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起来
作者:冯铿 |
字数:35705
一
——那便是上海么?……快到了上海么?
小紧眯着两只大眼睛,沿着她的同伴的指尖望去。指尖因了他全身的跃动而跟着摇晃不定,这使她的视线上只有一条灰色的东西在上下浮动。这样再费力的瞄望着,许是自己的幻觉也未可知,到头在那灰色的线条上浮漾出几点连缀着的小黑点了。
跟着这小黑点在脑中涌现起来的有万千件还没有组织成功的意念,纷扰着,弄成模糊的一片!
把眼睛一睁开,一切便象在空中飞逝了去的苍蝇般,毫无痕迹的迅速消灭了。眼前依旧是灰白色的天空和苍茫无限的海水。
镀上了淡黄色的太阳给云团遮住了,透出来没有光彩的脸孔在波面上起伏着。
天空是任你怎样瞭望也瞭望不出有什么不同的变化的,尽是灰白着,灰白着。
深蓝色的海波给驶过去的船身画上一道白的泡沫,有时就溅得很高,“沙拉,沙拉……”地响着。
这样的景物似乎很容易撩起人对于未来的憧憬吧?刚才在舱里把小从睡梦中挽到甲板上来的、兴奋着的这个同伴,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停止了他的口讲手画,沉默着,尽让身子跟了船身的簸动而慢慢地起落着。
——什么时候才可以抵岸呢?……
有些惘然了,但小可没有对她的同伴说些什么。
这同伴叫炳生,和她只认识了整整的三天。又苦又闷的统舱便是他们晤会的所在。
下船那天,她把送她下船的朋友又送上船去了之后,惴惴地抱着膝头,在污秽黑湿的统舱里开始观察着她新的环境。那时,跑进一位这样穿着学生布服,年纪比自己约差一两岁的男孩子(?)来了。他也是孤零的搭客,彼此互相向对方默认了一下也没有打招呼;但沉默都不是他们俩的习惯,船开行的时候,他们交谈着了。
孤独的旅客间本来就很容易变成厮熟的同伴,而舱里那几个讨厌的小商人们又和两人好象画上一限界线,还有那可憎恶的舱里牢狱似的令人难堪,不得不跑到甲板上挨着冷风的。这样,在沉寂的甲板上,有他们两个孤零的影子了。
在这以茫茫的天海为背景,只有涛声和浪花飞溅起来的甲板上是死寂不堪的,为要免去两人间的相对默然,各人都把关于这新的环境的一切作为谈话的资料;其次是对对方已有了相当的认识而还想满足探求他的身世的好奇心。虽然各人都想隐瞒着自己的难以告诉一个陌生的同伴的过去的遭逢,但在对手那满含诚意倾听着的态度和极想知个明白的深沉的眼光之下,自己都绝无遮拦的,极想一吐为快了。
一次,在她询问对方为什么要到上海,和到后又有什么目的的时候,他很拉杂的这样说着:
——在免费的教会学校小学毕业了,涨满他妈的一脑袋天父耶稣,那时自己是十五岁了,那把爸爸自三十多岁——有着两只粗大的臂膀的时候,真是两只粗大的臂膀呀!……谈锋转变了。
——你说我怎么还记起来么?这让我向你解释一下罢。我刚出世的时候,爸爸是由村里被迫着私下逃到城里来当工人哩。母亲和我们两兄弟穷得来快要变村里的乞丐了,忽然,抛了两年家的父亲又悄悄的跑回家来,穿着一套蓝色长裤子的衣服。我是记得的,那时村里很少人穿这样的衣服呀!他带我们到城里来。
——到城里来后这陌生的爸爸好象又看不见了,而母亲却天天都坐在矮凳子上低头刷她的纸箔,飞动她的左右手,忙得来一些儿也没有照顾别的事情,只让我自己在她身旁蹒跚着绕圈子跑来跑去,不然的时候,便叫哥哥来带我一同在草屋的门前,在污湿的泥堆上或大沟渠的旁边玩耍。我好象没有什么父亲和母亲哩!但现在一想起来我是明白的,当工人的爸爸不是整天都做了十多个钟头的工作么?而我呢,小孩子不是天亮透才起身,夕阳还没有降下便又睡去的么?所以呵,没怪那个时候老是没有碰到爸爸的机会呢!
不过,晚上有时也会醒转来的,哭醒时母亲还在昏暗里刷她的纸箔,而爸爸便给我一个模糊的印象了。他似乎才回家的样子,在土灶上的煤油灯下吃他的酒饭。“不要哭啦!小狗种!……起来跟爸爸吃东西吧!”他这样说着,有时还走过来把我抱起,让我坐在他的膝头上自由地抓吃灶上的食物。那大约我已有四五岁的光景吧,不然何以会清清楚楚地记起来哩!我满足地吃着花生米,打量着那陌生的父亲,我注意到他横在我胸前的粗大的臂膀了!那上面粘着许多汗污和墨迹,肌肉茁壮得有的隆起又有的凹下,还铺满许多可怕的毛发!我感到奇怪哩,母亲的两手是圆形的,瘦削的,而哥哥和我的又都是细小得很!为什么单单爸爸的臂膀是那样特异呢?……
——现在,现在我可明白了。他那时开始在一个锡箔的小作坊里作工,整天运用了长久的腕力,所以两只臂膀便特别地发达了。
——可是后来呢,后来我一天天的长大,而爸爸的两只臂膀却一年比一年瘦削下去,只剩一把枯硬的骨头,露着上身时,那一堆堆的肌肉是没有了。而他的工作也渐渐纡缓,赚的工钱也渐渐减少了!……你想,这为了什么呀?爸爸的汗血、肌肉不是给一下一下地打进铁锤下面的锡箔中去,而走进坊主的肥肚子里边吗?……听说“打箔”这工作是很吃力的,每个年富力强,水牛也似的后生只要弯着身子,用力打不上三五个年头,便会全身的精力都消耗净尽的。
——而“打箔”是怎样的打法你可晓得么?那是呀,把一块很小很小的锡片,用铁锤来把它一下下的打压下去,一直使它展开到很大很大而薄得来蝉翼也似的一张锡箔,虽然中间也使用碾轧的法子,但都是凭着人的气力把它弄成功的,这便是拜神用的纸元宝上面的锡箔了。
——我的话可扯得远了!……我对你说我已长大到十五岁了,就是那小作坊,那把爸爸自壮而老,吸收了十多个年头的血汗的小作坊,又在张开着它的大口要把我吞进去了!十多年来的坊主已变成有田有地的财主,但小作坊里依然是把人力来产生它的出产物!爸爸因为自己干着的工作太辛苦了,哥哥十三岁的时候,便送他做了染布间的学徒,但那样的生活也不见得会比“打箔”好,为坊主们做牛马是同样受着极量的压榨的!于是爸爸想:我是他传授父业的令子了,他可带我进去做工而不用再过学徒的惨酷生活。可是呀!你说我愿意么?受了点小资产臭的教育的我,真不高兴挨那样鄙陋惨刻的工人生涯呀!我说;我要升学,要读书,要希望将来,穷苦是穷苦透了!但爸爸把我打骂了好几顿了,虽然听他的口气也在羡慕着绅士阶级的读书人,但实际的能力真做不到呀!总有免费的教会中学可进,自己的肚子再不能免费便可得饱呀,已经念了几本臭书,晓得“希望”这东西了,我只是追求着这希望,好几次给父亲抓进坊里,又溜着机会跑出来了!
——而这个我们的幸运是来了,来了,这你是晓得的,革命的**在中国,在那城里澎湃起来了!工友们组织了工会,哥哥是里面的一员。好不开心呀!斗争,斗争!工人得到加薪了,生活能够改良了!爸爸虽然不懂得什么,但他的脸上也挂起笑痕了!哥哥读着夜学,也把我领进革命同志所创办的平民中学去念书,在那儿我抛弃了那装进在脑里的坏透的东西,换上新鲜的了。纪念日一到来,哥哥们和我们都执着旗帜向敌人们示威,喊着,跳着,好不快乐呀!你定干过这样伟大的工作罢,你们农民的革命不是比工人还更热烈吗,在我们T江流域这一带?
……然而,唉,跟着到来的高压政策把我们摧残殆尽了!……你不要急呀!哥哥是幸而逃免了,可是父亲和我便以嫌疑犯的资格给坊主们送进牢狱去!牢狱的生涯是惨酷得连想都想不到的,爸爸终于在狱里死掉了,死掉了!……你,你为什么这样激动起来呢?你也有了同样的遭逢是不是?
——后来么?请不要兴奋着,我便再讲下去罢。同年的八月,我们×军恢复了那县城,我出狱了,变成真正的小同志了。我们干着,干着!有一次到故乡找寻母亲,但她已不知下落了,几个月来的丧乱穷苦把她弄死了!……你伤感着么?他们的牺牲是历史的必然,而况他们并不是革命阵营里的人员呀,死了也只好算了!……我是个热情的青年呢,但我的热情只有输送给我们的事业!可不是么?
——×军在T江失败了,跟着它我流浪了好几个省份,现在它的声势又浩大起来了。但我是给负上别的使命,到上海,到那儿和哥哥们一同秘密干着我们的工作呢!……
——你,我相信你是我们的同伴,请把过去也详细的告诉给我罢,我们的旅途真是寂寞死了!……还有,到上海之后我把你介绍给我们的同志,我们一同站上这条战线上罢!你高兴?我晓得你定高兴的呵!……
…………
象这样冗长的谈话就不止一次两次,谈到革命,话匣子一开便很难关闭的,有的时候他们都忘记跑下舱里去吃稀饭,过了时间便只好挨饿了!
小离开革命的怀抱有整整的两个年头了!环境决定了她的心情,如果说她没有一方从学理上紧紧的抓住那种意识,那她的热情或许会给时光的轮子磨滑了它的尖端的!
她有着爱人,有着从前热恋着的同志而现在是逃亡上海的爱人。他已得到固定的生活,他叫她来这儿一同温着过去甜蜜的美梦。她来了。但她没有失去所把握着的意念,她的胸头蕴藏着要斗争的烈焰,这烈焰只在找着爆炸开来的机会,她怎能消沉下去地过着梦里的生涯呢?
而况她脑里映现着的还有过去不能磨灭的伤痕,整个血淋淋的农村不断地荡激起她的追忆!
这同伴的谈锋便是她的导火线,现在她已碰到重新站上战阵的机会了,她要紧紧抓住这机会,而也要推动着自己的爱人一同走上这条道路。
她决定到上海后的生活。
——你在想着什么呀?!……
小回过头来。
——那你呢?……哈哈!……我在打算着抵岸后的路径呢,虽然也走过了好多地方,但复杂的上海可还没有到过呢!
——你太热盼着要到上海啦,怕还有好半天的海程是不是?
——真的,我太高兴了!……这儿的晨风冷得很,你还是到下面多睡一忽罢!
他完全象弟弟在爱护姊姊的口吻。
——我今天多穿了件绒衣了,不觉冷。睡也不想睡了!……你瞧,浪花真溅得高呀!
——那真象我们为革命溅起的血花呀!
——不过我们的血花是鲜红的,热烈的,留下痕迹的;而这只是渺茫的,溅起来又消逝下去的呀!
…………
他们的谈话断续着没有休止。
二
“杭育呵……杭育呵!……”
——哟!多伟大的啸声呀!这是我们劳动着的合奏曲。
灰白色的天空下面,横画着无数滚滚的黑烟,突出在笔直的烟囱里,烟囱们是竖立起来在整千整百的动力上面。
——哟!这是我们跃动着的图画!
太阳依旧只有透出来淡黄色的光辉,是郁闷的春天的中午。虽然江面的冷风尽吹打着秃似的街树,但这微弱的阳光却放射着一种不可捉摸的,春日午间的闷燠!
灰白色的天空下面,在眼前,耸着城堡般巍峨的建筑物,士敏土似的颜色恰和着这样的天空,衬出很是沉重的氛围气!
——这是一切罪恶的堆积物!那闪着金光的尖塔是劳动群众血汗的升华,他们的白骨给这些填成了基石!……
燠热中渐渐令人兴奋了!
——加入我们的同伴中去呀!多可爱的同伴!……喊醒他们一同战斗起来呀!……烟囱是我们的,黑烟要为我们弥漫整个的天空!劳力是为我们自己使用的,啸声是我们的呐喊!……
…………
刚一上岸,码头上的形形色色把小的情绪转个天翻地覆了!现在虽仍是被揽在爱人的怀里,但刚才船里那蜜似的温情是消失无遗了!新的激刺荡起潜伏着的烈焰!
巍峨的建筑物拖着它的阴影在地面,蚂蚁似的工人肩了比他们身体还要庞大一两倍的货物,来来往往地在阴影下面交织成一条小河,流进那一一张开着漆黑的大口的货房里去。混进这小河里面的还有笨重的货车,它的着地轰隆的轮声和工人们呼喊的啸声也混成一片。
码头的起重机下面麇集着另一团蓝色的工人,他们节奏的啸声跟着起重机的上下在江面上浮漾,和这啸声合奏的有辘轳的滚着的喧音!
