抹不掉的声音

作者:肖复兴 | 字数:19484
  梦。象梦!我居然又能回阔别八载的北大荒一趟!现在,又做梦一样回到北京。象蝉儿脱壳,我仿佛变了一个人,连走道都变快了,变重了。心象春水荡漾中的小船,兜满了春风……

  到家时,已经半夜。轻轻敲敲玻璃窗。没有回音。只能听见妻子微微的鼾声。

  “淑敏!”我的声音响了些,激动得有些发颤。

  灯亮了。一团粉红色的光晕,象一朵红云。那是我们结婚时买的罩着粉红色纱罩的台灯。看见它,感到家的温馨。

  “死鬼!回来也不打个电报,黑更半夜的,吓人一跳!”

  一脚踏进门,妻子在我的怀中颤抖。久别胜过新婚,真的呢。一听见我的声音,她连衣服都没顾得上披,拖鞋左右脚也穿反了。“噗哧”,我笑了。她用拳头轻轻地捶打着我的胸膛,也笑了。

  “胃病没犯吗?”她接过提包和书包,放在椅子上,关切地问。

  “都好啦!”我拍拍胸脯。

  “去一趟北大荒,比去北大医院还管事?”

  我们俩禁不住都笑了。

  三岁的小女儿真真翻了个身,我到床边想亲亲她。

  “嘘——轻点儿!好不容易才哄睡了。快洗把脸吧!”她边倒洗脸水,边问,“给我和小真真带回点儿什么宝贝呀?”

  “你猜猜!”

  “猴头、木耳、蘑菇、金针菜……?”

  我边擦脸边摇头,粘着白色肥皂泡沫的鼻尖,惹得她嘿嘿笑起来:“我就知道你呀,带不回来个正经东西。猪脑子!”她那细润的手指戳在我的脑门上。

  她说的对吗?

  一个多月前,公司领导意外地把去北大荒的任务分配到我头上:“你去一趟吧!现在完达山牌奶粉获得了国家银质奖章,在市场上是俏货。不大好办回来呢!你去过北大荒,人熟为宝,兴许好办事!争取多办点儿回来!”真是喜出望外,我插翅欲飞!说句老实话,我脑子里没有一袋奶粉,有的全是北大荒那熟悉的草甸子、白桦林、椴树花……傻狍子、黑瞎子、白天鹅……八年了,整整八年了呀!

  我急于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妻子。要知道,我们俩是一起从北大荒回来的呀。

  “什么时候去?”妻子挺平静地问。

  我是在家门口前的自由市场上找到她的。每天下班后的第一件事,她保证要到这儿逛一圈。也难怪,这里的货色齐全,价钱也不比公家的贵多少。她每天都能花最少的钱,买回尽可能多的新鲜蔬菜。这里对于她,无异于美妙的音乐,精彩的画展,或是一出热闹的戏剧。不!她简直就是亲身参加演出一场有声有色的活剧。她正跟一个卖鸡蛋的老婆婆讨价还价。我把她拽走了。回到家,她望望我,说:“你行吗?这两天老闹胃病,北大荒那大子饭,受得了?”

  “没事!”我开始翻箱倒柜找随身要带的衣服,“好不容易的机会。真想呢!”

  “也是!”她蹲下来,从箱子里拿出毛衣、毛裤,“把这个也带上。你忘了,有一年,‘十·一’刚过,就下起雪来了?”

  收拾利索,她把一个盛着花花绿绿膨体纱的提包腾出来,说:“喏!给我们娘俩带回点北大荒的特产。记住,瓜子不要,自由市场上多的是,快臭了街啦!带点儿稀罕的,猴头呀、木耳呀……”忽然,她大叫一声:“哎哟!我的鸡蛋没换回来,面票都给了那个老太太了!”说着,就要往外跑。

  “算了吧,都这么老半天了,人家还不走!”

  “都是叫你这北大荒给搅的!”

  “我的北大荒?不是你的?”

  她抿着嘴笑了。北大荒,每一次我们俩要是锅碗碰瓢勺地磨擦起来,总是它化干戈为玉帛。

  “快到幼儿园接孩子去吧!我生火做饭。”妻子是个麻利人,能吃苦。这也是在北大荒锻炼出来的。

  全家三口人围坐在一起吃晚饭时,北大荒跑到饭桌前,话题全是它。只可惜,没有鸡蛋。小真真叫起来:“妈妈!我要吃蛋蛋!”

  “蛋蛋?等你爸爸回来,给你带猴头吃……”

  “猴头?孙悟空的脑袋瓜儿吗?……”真真惊奇地睁圆了眼睛。

  现在,我回来了。猴头呢?……

  淑敏以为我忘了。我会忘吗?那是北大荒的猴头呀!我怎么会忘呢?

  “看——”“哗啦”一下,我拉开提包的拉锁。

  “嗬!”淑敏轻轻叫了一声。满满一提包猴头、木耳、金针菜,探出了无数个黑黝黝、金灿灿、毛绒绒的小脑袋。

  “还行,没忘了我们娘俩!”淑敏从提包里小心翼翼地捧出几个硕大的猴头,又小心翼翼地放了回去,生怕破坏了它们的绒毛,仿佛捧着几只毛绒绒的小鸟。然后,她又掏出一把木耳和金针菜,黑木耳、金针菜顺着手指缝水一般流了下去。满屋散发着一股树林子里那种清新的味道。那是北大荒完达山的树林子呀……

  望着淑敏高兴劲儿,我的心里也泛起浪花,冲她神秘地眨眨眼睛,说道:“告诉你,还有比这些更好的宝贝呢!”

  “是吗?”她的眼睛里闪着光亮,嘴角弯弯的,象个月牙儿,笑着。

  “当然!这宝贝就是特意给你带来的!”我拍拍书包。

  她一下子蹦起来,跳过来,一把按住我的手:“你先别拿出来!我也准备了个宝贝,等着你回来呢!”

  “什么?”

  “你猜!你临走前想要的。”

  我摇摇头。

  “咱俩一起拿出来啊!一、二——出!”她快乐得象个孩子。

  我手里——一盒录音磁带。

  她捧着——一个咖啡壶。

  这是一个非常精美的咖啡壶:白色的圆圆的玻璃肚、尖尖弯弯的壶嘴、红色的盖可以旋转控制流量、天蓝色的壶把象小巧玲珑的耳朵。……还是一个多月以前,我们一家逛王府井。在工艺美术服务部的门口,偶然看到有人拿着这样的咖啡壶,一下子吸引了我。“把它当晾水杯,多别具一格呀!摆在桌上,象个装饰品!”妻子赶忙去问价格,还真不贵。

  “你快去!”妻子把钱递给我。小小的柜台被人海包围着,象一座小岛。怎么也挤不近柜台前。买完咖啡壶的人拼命往外挤,象退潮的水,把我一次次冲了出来。

  “你呀,真是‘废物点心’!”妻子把小真真递给我,拿过钱,向前挤去。

  挤柜台,是门学问。光凭力气是不行的,要瞅准机会,瞄好空裆,看清哪里最容易突破,然后用肩膀斜斜一扛,顺着人缝一挤,才会象泥鳅一样钻进去。妻子几乎每个星期天都要逛商店,有经验。

  记得我们俩回北京第一次逛王府井,是采购结婚用的东西。从早上转到中午,什么也没买成。不是看不中意,就是太贵。那时,她和我一样笨拙。一对儿“土鳖”,怎么也不好意思去前胸贴后背挤柜台,只好远远站在外面观望。转了一大圈,最后,才在王府井北口一家顾客稀少的小商店里,买下了那盏罩着粉红色纱罩的台灯。拿回家,就遭到她弟弟一通贬:“样子太土,颜色太‘怯’,处理品吧?”

