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该倒塌的……
作者:肖复兴 |
字数:10279
不知怎么搞的,这些日子,我总想起北大荒那间拉禾辫盖成的草房。
十年前,我到那里插队,就住在那间草房,开始,我心里老大的不乐意呢。那是一间什么样的房屋呀!四壁透风,返潮的墙壁黑渍渍的,墙角挤着青苔和几簇发黄的蘑菇,象在争着、抢着,看谁长得高似的。它的外屋是烧泔水、烀猪食的大棚,窗户根前是猪圈。夏天,刺鼻的味儿呛得人半宿半宿睡不安稳;冬天,“大烟泡”一刮,吹得房顶上的草四处飘荡,小屋象风暴中摇晃的小船。
那年的秋天,小屋一下子出现了奇迹,亮亮堂堂、彻彻底底变了模样,仿佛一个丑姑娘变成了一个俊媳妇。
那天晚上,和我同住这间小屋的玉秀风风火火从队部跑回来,推门就冲我叫道:“快去看看山丁子吧!”
“怎么啦?”
山丁子是我们队猪号饲养员老王头的小孙子,刚上三年级,小家伙对我和玉秀最好。当初到这里来插队,第一个从队里跑到老远的大道上迎接我们的就是他。一到星期天早上,我和玉秀推开小房门,准能在门口或窗台上发现一个小白瓷碗,碗里面放着几个鸡蛋,几穗苞米,或是几牙赛过白薯甜的大南瓜,都冒着热气,那都是小家伙送来的。
“他从场部放学回家,天有点晚了,一不留神,掉进水泡子里了。”
这个该死的水泡子!从场部到队里,十八里的路上,必须要经过它,深秋的水,象刀子。
我和玉秀到山丁子家看他的时候,我们的大胡子队长也在屋子里。
“队长!咱们队的孩子到场部上一趟学,路太远了,而且那中间水泡子也太危险了!”玉秀动了感情,说道。
“怎么办呢?自打咱们队建点到现在,孩子们都是这么去上学的,掉进水泡子里也不只就是山丁子一个孩子,没有老师呀!”大胡子队长抖动着满脸毛刷般的胡子,为难地望望我们。
“我和慧珍来当!”
天呀!我能当老师吗?玉秀这个人,也不和我商量一下,竟满嘴跑起火车来了。
“太好啦!我们不用跑路喽!”山丁子从被窝里一个鱼打挺地嚷道。
“算啦!”大胡子摇摇头,“我知道你们的好心,统共也只有十几个孩子上学,再说队上也没有房子。你们看你们住的地方还那样破呢,没有办法呀!”
“让我们干吧,队长,你看山丁子,以后要是真出了危险怎么办?”玉秀大概早拿定主意了,又紧紧拉着我的手说,“慧珍,你说呢?”
我说什么呢?激动是会传染的,一时,我竟说出了:“没有房子,暂时用我们住的那间草房当教室吧!”
“对!反正孩子不多,能挤下的!”玉秀搂着我,简直是在央求了,“白天当教室,晚上也不耽误我们睡觉,只要做几张桌子、几把椅子就行!”
就这样,破旧的小草房居然成为我们队开天辟地的第一所小学校,十二名小孩子再不用跑上十八里路去上学了,小房子里一下子热闹得象开锅。十二名小学生,分了一至五个年级。按下葫芦起了瓢,给一年级上完算术,布置下作业,再给二年级上语文,然后给三年级上美术……我和玉秀分了工,语文、美术、音乐、体育归她教;算术、地理、常识我一把胡撸。
白天过去了,孩子们象归巢的小鸟,一个个回家了,小屋象膨胀的气球又恢复了原状。四周,又是一片宁静。我和玉秀把炕烧得热热的,倚在炕头,批改着孩子们的作业,看着一本一本似乎永远也看不完的书,心里感到充实,小屋为我们赢得多少时间和乐趣呀!
2
现在,我回到北京,住的是楼房,一个单元,两个套间,外加厨房、厕所和摆满吊兰、**、仙人球的平台。站在平台上向远望去,再不是空旷、单调的田野。大都市眩目的色彩,喧嚣的声浪,尽情地扑面而来。
晚饭过后,是家里最热闹的时候。荧光灯照得墙壁一片雪白,打了蜡的地板反射着灯光的斑影。收拢起折叠饭桌,妈妈不要任何人帮忙,自己到厨房洗碗去了。弟弟咕咕喝两口新泡的茶,走到我的面前,开始要进行每天晚上的拿手节目“家庭演说”了:“今天中午中美女排比赛看了吧?”