多量麇集着的劳动群众使小忘记了个体的存在,她爱的是集团——是一同匍匐在恶势力下面而挣扎的集团!她忘记了自己了!
她的左半身几乎给爱人完全揽在怀里,但她整个炽烈的灵魂已飞进那蓝色的一团团里面!
“杭育!……杭育呵!……”这样的啸声里面好象渗有自己的气息!
给爱人挽住的左肩上也象分载着若干重量!
——战斗呀!我们需要战斗!……
这样的喊声险些从她的胸头炸开来!
爱人似乎感到在怀里的她有些异样了!但他只微笑着闪看她的大眼睛。这眼睛射耀着三年以前那种烈火似的光芒,但不晓得为了什么,现在他感到这光芒有些可怕的样子。
他看着马车夫怎样的搬来她的行李,不再注意到她。他以为象她这样兴奋着的表情正是一个未经旅行的农女,第一次踏上上海时所应有的现象!
微笑还浮上她的心头,一种顽皮似的幸福的预感在里面跳动!他打算着如何回家后便立即偕她到繁华的马路上逛跑,带她观看着,尝试着未闻未见的东西。自己如何来享受她那孩子似的惊叹的神色,和从而张大其说地自己对她炫耀着的高傲!……而今晚上,还有今晚上他再也不用跟着别的女人香艳的肉腿,孤零地在夜市上流浪了!
——我们坐马车回去吧!马车,你没有坐过的马车……
他依旧挂着温情的微笑,挽着她跑开了。
——呀!……
醒觉过来了,她把兴奋着的大眼睛对他凝视了一下。她想向他述说自己此刻的心情,想挽着他一同参进那蓝色的一团团里面去。
但她总没有说出什么!他满脸温馨的神情告诉她那是不可能,在这样的爱人的腕中,那种念头定着起对方的诧愕和失意的!
歧异的萌芽在两人间闪上影子了!
——马车,呵,我不感到疲倦哩!
她有点茫然的样子。
——怎么?你想不用马车跑回去么?这儿的地方不比家乡那么狭小,跑到家里就要三几里路远呵!……本来还想坐汽车的,但这马车夫委实等我们太久了。
她沉默着。
——还有我那个同伴呢?……他走了么?……
她好象记起来有许多话要和炳生说。
——那孩子么?……你怎会和他认识呀?你们不是在船里已说了再会么?
——我们从S市一路同来的,他是我们忠勇的同志呵!……我忘记告诉他今晚上或明天便要到我们家里找我的!
——真是,你为什么这一趟要趁着统舱来的呢?寄给你的旅费足够坐二等房位哩!……在统舱里就容易碰到那班流氓似的东西了,说什么好同志呢?你是初次出门的呵!这一趟我真担心呢!……
——你的旅费我通通带回来还你,坐统舱是我自己愿意,是用我自己在P村存下的几块钱的!……请你不要抹杀了别人,有那样的流氓我才要认他同志哩!……
不快浮上她的圆脸,她挣脱对方的手腕自己跳上了马车。
——你恼了么?我的小!……你喜欢和他坐谈我自然是欢迎的!不过今天我们才久别重逢哩,你不想和我多谈一些么……我的孩子!这些时我真念你念透了!今天,天还没亮我便在这码头上左等右等地绕圈子,足足跑了几个钟头了!火船还没有来,真令我着急死了!我以为它是遭了不幸,是半途遇险,是触了礁石……种种的不幸都替它想到!呵哟!到头终给我抱住你了,现在你可紧紧地偎在我的身旁了!我的小!你也念我的吧?这两年你定远远地挂念着我的吧?但现在可好了,相思在我们间溜去了!……小,小呀!你猜一猜罢,我的袋子里为你装着什么东西呢?你喜欢的东西呀!
他牵她的手儿摸着自己的大衣口袋。
从这软绵绵的一席话里,蜜似的温情渐渐在她心里张开臂膀了。没有倒在他怀里,听着这样春晚的轻风似的言语已经有好久的时间,自己不也是有时会渴念着的么?现在可不能不任整个的身心,软洋洋地浸进这暖流里了。
——我喜欢的东西?……是小本的诗歌吗?是好吃的糖果吗?……
她把头部在他肩上歪着想了一想。
——你可聪明哩!但只猜中了一件。
她从袋里摸出一包五色锡皮封着的东西,他替她把锡皮剥去了,投进她的口里。
——这是什么东西呀?我没有吃过的。
——是朱格力糖呢,哈哈!……还有哩,这是给你预买下来的手套,这儿比故乡冷得多哩!……怕你一上岸便会冷着!现在,替你套上罢!
他拉着她的手儿。
——你这样挂念着我的么?谢谢你呀!冷我是不怕的,我在船里天天吹着冷海风哩!
…………
离开码头,跑过冷静的地方,白马的四只蹄儿得得地把他们拖到热闹的马路上。
光怪陆离的窗饰在吸引路人的眼光,他忙着口讲手画的指示着一些华贵的女人饰物:长统的肉色丝袜,闪光的高跟皮鞋,软红浅碧的丝织品!……他这才感到她身上的装束是太于落伍了,没怪在这热盼着到来的她的身上,自己好象感到有一种失望似的心情!这套三年以前的布衣短裙现在完全没有一点爱娇的风采,象这样服装的女人在上海真很难找到第二个呀!
他再看着她的两腿,那是肌肉发达的一对腿儿,但无情的黑纱袜子很肮脏的把它的曲线美、肉体美完全抹杀净尽了,脚上是一对破了尖头的黑皮鞋。
他连忙计算着怎样向办事处预支了薪水,怎样挽着她到各个大公司里配置时髦的服装,怎样带她两个人一同乘着春假,到附近的江南山水领略明媚的**……
同样的服装,景物在小脑里可起了不同的意念!她感到都市的淫乐是怎样强有力的激刺着人的官能!资本主义发达的都市文明只有供给一股人以沉溺的享乐!而这些享乐便是建筑在劳动群众的汗血上面!……她憎厌这些把汗血染成的灿烂的饰物,她尤其痛恨那些勾住男性的手腕,艳妆浓抹的徘徊在窗饰前面的时髦女子!
她没有注意到他说的是什么,只默然地观察着她所接触到的新环境。而他也给自己的思潮纠住了,他们都不知不觉地互相沉默下来。
三
——这便是我们的家么?……
跑上了三层楼,他挽着她跑进左面的室里。从他的又是一个热情的拥抱里松解出来的小,睁着孩子似的惊诧的大眼睛,旋转着身子向周遭望了又望。这室中的一切是那么的新鲜,华丽,但那于她是太陌生,太不习惯了!她从来就没有看过这样高贵精致的陈设,她绝对不需要这些!
室里的东西宛如没有准备着对这新来的主妇表示欢迎,它们都傲岸似的板起可憎的脸子!她感到说不出的不愉快,她叫了那么的一声。
这样的家和他们过去的完全不同,而也和自己曾经偶尔描想着的同居生活相差太远!她不相信自己和他便要在这样的家一同生活下去!
——为什么?这正是我们的家庭呀!……为了你的来临,为了我们以后的同居生活,几天前我才租定了这层楼房的。中你的意思吗?小!你如果不累就跑到前面的客厅里看看罢!我们的东西算是完备了,我们现在有精致柔软的沙发呀!……
忽然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他把夸张着的笑脸收缩了一下。
——你坐坐休息吧!我喊娘姨搬进你的行李来。
他匆匆地跑下去。
把眼光对一切重新估量了一番,她想着他那得意的心情,但自己何以只感到无名的不快呢?……这室中有着一架没有挂上蚊帐的铁床,上面的被子不是两年前他由乡里带来的那一条了,枕头也更换了新的,是缀上玲珑的花边和绣着好看的花儿。这床上的东西都很雅洁,精致,那雪白得来就好象没有人晚上曾经在这儿睡过。壁上挂了一幅装璜美丽的西洋**画片,画里的她那对低垂下来的眼睛,好象对着床上的人们媚笑!
眼睛掠到床头的一只小几上。忽然,一件东西把它紧紧的抓住了!那好似在生疏的境地里,无意中碰到了熟识的同伴般,一阵愉快冲激着她的心头,从口中跳出来了。
——呃!这是我的小圆镜子,我的影相架呀!……
把这两件东西拿到手里,先对自己的上半身影片细细地看了一下,她笑起来了!三年以前的她特别显着快活跃动的样子。本来有点突出的上牙床,因为故意忍住开口大笑的缘故,弄得上下唇紧紧的闭住,整个的脸上充满滑稽要笑的神情。她忆起那时自己就象孩子一般,这相片是于摄完了妇协全体大会的纪念影子,从技师手中夺来了镜头,他亲自为她拍就的。他顶喜欢这张照片,特地买了个精巧的相架为她装上,也在临别的时候,她把它吻了几下才装进他的行李中。
在这样的追忆中他变成过去那个可爱的辛同志了!……但现实渐渐恢复了来,她觉得现在的他有些异样了,比起从前的辛同志模糊了许多!
——这小圆镜子,哈哈!原来给他偷偷地带了来哩!在P村累我找了许久……
微妙的、温热的恋情袭了上来,他是这样的可爱而又这样的爱着她!他把她玩过的小镜子也宝贝似的特地带来搁在自己的床前,日夕玩爱着她的手泽。
她甜蜜的笑了!她看着映在小镜子中的自己的笑容!
…………
——太太!我来迟了,没有迎着太太请安,到外面买东西去哩!……
从背后跑进来一个穿着黑衣服的妇人,满脸油腻腻的向她笑着,又从头至脚把她打量着,手里搬着她的一只藤箧。
“太太”这称呼使她感到可怕和厌烦!她的心头有些跳动,在对手的油腻腻的眼光中袭击来一种不安的局促,她想到以后要和他一同过着役使仆人的生活便更加不快起来!
——呀……这等我自己来安置罢!
她跑前去想接过那只藤箧。
——太太,让我来好了,就搁进床帏下面罢。
娘姨出去了。
她睁了嫌恶的眼光望着那些闪着栗色漆光的椅桌。
怎么呢?萍君!你要仆人服侍你么?但我可不惯呀!
她懊恼地对进来的他说。
——你说娘姨么?傻孩子呀!我有职业要干的,而你叫我自己能够弄饭,洗衣裳么?我初来的时候吃包饭可吃得讨厌死了,又不好吃,又不卫生!……她,这娘姨不合你的意思么?
——你要干你的职业。好,现在我来了,我是闲着的,让我替你弄着罢,我不是很喜欢自己弄东西吃的么?……
——那不行呀!给朋友们看了不成样子的!娘姨终归要用的!……扫地,倒痰盂,泡茶,买东西……呵唷!你的好精神为什么要枉费在这些麻烦的事体上面呀!……而且你解雇了她反而使她一时找不到饭吃,只要我们不要把她看成奴隶就好了。是不是?
——我不是拘谨什么人道主义呀!……不过我们总要自己处理着自己简单的生活的!而且,象村居时一样,我们互相处理着的同居生活不是很有趣吗?一点都不麻烦呵!……还有,我不是太太呀,我不愿意人家把这样肉麻的名词称呼我呀!……
——哈哈!这容易啦!不叫你太太叫你小姐好了。村居的生活可以简朴,但这儿是都市,没有法子呀!……
——也不要叫小姐!这些资产阶级的称呼我通通不高兴的。——她打断他的话。——她依旧服侍你一个好了,无论如何我是不愿意人家为我劳动着微小的事情,除非重要的工作把我整个吞噬了。
——真是和我为难哩!好小,难道叫她喊你同志么?为什么斤斤于无谓的称呼上来呢?……那就喊你先生罢,满漂亮哩,你不是刚好做着先生来的么?……
她沉默着。
——为什么呀?我的小!我们经了许多困苦别离的时间,现在能够相聚了,不应该快乐些么?看你的心情好象有些变了的样子!……呀!你感到高兴吗?为了什么呢?告诉我罢!
他跑过来揽住她。
——你才有些变了啦!唉!……
说了这样的一句,她的心头好象松吐出来一团棉絮。
在这温暖的怀抱中,这柔情的爱抚下面,这过去曾经令人陶醉的、柔瀚的海波现在真有些不同了,宛如有一层朦胧的夕雾把它和自己之间遮住!现在不但这室里的一切于她是太不习惯,就连这张开两臂揽着自己的爱人也生疏起来了,不是自己亲密密的同伴了!
把头部无力的枕在他的胸前,一种不习惯的懊恼,几乎使她象一般的女孩子般流下泪来!
都沉默着。他伸起手儿抚摸着她的乱发,这是从前他亲自给她把一条短短的辫子剪下,有些闪着褐色柔光的短发。
——这两年,在P村你定过了许多无聊的生活吧?……小!你是晓得的,我是如何热盼着能够和你在这儿一同生活着的呵!我们的物质看看能够安定下去,不用担忧了,不象在P村时呀,以后有的是快乐的日子!小!你不是希望着读书的么?现在有机会了,我有些朋友可介绍你进大学的!将来你毕了业,你定比我更加聪明能干的吧!