  久经沧海难为水。现在,妻子已经成购货能手了。不一会儿,她就挤了进去。旋即又挤了出来,扫兴地对我摇摇头。咖啡壶已被抢购一空。显然,和我们具有同等审美眼光的大有人在。

  没想到,只不过是我一时的愿望,妻子却认真了,如今真的买了回来。妻子的心,细得象针鼻儿呢。

  “你知道,多难碰呀,时髦货!跑了好几趟,抱着个孩子……”

  我端详着这精美的咖啡壶,轻轻抚摸着妻子小巧的手,传递着感情的“微波电流”。

  “听听我这个吧!”我拿起那盒录音磁带。

  “没听过怎么着,非现在听?”妻子露出失望的神色。

  “你还真没听过。”我把收录机拎了过来。

  淑敏一把按住我的手:“都什么时候了!”妻子掩着嘴,打了个呵欠。

  是啊,时候是不早了。隔壁李大娘的自鸣钟都敲响了十二下。小真真又翻了个身。

  “快睡吧!明儿个还得上班呢!”淑敏躺进被窝,关了台灯。

  咖啡壶和磁带都放在桌子上。它们睡不着。星光月色挤进窗来,照在上面,跳跃着银子般的碎光……

  二

  第二天早晨醒来,妻子已经不在了。桌上,咖啡壶里冲满了麦乳精。壶底压着一张纸条——

  把麦乳精喝光。送小真真上幼儿园。副食本上的鸡蛋都买光了,到自由市场买几斤。挑一挑,冲太阳照照。留神老农坑人!

  敏

  送完孩子,我到公司汇报出差工作。一千箱完达山牌奶粉随后就到。领导很满意,特意放我两天假,好好歇歇。

  现在,我又走在北京宽敞的大街上了。一切,仿佛变得更加美好,更加亲切。这一个多月不在北京,大街上的人似乎又多了不少。视野所及,永远望不到那遥远的地平线,都被高高的楼房、巨幅广告牌和弥漫的烟尘遮盖住了。而北大荒,随你在那长长的,弯弯的,象黄缎带子般的土路上走到哪儿,一眼望去,蔚蓝的地平线总在你的前面,向你深情地呼唤……

  啊!北大荒的土路!前些天,我还走在那上面呢!

  当我又重新踏上那条通往连队的土路的时候,我的心跳得多么厉害呀!那路旁高高的白杨树,那田野里摇铃的大豆,那姹紫嫣红的野花,那飞来飞去的蝴蝶、蜜蜂,那远处的红砖瓦房,房顶上一支支电视天线杆,象一只只扑闪着翅膀的红蜻蜓……

  我的眼睛为什么一下子湿润了?八年了!八年没有见到你啦!

  十四年前,我从北京坐火车,到佳木斯换汽车,到总场换马车,好不容易才到分场。那时,还没有这条土路呢。一条蜿蜒的七星河,隔着一片荒草甸子。划着小船,摇碎一河云影,惊起一群洁白的天鹅、灰色的野鸭。划呀,划呀,划到了这片草甸子上。唰啦啦,支起了一顶顶绿色的**。三个连队建立起来了,炊烟冒起来了,灯光亮起来了,歌声响起来了……奋战了整整一冬,放炮、背土方,一尺尺垒高,修起了这条路。别看它不起眼,一下雨,又是水,又是泥,能把高腰雨靴粘掉,我们却自豪地叫它“水泥马路”。它是这里开天辟地的第一条路呀!

  这条土路真正牵惹起我的感情,是在什么时候呢?

  初春的早晨。一个小伙子赶着一群“猪八戒”,在这条土路上走着,要到前面的大草甸子去放猪。那片草甸子中间是一汪深幽幽的水泡子,拖拉机开不进去,还没有开垦出来。我们给它起了个漂亮的名字:天鹅湖。其实,天鹅只在七星河上飞,从来不到这里来。不过,湖边有青草,湖中有水葫芦,却是最好的猪食。

  离草甸子不远了,他看见有一个十多岁的小男孩正往一棵大柳树上爬。细细的树枝在摇晃,随时都会被坠折。

  “不要命了!”他冲孩子高声叫着。

  孩子根本没听,还是往上爬。树枝晃得更厉害了。

  他的心提到嗓子眼儿,赶紧跑到树下。猪嗷嗷地趁机跑散了。

  孩子猴儿般灵巧地上了树,折下一根干树枝,刺溜一下滑下来。树枝上粘满了鳔胶,粘着一只毛绒绒的小鸟,绿尾巴,红嘴巴,很可爱,也挺可怜。不用说,胶是早刷在树枝上的。为了逮这只可怜的小鸟,这孩子没少费心思哩。

  他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金帽、红杆,递给孩子:“换你那只鸟,怎么样?”

  孩子接过笔,摆弄了摆弄,挺喜欢,插进口袋,把粘在树枝上的鸟拿下来,递给了他。

  轻轻地一松手,他把鸟放走了。小鸟在他头顶上绕了一圈,箭一般飞上蓝蓝的天空。

  孩子望望天,又望望他,莫名其妙地睁大了眼睛。

  他追回那一群猪八戒,赶着它们,继续向天鹅湖走去。

  “喂!喂!”他的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和喊叫声。他回过头。是一位陌生的姑娘,鼻尖上沁出细细的汗珠。

  “有什么事吗?”他的眼睛在问。

  “这是您的吗?”姑娘递过来那支红杆、金帽的钢笔。

  他点点头。

  “还给您!”

  这时,他看见那个调皮的男孩子躲在她身后,紧张地望着他。

  就在这条土路上,就是这支钢笔,他和姑娘结下了不解之缘。

  他,就是我。姑娘,就是淑敏。男孩子是她的学生,名叫二愣子,逃学出来逮鸟。

  我是怎样告别了我的这群猪八戒?第二年的春天,又是怎样磨着场部的头头,主动要求到了淑敏的连队,在晒场干上了活?都记不清楚了。只记得淑敏总是带着孩子们有事没事跑到晒场上转悠。这帮调皮的毛孩子,不是把我们的茓子弄倒,就是把种子弄撒。她呢,总是笑着帮我一起把茓子扶好,把种子灌好。这当然瞒不过我们晒场主任大老张的眼睛。

  大老张是十几岁闯关东来到北大荒的。现在,往五十上奔了。典型的山东大汉,又高又壮,象黑李逵。一件掉了花的破棉袄好歹一裹,腰间系一条草绳。我第一天到场院干活,头一眼见到他,他正在太阳地里择虱子呢。“来啦!”他瞅瞅我,站起来,笑笑,一抖落破棉袄,“看,我这儿的虱子全是双眼皮!”和他一起干活,我总觉得身上痒痒。

  一天,大老张走过来,悄悄对我说:“晚上,到晒麦棚来!”

  “谁呀?”

  “谁?谁知道谁呀!”他诡秘地冲我一眨眼,喷出一口呛人的关东烟,走了。

  我们的队长赵德旺赵大胡子,曾在全队大会上宣布过不知从哪一级下来的“十不准”文件:一不准搞恋爱,二不准男女单独交谈……那年月,恋爱这个词是和资产阶级紧密相连的。好吓人哟!大老张这一举动,胆子不小哩!

