑濠里议决了！

　　穷人要为穷人自己打仗！

　　（原载1930年3月15日《沙仑》创刊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