——读书,我是希望着的,但现在的我已不喜欢读那些无聊的典雅艺术了!我晓得怎样研究一些需要的学问,不愿意进学校哩。……萍君,你还不晓得呵!这两年来在P村我们有很好的机会,我读了一些连你从前也没有读过的Marxism的社会科学,那是我们的真理哩!以前我,也许你也是同样吧!只从事实或情感上需要革命,但现在呀,我可明白了革命还是学理上所必然的需要呵!你也应该多读那样的书,那会使你获得正确的意识,树立坚牢的信仰!只有信仰才不会变更我们的意志!是不是呢?……
她仰起闪动的大眼睛,希求似的凝望着他。就在她这样的圆脸上好象浮着他所不能了解的神情!两年的离别在两人间画上一道奇异的膜痕,他应该细心地把这道膜痕消灭,否则在两人间的爱情上是很危险的吧!
——是的,唉……
他低声的答着。
他的几根指头交互地、轻轻地在她的头发上面起落着,这好象轻按上风琴的键子,美妙的乐音从她的心灵里流泻出来!她虽然要燃烧起来炽烈的火焰,但她还可以需要这蜜似的温情吧?而且他也是革命的儿子呢,不要抛弃了他,应该挽着他一同跑上去呀!
——我为什么要作无谓的懊恼呢,放点勇气罢!难道他真的变了去么?……
她自己这样想着。
四
然而,没有坚牢的信念的人生是跟了环境决定他的意念的!虽然仅有两个整年的隔别,但存在于两人间的一切是完全不同了,这之间扩大了填补不上的裂痕了!
仅仅为了一次的口角,可怕的裂痕是不能掩饰的呈现在他们的眼前了!
那是在她到来的第三个晚上。
那晚上,上弦月很客气地从云缝中闪着光芒,晚霞拖着它的一抹余晖在天末逐渐苍茫下去,窗口吹进来春晚的轻风。刚刚吃完了晚饭,她跑上她喜欢去的露台上。
——来,萍君呀!你快来!……她象小雀般叫着,又象小雀般揽住刚走上来的他。
——多可爱的春晚呀!……你看,今晚上有月亮了。
她的声音好象夜莺。
——春晚的风光真令人沉醉呢,但这是有了我的小的原故!
他吻着她闪动的大眼睛。
——你看!月亮完全涌现在碧空中哩!好光亮呀!……
——好光亮呀!……你看!那边的马路上已经耀起灿烂的灯光了!骀荡的春晚上,那灿烂的街灯下真使人沉醉极了!……快去呀!我们到街上逛逛去罢!
——不是陪你去了两晚的么?委实不愿意再去了……
她皱起双眉。
——不要傻罢!人生总要及时权变呀!快活不快活是由你的心情转变的。请不要再意识到那些唠叨的问题了!我们还是去吧!
——我真是不愿意去呵,我们在这儿看月亮不好么?
——你不是爱我的么?……我请求你罢!
他拉住她的手儿。
——那你不也是爱我的么?为什么要勉强我做不愿意做的事情呢?……
——唉!小!好罢!以后我定不再勉强你了!只这一次,这算最后的一次罢,难道你真地忍心拒绝我么?……
他的声音恳挚得有些颤动了!
她只好跟他一同下去。
她把天青色的法兰西小绒帽子戴上。在他为她新买来的服装中,她只爱上这顶歪戴着的帽子。
——来,小呀!我替你把旗袍穿上罢!
——跑跑马路也要更换衣服,麻烦死了!
——谁叫你在室中也不喜欢把它穿上呢?老是依恋着这套旧衣裙!……不用你动弹呀,我会替你穿上的。
他象爱抚孩子似的替她解开上衣,她皱着眉头由他摆布。
——呵唷!你还整天插住这支破墨水笔干吗呢?……等下我们另买新的呵!
——不要拿开呀,这是我心爱的东西!……
她赶忙抢下来依旧插进上衣的襟上。
替她穿好了衣服,他自己穿上外衣,梳着头发,站在后面的她象很忧郁般叹了口气!
——做什么呢,小!你还是不高兴吗?
他转过头来,牙梳子在闪光的黑发上停住了。
——不是呵……我想起哥哥来呢!……
——那是过去的事情了,想它做什么呢?……去!我们去罢!……
温情的他挽住她。
“为着狭小的恋情,我会忘记了我们伟大的斗争么?……”她心里苦闷着的是这些,但萦绕在对手的脑中的却是怎样来和她享乐这华灯初上的春宵!
“但我是已经决定了我的目标的,现在只有等着炳生。也好。路上或许会碰到他吧!”她展开皱着的眉峰。
他俩混进在热闹的马路上,梦般沉醉着的男女堆中了。
他的眼光朦胧着给灿烂的窗饰、华丽的女人们掠夺了去。她却只注视着身旁过往的年青的男子,看看他们是不是她所盼望着的炳生。有时也仰望着那挂在狭长的天宇上面的月亮,月亮已给这夜的都市完全忘却了,灯光下谁也没有把她的光辉放在心上。
他俩的神情很不相属!他照着样子好几次伸起手来想勾住她的臂膀,但她却挣脱了!她说那正是自甘做着附属物的女人的表现,恋爱绝对不需要这些举动,她要舒舒服服地自己跑自己的路!……这可恼了他,但他还是很柔和的尽附住她的耳朵说着甜蜜的话儿,想引起她的情趣!有时在一两面窗饰前他便停住了脚,转过笑脸去想对她品评里面的东西,但不识趣的她好象毫不在意,早已从身旁跑过几步远去了!而他也只好嗒然地从后面赶上。
从后面他观察着她,在眼中的是一个粗率无文、小孩子似的女子!时髦女人娇贵的姿态不要说从她身上抽不出一丝来,就连女人所必有的旖旎风情也一点都找不到!他再凝视着她的大眼睛,那在三年以前是闪动着夺去他的生命的光辉的,但现在它虽然依旧放射出一种光芒,而在他却感到那是太于强烈了,不是他所迷恋着的了!总之她已不是自己此刻所需要的娇美的小鸟般的爱人了!
然而他还是恋着她的,是自己曾经热恋着的爱人!他感到苦闷,她淡薄了他们间的爱情,好象快要从他的怀里振翼飞去的鸟儿了!
两人终于默默地,一前一后的跑回家来!
——我说,小!你为什么不爱我了呢?
灯光下两人依旧默默地对坐着,他忍不住那可怕的沉闷的气压,颤着声音说了出来。
——呀!这苦闷了你么?……萍君呀!问题并不是我们间有谁不爱了谁,而是你我间已罩上不同的幕幛了!……你忘怀了革命,你把我们间一同生活着的要素抛弃掉了!……
她望着他苍白了的脸孔。
——革命?……唉,为什么它会在你脑里象生了根般固结着呢?它委实太使我伤心了,我厌恶了它,我对它绝望哩!……几多高贵的生命为它牺牲,为它受尽残酷的灾祸!但现在有芥子般大的成效吗?到头它能给我们一点什么呢?……
——不对呀,不对呀!你,你何以会幻灭到这般田地呢?勇敢的牺牲者正有他们伟大的代价,整个的劳动群众不是天天在向上,革命的**不是重新就要到来么?……萍君呀!你离开了革命的怀抱,离开群众的怀抱!可怕呀!你已忘记了我们的事业,而它也把你遗弃了!……你赶快承认了你的错误,把你的悲观、动摇……种种的劣根性克服了罢!你呀,你往日的热情哪里去了,你真变成个浅薄无聊的落伍者么?呀,你呀!
她站起身来紧握住自己的手掌!
——请不要再说下去,不要再说下去罢!……是的,我的热血是退却了,我只渴望着我们温婉的爱情!我憎厌革命,我不需要它!……
他苍白的两颊泛上兴奋的红晕,简直象女人般倒进她怀里流着眼泪了!
怜爱的温情没有在她铁似的心头萌芽,愤恨的烈焰却不能遏止地蓬**来!她推开了他,毫无怜恤地高声叫道:
——你这革命的叛徒,你无聊的时候你**着革命,但一等到危难当前的时候你便背叛它了!现在我看穿了你,你这毫无信念的小资产阶级是绝对不能参加我们神圣的事业的!好,现在你安享着罢,享受这由资本家们乞怜得来的苟安生活着罢,这享受都是从工人们的血汗得来,资本家吸收了又排泄一些剩余的给你们!呵,你真的不觉得羞耻吗?你的甘心享受这种生活吗?……至于我,当着我们的事业正急待努力的时候,我愿意跟着你一同过着这样卑污可耻的生活吗?唉!……你呀!……
她的大眼睛射着利剑也似的光芒,刺得他的心头痛楚不堪,大颗的眼泪从他的眼中滚下来!
——别的不要说了,不要说了!你……仅仅我们的爱情哩?爱情!……
——你还说我们的爱情吗?完了,完了!我只有爱我们的事业,它才是我伟大的爱人!
——但我们的爱情不是纯洁的,崇高的吗?……
——不,不!这样建筑在美妙的梦而其实是渺小丑恶的现实上的爱情,我是不需要的了,真是不需要呀!
——你太伤了我的心,我真痛苦呀!……
——你才伤了我的呢!你背叛了我们间结合着的意义,你堕落得使这意义毁灭了!
…………
娘姨跑上来从门隙偷张这奇异的吵闹。他捧着脸孔倒到床上了,她也跑出到外面去。
五
低湿的云团一堆堆的在漏出来的青空上移动,渐渐地展开了整个蔚蓝得象用顶好的蓝墨水染成的天空来。而在这长空的角落,那给早霞渲映得红紫灿烂的一方却张开它的笑脸。太阳虽然还没有出来,但这天空已闪耀着晴朗的可爱的**了!
在霞彩底下,在遥远的东方,那儿耸立着笔杆儿也似大小的烟囱,在静谧的晨空里浮上一缕缕不大飘动的黑烟。
就在那些汽管吐出它在今天中的第一口气,那是晨星还在灰黯的空中闪烁着的时候,它吼动的声音把小从梦中醒觉过来,这声音还混着江头汽笛的尖锐的叫声,荡漾在她的脑膜上。
“他们又在开始一天的劳作了!”从梦中还紧紧把她揽住的爱人腕里松开,她跳下床来。
沉浸在梦里的他脸上尽泛着无限温和甜蜜的笑痕。头部顽皮的斜贴在枕上,柔黑的乱发遮掩了他紧闭着的眼睛,女人似的红唇因为笑着而绽出一角细白的牙齿!……可爱极了,完全是三年以前初恋着的辛同志呀!这小口,这蜜似的温情的微笑正是三年以前,她,一个无邪的小姑娘会把他恋上的原故吧!
她不忙着穿上衣服,却轻轻地俯下去吻了他的口角。
渐渐地在这令人迷恋的温情里,不幸的暗影在眼前展了开来,把这可爱的他的睡姿掩覆去了。
走上露台,在晴朗的蓝空下面,她看见马路对过那一家院子里的柳条已点缀了繁密的柳眼了。而故乡的柳树呢,现在正是翠拂行人首的垂杨了罢!微风漾着春的气息满满地给吸进她的胸头。她想起别离只有十天左右的南国风光,更忆起多年以前,就在这样的**里爱上了那撩动人的温情的笑脸!
明媚的**中忽然又袭上飘萧的暴风雨,涌现起崩塌糟乱,血肉模糊的惨象来!
那是整个为革命而斗争着的故乡,和为斗争而牺牲了的哥哥、妈妈,和别的许多同伴!
小是个农村的女儿,和别的农民般她血管里面流着的是勇敢朴诚的血液;但不同的是她壮健的血液里面还渗着要斗争的另一种热力!
她生长在G村。那是在革命发源地的K省,大庾岭极东极东的T县。浩荡的珠江支流滚滚地绕过村前,绵延数十里的K山麓便是这G村所占有着的一部。虽然依山傍水的占尽可夸的自然环境,但G村也和别的农村一般,过去几千年以来尽给铸就在封建的铁坟下面!
小脑中没有父亲的印象!她在娘肚里的时候,他便因为受地主的压迫受不过,盲目的起来抗争而给他们弄死了!但父亲遗留给他们兄妹俩的是血液里的热力。
和她一道在G村生活着的是比她大了八岁,长成个顽健不过的农民的哥哥,和一位与别的老农妇没有两样的慈爱的母亲。
幼年,在母亲和哥哥被榨剩下来的汗血里,她算安和地能够在岩石嶙峋,和滔滔地流着朱红色江水的长堤上,度过了她的童年。
长大到十三四岁的农女了。蓄着一根给太阳晒得闪上褐色的光泽的短辫子,和别的村姑一般她不晓得广大的世间的一切,只有一个圆圆的小红脸孔和一对黑溜溜的大眼睛。
革命的怒涛涌进滚滚的C江,激荡着长堤南岸的G村!映进在她的大眼睛里的有新鲜、奇趣的一切了!哥哥是渐渐地不和人家打架,不喝醉了酒而叱喝母亲,骂打着她了!他好象很忙的样子,农作之后便匆匆地跑进村里的乌祠堂,和村里的同伴们或一些由别的乡村到来的客人们老是在谈论着什么,忙着什么,有时还整天不见的说是到了县城里去干着什么事情!