  晚上,我和淑敏在晒麦棚幽会了。正是春播时节,“隆隆隆”,拖拉机的响声震碎了宁静的夜色。明晃晃的车灯划破了浓重的夜幕。一袋袋麦种、豆种,堆在晒麦棚里,黑黝黝的,象一座小小的丘陵。倚在种子囤下,我听见淑敏“咚咚”的心跳,我看见她的眼睛、嘴角、酒窝和迎风飘荡的黑头发。就在这天的晚上,她扑进我的怀中……

  突然,一柱强烈的手电筒光象探照灯一样扫来,吓得淑敏一下子躲到我背后。“咚咚”的脚步声象擂鼓。不用问,大胡子来了。我的心也紧缩起来。要是让他看见,在全队大会上一数落,后果是不堪设想的。该着我倒霉,天塌了,地顶着吧!

  谁想到,传来大老张的喊话声:“大胡子,怎么着,大晚上还不放心种子呀?你这是不放心我吧?告诉你,没问题,播种机吃多少,我这儿喂多少!开得起店,就管得起大肚汉!你可别小瞧我这晒场主任哟……”

  “怎么刚才我好象看见种子囤下有两个人影呢?”大胡子嘴里嘟嚷着。

  “你见鬼了吧?”

  “最近队里传着小焦和淑敏搞对象,这种资产阶级思想儿要注意喽!”

  “你快忙你的去吧,搞对象搞到哪儿,也搞不到我的晒麦棚里来!”

  脚步声渐渐远了,听不见了。可以听到淑敏“怦怦”的心跳声。

  这就是我们的初恋。甜蜜,紧张,又有些惊险,象秘密的地下工作。

  第二天,我对大老张说:“真谢谢您了!”

  他笑笑,抽着那呛人的关东烟,没讲话。浓浓的烟雾遮住了他的脸。

  没出半个月,事情还是让大胡子发现了。全队大会上,他点名批评了我和大老张。随后,大老张的晒场主任被“罢官”了,调去赶马车,我被发落去养猪。

  啊,重新踏上这条土路,勾起我心中几多回忆。是苦?还是甜?对于北大荒的往昔,是怀恋?还是诅咒?我为什么那么迫切要重返北大荒呢?是来索回那逝去的青春?还是来讨还那欠我的旧帐?我分不清了。

  快到队道口了,前面大步流星走来一个人。

  “欢迎!欢迎!”隔着老远,他粗葫芦大嗓向我招呼着。

  是大胡子!

  一只钳子般的大手紧紧握住了我的手,另一只手使劲拍打着我的肩膀:“不容易!你还能回娘家来看看!家里都好吧?……”他开始仔细询问我和淑敏回北京后的一切。过去的事呢?他已经忘了吗?

  “昨天晚上听说你要来,我扳开手指头算了算:现在全队七十多户人家,调走的调走,新来的新来,还有二十来户,你认识……”

  大胡子一边搂着我的肩膀,一边滔滔不绝地讲着。那激动的劲头象操办一件什么大喜事,欢迎一位至爱亲朋。原来,他对我是多么厉害呀!回到北京以后,我和淑敏可没少骂他、咒他呢!

  昨天晚上,是他打着手电筒,挨门把这二十来户人家通知到了,商量妥了:“小焦这次来,不易!时间紧,呆不了长工夫。挨家跑,一天吃八顿,撑破了他的肚皮也吃不过来。我看,咱们大伙都聚到我家得了,我那还宽绰点儿!”

  一清早,大胡子亲自掌刀,杀了一口二百斤重的长白猪。他说:“这种猪是瘦肉型的。现在,城里人都讲究吃个瘦的。”那二十来户人家一起出动,踩着露水,从各家的菜园里摘下顶着花的黄瓜、扁豆,戴着蒂的茄子、西红柿……好劲!足足扛了几麻袋,堆在大胡子家门口……

  当我又踏上通往家属区的林荫匝地的小道,听着大胡子讲述这些场面的时候,我肚子里准备好的许多问候的话,光在嗓子眼里打转,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三

  中午,我前脚刚刚到家,淑敏后脚就跟了进来。

  “怎么这时候就下班了?”我挺奇怪。

  “请了半天病假,明儿又是星期天,能陪你一天半!”她笑着。那笑有几分得意。

  她现在本事大得很,厂里卫生室的大夫和她关系混得厮熟,病假条随要随有,仿佛那大印就在她自己手里一样。这我得服气。刚回北京时,好不容易分配她到一所小学教书。教了一年半,她说什么也不愿意干了。“你不是挺喜欢教书的吗?北大荒那帮孩子跟你关系不是都很好吗?”我问她。她叹口气:“喜欢的事多啦,北大荒的孩子和我关系好有什么用?得过日子呀!”也是!既没有好爹妈,也没有阔亲戚,一个背了一身债,落了一身病的“老插”,有什么办法!于是,她东托人情,西找门路。临离开北大荒,大老张送给我们的一张狐狸皮,那是他提前送给我们的结婚礼物。淑敏把它做为买路钱,送给了这个卫生室的大夫,进了现在这家丝织厂,专门做出口丝织品,奖金多,还常常处理一些出口转内销的东西,有些油水,贴补了家里不少。只可惜了那张狐狸皮,淑敏也挺心疼。那样好的狐狸皮,在北京的皮货商店里都不大好找哩!

  “你呀!你丈夫刚从北大荒回来,你就请病假休息,不怕别人说?”我责怪她。

  “谁说谁呀?都一屁股屎!我这算什么呀……先别说这个了。你还没吃饭吧?我也没吃。快弄饭,吃完了听你那个宝贝录音!也不知你都录点子什么,还真想听听。一上午上班都心思不定的……”

  一提录音,我来了情绪。那是一盘什么样的录音磁带呀!

  淑敏舀米。我捅火。火苗儿渐渐上来了,我便把磁带插进录音机里,想一边做饭,一边听,两不耽误。还没有按下键钮,隔壁的李大娘进来了,手里拿着两张电影票,招呼道:“你们小俩口看电影去吧!”

  “什么电影呀?”淑敏放下手中的米,接过电影票,问道。

  “《骆驼祥子》。新片儿。”

  “太好了!正想看呢!”

  “快去吧!一点整的,大华电影院。路不近,别晚喽!”

  李大娘走了。淑敏也不舀米了,拽上我:“快走吧!路上买点儿随便吃吃得了!咱们横有一个多月没在一起看电影了……”

  可不是,一个多月没看电影了。淑敏除了逛自由市场,挤商店,就爱看电影。我也是个电影迷。李大娘最清楚,断不了有些她不看的电影票送给我们。

  八年前,终于从北大荒回到了北京,可松了一口气。仿佛走了多远的道,总算可以好好歇歇了。什么什么都耽误了:工作,没有,暂时待业;房子,没有,挤在家里新盖的小房里;青春,更没有了,早留在北大荒了……别的甭说,光是电影就少看多少场吧!在北大荒,看一场电影,要跑到十八里以外的分场场部,而且是露天地,站着看。夏天,穿着高腰雨靴,蚊子、小咬照样咬得你腿脚都是大包。冬天,西北风一刮,冻得脚发麻,心发颤,后脊梁骨冒凉气。看的是什么老掉牙的片子呀!老三战:《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百年不遇演过一场《卖花姑娘》,好劲!得排队轮拨看。轮到我们队正是半夜十二点那场。就那样,顶着大西北风,也照样看,一边搓手、跺脚……

  “那时候,多惨,讲起来,别人准不信!”每次回想起来,淑敏都有几分感慨。

  “那时,我们是多么年轻啊!要是现在,还有那股子半夜跑十八里地看一场电影的劲头吗?”我也同样感叹着……

  赶到电影院门口,已经是差五分一点了。淑敏叫我等一会儿,转身跑到电影院旁边的食品店。一个小伙子走过来,缠着我非要买退票。我说没有,他还不信,一直到淑敏跑回来了,得意地挽着我的胳膊走进电影院。电影已经开始了,银幕上,虎妞正把一个大馒头塞在祥子手里。淑敏把一块奶油夹心蛋糕递给我。

  “牙!看虎妞的牙!真绝!”淑敏轻轻对我说。

  是真绝。斯琴高娃演得也真绝。我点点头。

  虎妞死了。小福子死了。祥子老了。淑敏抹抹眼泪,挽着我的胳膊走出影院。清凉的秋风扑面而来,远处不知从哪儿飘来一阵桂花浓郁的香味。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望着大街上奔忙着的人们,我想:这里面肯定有不少是咱北大荒的老客。全北京城得有多少象我们这般大的人去过北大荒呀!他们是否还在惦记着北大荒呢?他们是否知道北大荒还在惦记着他们呢?我真想把心中涌起的感情告诉淑敏。不过,这是一时无法说清的。必须等她听完录音磁带。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大胡子家里,来了多少老人儿呀!挺宽敞的屋子挤得都快要爆炸了。

  我们猪号的老王头来了,大老张的闺女桂芹来了,膝头倚偎着一个八岁的小姑娘,穿着一身漂亮的新衣服……

  呃,大老张呢?他怎么没来?

  正说着话,一个小伙子扛着麻袋进来了,咕碌碌倒出一地瓜,一边冲我叫道:“快吃瓜!快吃!”说着,把一个花皮西瓜,用拳头使劲一砸,脆声一响,裂开两半,蜜汁流了一手。他递我一大块,说道:“快吃!赛过蜜!”

  “你是……”我认不出他了。

  “你忘了,他就是二愣子呀!”老王头对我说。

  他就是二愣子?就是那个逃学、爬树逮鸟的二愣子?八年前,我们临走时,他小学刚刚毕业。那时候,他个子矮矮的,敦敦实实,象根树桩子。现在,窜成一棵钻天杨了,比我都高,嘴巴上长出毛绒绒的小胡子了。一身整齐的蓝的卡制服,上衣口袋里插着支钢笔——是我那支红杆、金帽的钢笔吗?

  那年,我发落到猪号,和老王头做伴,万念俱灰,连淑敏的面都不敢常见,只能远远望望她的身影。该死的大胡子!不许恋爱?!他呢,孩子一大帮,象鱼甩子一样。前些日子,又添了个崽!北大荒,落后、愚昧而荒凉的北大荒呀!我也曾咒骂过你!

  一天,刚擦黑,我就钻进了被窝。迷迷糊糊刚睡着,耳朵眼儿一阵痒痒,睁眼一看,是他,二愣子,正用根七节草捅我呢。见我醒来,他嘿嘿一笑,用手一指。我看见枕头旁边有张叠成一朵五瓣花的纸条。打开一看,是淑敏写来的!小家伙,成了我们传递书信的“红娘”。

  “怎么,你们要排节目?”看罢纸条,我问。

  “嗯。”

  “大胡子同意了?”

  “样板戏,他敢不同意!”

  不知从哪儿又来了一股子热情,象一簇簇火苗窜了起来。立刻,我穿好衣服,蹬上鞋,向小学校跑去。二愣子提着一盏马灯,在前面照路,小小的身影一蹦一蹦的,象火苗苗。北大荒的夜又充满了温馨。北大荒啊,我不该咒骂你!

  “他都睡着啦……”到了小学校,见到淑敏,二愣子学着我蒙头大睡的样子,嘿嘿笑着说。

  “是吗?这么懒!象个蹲仓的黑瞎子!”淑敏也笑了,“帮我们排排戏吧!早听说你在学校是文艺宣传队的主角!”

  她的消息真灵。我点点头,没说话。

  “别消沉呀!你看,这么些孩子,这么些家长,都在看着你呢!”她劝起我来。那时,她是多么富于**。

  开排了!《红灯记》。二愣子演磨刀人。叮叮当当,锣鼓家伙敲起来,小学校夜夜灯火通明。

  这成了全队一件大事。自从建队以来,开天辟地,自己能演戏了。以前都是看电影里演的戏呀!新鲜劲,热火劲,象过年。大胡子头几天晚上打着那特号手电筒,光临学校视察一番,放心地走了。而且亲手用黄菠萝木给做了几把八路军用的枪和一把鸠山用的大马刀。

  二愣子变化可大了,他爱上了演戏,也渐渐爱上了学习,还经常为街里街坊做好事。只是那股子调皮劲一时改不了,孩子嘛!

  有一天,刮起了“大烟泡”,风雪把天地搅得一片白。烧着冒出松脂气味的木柈子,火通红通红的。我们正在小学校排着半截戏,老王头急冲冲跑来找我:“快去追猪吧,那头‘小克郎’跑了!”

  不管是“李玉和”,还是“鸠山”,全队人马都向小树林跑去。为了捉着眼看就要到手的那头“小克郎”,淑敏一不留神,掉进了窖黑瞎子的陷阱,一身雪,一身蒺藜狗子。二愣子急忙去拉,也掉了进去。我和老王头死拖活拖,才把他们拉上来。淑敏眉心流着血,二愣子手也扎破了,可吓坏了老王头:“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没伤着眼睛吧?”

  “没事!碰破了点儿皮,快逮猪吧!”淑敏用手绢擦擦血,又跑去逮猪。二愣子早跑了。

  终于逮住了。往回走的路上,老王头被树桩绊倒了。年纪大,骨头脆。从此,瘸了一条腿。

  我和淑敏去医院看望他老人家,感动得他说:“一辈子孤苦伶仃,我要是有你们这么一对儿女,就是一跟头摔死也不冤!”

  淑敏伏在他那条伤腿上抽泣着说:“您就把我们当做您的儿女吧!”

  为了一头猪,两个人落下伤残。值得吗?当时,我们谁也没有想。我们只是干,付出了昂贵的代价。我们干的毕竟有回声。

  ……总唱样板戏,唱腻了,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二愣子那条磨刀用的板凳都摔散了架啦。

  “咱们自己编点儿新的怎么样?”淑敏兴奋地说,信心十足。

  “行呀。”

  歪七扭八的,我居然写了一出东北的拉场戏,起个名叫《北大荒的人们》。写的就是我们分场的人和事,有老王头的家史,有建场时的英雄事迹,还有二愣子的成长呢。由二愣子演他自己。我演老王头,淑敏也登场了。

  真紧张呢!白天,我要在猪号干活,淑敏要给孩子们上课。晚上,要排节目。排完这一场,还得商量下一场。为了一句唱词,怎么也想不好,愁得我们俩竟没着没落,象断了魂。夜深了,分手了,轻轻地吻一下。回到猪号,倒在炕上便睡,累得半夜里手脚抽筋。可是,高兴。

  《北大荒的人们》终于演出了!

  新年那天,照例应是召集全队人马,由大胡子讲一套“抓革命、促生产”,“学大寨,跨黄河”之类的陈年皇历,要不就是读“两报一刊”的社论。可是,这一年的元旦,破天荒,改为由小学校演出《北大荒的人们》。“二齿钩挠痒痒,小焦和淑敏是把子硬手!”大胡子得意地夸奖着,四处招呼人看戏,好象他是个大导演似的。

  人来得可真多。平常开会从不露面的家属们,抱着孩子,扶着老人,也来了。库房当成剧场,人多挤不下,有的只好在外面趴窗户看。淑敏扯扯我的肩膀,指指那些玻璃窗外鼻头挤扁的面孔,我们俩心里热乎乎的,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充实。

  我们特意带着学生,徒步十八里,到场部医院,专为老王头演了一次。老王头感动得直掉眼泪,连连说:“好!好!咱队里星宿下凡了,也出梅兰芳、小白玉霜了……”

  回来的路上,一阵马铃声传来。轻脆,欢乐,象悠扬的小夜曲。“上来吧!”啊!是大老张,特意赶着马车来接我们了!