渐渐地哥哥变得越是温和了。常常笑着拉她的手儿,抚摩她那褐色的头发。他又常常地和母亲谈论一些不大明了的谷租这等事情,在母亲那表示骇叹的辞气中引起来她的注意,她也睁着大眼睛倾听他们的言论,不时的发出自己的疑问。母亲笑了,但哥哥却温和地详细替她解释,很希望她能够明白的样子,老是指画着他粗大的手腕。
又渐渐地哥哥忽然老捧了一些有着黑的点划的册子、纸张,在灯下紧皱起他的两眉。他说那是书籍,是世上顶可宝贵的,能够教给人们一切不晓得的东西!
她睁着眼站在哥哥身旁,把奇异的眼光默默地对他注视着。一个晚上,一阵本能冲动着她,从口中跳出来,她说道:
——这些,你看着的这些书本子既然是很好的东西,哥哥呀!为什么你不教给我认识一些呢?妈妈也认识一些呢?!……
——呵唷!女孩子也要认字做什么呀?你这傻孩子!……
还不等哥哥的回答,母亲从皱痕满布的脸上叠上憨厚的笑痕了!
——这不对呀!妈妈!……是的,小呵,哥哥真蠢死了,放着好好的机会,却想不起来领你到乌祠堂的平民学校里念书!
哥哥哈哈地笑起来,他高兴得放下手中的册子拉着她的短辫子。
——真好呀,明天,明天哥哥便领你念书去!……妈妈你还不晓得哩,现在我们的世界里男孩子女孩子是一切都平等的了。为什么不呢?妈妈你做了比我们男人苦了许多的一世农妇,难道不想起来解放自己吗?……男孩子会做的女孩子不也同样会做吗?只要她们自己起来参加革命。小呵!你将来定会帮着哥哥干我们的事业的!你的命运真好呢,小小的年纪便有机会认字了,不象哥哥,现在才……但哥哥可不会输给你的呵,将来我们看谁会比谁多识一些罢!哈哈!……
那晚上她的心中好象新长了两只翅膀!
明天,她穿了唯一好看的红格子上衣和黑布的裤子,哥哥粗大的手掌按住她的肩头,带她一同到乌祠堂去。他们的脸上都浮上新鲜的光彩!
——小呀!你要过乡去么?哥哥带你到城里逛逛去么?……
一走出低矮的家门,邻右的孩子都围住她问着。
——都不是呀!哥哥领着我,领着我到乌祠堂读书去哩!……
她有些夸傲的样子,笑着指着插在哥哥袋里的书本子。
——好撒谎的小呵!读书,你骗我们呢!我们跟着看你要跑到哪儿去!
哥哥笑起来,张开臂膀把他们叫回去。
——迟早你们都要到乌祠堂读书去的!
他说。
——阿大!你带妹子哪里玩耍去呀?……
一碰到相识的老农民,他们也唠叨的问着。
哥哥告诉了他们,但他们都笑着说道:
——开玩笑,女孩子也读书的么?
但哥哥解说了几次也不再搭理他们了。
到乌祠堂,她小小的心房跳动起来!只紧紧地拉着哥哥的衣角。
哥哥喊她坐在前厅的阶沿上,自己匆匆地跑向里面去。春晨的太阳从花纹古旧的檐角上射下,天井里两株大龙眼树开满小点的白花,悄静的空间充满着无限的神秘!
哥哥跑出来拉她的手儿进去,他很恭敬地指着一位穿长衫子的男人叫她喊“李先生”。
李先生走过来抚摩她的头发,她看见他的手儿又白又小的不象村里的农人。他很温和地笑着对她说了些什么。
到现在她还清清楚楚的记着,那天午间哥哥从田里挑了一担草儿,跑来带她一道回家去。她的心头象塞住了一些什么,饱饱地竟比平时少吃两个母亲炊熟了的土芋。
生活改变了,几十个和她同样大小的村童和整天穿着长衫子的李先生是她的同伴。乌祠堂的龙眼树下和屋后巉岩的山麓便是他们游耍的地方。她渐渐不喜欢接近早日那些女伴,她们的言谈行动都和她合不上了!
她念完了两三册印着人物的书本子,感到它的兴趣了;也学会了写字,爱把牙齿咬开那给坏的墨汁所胶住了的毛笔尖儿。
她天天夹了一两册书本和一块已经打破了的石板跑到乌祠堂,短小的辫子在脑后跟着她跳跃的时候一起一落的动着。这小辫子是乌祠堂里独有的辫子,她是他们中唯一的女孩子,她会比他们读得更加聪明些。
妹妹整天都有功课,但哥哥却只有乘了搁下锄头的闲暇,晚上读着一两个钟头的夜学。妹妹在家里坐不惯了,晚上有时也跟哥哥一道去听他们的谈话、演讲,读着他们的书籍。哥哥很容易便会明了里面的意思,但妹妹却有些懂有些不懂的只认识了几个生字。
夜里,从乌祠堂回来后,在小小的豆油灯下面对坐了兄妹两人。各人都读着各人的功课,眯着老眼的母亲也横坐在下首补她的破衣服,或者摇着纺纱的轮子。
哥哥老是紧皱着眉峰,粗大的手指不停地搔着自己的头皮,好象恨不得把整本的书籍吞下肚里去的样子。妹妹呢,她溜动着思睡的大眼睛高声地读着,或者歪着头默默地写她歪斜的字句。
妹妹喜欢和哥哥赌着认生字,哥哥老是输了的时候多,输了时他不是越发皱紧了眉头痛骂着自己便是哈哈地笑起来,拉了她短小的辫子夸奖妹妹聪明!
哥哥有一次从城里带回来一件新奇的东西!那是一根秃了笔头的自来水笔。他很夸耀地把来插在自己敞开了胸膛的上衣袋里。这打动了妹妹,她借过来试用着,试用着老是不忍拿回哥哥。但他说那是自己积下来的几只角子在城里买来的,如果她能够一连赢了他三次以上的赌认生字,那他可以割爱送给她。
妹妹夺去了哥哥心爱的自来水笔了!妈妈说小孩子用不到这样好的东西,但哥哥却哈哈地笑了,情愿让给她。她高兴得晚上一连做了好几次关于这支笔的梦!明天,插在衣襟上连跳带跑的走到乌祠堂去。
自来水笔里面的墨水用完了时,连哥哥也想不出法子!幸而李先生教给她使用的方法,还把自己的一罐墨水送给她。
从此,她不用再夹着破了的石板跑来跑去了。她整天留心着收集一些白净的纸屑,很高兴地歪了头儿,用着秃了的自来水笔写她歪斜的字句。
六
小度着她十七岁的青春了。姑娘们在这个期间正象一朵娇艳的玫瑰,幸福和青春原是联系在一起的呀!然而我们的小却刚刚是两样!她是一株由荆棘丛中茁长出来的乔木!她没有沉醉于**的软红的梦,而是处身于洪涛烈火当中!
青春给她带来了狂热的革命情绪!
她的青春也刚好带来了中国的革命**,那是一九二七年的开头。G村的土地早已在铸就了的铁坟下面翻动,农民们早已在里面啸乱,看看他们快要冲破这若干世纪以来,重重地压在上面的铁墓了!
G村掀开它一页斗争急剧的历史。
现在小是G村××协会里面得力的一员女斗士了!虽然刚刚是十七岁大小的一个农女,但她脑里装着的是满满的革命意识和有生以来便需要斗争的事实!帮着哥哥们领导有着千余个农民的G村来开拓它的新命运,她是协会里的文书部长和妇协G村分会的领袖。
哥哥为着努力工作的原故,忙得连自己几亩田地都无暇耕种!两三年来他们的一家三口在物质上依然过着刻苦的生涯,但兄妹俩的精神是跟了村民们改善了生活般有了可惊的进展!
哥哥把粗大的臂膀高撑起减租运动的旗帜,和村民们向躲藏起来的地主门前呐喊,走进军警森严的城里向统治者示威!妹妹却站在长堤上或乌祠堂的门口,对一些落后的农民们大声地喊着口号,热情的演讲着。
曾一次哥哥因为斗争的原故给身上受伤的抬了回来!母亲吓得号哭了,但听了这消息的妹妹还坐在乌祠堂里飞动她的笔尖,起草着重要的宣言。
从G村妇协的支部,她被选进城里总会充当常委了。
拖着褐色乱发编成的辫子,上衣襟上插了一根旧的自来水笔;圆而黑的脸上透着满满的红霞,黑而大的眼珠睁开来闪动着光辉。她身上的装束和在村里没有什么不同,不同的只有从今天起她系上了一条短的蓝布裙子。她把裙子拉得很高很高,为的是便于走路的原故。但她穿的是短统袜子,走起路来她的膝头便很不客气的**出来,然而她完全不打算到这些事情。
就是这样的一个农女,小,她以G村代表的资格,到城里来的第二天,被全县各界代表大会的主席介绍着起来演说。
是第一次她站在许多不熟悉的群众面前溜动着大眼睛!有点茫然的样子了!但她即刻把握到自己,激越的声音从她口中散出,她差不多把脑袋装得满满的东西都从口中倾泻出来!
粗大的手掌在台下雷似的轰叫起来!
她跃动着小辫子走下台去时,他,县党部代表辛萍君抢着起来发言了。他说:有许多革命的知识分子老以领导者自居,看轻了工农群众!但现在请他们自己批评一下罢!中国的无产阶级和妇女对革命的认识不是已达到可惊的进展吗?象G村的代表便是一个好例,有谁能够比她说得更真挚、更热烈的革命理论呢?除了真正的工农群众!……大家应该一致赞同她们所提出的运动方式,她的呼声便是我们几十个工农代表的呼声呀!……
与其说小的言论引起他的赞叹,那还是她那对闪动的大眼睛把他从心灵深处给熠动过来的更为确切吧!他是个小资产出身的革命者,是浪漫的、热情的青年。他受了现社会的所谓高等教育,但大学还没有毕业便跑回家乡来充当教员——那一半是因了他没落的中产家庭不能赓续给他求学的经济负担,而别的原因也是他自己对无聊的学生生活已起了厌倦!但粉笔黑板的灰色生涯更使他苦闷,而社会的黑暗面也开始映进他的眼膜!于是他把雄心收拾起来尽付之流水,他憧憬着不可捉摸的乌托邦,沉醉着浪漫的文艺热,然而这些没有使他得到安慰,象一只失了重心原力的陀螺般,在地上东突西窜地盲冲着!
而刚刚在这个时候汹涌起来革命的狂澜!于是他找到了自己的出路,他热狂地追求着能令他奋发起来的事业。
虽然只有二十三岁的青年,但前部的青春于他是无声无息的溜过去了!现在他要紧紧地把它抓住,加倍的享用这残留的青春。他需要革命,但他还需要生命所必不可少的异性的爱情!
爱情始终是神秘的东西?!它不停留在时髦的女学生,党的女职员同志,或别的美丽的女人身上,却毫不踌躇地投进在一个粗陋的农女的大眼睛里!
不仅仅为了一对闪着光辉的大眼睛呀!她全身质朴简陋的装束在他看来是另含有新鲜的、浪漫的、少女的姿态,是一种纯洁高超的神韵!
这可爱的神采深深地抓住了他的心灵,本来他的生命只有追求着热情的革命,而现在这热情中另茁长出一根有力的萌芽了!
但她呢,她不懂得这样的爱情的,她爱哥哥,爱妈妈,尤其爱整个的G村同伙们和阶级相同的无产群众!
这对她表示赞许,对她们的斗争表示同情的萍君给她是一个很好的印象,她晓得那是一位和李先生同样的革命知识分子。
在城里她依旧忙着她的工作。现在没有哥哥们来拉她的辫子或者拍着她的肩头了。一同工作着的几个女同志们,她感到她们不是真正的革命同志,孤零零地总是和她们合不上!她晓得自己是个粗陋无文的农家女,女学生出身的姑娘们定比自己高明得多。但渐渐地她推翻了这样的念头,这些同伴真使她失望!
“Miss小,今天参加军民游艺大会的演说词你预备去罢!我们到时都要表演游艺的!……”
“小同志!请你把裙子放低一点可以不可以呢?会场里露出整段的膝头来是不大雅观的呀!……衣袖便要短得露出整只臂来算时髦的,但你的袖子却偏偏这样长!”
“你为什么连雪花膏都不搽一搽呢?小姑娘!到城里来后还不把服装改良改良是赶人家不上的呀!……”
“同志小!你的文字做得还不差,但你太不懂得艺术了!革命是需要艺术化的呵!请多读一些关于文艺的书本罢!我可为你介绍!象《飞絮》,《落叶》……这一类的文学便是现在顶流行的恋爱小说!……”
“……”
这便是女同志们对她的谈话。她看穿了她们,她们不是为恋爱、为虚荣而来革命,便是想借此开开无聊的心!她们对资本主义时代的物质**不能排遣,她们完全不晓得精神上的向上!只是一团肉,一团毫无生命的专供同样堕落了的男性**着、**着的肉体!
她忍不住的时候,便睁大眼睛来替她们解释革命的意义,怎样才是新女子的人生观。但她们不是撅起口唇来躲开了去,便是哈哈地把她讪笑起来!