  三匹大红马直喘粗气。大老张紧着摇鞭子不住吆喝。笑声,我们的爽朗的笑声,在北大荒的田野上尽情地飞荡……

  这出戏,本队里演完,别的队请去演。最后,分场场部调去演,还奖给了我们每人一套《**选集》,一本塑料皮的日记本。

  大胡子到猪号找到我:“行啦,以后你不用喂猪了,还回晒场吧,过几天还想把你调到队部当文书。”

  我摇摇头。

  “怎么?还记恨我?”

  我又摇摇头。

  “那为啥呀?”

  “老王头瘸了,刚刚出院,他得有个帮手。”

  “换个人不得了嘛!”

  “我和老王头脾气对路,活儿又熟……”

  大胡子没再讲话,拍拍我的肩膀,走了。

  晚上,淑敏找到我:“听说调你去队部当文书,你不去?”

  我点点头。

  “好样儿的!”她扑在我的怀中,“为了北大荒,我们应该付出一切!”

  那一晚,我们的心贴得多紧啊!

  淑敏还记得吗?

  一切都过去了吗?

  奖给我们的那套《**选集》和那本日记本呢?《**选集》上早落满了尘土,日记本让淑敏撕了一张又一张,给真真叠飞机、小船、花篮……最后已经剩下不几张,索性都撕光了,剩下了一个塑料皮,用来夹粮票、油票用了。

  四

  看完电影,才三点钟。秋日的阳光温和地洒在我们的头顶。

  “走,到幼儿园,先把真真接出来,到妈那儿吃晚饭去。吃完饭,逛逛夜市,今晚是秋季商品展销会开张头一天!”

  淑敏总是能很妥善地安排时间,决不浪费这半天病假。以往也是这样,凡是她请病假回家,总要干许多事,比上班还要忙。不是给真真做衣服,就是替家里买粮食,要不就是陪她弟弟相亲,搞对象……总之,凡是有事要办,她便请病假。接长补短地总请病假,竟弄假成真,全车间都知道她有病,是个老病号。而且常常要在她病假过后,关心地问问她:“病好点儿了吗,淑敏?”

  “算了吧,今晚甭去了,回家听听录音吧!”我说。

  “今儿夜市头一天开张。咱们吃完饭就走,赶头一拨,备不住能碰见好货。你那录音磁带放在那儿也飞不走,着哪门子急?逛完了,回家再消消停停地欣赏欣赏你那宝贝录音!”

  “行!我也想买点东西呢!”

  “你?”淑敏有点奇怪。

  “怎么?兴你买,就不兴我买?”

  她乐了。我也乐了。

  从幼儿园提前接出小真真,听说要到姥姥家,晚上还要逛夜市,小家伙自然高兴得很。吃罢晚饭,把孩子洗得干干净净,打扮得漂漂亮亮,一家三口热热闹闹出门了。小真真习惯了,常常这样跟着我们出门,逛商店,挤柜台。她喜欢去。我们去的目的是买东西,她去是为了吃零嘴:雪糕、糖葫芦、巧克力……

  夜市上真热闹。五彩斑斓。服装。家具。自行车。小百货……各家的小喇叭争先恐后赛着嗓门地推销自己的商品:“物美价廉”。“品种齐全”。“实行三包”。“誉满全球”……

  凡是挤的地方,保证有俏货,有便宜货。这是规律。每到这种场合,淑敏就把小真真塞给我,挤进去,挤出来。“没什么!卖真丝手绣围巾的!”一脑门子汗,接着往前走,“没什么,卖处理尼龙衫的!”我总觉得,我们唯一的作用就是给这繁华的夜市增加两份拥挤而已。除此之外,什么也不会买的。一个月的钱总是紧巴巴的,不够花。“唉,工资象眉毛,物价象胡子。光见胡子长,不见眉毛长。什么事呀!想买点什么都不敢买。拉扯个家,真难!都怪插了那么多年队,要不,现在家也早置得差不多了。唉!北大荒……”她叹一口气,那省略号里百感交集。

  她有着无穷的苦恼。在北大荒时,我们也曾苦恼过。它们的内涵一样吗?那时,压力多大呀,生活多苦呀,环境多差呀,离北京多远呀……苦恼,一个接一个,是为了什么呢?为自己?为小家庭?为钱?为买点便宜货?……现在,又是为了什么呢?环境!一个人,是逃脱不了环境的。不是改造环境,就是被环境所改造。我们的生活为什么一下子变得单调起来,黯淡起来了?牢骚满腹。难道一切罪过,都要归于北大荒吗?

  北大荒,在我们漫长的人生中,永远是一个崭新的世界。是的,我永远忘不了,虽然,那里曾无比寒冷……

  “快!开喝!为小焦重回北大荒干一杯!”大胡子高声招呼着。

  小屋里,炕上的两张炕桌接着炕下垫上砖头的两大张方桌。饭菜端上来了。青的青,绿的绿,红的红,黄的黄,香味四溢。一瓶瓶北大荒酒摆上来了,象一排透明的杨树林。

  酒杯端起来了。我问:“大老张呢?”

  “先别等他了。他说你爱吃鱼,昨儿个到鱼梁子去捞,没捞上来几条象样的。今儿个一清早又上七星河捞去了。我说不让他去。他非去。到天黑能吃上他的鱼就不错!”大老张的闺女桂芹说。

  “什么呀,妈妈!姥爷说了,一定能吃上大鱼!”桂芹的小女儿替姥爷鸣不平了。

  大家都乐了。我的嗓子一阵哽咽,几滴眼泪怎么也抑制不住,扑簌簌落进酒杯。七星河,离这里往返要五十多里地呀!

  那年开春,总场要开发天鹅湖那片荒草甸子了。大胡子带队,“轰隆隆”,十几台拖拉机拉着五铧犁,向这片未开垦的**地进发。全队第一个站出来报名的就是大老张。

  “好!给你个立功赎罪的机会!到天鹅湖好好干,别净把小青年往坏道上引!”

  大胡子这番话气得我鼓鼓的,恨不得上去搧他两耳光子。

  大老张倒沉得住气,一句话没说,只是把赶车的鞭子交给了大胡子,扭身走了。

  “我也报名!”我要和大老张在一起。

  “你?算了吧!留下来帮助小学生好好搞搞宣传队。编编演演,你拿手。开荒还得我们,姜老的辣啊!”大胡子摆摆手。

  “我去!”我犟起来,“到那儿,我可以编个新节目,叫《向荒原进军》!”

  “也好!”

  刚进天鹅湖,连人带车,一起陷进了泥淖。水草和淤泥,象蛇似的死死缠着我的腿,拼命往下拽。我只觉得眼前一片浑沌,整个荒原、蓝天旋转起来。

  正在紧急关头,有人伸过一只大手,拼着死命把我拖出水泡子。是大老张。我张开嘴,要讲什么。他大声说:“别讲话!小心呛水!”

  我不知怎么被他救上岸的。他把我扶在地上,用拳头砸我的后背,“哇——”,我大口大口地呕吐着,仿佛把肠子都要吐出来。

  大老张又不见了。大半截车身陷进泥水中,一点点正在往下沉。前面的拖拉机跑回来,想把它拽上来,可是,找不着车头前的挂钩。大老张一个猛子扎进泥水,又一个猛子泅出来,手里攥着长长、粗粗的钢丝绳。潜水挂钩!足足在水里折腾了一个来小时,终于挂上了。我奋身跃起,扑上去:“我来!”被他一把掀了个趔趄,一猛子又钻了进去。等他钻出水面,只穿着一条裤衩,浑身冻得紫一块、青一块,不住颤抖着。刚站稳,“扑通”就倒下了,象一棵伐倒的树。我赶紧把大衣给他披上……

  第二年,天鹅湖在我们手下开发出来了。

  第三年,天鹅湖打出粮食来了。那年秋天,大豆收成出奇的好,晒场都不够用了。豆子堆在地头没法晒干就入囤了。冬天又是那样早就来临了。急得大胡子搓着手,嗷嗷地叫。“挑水!浇一个晒场!”大老张挑着一副水桶,大声招呼大家。多少桶水呀,浇成了一个冰场,又平又大。大豆倒在上面,咕碌碌地蹦;人踩在上面,不留神就滑一个大跟头!笑声撞着豆粒,豆粒撞着笑声,在整个晒场上飞荡。

  “小焦,大老张还真行!这是个发明创造!编个节目表扬表扬!”大胡子冲我说。

  “我早想好了,叫《水晶晒场》!”

  《水晶晒场》演出了!《向荒原进军》演出了!淑敏带着小学生们又忙开了。可惜,演出的那一天,大老张没在家。他病倒了,高烧不退,总场派专车把他送到镜泊湖去疗养……

  大老张啊,我们一个个象炒熟的豆,都蹦走了。你没有动窝,你还是晒场主任,也没升个一官半职。你对北大荒的土地还是那样一往情深,你对我们也还是这样一往情深呀……

  “喝!喝!门前清啊!”大胡子在尽地主之谊,热情地劝着酒。

  我仰脖一饮而尽,热乎乎的酒滑进喉咙,肚子里立刻升起一团火。我又满满倒上一杯,郑重地端起来:“为了北大荒,干杯!”

  大胡子也站了起来。屋里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大家端起酒杯。小屋里一下子肃穆起来。

  大胡子郑重其事地说道:“小焦代表许多回北京的知青讲了话,我也说几句。我代表咱们全连广大指战员和贫下中农……”

  大家都乐了。还是老词儿!

  “别乐呀!”大胡子舔舔嘴唇,“小焦在北京,咱们在北大荒,两北加一堆儿,得干出点儿劲头来!”

  真会转词儿:“两北加一堆儿”!大家乐得更欢了……

  “怎么?我又说得不对了?小焦当初,帮助咱们组织过宣传队,还开发过天鹅湖,从精神到物质,都有过贡献嘛!他回北京以后保证也差不了!”

  “这倒是!倒是!一想起,我们总念叨呢!”老王头的酒喝了不老少,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说着,大家纷纷应承着。

  对北大荒做过贡献?我们?我们回北京后曾经这样想过吗?这样肯定过吗?乡亲们肯定了!乡亲们常这样想!我们呀!……

  二愣子端着满满一杯酒,从炕上跳下来,走到我跟前说:“这一杯,你一定要干!不光代表你,也代表我们淑敏老师!”

  “对!干!”大胡子怂恿着,“你知道吗?二愣子现在是咱队上小学校的优秀老师呢,分配他开‘康拜’,这小子就是不去,非要当孩子王不可。”

  多快呀!二愣子都当老师了。记得我们临离开北大荒,淑敏为他们上最后一堂课,二愣子还是那样调皮呢。全班同学知道老师要一去不返了,都格外安静,好象要把老师讲的每句话都听进去,留在记忆里。唯独二愣子实在憋不住了,咳了一声,轻轻地向同桌说了一句话。这对于他,已经是不错了。可是,下了课,淑敏刚刚回到办公室,孩子们围上了二愣子,你一句,我一句,责备,骂,最后竟动手捶他,连平常最温顺、曾经在《红灯记》里演铁梅的小姑娘也用拳头捶他的肩膀。要是平常,他早还手了。可是,那天,竟垂着头,任大家的拳头象雨点一样砸来。他哭了。眼泪扑簌簌滚落下来。

  淑敏知道这件事后,感动地哭了。

  临走的头两天,二愣子拉着我和淑敏,非得上他家吃晚饭。吃完饭,他提着马灯送我们,一直送到宿舍门口,也不回去。小家伙哭着对淑敏说:“老师,是不是我太调皮了,气了您,您才要走的吧?我再也不气您了……”

  该怎么向小家伙解释呢?我掏出那支金帽、红杆的钢笔送给他:“留个纪念吧!”

  他还是不走。淑敏走到他跟前说:“快回去吧,天都这么晚了。”

  他还是不动窝。呆了半天,才嘟囔出一句:“老师,你回北京照张相片给咱寄来,行吗?”

  “行!”

  “在**前照!”

  “行!”

  “别照上你眉心那块疤!”

  淑敏一把搂住他,掉下了眼泪……

  可是,回到北京了,托关系找工作,走门路找房子。结婚。生孩子。到处烧香磕头找托儿所……这张小小的照片,淑敏却忘记了。

  对于北大荒,我们欠下了多少账呀!北大荒又给了我们多少情义呀!

  这杯酒,当然要喝!

  老王头满脸胀得通红,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他手里握着酒瓶,又给我满上,然后给自己也满上:“小焦,我不说什么啦,八年前,咱爷俩就该喝这杯酒哇……”

  是的!是的!八年前,听说我们要走,老王头特意为我和淑敏做了一桌子菜。那几天,各家纷纷为我和淑敏饯行,竟没有他一顿饭的时间了。他说:“没关系,临走那天早上,你们无论如何也得上我这儿吃一顿。好不好,是个意思吧。我是一直把你们当儿女看待的呀!”谁知道,我们回北京心切,那天赶巧有一辆卡车去火车站拉煤,半夜就走。我和淑敏挤了进去。老王头那一桌子酒菜,竟然白做了。听说,他自己没动一筷子,整整摆了三天……

  “老王大爷,真对不住您!那年临走时,您那一桌子饭菜……”我的手颤了,酒溢出杯口。

  “快别这么说!今儿个不又吃上了嘛!这叫山不转水转,人和人总能见面的!这是咱爷俩的缘份!”他把酒杯又斟满,对我说:“干!”他喝醉了。话也稠了:“啊!你们说走走得一个也不剩了,走得我这心里都空了。刚开始,还以为你又是回北京歇探亲假,呆个仨俩月的,就又回来了。谁知,一等等了八年……”老人掉出几颗浑浊的泪珠。酒,又使劲灌进了喉咙。

  “干嘛呀,这是?高兴的事,抹什么眼泪呀?”大胡子叫道,“小焦这不又回来了,就说明他没忘了咱们北大荒!来,干杯!干杯!”他又张罗起来。

  干了多少杯?说了多少**的话?生活啊,能把花岗岩碾成碎末,也能把碎末凝聚成花岗岩的生活啊,我刚刚理解到你的真谛。

  突然,门“咣当”一声开了,震得满桌的酒杯直颤悠。一个壮汉背着一网兜水淋淋的鱼,进来就喊:“小焦在哪儿?”

  啊!大老张!我碰翻了几把椅子,碰碎了一个酒杯,紧走几步上前一把攥住他的手,答应道:“我在这儿!”