她愤恨她们,但她更加紧自己的努力。她们整天只找着机会跟男同志们到什么地方去游玩开心,到什么游艺大会和娼妓们一同表演肉麻的歌舞;还有不是整天躺在床上抱着恋爱小说,便是镇日里忙着写情书、烫头发……她们把辛苦的繁重的工作都推到她身上,但她从来没有推避一次的,高兴着连忙干去了。
在城里她体验了复杂的劳动群众的生活,更惨酷的手业工人待遇和两重压迫下的女工贫妇们的苦况!她努力地领导着他们,指示他们应该怎样起来抗争!
工作把她整个的包围着。
是元宵节日,全城里一对对新悬在门前的红纸灯笼还未透出光亮的烛影,代替了亮晶晶的一轮明月的却是纷纷点点的满城寒雨!
刚从党部里散会回来的小,褐色的乱发上缀满了珠珞般的雨珠,跑回住宿着的妇协会去。
——小姐们通通给先生们分头请吃节酒去了!大约晚上没有十一二点钟是没有回来的!只可惜晚上躲去了月亮,不然我们两个倒可以清静的坐谈一下……唉,看你真是忙死了,谁个姑娘们象你这样不贪快活哩!……
她刚刚跨进大门,爱和她唠叨着的女杂差便迎着说了一大堆。
——呃,要我这样忙着才是快活呢!……
她笑了走进自己房里。揩一揩头发后,便伏在案头把刚才的决议案重新整理着。
邻家送进来一阵阵的爆竹声!忽然,她忆起家来了!忆起幼年时和哥哥在这个晚上便合力筑成一个瓦塔,在月光下的爆竹声中又把它烧毁了,自己和孩子们携着手,绕着那射出美丽的火光的瓦塔跳着,唱着无腔的村歌。呀,那是多快乐的游戏呵!
象醒觉过来般她连忙屏去自己的童心,依旧低头理完了她的工作。
把脑袋清一清,今晚上是没有什么事情要准备的。于是回家去的念头又袭了上来。她挂念着哥哥们的工作近来不晓得怎样,离别以来虽还不够一个足月,但不晓得整个的G村群众可有了什么进展?!
跳起来脱下鞋袜,把裙子更拉得高些。从县里跑到G村没有灰筑的官道,只有一下雨便泥泞满路的小田径。她赤着足穿了木屐子,捡出几册刊物来准备送给乌祠堂的新组织成功的农民俱乐部,跑下楼来和女杂差商借竹笠。
——你这个样子便想回去吗?不怕在城里碰见那些先生们么?……
女杂差惊诧得笑了!
——我怕什么呢?我是惯了的!
她戴上大的竹笠子。
刚好这个时候从门外闪进一个人来,他穿着闪光的雨衣。
——小同志在里面吧?说姓辛的要找她。
来客对女杂差说。
这声音使她立刻注意到来的是谁,她高兴起来。
——在这儿呀!我刚要回家去哩!
——呵唷!我可认不出是你来呢?……
他又惊又喜地看着那两只深覆在竹笠下面的大眼睛,这眼睛放射出来越发可爱的光辉!而她这样潇洒自然的装束更是动人极了!
她笑着把竹笠除下了。
——怎么?有什么事情吗?……
——要有事情我才可以来找你吗?今晚上就是因为没有事情做,才想找你谈谈呀!……
他也笑着脱了自己的雨具。
——我们不是刚在会场里碰到的么?此刻你来了,我便以为是部里又发生了什么特别事情哩!
——你整天都担心着工作呀!……
那光辉闪动得他的心头跳颤起来!
——哪里?……我真高兴和你谈谈的,但对不住呀,此刻我要回村里去呵!
——那我只好告辞了!……不过,晚是晚了,又下着雨,你自己一个在村野上跑着不太孤寂吗?……
他很恋恋地注视着她的眼睛,口角上浮着温柔的惆怅的微笑,**的手指**着雨衣的钮扣,只是不愿意离开她的样子。
一阵奇怪的冲动在她心上跳跃,她忽然感到他的可爱了!她从来就没有领略到象他这样的男人的温情的微笑,那象醇酒般濡进她的灵魂深处,醉了似的她凝住自己的眼光。
“他可爱呀!……”脑中闪上已经组织起来的这样的一句,全身的血管中好象流着无数的、轻轻咬嚼着她的肌肉的小动物,而这种咬嚼是引起来新鲜的、甜蜜的**!
她再感觉到颊上渐渐地烘热起来!
两人都低头沉默着。
——那,那请你一同到我们村里去好吗?路上可以一面走一面谈谈,不是不寂寞了吗?……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终于说出来。
——好的,好的!我真高兴呀!……我们去罢!
他笑得露出一列细白的牙齿来,这牙齿也使她感到可爱极了。
——还有,辛同志呀!我要介绍你给我们农会里的同伴们,他们定欢迎你呀!你是个努力于我们的斗争的同志呀!……
她立即还记起来这可爱的他,便是热情于革命的敬爱的同伴。他有比自己更加高深的学问,他的言论常常会使自己折服的呵!
她跳跃起来,戴上竹笠子。
七
无偏私的青春也带给她蜜似的温情,在谁个的青春里没有一段温情的Romance呢?黄昏的村野,寒雨霏微的道上,象掉进软绵绵的蜜糖里似的躲在辛同志的怀中,她很大胆地吻了他那绽着柔和的笑意的、颤动着的口唇!
现在只要有意的追思起来,那就连自己的指尖也会感到当时的特殊的滋味哩!在女人的一生,**的第一次浸浴在恋情里的感觉,是深深地印上脑膜的呀!
可是我们的小所以和别的姑娘们不同的,不是她不需要这蜜似的温情,而是在这斗争的生活里,她需要的是更伟大更热烈的革命的爱情呀!
当晚G村的农民们就在乌祠堂里聚集起来,欢迎这革命的领导者——党的青年部长辛萍君!听了他的高贵的演说,他们是喜欢得来感激似的高呼着!……而现在呢,现在这曾经领导着群众的知识分子是背叛了革命,生活在群众的血汗里的落伍者了!
第二天天一亮的时候,她和他便赶回城里,哥哥拉住她的手儿说:
——现在我们村里是准备着再进一步的抗租运动了,这是很隆重的一件事情呀!虽然时机还没十分成熟,我们的敌人还有许多!……可是,我们是愿意把最后的生命交给这一次的斗争的了!……小!……
——好的,哥哥!你们准备着吧!这是我们最后的一次呀!在城里,我是时刻都记挂着我们的农村的!我晓得尽我的力量帮着这事情干着的!……还有,这辛同志他也是站在我们同条战线上的斗士,他是努力替我们尽力的,我晓得!……
她紧握住哥哥粗大的手掌。哥哥好似有点不舍得她离开了农村的样子!
她离开了哥哥,妈妈,离开整个亲爱的G村!谁会料到这一次的别离竟成了永诀!现在她已再不能看见亲爱的他们,不能看见那未经铁蹄**、整个在欣欣向荣的农村了!……
一回城里,工作依旧把人包围了去,她忘记寒雨声中那温馨的恋情了。在会议席上,在群众堆中,她也常常碰见了他,但这个时候的他是紧握住手儿,渡过那波涛汹涌的大海上的同舟伴侣,是一同团结在斗争热情里的敬爱的同志!他的红唇没有浮绽着柔婉的笑痕,有的只是庄严的、愤发的光彩!
——小呀!为什么你总是不喜欢和我私下谈谈呢?我们不可以亲密一点么?……
——你的眼睛闪动得太动人了,你把我的心灵一熠一熠的夺了去呀!……
这迷人的温情也会打动了她,**的柳絮也似的心情,是经不起这春风般吹着的甜蜜的言语的,于是她会忍不住倒下他的怀里,捏着他嫩白的手指,或是抚摩他柔软的黑头发,把他叫着“傻孩子”了!
然而许多次这温情象给她胸中的烈火消灭了去,软红的迷梦完全引不起她憧憬着的柔情,满满地填在脑中的是凶猛**的铁锤、刀剑!毫不踌躇地把他拒绝了!
——辛同志!请不要尽对着我说这些话儿罢,我忙着哩!难道你却很优闲吗?你的工作呢?……
——好忍心的姑娘呵!真是个铁似的女士呀!……好,大家努力吧!我就干我的去了!
——谢谢你呀!这样我才爱你呢?……
不觉地对他笑了。于是各人便分手干着各人的事情。
薰风漾着麦浪似的温情陶醉了她,他方呢,那熊熊烈火一般的斗争越是猛烈地燃烧着,就在这两种不相混和的氛围里,她度过了城里的落花时节。
历史的车轮碾上了险恶的轨道!就在这一度革命的**达到了它顶点的时候,飓风施行它最后的暴力,排山倒海地覆下来把它压成无数的浪花,飞溅得整个的中国都沾满可惊的白沫!
黑暗的一方风驰电掣地掩覆了刚要升起的光明!它用着可惊的速率伸展到大地!反动的铁蹄冲破了栏栅,践踏到稚嫩的园地来了!
黑暗和光明早已起了分野,后者是暂时给消灭了!整个的中国已陷进黑黑魆魆的深渊,而消息闭塞的T城,依山临水的G村却反而在茫茫的大海上浮着一两点闪烁的灯光,想延长那微弱的光明!他们已长起万丈的斗争烈焰,这烈焰没有暴力的扑灭是不愿自行掩熄的呀!
凶恶的暗潮快要淹没而来的前几天,邻村邻县都啸动起来!T县也难逃这必然的劫数,在那反动势力高压的下面,他们还奔走呼号的尽着最后挣扎的力量!
小有两天晚上没有睡觉了,褐色的乱发在头上蓬松得象一团干草,睁着两只充血的大眼睛,歪了头儿不断地运算他们的计划!
哥哥老是没有碰到的机会,他曾一次进城来找她,但没有碰到便匆匆地跑回去了!这几天来有的说他已跑出S埠,但有的又说曾在什么村上晤见他。外间的消息已和这儿隔绝,反动分子是明目张胆地干起来了,她和萍君们都好象一群给捉到瓮里来的小动物,转来滚去尽找不到一条出路!但他们依旧拼命地和反动的压力斗争,奋力着挣扎着!
她没有余力兼顾到自己的农村,不能跑回去!她晓得哥哥们一定不会屈服在暴力下面的,他们只有奋斗,虽然到头来或许只有牺牲!她也认清自己当前的任务,只要有一丝的希望,她便尽力干去的!哥哥粗大的手掌好象什么时候都紧紧拉着她的,她没有畏怯,畏怯自来就不曾闪上她的脑海!
他们躲在一家儿子是个青年小贩,母亲是六十多岁了的浣衣妇的熟悉的草屋里,秘密议决他们的案件。这儿一共只有五个忠实的同志,平时那些投机分子现在躲的躲,背叛的背叛了!
在惨淡的豆油灯下,听着附近的城楼已经敲了三更的鼓声!
——好!同志们,就这样结束了今晚的会议,各人进行各的工作去罢!……
她睁着那充血的大眼向大家溜动了一下,眼睛虽因失眠的缘故失却那闪动的光芒,但燃烧着的气焰把同志们的睡意都扫除净尽!
——他们早已严重的侦查你的行踪,这你是知道的。为了我们整个的目标,小同志!你应该躲在这儿不要出去了!团结起各个工会来的任务我来代你干去罢,我自然晓得尽力干得好好的!……
萍君握住她的两手。
——但我终须不能死躲在这里的,我还要跑回G村去帮他们联络起各村的×会来和我们一致行动,这是紧要不过的事情呵!……
——那更使不得呀!听说今晚上各个城门都站了检查员呢,他们是真的干起来了!
另一个小个子的同志抢着说。
——呀!那你还不早点说出来呵?他们把我们截成两段了,没有农村的援助是只好束手待毙的,这几个毫没武装的小工会能够干什么呀?外面是一点都得不来信息,究竟我们党的中央组合是怎样了呢?……
大家的脸上都罩上深灰色的浓雾!
——可是,干终归要干的呵!不斗争,难道向敌人们暂时屈服了么?勇敢的同伙呀!——她立即跳起来说——辛同志!那请你代我尽力去罢!我一定要筹思出来更安全的法子。
他们陆续的出去了。
吹熄了的豆油灯,黑夜里她一面静听着老妇人低微的鼾声,一面想来想去总想不出怎样飞出这牢狱似的县城,回到G村去是无望了!
她守望着由屋顶的一方玻璃小窗眼所透进来的天空渐渐灰白着。
盼望着他们,但自朝至午任等都没有他们的足音!下午的时候了,外面好象响了几下枪声,她惊疑着,没有一会屋里的老妈妈颤巍巍地走回家来!
——是什么灾祸呀!天王爷!……先生们通通给抓去了,给官兵们……
她慌张得枯瘦的老脸孔好象缩小了许多。
——怎么呀?你,你说的是这些先生们……
她急得来好象热锅上的蚂蚁,下意识地把指头咬住了!