  “小焦在哪儿?”他的眼睛直愣愣的,还在四下搜寻,一件和尚领的背心被汗溻得精湿,腾腾地热气直冒,象刚揭开盖的蒸笼。他太激动了。

  “小焦就在你眼面前嘛!”大胡子走过来,拍着他的肩膀说。

  他这才瞅清我,紧紧扳住我的肩膀,后退一步,端详了半天,嗫嚅地说:“老了,老了,都有皱纹了……嗨!没老!看这双眼睛,还那么精神!”说罢开怀大笑,震得人心直颤。

  “哎呀!紧跑,慢跑,七星河的鱼今儿个都成精了,成心跟我做对!真难逮!……呃,淑敏呢?淑敏在哪儿?”他的目光又四下搜寻。

  “她没来,就我一个人来的。”

  “干嘛不带她一起来?应该带她来看看!咱们那晒麦棚早塌了屁的!现在,塑料顶的晒麦棚了,咱们这儿也洋气起来,阔气起来了。还没到天鹅湖去看看吧?变得你要认不出来了。……呃,快做鱼,吃我的鱼呀!”

  “我实在吃不进了,肚子都快要炸了!”我拍拍肚子。

  “吃不下,也得吃。就是为你逮的鱼嘛!”

  经过再三“协商”,大胡子从中抹稀泥:“这样吧,鱼是实在吃不下了。熬个鱼汤吧,多少是大老张的一份心意!”

  “好!鱼汤就鱼汤!都怪我,回来得晚了。闻个鱼味吧!”大老张拎起鱼,到厨房去了。

  不一会儿,鱼汤端上来了。乳白色的汤,嫩绿的葱叶,几弯鲜红鲜红的辣椒,几瓣鲜黄鲜黄的姜片……我从来没有喝过这么鲜美的鱼汤!

  酒足饭饱,已是繁星满天。完达山隐在朦胧的夜色中,璀璨的星光月色象明晃晃的流水,在北大荒的田野上静静地流淌。晚风是那样温柔地拥抱着我,象要把我融化。**在我的心中膨胀、涌出,冲向北大荒广袤无边的田野。在我的眼前,一切仿佛都展现出新的光彩。北大荒啊,我又重新认识了你!

  ……

  该告辞了。我不知该怎样表达内心的激动。

  老王头已经醉成一摊泥,被人们扶走时,抓着人家的手,叫着:“小焦,什么时候再来呀?咱俩还得好好喝一盅,今儿没喝够,没喝够……”

  大老张紧紧搂着我的肩头,半天没讲出话来。慢慢松开手,一句一顿地说:“别忘了,下次再来,带上淑敏,带上孩子!”

  “这是我新照的照片。这张是——”二愣子也挤了过来,话没说完,已经让别人把照片夺走。那是一张姑娘的照片,弯眉细眼,齐耳短发,模样蛮秀气呢。不用问,准是二愣子的对象。

  “还记得吧?演铁梅的,淑敏的学生呀!和二愣子般配吧?我的大媒!”大胡子得意地嘿嘿笑着。

  “你捎给淑敏老师吧!请她给我寄一张她的照片来。她是我的第一个老师啊!”

  “这是我学着做的一套小衣服,听说你要来,连夜赶的,针脚粗,样子怪丑的,别嫌气!送给你们的小闺女吧!”

  桂芹往我的书包里塞进一套小孩的花衣服。我真对不住她。八年前临走时,她正怀孕,淑敏答应为她快落生的孩子做一身小衣服。走得匆匆忙忙,来不及做了。淑敏说:“回北京做得了,我一定给你寄来!”后来也忘了。

  “我告诉你!大家伙这些话,你可得都带回去给淑敏听听!一句话也不许贪污呀!”大老张说。

  “哎呀!这我可真怕说不完全,要是淑敏来了就好了,亲耳听听……”

  “别着急!咱们这儿有现代化的玩艺儿!”说着,大胡子把一架三洋牌录音机提了出来,轻巧地一按键,“啪”的一声,把一盒录音磁带取了出来,递给我:“大伙说的,都录进去了。带回去给淑敏听听,真人真音,真切得很哩!”

  啊!我刚才怎么没注意这里还有架录音机呢?粗犷的大胡子,还有着这样细的心!我捧着这盒磁带,象捧着一颗赤诚的心……

  五

  夜市上,还是那样热闹,人还是那样多。卖录音机的地方,立体声、大音箱,流行歌曲嗡嗡地响。只是见不到那开阔的、透明的、象水流淌一样的星光月色。都被这强烈的碘钨灯、高压水银灯给搅散了。

  突然,我看见前面的货架上挂着一件小孩连衣裙。红色的下摆,随风飘起,象盛开的喇叭花;白色的上身,象一朵浮动的云。我把孩子推给淑敏,自己挤了过去。然后,也是一脑门子汗挤了出来。

  “今儿破天荒了,你也有兴趣挤柜台了?看见什么好货了?”淑敏笑着问我。

  “带的钱够吗?”

  “干嘛?”

  “喏!”我指指连衣裙,“九块六,尼龙的!”

  “给小真真?太大了!”

  “给桂芹!桂芹的小孩,八岁了,送她吧!”

  “桂芹?”

  “怎么,你忘了?晒场主任大老张的闺女。”

  “算了吧!八杆子打不着的。厂子快分房了,该送礼的还送不过来呢!你横是抽疯了!”淑敏抱起孩子就走。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慢慢地走在她的身后。小真真冲我叫着:“爸爸!爸爸!”

  那朵喇叭花,那朵小白云,甩在了身后。

  仅仅一件小孩的连衣裙呀!淑敏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呢?如果明天,我要她抱着小真真特意为二愣子照张相寄去,她是不是也会象现在一样,舍不得那一块来钱呢?

  夜市逛完了。唯一的收获是花了两毛四分钱,给小真真买了两根雪糕。

  回家吧!刚走到半路,小真真倚在淑敏的肩头睡着了。她把孩子替给了我。到了家,火也灭了,暖瓶也空了。现生火、烧水。洗完脸,洗完脚,把小真真放进被窝。淑敏麻麻利利地干完这些活,累得精疲力尽了。淑敏也够能干的,够辛苦的。一天到晚奔波劳碌。上班,路远。下班,正赶上车流高峰时候。挤车、换车……为了什么呢?不就是为了这个家吗?要说,也真不容易。

  那些老北大荒人能想象得到我们当时千方百计象赶末班车一样,好不容易挤上了车,赶回了北京,过的就是这样一种紧张得象上足发条的平庸生活吗?这是值得羡慕?还是可怜?在北大荒时,生活也是紧张的。都是紧张,它们的内涵一样吗?想起这些,心里真不是滋味。

  淑敏带领二愣子他们排节目的情景,难道真是那么遥远、那么遥远了吗?难道在淑敏的身上就找不到当年的一点影子了吗?

  一切收拾利索。淑敏坐在床头,喘着粗气,冲我苦苦一笑,伏在我的肩头,象一束歪倒的谷穗,喃喃地对我说:“别怪我!变得抠门了!有什么办法……”

  我的脑子里还想着在北大荒,她领着孩子们排节目、演节目的情景。我不怪她。我只是想那个时候,我们是多么年轻……

  “淑敏,你还记得咱们在北大荒排节目的事吗?”突然,我问她。

  “嗐!那算什么节目呀!弄几个毛孩子上台穷蹦,我也上去蹦,象耍猴,逗那帮北大荒的‘土老赶’哈哈一笑,想起来都寒碜!也就那会儿年轻。现在,倒找钱我也不干喽!”她呵欠连天了。

  “看你说的!幼稚归幼稚,当时,乡亲们还确实是欢迎呀,起码我们填补了一点儿队上文化生活的空白。”

  “那是你这样认为,老王卖瓜!”