——这些来这里坐谈先生呀,还有许多,许多!官兵们到各个学校,工会……还有人家里都搜掠透了!他们乱抓了人,又放了枪呢!东西好的都给他们抢尽了!唉,真不晓得是怎么来头的灾祸呀!……我在女学堂里替姑娘们洗衣服的,但不好了!官兵们一哄的冲了进来,不问情由,把姑娘有的连衣服都脱光了!……唉,可怕呀,天王爷!这是闹什么乱子呢?她们赤条条地给抓去许多个呀!真是……
老妈妈的老泪扑簌地滴下来。
——完了!我勇敢的同志呀!……都给抓去了吗?……
还没有关上的独扇门闪进来一个穿着肮脏布服,戴着阔大的破帽子,胸前还系着一方厨夫似的白布围裙的男人!他那几根不能掩饰的嫩白手指按在推开来的门扉上,使小跳起来了!
——是你么?萍君?……
——完了呀!小!……但幸而我们总算碰在一起了!……
他张开两臂来把她揽住了!
——可是我们怎能悄悄的躲起来呢?……我们是不会退缩的!
她推开了他。
——完了,完了!工会都给他们早已占夺去了,同志被悄悄地抓去了!是迅雷不及掩耳的突变呀!天没亮的时候我得来这些消息,只好躲进姊夫家里去!……然而我挂念着你,死我们也要死在一道!赶这混乱的时机我逃出来了!……我们自然不会退缩,但现在是一线的出路,一丝的力量都没有了!……姊夫说G村自昨晚上给统治者军队包围了,农民武装起来抗拒反动的军队,但混战到上午的结果是失败了,实力上万万抵抗不住了!你哥哥不必说了,你母亲和多数的村民们都给立地枪决了去,乌祠堂和一些瓦屋是给烧毁了,家畜钱物是给洗劫了,G村现在只有逃难的一群灾民和一片烽火还没有熄灭的瓦砾!……
他一气呵成的滔滔说着!
——呃!……
整个世界在她脑里翻腾过来!在眼前,黑沉沉的一片里闪着一堆堆鲜血淋漓的尸体,闪着哥哥们的脸孔……又渐渐地这一切都飘浮而去,黑沉沉的一片吞没了一切!
八
——唉!这是什么一个地方呢?怎么老象是在夜里呢?……
渐渐感觉到自己是躺着的样子,全身都松解了般连动弹一下的念头都没有起过!她昏沉沉地尽浸溺在恍惚可疑的境地里!
——唉,我失去了工作吗?为什么老在夜里躺着呢?……
深灰色的浓雾中老是浮现着一个模糊的影子,这是谁呢?她真想和他讲话,但喉头好象给什么闷塞住了,自己整个的存在就如一团没有意识的棉絮!
——小呀,醒醒罢!……小呀…
渐渐地她感到一阵阵低微的声音老象在喊着自己!这声音好象就从那模糊的影子中发出来!
这声音真温柔极了,乐音似的尽在茫茫然的脑际回旋!
——唉!……是妈妈吗?是哥哥吗?……这声音,这影子!……
——然而,都不象呵!……哥哥和妈妈呢?……他们,他们不都是没有了吗?……
一阵漆黑无边无际的压下来,鲜血在里面飞溅!……
漆黑渐渐散开了,深灰色的浓雾里又漾着轻柔的声音。
——呃!是你么……?辛同志!……
模糊的影子忽然很清晰地在脑上映现!
——是他,是他呵!
她想喊出来,但喉里只透出一丝短促的气息。
——呀!你醒过来罢!……小呀!……
这轻柔的声音现在更可以清楚地听到了。她记起来过去的断续的一些残痕,但这些又给那浓雾弄得模糊着了!
为着这病,他和她才能够安全地从紧张着危险的T城逃走出来。
那是黑暗暴风雨后的第二天晚上,他穿了女人的衣服,她却紧紧的被裹在被窝里,抬进泊在草屋后面的小河上的船舱里,老妈妈护送着,她的儿子给她们摇船,说是重病的亲戚要送回家里,没受检查的小船由城河摇出城外去了!
他带着她投奔到七八十里水程以外的姑母家里。这是一个很静谧的桃源似的农村。这儿自来就没有所谓革命的抗争,重叠的山丘虽然并不险阻,但却深深地把它三面环绕着,只有一条小小的河流从西方的田野里很曲折地流进来。革命在**时溅起来的浪花,没有超越过丛山叠嶂散布在这里,化石般的农民们的脑袋,只晓得谨愿地耕他们聊以自给的田地,不晓得别的什么希求;但最大的原因却是外面统治者的铁蹄很少践踏到这里,而这儿又因了是创立不上几百年的新村,农民间很平和的没有什么专横的地主,到外面缴纳的租谷也比别的村民们少一些。
姑母的家庭是个目前还能够安和过活的农家。她没有丈夫,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媳妇。小的儿子是个活泼的、憧憬着外面复杂世界的十七岁的孩子;大的却是只晓得劳力的忠朴的农人。他们是勤俭过活的农户。
姑母有一所落成不久的新瓦屋,除自己耕作的外,还有几亩租给人家的园地。她能够供给侄儿的生活,她充分的同情他,他的逃亡在她以为就和给奸臣谗害的落难状元般相似。表兄弟们也欢迎他的来临,他们眼中的他是神圣高贵的读书人、政客。他们都劝他静静地躲在家里,等到天下太平了那才到外面升官发财去。
小害的是热病,一连几天都躺在昏睡的状况中,这村里当然没有什么医生,村民们的生命,除了凭自己的经验调养之外是由它自生自灭的。姑母替他着急得求神问卜,他却整天整晚只有守在她的床前,低唤着她的名字,偎着她滚热的脸孔和按着她跳跃着的脉搏,把脑中记忆着的对于病人应有的调护方法都谨慎地施用着。
过了危险的期间,她清醒了。她晓得自己经过不幸的斗争,现在是逃亡着的,只好躺在床上的病人了。
她老在追忆那不幸的斗争,那太使她痛苦了!
——……唉,辛同志呀!……我要复仇的,我们终要胜利的!……
这样的言词常常在她病弱了的唇中溜出,失了光辉的大眼睛在瘦陷下去的眼眶里突突地显露着!
而他一定着急起来,很温和地安慰她,哄她忘记了过去的一切!
他为她每点钟都按着脉搏,很细心地誊记在记着她的病情的表上,把温柔的口唇贴着她烘热的额角,把一调羹一调羹的开水喂给她喝!……
在他这样温柔的爱抚之下,她只好抛去心头的记忆,很驯服地闭上眼睛沉沉陶醉着梦般的境地。
他曾酷爱文艺,读了许许多多的中外古今说部;而且他很会讲,溜着轻柔的春风似的声音,慢慢地、滔滔不绝地讲着,水银般的滑进她病弱的脑袋,把里面的创伤轻轻地洗净了!
她爱听《三国》、《西游》,而尤其爱听《水浒》!她叫他两次三次的重复讲着,张开口儿,孩子似的憧憬着那趣味浓郁的幻影!
当他每次沉吟着想一想要讲的资料时,她定撒娇似的说道:
——一定完了哦!我不相信你的脑里会装上那许多东西的!还是再给我讲着林冲罢,讲着鲁智深罢!……
——哪里会讲完哩?是太多了,反而打算不定要先讲哪一部好呀!……林冲太滥了,我要讲别的新鲜有趣的呵!
——真的还有了更有趣的么?那便快讲罢!你真比我聪明呀!
——不是比你聪明,而是比你有机会多读罢了!你才是聪明不过的女子呢!小!……
——就是没有机会啦!小的时候读得太少了,太简单了!以后不晓得还有躲下来静静用功的机会么?
她感慨着了!
——现在不就是机会了吗?等你好了的时候,我们一同来读着心爱的书本子,真是幸福的生活哩!……文艺要有相当的素养才会领略的,以后你就研究着吧!……
——那还是专供你们有产有闲的人们欣赏去罢!我们现在处的是怎么样的一个时代呀?……好了的时候,病好了我们不是依旧要找机会干着的么?……
她又兴奋起来了。
于是,他又象哄孩子似的把她的心情哄得慢慢地平静下去。
他还时常对她吟诵了一些诗词,开始他只象唱催眠歌似的哄她睡下,但这渐渐地打动了她,比讲故事更加使她爱好起来了。
她是好孩儿,那历史以来所赋予的柔情,虽给要斗争的烈火狂风消灭了去,但现在她是卧在病榻上,是躲在爱人的怀里,她的心情是怎样的脆弱呢?当那隽永动人的诗句,从可爱的他的唇里轻妙的溜出,宛转地漾进脑中去时,宛如一个柔弱不过的姑娘似的,她把头儿静静的倒在他的腕上,帖帖服服地不想动弹,两人的灵魂融合起来,流进那神秘的、美妙的渺茫里了!
——你这样爱好着文学的么!爱好诗句和故事的么?……真是可爱极了的小呀,在你这样沉醉着的当儿!……
颤动着情焰的他的双唇,会紧紧地吻上她褪了色的蔷薇似的脸上!
——我曾为你做了许多诗句哩,在碰见你的第一天起!你的眼睛真撩动了人呀!……
——真的么?你为我做了诗句,为我的眼睛么?可爱的你呀!……为什么你会爱上我这样一个粗陋的女子呢?我不是不懂得诗这东西的么?……
——你才是真懂得诗这东西的姑娘哩!象你这样的女子才是夺去了我的生命的爱人呵!失去了革命,但我现在是获得你的爱情了,更可宝贵的爱情了!……
——这便是我们两人间的爱情,而它会使你沉醉,使你忘记了一切的狭小的爱情么?我也爱你的,然而我不要失去了革命,我们应该永久和它同在呀,我们不是要胜利的么?
——是的,要胜利,要胜利,为了我的小的原故,革命一定会胜利的!……
——那你高兴极了!萍君呀!快把你为我做着的诗句念出来罢,念给我听听罢!
温馨的时光偷偷地在病榻上溜去了二十多天!
九
**淅沥的梅雨期在病室的窗外溜过去了,晴朗的五月天带来了夏的光与热。村里蒸发着各种各样郁闷的气体,堆积在土埕上或屋后的草囤儿发出来腐湿的气息,和在地上干了犹未被捡去的、猪牛的排泄物所散出来的混成一种难闻的臭味!沟渠和深的水洼都张着丑恶的口儿,照着阳光闪了奇妙的光彩,还吐着讨厌的气息。呆然躺在人家檐下的一些农具大都晾晒上一两件破旧的棉袄;有些农妇们披着花格子布的头巾,蹲在太阳底下的土埕上洗刷她屋里发了霉的用具。午间从田里回来的耕牛懒懒地拖着它笨重的身子,身子上闪着汗珠。孩子们都换上粗麻制成的上衣,裸了两腿地到处跑着。鸡雏一群群的在地上忙碌找食,争啄着一些闪光的砂砾或铜片。
然而这光与热也充满盛绿的山谷原野和河岸,叶儿草儿都闪耀着油滑滑的光辉,发散了新鲜的植物的香味。亮得好象透明般的蓝空间也浮泛出几朵温软的白云,这点缀着宛如生满绿野间的红紫、黄白的小野花一样。
人们就呼吸在这样晴朗的初夏风光里。
姑母的新瓦屋临着那曲折的小河,左面长着一片象用剪刀剪齐了的禾穗;田野尽处便是丛杂着浓绿的浅谷和久雨洗过的蔚蓝的山峰。河的**铺满了丰缛的绿茵和碎锦似的小野花。澄碧着,宛如几许层无色的玻璃堆叠起来般流着透明的河水。结着小得来针头也似的累累果实的龙眼树林,在对岸形成个疏落的果园,和庭前几株红花落尽的木棉树,连成一片浓荫,把这道河流越发看成纤小了!
早晨,他挽着她在河岸上慢慢地踱着,病后的四肢娇懒了许多,她不是闲倚着木棉的树干,便是坐下在河岸上,河里是两个并肩的影儿。
病后的心情也脆弱了许多,猛烈的狂焰失去它燃烧起来的热力,她让自己懒懒地偎住萍君的肩膀。
吸着泥土和草木的芬芳气息,在晴朗的晨光中,在久病初痊之后,在温柔的恋情里……她感到一种新生的甜蜜的滋味!这滋味是幸福的,是她,这十七岁的姑娘所没有享用过的。
于是她沉醉着这幸福,细细的玩味着。但不幸是她很容易便会从这之间惊叹似的醒觉过来,袭上伤感般的阴影!
“这小河,真澄碧得可爱呀!……但故乡的却是雄浑浑的,朱红色的江流呀……”
“这山峰上那片石头有些象我们那里的呀!……唉!故乡呢?……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够重新干起来呢?……”
可是这些阴影也很容易给周围美妙的自然和甜蜜的恋意消灭去的。在这样的生活里,你还能够兴起别的什么念头呢?外面是恐怖的世界,你只好敛起两翼,暂困守在这温馨的梦里罢!
吃过午饭了,闷热象胶住了飞扬着尘土的空间,虽然轻风在四处流动着!蝉声从木棉树上刮耳的噪着,但一些偷懒的村民们却敞开对襟的上衣,躺在树荫下面,吹着悠徐不过的口笛!
在南窗下,静躺着无力的肢体听他哼着一些醉人的诗句,不知不觉便午睡去了!
夏的晚霞渲染得整个的乡村就象画里的天国!在山麓,河岸,林中……不等到暮霭把一切都笼罩了,他俩是不想回家去的。
渐渐地恢复了早日的健康,两人开始了同居的生活了。姑母的家庭就象自己的家庭,她读着叫表弟到T城去运来的萍君的许多书籍,把秃了的笔尖写着许多能够念诵的诗词。但她还喜欢料理家务,跳来跃去的帮姑母切菜烧饭,晒谷子,帮嫂嫂喂家畜,抱小孩子。
——你几时变了个伶俐的小主妇呀?我的小!……
闲躺在屋檐下面,瞧着她忙碌着的萍君常常感了兴趣的笑起来。
而她顶高兴的是帮姑母和表弟栽园里的蔬菜果实。她爱土地,虽然是个农女,但自来就没一片属她自己的土地,让她们自由耕种,过去她们都是替地主劳作的。现在这土地是自己的,自己可以任意在上面创造着自己劳力的结晶!多有意思呀!她亲自把种子播下去之后,便天天盼望它的萌芽、抽叶。整天披散着剪下辫子的短发在园里跳跃着,小心地灌水,下肥料,拔去杂草,除去害虫,看看这些,又弄弄那些。她自己种了两畦落花生和一片山芋,把这些当成事业似的忙着。
有时在园里,她一面工作着,便一面和好说话的表弟谈讲,讲的多是关于外面的世界。她比他晓得多些,他很热心地疑问着,倾听着,而她是不倦的答着、讲着。
——我们的田园宣传家又要开讲了!……
站在旁边的萍君一定笑了。
每回她都谈及他们过去的一切。她努力使表弟明白革命的意义,还叫他把已经明了了的转讲给他的同伴们。
——真有这样的道理呀!……为什么我们老没想起这些呀?……
听到理想的世界的实现,表弟会高兴得来跳跃着,把畦里的植物践踏着了!
——这样的世界终要到来的!……而我们现在的路线就是要革命,要斗争!……
而她的热情便和表弟一同扇动起来了。
——而我们现在只找寻着时机!
说到眼前的环境,她不得不愤慨起来,怅望着云山层叠的空间!
——时机一找到了时,我们这村里也可以一同干起来的吧?
表弟的热情汹涌着!
——一定的!为什么不呢?劳苦群众都是革命的同志呀!
——那我们村里可以组织×××了,完全象你所说的干起来了!呀……
——不过干起来于你们这半地主阶级是没有好处的呵!
萍君喜欢和表弟寻开心!
——为什么呢?我们自己虽然有田地,但我们不是受着官府们、城里的绅士们压迫的么?我们要通通打倒他们呀!……而且,为了我们的同伙呀,他们真是苦呢!……
——你真是未来的斗士呀!你看,我们定归要胜利的,这真理是谁都能够领悟的,除了我们的敌人!……
她高兴得几乎想揽住鼓起眼睛的表弟!
她的热情是没有泯灭的,那不过蕴藏着罢了!她和表弟天天热情的盼找着时机,她怂恿他从几里外的邻乡辗转订来了一些报纸、杂志。
蝉声逐渐在木棉树上弛缓下去,而终于息灭了时,南国的秋风荡着嫩绿的新乐,漾起阵阵的碧波来了!这儿的气候特别暖热,现在虽是仲秋天气,但那高大的木棉和矮胖的榕树,还是绿叶成荫的没有一些儿凋零衰败的样子。河沿和山谷依旧缀满茂草繁花,澄澈得可以见底的碧流,只多映上一些摇曳的芦花的倒影。
可是秋的气息是宛如和盛夏不同的!人呼吸的是清爽幽凉的空气。在山野上,在山谷中,那澄碧的秋空是高旷得人的心脏都跟它一同展开了似的辽阔,天空里到处浮着村童们放起来的各式纸鸢,发出来悠徐的筝声,顺着秋风凄怨似的送进人的耳朵!
秋渐渐的深了,萧条的气象跟着渐渐黄起来的柑子,一天比一天浓厚了。南国也有它的秋天的。
落花生已开过它金黄的花儿,山芋却红红的肥大着了。而就在这个时候,她不得不离开它们,离开这秀丽的乡村,而同时是和亲密了几个月的他隔离了!象秋风吹散了的一池萍儿般,两人要东飘西泊的散开了!
残秋结束了他们恋爱的美梦!
因为他生长T县,而又在那儿工作的一个叛徒,是绅士们想要食肉寝皮的逆党!他的逃亡是他们老大的痛恨,他们定要得而甘心的!而统治者们现在也连成一气,他们施行了种种联防保甲的政策,想来捞回一些漏网之鱼,没有斩草除根,他们的统治势力是一天不能安稳的!
这烦扰苛虐的政策看看快要施行到与世无争的姑母村中来了!
革命失败了,但他得到更可宝贵的她的爱情。满拟两人屏弃了一切而沉溺在这爱情里,隐居似的度着诗书田园的生涯,这清恬自适的生涯可以使他满足,没有别的什么追求了。
但仅仅这样的生涯也成了理想的乐园,现在是完了,欢娱将成过去的云烟,不得不离开爱着的她而走上茫茫的飘泊途径!他忍不住揽着她呜咽起来!
而她可没有什么伤感,她说这正是给两人以找寻时机的机缘,沉浸在这样的美梦里是很危险的,对于他们的事业。她安慰着他,十二分期望着两人此去能够碰到各人继续干下去的机会!她的大眼睛闪着希望的光辉!这光辉激动起来他前进的力量!
两人照着筹思的计划分开了。他到C州或上海找些友人亲戚;她呢,远的地方她是没有一些经验,没有一个认识的朋友的,她只好走到距离不远的P村,在那儿她有一位很要好的朋友是当地的有力人物,革命的同情者,他会为她设置生活的方法。
这别离一直继续到两年以后的现在。他流浪了一些地带,但他已鼓不起来过去的热情!到头在上海他投奔了有钱的表叔,得到优闲的职业,环境渐渐洗涤去他犹豫的信念,阶级意识决定了他的人生,他是沉浸到挽回不来的深渊里了!
十
现在只要追忆起那柔情缱绻的一切,那紧紧揽住了而在沉默中静味着自己颤动了的心灵的滋味,真太于把人撩动了呀!
他的红唇依然会浮着蜜似的温情,颤动着炙人的情焰!然而那内心燃烧着的革命的烈火却早已完全熄灭,有的只是一堆拨不出残烬来的死灰,维持两人间的要素是没有了!于是她明白了他们间的关系,各人都站在方向相反的两个极端,中间的距离是太远了!那可爱的影像已罩上模糊的浓雾,变成不可理解的东西了!
那迷人的睡姿只有一闪起来便跟了温馨的过去一同消灭!醒觉来后她依然是顽强的她!她应该蔑视那醉人的、没有生命的过去的爱情——不,不是爱情,只是两个渺小的灵魂所紧紧纠缠着的痴恋罢了!——而从这深潭中跳出。应该把胸中的热力追求着广大的、神圣的革命的爱情!
太阳已从东方升上来。它照耀着欢欣的光芒,炫夺人的眼睛!她从露台上跑回室里去。
他还没有起身,自闹翻了之后他尽是苍白着可怜的脸孔!昨晚上和几个无聊的友人好象到外面喝酒的样子,回来的时候叹着气流了不少的眼泪!这眼泪虽和解了她板起来的面孔,但总消灭不去她胸头的烈焰。
不想喊醒他,让他沉沉地找寻自己的醉梦吧!给时代遗弃了的人物,她是没有法子把他赶跑上去的,虽然这是从前的恋人,同志!她也没有闲情来愤恨他,痛悼他;她只担心着五天了,一个星期了,而炳生何以老是没有找过她一次?是他忘记了这急待援进的同伴呢,还是他碰到了别的不能抽身的事情?!
读着一册已经看了大半的书籍,但心神总是不能集中的常常从书中跳到别的什么上去!
抛了书籍跑到走栏,看看一群在地上玩耍的孩子,不时地转过头去望望马路上可有什么认得的行人,弄堂里有没有找着门牌号数的客人。
突然,有纪律的喊声隐隐地在耳际浮动起来!这声音散开就好象是几千万缕相似的啸声在里面颤跃着,宛如繁音杂奏的交响乐!
这声音打动了她,它好象是从她那刻下在脑膜上的唱片里开唱出来的一样!为什么她感得那声音这样的熟悉呢?那不是群众的呼声么?不是示威巡行的呼声么?……
她即刻记起来今天是×月×日,是个伟大的纪念日!三年以前的今天她正高撑了一面光明的旗帜,和群众们在T城的狭小弯曲的巷道上,狂热的号喊着,跳跃着哩!呀,多伟大呀!……这记忆激荡着她,兴奋起来了!但现在,但这儿,不是白色恐怖下帝国主义践踏着的地带么?难道勇敢的群众能够在这儿举行纪念仪式么?这儿的同伙们已经组织成这样强有力的队伍么?……
那是自己的幻觉吧?但啸动的呼声是一阵比一阵越发清晰地送进她的耳膜,镌进她的心灵!那震荡着空气,刺破高高的蓝空,激越地,雄浑地送来了!
那蕴藏已久的烈焰现在在她的心头爆炸开来!血管里汹涌着急流的热血,灵魂快要飞越出这颤动的躯体般,强度的兴奋着!
再也没有踌躇,她流水似的泻下了几十级楼梯,冲向门外去了!娘姨从厨下跑出来替她把门关上,睁着惊异的眼光一直送她出了弄堂!
穿过飞驰来去的人堆中找寻她的目的物,跟了怒潮起伏的吼声走去,转过了马路,在大的铁桥上,在眼前滚着一条闪耀着春日的光辉的、江流似的群众的队伍!
血红的、一别三年而现在象碰了爱人似的可爱的旗帜,在这江流上面被高高地撑起,迎着春日的和风,张开了翅膀般在群众头上飘展着!
——哟!……
披到颈上的乱发飞舞起来,大的眼睛闪射着无限的光芒,高举起两只臂膀,害了热病似的狂热她冲进井然进展的队伍怀中!
哗然地腾跃起来,好象几千百个被打进了过量的气体而同时爆破开来的球胆般,她的声音混进这样的喊声里了!好象把两年以来闷积胸头的东西,都吐出来混进这里面了!
从一位同伴的胁下抽来一束彩色的纸张,跳着把它向空中一掷!因风飘荡的纸张纷纷地散进行人的手上、袋中,也有些飞过了桥栏,飘下在河水上或舣集着的河旁小舟上。
喊着跳着,她越过许多同伴的身旁,冲进前面!现在已经跑近旗帜下面了,她歪仰起头儿,旗的阴影落在脸上,上面罩着晴朗的春天的蓝空!
群众的队伍向左转去,黑蚂蚁般的敌人们渐渐从各方羼集了来,井然的队伍分成断断续续的几个段落,但这好象一条虽被砍断,但还转动着的百足之虫,没有力量能够把它一时完全弄僵!
暴力渐渐压下来,斗争于是开始了!粗大的棍儿从各人的头上身上滚下,但粗大的拳头和怒跃的喊声却又把它**了去!又渐渐地布的衣服给撕裂了,领带给扯得歪在一起,到后来枪刀的尖端接触到人的肉体,鲜红的血滴沿着愤怒的脸孔和撕破了上衣的胸膛纵横的流了下来!
前进,前进,呼喊,呼喊!斗争继续了整个钟头!
**的手腕抓住了她的颈项,粗大的东西黑压压地从脑门上压了下来!一切都在眼前晃乱,跟着是沉向茫茫的黑暗中去!但她紧紧的抓回来自己的知觉!
她感到自己好象一条伸张着的皮带,紧张不过的在极度强力的两端中间挣扎着!
已经断绝了般从一端松下来!她睁开眼睛!
——呀!……是你?……你把我从敌人的腕中夺了回来!
她碰着那个日夕盼待的同伴,但只一瞥间他也跳进另一堆人丛中去了!
十一
她碰到炳生,在扰攘的群众中她紧紧跟了他左右奔突,巡行的目的已达到相当的成功,由四方满满地滚来的敌人的鹰犬们,把队伍零落地冲散开去!
窜过几条街道,两人一前一后地转进一条安全地带的僻静小巷。
——好同志!我们来握一握手罢!真是个勇敢的女斗士呀!
他回过头来笑嘻嘻地站住了。
她赶上去满心欢喜地伸出手儿来。他们紧紧抓住各人的手掌,四只眼睛都闪动着意外高兴的光彩!
——你对不住我呀!为什么抛了你的同伴不想援进她?……
这时她才注意到他身上穿着一套蓝色的工人布服,拖了一对塌着后跟的破鞋子,脏了的打鸟帽低低地覆在头上,不是仰起头来是瞧不清脸孔的。他的上衣领上已给撕裂了两寸光景,还涂上许多灰尘,显得来有些狼狈的样子!于是她伸着手来替他把撕裂的地方折下去,为他拍去了污尘!