  “怎么能这么说呢?难道我们自己否定自己?”

  “照你这么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倒该肯定怎么着?”

  “事物是复杂的,更何况有当时的历史背景。该否定的否定,该肯定的还得肯定。反正一勺烩不对!”

  “算啦!算啦!哲学家,不和你争了!这既不能当饭吃,又不能当衣穿。插队插了这么些年,青春都交待在北大荒了!现在比谁都不如,和小弟拿一样二级工的工资,还提那些顶屁用……”她的困劲消散一些,声调渐高。说的也是,好不容易回到北京,怎么样呢?有的小青年儿竟拍着我的肩膀说:“嗬,哥们儿,北大荒兜一圈,赚得过儿吧!听说那儿出人参,没弄回点儿来呀?”嗐!

  “那你就一点儿也不怀念北大荒?”我们总不能跟那帮小青年一样的认识吧?我推推淑敏,问道。

  “干嘛不?怀念归怀念,恨归恨!刚插队时,一提起自己是北大荒人,感到自豪。现在,一提,心里是什么滋味?”

  “现在,我并不感到自卑!”

  “我看你去了一趟北大荒,变得五迷三道了!”

  “你不觉得我们回到北京后,整天被忙乱的生活挤压得失去了点儿什么吗?”

  “要说失去,最主要是失去了青春!北大荒能够还给我们吗?”

  “难道你不承认在北大荒,我们毕竟贡献过我们的青春?……”

  “什么!贡献?!是埋葬!”

  “听听那个录音,你一定不会这样说了!”

  “行!听听你这个宝贝录音。打昨晚你一进屋,就念叨个没完没了!我还真想听听!”

  她已经钻进被窝,枕在枕头上,招呼着我:“你也快躺下吧!不耽误听!这一天,奔命呐!”

  “行!”我装好磁带,按动机键,也躺下了。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听着那来自北大荒的声音。啊,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淑敏的眼睛睁大了。她在仔细辨别着那是谁的声音?那声音对于她变得陌生了,遥远了,有些分辨不清了。而我,却再一次沉浸到几天前那令人激动难忘的情景中。那每一句曾经听过的话,现在听起来,仿佛更加亲切、清晰,而且又有了新的滋味……

  “啪”,磁带转完了。我要取下磁带,翻转过来,准备听另一面的时候,我发现淑敏已经睡着,微微地打起了鼾。北大荒,成了她的催眠药!

  唉,睡吧!刚要睡着,她蓦地翻了个身,迷迷登登地问了一句:“鸡蛋买了吗?”

  该死!忘了!

  六

  第二天,星期天。

  那一面录音还要不要听呢?

  刚刚醒来,淑敏瞅见放在床头的那盒磁带,笑了:“看我,听半截,睡着了。迷迷登登什么也没听清!”

  正说着,门被敲响了。是淑敏的弟弟。

  这是一个完全现代派的小伙子,二十二三岁。他浑身上下,我们都没法比:十二功能的电子表,瓦尔特服,直筒裤,高跟长舌盖鞋,潇洒、笔挺。以往,每见到他,见到他一样年龄的小青年,我都感到羞愧,总觉得我们永远是落伍者。

  可是,今天见到他,我觉得自己和他一样年轻。三十五岁的人,仿佛萌发出第二度青春。一切还来得及,还可以跑到他们前面去。他们有他们值得自夸的地方,我们也有我们值得骄傲的地方!他们的今天,也是我们的今天!而我们的昨天,并不是他们所具有的。他们远没有我们付出的那么多的代价。然而也没有我们的无比丰富的收获!我们毕竟没有仅仅收获荆棘。青春,决不仅仅是一朵娇媚的花,一片缥缈的云。不!它是痛苦和热情的化合,它是幼稚和成熟的结晶,它是扎根在大地上的一棵四季常青的大树!北大荒曾这样告诉我。我现在也要这样告诉他们!

  他今天新搞了一个对象,非得让淑敏帮助参谋参谋。怎么说呢?对象都快搞一打了,还在挑,象换衣服,象菜摊上挑选时鲜蔬菜,象牲口市上看看牙口……这就是他的青春时光!今天,我是怎么啦?居然有一种居高临下的高傲感。让淑敏去陪他参谋吧!回来再听录音。比较,是一位最好的老师。

  “你带小真真上天坛公园玩会儿吧,带她坐坐那水里的玩具鹅。我中午就回来!”

  “你早点回来。咱们再好好听听那盒录音……”

  “行啦!知道了!整天就是你的这盒录音!”淑敏耸耸秀气的小鼻子,推着她弟弟去相亲了。

  中午,我带着小真真回到家,推门一看,一地烟头。桌子上,几只茶杯零落地围在咖啡壶四周,象鸡雏围着一个大肚的鸡婆。显然,有客人刚刚来过。

  “转了一圈,净是人,没别处可去,我把弟弟和他那位对象领到咱家来了。还真不错,长得挺标致,还蛮喜欢音乐呢!这回和小弟算对上路了!”淑敏高兴得满面容光焕发。

  “看你,象自己搞对象一样高兴!”

  “我?咱们搞对象时,哪有这份条件?咖啡壶、录音机、沙发……”她指指屋子四周,“咱们是在黑咕隆冬的晒麦棚,大胡子连长四下转悠,吓死人啦!”

  我高兴了。北大荒的回忆能填平我们今天的沟壑:“你还记得这些?”

  “当然!怎么会不记得?可过去喽!”

  “你快来听听这盒磁带吧!它能唤回我们许多美好的感情……”

  她不说话了。

  “饭晚会儿,没关系!”说着,我走到桌旁,找那盒磁带。没有了。我走到录音机旁,揿动键钮。啊!磁带已经装在里面了。

  “你都听过了?”

  没有回答。

  “怎么啦,你?跟木头人一样?”

  还是没有回答。

  在标名“PLAY”的键钮上,我按了下去。那盒迢迢千里而来的磁带转动了。声音响起来了。呵!什么声音?怎么变成了苏小明的歌声:“毛毛雨呀毛毛雨,你是多么温柔……”

  “怎么?怎么搞的?”我莫名其妙。

  “刚才,小弟他们要录苏小明的歌听听玩。我没注意,用了这盒磁带……”淑敏垂下头。

  没注意?你为什么没注意?你都注意什么了?

  毛毛雨?!倾盆大雨!!我火了,心怦怦地跳。在我们的一生中,也许只会有这么一次重返北大荒的真实记录……我对不起那些北大荒人啊!

  “咚咚咚”,我在小屋里来回踱着步,象一头笼中狮。小真真吓得扑在淑敏的怀里。

  淑敏大概象一条鱼,刚才沉在了水底,现在又缓了过来,冒出水面,气咻咻地对我说:“你要怎么样?你看把孩子吓的?你还要吃人怎么着?不就是一盒破磁带吗?”

  “什么?破磁带?!”我更火了,顺手抄起桌上的咖啡壶,使劲摔在地上。“砰”地一声,碎片四溅,吓得小真真哇哇哭起来。淑敏也嘤嘤啜泣了。不知是心疼这个精美的咖啡壶,还是……

  我紧紧攥着那盒磁带,攥得咯吧咯吧响。

  啊,北大荒的声音!又在我耳旁响起,响起,愈来愈大……

  一九八三年三月二十九日夜改毕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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