他也笑着把她端详了一下。她依旧是船中那个布衣短裙的姑娘,不过现在在粘上许多尘土的乱发下闪动的是两颗特别射着热力的大眼睛!右颊上浮着一片青紫的伤痕,这是刚才她斗争遗下来的痕迹!他们不敢久站着对谈,他叫她把身上弄齐整一点,以免引起人家的注意后,便一面谈着一面跑去。
——那会忘记了你呢?这有许多特别的原因呵!我老是记挂着你哩!……
他现了一种着急的神情忙着向她解释。把打鸟帽的舌头拉得更低下了。
他说自上岸之后一直忙到了现在,那是刚刚碰到了这儿一所工厂的工人向敌人斗争的原故。他参进这个斗争,受着党的指令指引工人前进,是忙得来连抽身都没有余裕!
——现在这斗争是怎样了呢?真太懵然了,我是一点都不知道呀!
她着急着。
——……现在么?等着罢!……那时几千个工友是烧起了对资方愤恨极了的毒焰!资方把他们的精血吸收净尽,一旦不需要了的时候,便象渣滓般吐了出来!他们把厂的铁门关上了说是停止营业,把工友们的衣包、破被都丢了出来滚满街头,不管他们眼前的死活!于是工友们明白了来,向资方乞求是得不到一丝怜悯的,眼前只好把生命来作最后的斗争!他们咆哮起来,**起来!群众象潮水似的卷去,要凭着暴力冲开了牢样的工厂铁门,把属于群众的工厂抢夺了来,把里面的钢铁都恢复它们的运转!……呀!你想是一次怎样伟大的斗争呀?……
他的拳头不住地在空中挥舞着!
——呵!真是令人奋起的热力呀!……
眼前的他也不是船中那个孩子模样的炳生,而是一颗炸弹似的,伟岸的战士!
他说当时的斗争终于覆来了敌人们的高压!统治者的帝国主义驶来无数的铁甲车,满满地装着武装的鹰犬们!但群众没有退怯,没有流血是不能完成伟大的斗争的!不牺牲,他们也是找不到生活的出路的!斗争已达到尖端,没有爆发开来是不能缓和下去的!机关给手指拨动了,枪弹从前方扫射了来!
——呵呵!……躺下去,躺到地上仍旧滚前去呀!同志们!我这样喊着!滚热的子弹嗤嗤地从身上飞过,烟雾弥漫了周遭!呀!……
他起劲地喊着,但立即醒觉到这是在路上,连忙放低了声音!
——这儿,现在有了这么热烈的斗争吗?那我们的时机不是快要到了么?!
她跃动着新的热力。
——这儿的明争暗斗现在是一秒钟都在飞快的进展着呢!现在不比从前了,劳动群众都明白和急需伟大的斗争了!
只有十天,在这上岸后短促的十天中,他是干了许多繁重的工作,经验了伟大的斗争,而现在是个肩了重任的勇敢的斗士了!但自己呢!自己在同样的十天中除掉领略一些温情的残烬,为渺小的恋情苦闷着之外还会得到什么呢?……不是只有一个空虚的心脏么?……
她真惊悚起来了!自己若不再紧紧抓住眼前的时机,献身给伟大的事业,抛弃了过去的迷梦,追求着时代的热烈的、群众的爱情……那不用几个十天,几个一月,便会把自己跟着已经没落的他,一同沉进不能自拔的黑暗里去了!
她决定不回家去和他告别,应该忘记了他,忘记过去迷人的温馨的梦境,那残余的恋情还象一缸甜甜的蜜汁,假如自己再事贪恋,那就会跌下去给它胶住了!
——现在就请你带我到我们的组合里去罢!介绍我给同志们罢!
他把她凝视了一下,接着是高兴地笑了。
——一定的!一定的!……外面的世界才是空旷的,我们的事业才是伟大的!你忘怀了那狭小的家庭罢!惟有群众的爱才是我们所需要的……好,我真喜欢哩,我们现在才是亲爱的同志呀!……
若不是在这不自由的路上,那他们两个定又紧紧地把手儿握住了!
十二
现在她依旧缚着三年以前那条短裙,插着那支秃了的自来水笔。但多着的是现在头上歪戴了一顶天青色的小绒帽子。
三年的光阴没有吞蚀了她身上的一切,她依旧燃烧着比从前更加猛烈的青春的热力——这热力支配着她的全身,不是时光这东西所能够把它推移,而是跟着时代进展的!
而三年以后的现在可和三年以前的过去有了不同,不同的不是她的外表而是她的内心。现在她的脑上充实了越是精确、深邃的宝藏,两脚踏过了越是丰富的人生经验,而仅仅在这重新担负起工作来的十多天后,她的精神飞速着新的进展哩!
现在她坐在湫隘的亭子间里,外面是一方狭窄的、昏暗下来的天空,和一条不大嚣杂然而污秽的弄堂。刚下过一阵春雨之后的天空,虽从阴郁的颜脸上好象绽开一痕笑意,但黄昏的来临又把它弄成逐渐灰黑的样子。
刚从××工厂的门前一堆躺着的泥土上面跳下,飞转了几条街道,才安全的赶回这里来!
在那堆坟起的泥堆四周,围住一群由厂里放工出来的男女工人。她在堆上站着,一面散放着彩色的纸张,一面高声的喊着沉重而扼要的话句。
沉重的话句沉重地压进工人们的脑袋,闪耀着光芒的大眼睛射刺着他们的心房!
正在这个时候袭来了一阵恶浪,鹰犬们黑压压地冲上来,把围成密密层层的圆环子冲散了!
她的话头虽被打断,但种子是已经播下的了!那彩色的纸张说不定此刻正给他们捧着,细心地读着吧!
想着她便微笑起来,却不忙把沿着帽沿滴下的雨水揩干。
她再想起今天已经做过的各种事情。
早上阅读了许多必要的刊物,嚼了两个热烘烘的大饼,便跑到一所平民学校去授了两个钟头的功课。
几十个工农的子女围绕在她身旁,对着这些未来的小同伴,她是更加感到人类的热爱的,这象整个能够把她吸引了去、推动出来热力的集团。
过去两个年头她所以能够度过沉默的时光的,就是她的心灵已给那些同样的小生命溶合了去。在P村,在那地滨南海的海湾,无垠的沙滩上跑跳着一群皮肤赭黑的孩子,沙地上纵横晾晒了渔人们张开来的黑网子,发了腥秽的、然而已经闻惯了的气味。在阳光射照得闪耀起来的沙滩上,她曾和小同伴们度过了不能忘的村岛的生涯。
现在虽不能晤见那些未来的渔人,但她完全不用挂念着他们!无情的生活自然会教给他们一些伟大的真理,当着革命**重新起来的时候,他们自然会裸着赭黑的胸膛、臂膀,起来加进这队伍中来的!
其次她想着参加一个工会的罢工会议,他们那果决勇敢的态度和生死干去的精神,使她对整个的事业感到无限的热望!她尽着力量贡献给他们一些意见。
会散的时候已是午后二时,肚子虽饿,但她还有一件比吃饭更加重要的事情在等着去干,连忙又赶到工人区一所破草屋的女工家里。
——来了呵!好同志,我老等着哩!
在那没有太阳也蒸发着一种腐坏似的气息的小屋里,女工阿玉跳起来握住她的手儿。
阿玉是个很难看的女工,高高的颧骨耸出在三角形的瘦脸上。但她在另一方是有了比明眸皓齿的姑娘们更加优美百倍的精神。她有着对革命的正确理解和对生活不平的愤懑,这愤懑的毒焰燃烧着她要斗争的热力!
她是××工厂内党的区分部的执委,也是那儿几百个女工的领导者。
——怎样呢?进行的结果?!……
她还没有说完,对方的答案已冲口出来。
——胜利给我们把握到了!……
于是在纸张,沙沙地飞跑着那秃了的笔尖,照例她的头儿又不知不觉地歪着。
——真高兴死呀!照这样子看来只要三天以内便会成功这计划了,这全亏了你,真是个了不得的能手呵!……
——你称赞你自己罢!没有你的指示我如何进行呢?……
她们笑了。
——不是还没吃中饭的样子么?一开完那儿的会议就到这儿来的罢?
——真有些饿了,有什么就给我弄点来罢!
坐下在阿玉的破凳子上,她一面吃着热腾腾的汤面,一面和她谈论着关于这事情的话儿,十个铜子一大碗的汤面此刻是香甜极了的东西。
别了阿玉,跑去把这报告转达之后,又在那儿把脑袋工作了一两个钟头,接着是和同伴们分头向放着尖锐的汽笛声的工厂门前跑去,而在逃回来的路上给淋了一场春雨!
她仰望着天空,天空虽然哭丧着脸孔,但经了一天工作的紧张和疲劳,此刻能够安闲地坐着,想着已经做过的一天的工作,真是快乐不过的时间了!
阴郁的天空并没有消失去她脸上挂着的笑痕!
足步声从前楼一直响进这亭子间里,走来一个身躯高大的人物。他穿了一件不称身材的污渍的长袍子,这人是进出都要更换他的服装的,在外面你碰到他时,是不容易一下子就给你认出来的。他的瘦陷下去的眼眶凝结着尖锐的光芒,头发是毫无光泽的粗乱着。全身的**是伟岸的工人的骨骼,是神采奕奕的健康者。
——回来了,同志!今天散了许多宣言吧?
他的声音尖锐得和他的眼光一样,总之他是个沉毅机敏的得力的同志,他阔大的肩膀上挑上一担很重的担子!他是和生,执委会的委员,是这儿第×分部的部主任,是炳生的哥哥。
——散了许多哩,同志!今天你的工作完毕了罢!
——还没有呵,就要出去的。——他笑着把手里的一束文件交点给她。——你还不把雨水揩干,湿在头上是不好的呀!
他替她除下帽子来。
晚上,在灯光下面他们又开始各人的工作了。在前楼的办公桌上沉着和生的尖锐的眼光,同志们的低下的脑袋;楼下的暗室里响着一些纸张起落的微小的啸音和别的一些声息……而在狭小的亭子间里,歪着头儿的她正飞动着那秃了的自来水笔。
这儿的生活是没有固定、刻板的,整个的工作是天天在进展着,跃动着!是刻刻在创造着新鲜的、扩大的生命热力!
十三
“杭育呵!……杭育呵!”
码头上依旧麇集着蓝色的一团团,交织往来的河流,劳苦群众依然在消耗他们的血汗!……然而,不同了,老大的变更了!从他们的啸声里她听出来有愤恨的毒焰,喊着准备斗争的声息了!
一月来革命的洪涛激荡黄浦江头,整个的无产群众胸中重新溅起来醒觉的浪花,时代已快到它阵痛的境地,呆然躲着的胎儿只要一到它成熟的时机就会一阵比一阵更加剧烈地挣扎着,翻动着,从旧的母体里诞生出来新鲜的生命!
而这一月来正开始了频繁的、猛烈的胎动!
烟囱依旧直地耸立在无数的劳力上面,但缕缕的黑烟已混着伟大的力量弥漫了天空。空中已饱孕着浓春的风光,天是蓝蓝的晴朗着,暖阳射出来热力与光明;地上的空隙处都茁长了野花小草,电线底下的枯枝也抽出嫩绿的新芽!
而这一月来在她的生命上也长出新的嫩叶!她从迷梦中解放出来自己伟大的热力,达到了重新起来干着的目的!
她的生命现在不是属于她自己所有,但也不是属于任何一个谁!那是已经交给了伟大的群众,象一根纤维般被织进一匹坚韧的布匹,永久的变成集团里的一员,而这集团便是推进那胎动的整个的原动力!
受了党的指令,现在她是被遣派回到C江一带工作去。
×××的组织已遍满中国各地的农村!×军象春雨后的笋儿般茁长出来,变成一支支强有力的武装!土地重新在铁蹄底下翻动起来!再次的醒觉了的农民们热烈地需要他们自身的斗争与创造了!
C江一带的农村已照满了火的光辉与热力!现在不是三年以前了,时代已运转到新的阶段了!
回到故乡,回到给黑暗掩覆了而现在是透出曙光的故乡,去创造未来的光明!回到给铁蹄践踏着而现在是掀动起来的故乡,去把敌人歼灭,开辟前面的坦途!……呀,那真是太令人狂热的工作,太令人高兴的工作呀!……
她的大眼睛会依旧和亲爱的农民们相见,激越的声音会依然混进那咆哮起来的喊声里,而一同建立起来他们那实现了的天国!如果说她的生平没有尝试过这样伟大的愉快,那此刻的她真好象高兴得胸头扇动着熊熊的一团火焰!
汽笛的叫声已尖锐的从江面回响了来,机声嘈乱了,庞大的船身开始在微的转动了!
她和同行的两个同志倚住船舷,船身开始在水面上画着白的痕迹,看看溅起浪花来了!
——小同志!现在我们又是船中的伴侣了!真高兴呀!
炳生转过头来对她笑着。
——但现在我们是紧紧地团结着,走向新生的路上呀!
她也笑了。
——看呀!上海已给苍茫的天海遮断了!
另一个同志把手指着说。
这时,在小的脑里,在她的眼前,交互的闪耀着两道鲜明的光辉!
她看见在这天海苍茫消逝了去的上海,正射着工人们重新啸动起来的光芒,伟大的爆发快要炸开来!
同时,在这海天苍茫的另一处尽头,无数的农村照耀起来一轮重新升上来的红日!
而整个的世界都在这光辉里面重新啸动起来!!!
一九三〇,五,一,——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