我点点头。
妹妹正在翻箱倒柜找衣服,拿起一件高领的春秋衫看看,扔下又抄起一件西服领的针织外套看看,又扔下了。她边挑衣服边撇嘴说:“女排输美国队了,零比三,多惨!这回还吹不吹了?还向不向女排学习了?”
“哎!也甭这么说,你知道这回美国队为什么赢了中国队?我刚刚听到的消息,绝对可靠,比赛刚完,郎平、孙晋芳、周晓兰……咱们中国队所有队员都吐啦!”
“什么?”一听弟弟说这个,妹妹眼睛瞪得象铃铛,手中的衣服也不比试了。
“秘鲁做的饭不灵,质量太次,咱们中国队员吃不下去。现在,咱们中国马上派飞机从北京专门送饭。你们看吧,以后,中国队准能捞回来。甭着急!”
弟弟每天晚上都能从他们公司带回点新闻做为他“家庭演说”的内容。对于他的这些马路新闻,我都不大相信,可他说得却有鼻子有眼呢。
妹妹听他说得有点玄乎,把手中的衣服一甩,摇摇头,说:“你呀,净瞎编!”
“怎么是瞎编呢?”弟弟脖子上的青筋鼓起一条条蚯蚓。
“那报上怎么没说?”
“这你就老外喽!来得及吗?再说啦,报上就得什么都说?怕影响咱们国家和秘鲁之间的关系!懂吗?”
他们俩开始争执起来了,你一句,我一句,唇枪舌剑,不亚于联合国安理会上的争论。
从来也不会争出结果。最后,总是以爸爸在另外一间房屋里叫唤:“电视开始了啊!”弟弟便收起免战牌,看电视去了。天天看,这是雷打不动的。妹妹呢,也换好一件毛哔叽的银灰色西装外套,挎起她新买的棕黄色仿羊皮时髦挎包,冲我嫣然一笑,说了句:“拜拜!”翩然出门了。她呀,正忙着搞对象呢!要是有一天晚上不去会会她的男朋友,就象掉了魂似的。
这间房间终于安静下来了。虽然,隔壁的电视机不断传来赵忠祥播送电视广告那千篇一律的声音,但总算是没有人干扰了,可以坐下来读点书、写点东西了。
回到北京,我又当上了小学老师。也许,是北大荒那段生活缘故吧,我挺喜欢这工作。我的学校里有一位教了四十多年小学的关老师!有着一肚子的经验。那不是死的经验,而是活的,象一个个生动的小故事。如果把它们总结出来,对于小学教育肯定是笔财富。真的,国外有《爱的教育》、《和小学老师的谈话》、《小学教育一百例》……我们为什么没有呢?现在,对于教育重视起来了。可是,对于一切教育的基础,金字塔的底座——小学教育,真正做了多少脚踏实地的工作呢?老教师逐渐退休,年轻人又不愿当小学教师!青黄不接呀,我和关老师商量妥了,教育局也大力支持,我来协助关老师总结这四十多年的宝贵经验,也写一本我们自己的书。晚上,是我最宝贵的时间。
不过,这常常惹得弟弟妹妹的耻笑。
“给你多少奖金呀?你以为你这么吭哧瘪肚地一写,小学教育质量就上去了?算了吧,别叫那劲了!姐姐,你都多大了?三十啦,赶紧麻利儿地找个对象,这是当务之急!”妹妹这样说。
“有这闲工夫点灯熬油费脑子,不如看看电视聊聊天,乐呵乐呵。姐姐,你看看你眼镜的近视度数又加深了吧!插队插了这么些年,耽误了青春,再不往回捞,可过了这村没这店,再也捞不回来了!”弟弟这样说。
唉!也许他们说得都有道理……有时,我也这样想,可是要我扔下手中的笔和纸,我又不甘心。
现在,安静了。我把房门关得严严的,开始打开笔记本,我的眼前出现一个新的世界。
房门又被推开了。
“请这屋里坐吧!”是妈妈的声音。
进来的是位陌生人,和妈妈的岁数差不多大,我站起来问过好,给她倒上茶,听她和妈妈交谈起来。
“这个姑娘可真不错!人模样长得俊,跟电影上的真由美似的,个头也高,一米六七呢,现在年轻人都喜欢高挑个的,家里的条件也好……”
不用问,又是给弟弟说亲的,关心弟弟的人可真多。有的自己来,有的带着人来,有的跟妈妈说,有的跟弟弟直接说……人来人往象走马灯、糖葫芦串。只要来人,就得到这屋里谈,不会上那间屋去,怕影响爸爸每天晚上雷打不动的看电视呀。
“妈!您甭给**这份心行不行,介绍的,哪会有什么爱情?我自己找!”弟弟充满着罗曼蒂克,幻想着生活中出现奇迹呢!
妈妈呢,还是照样为弟弟张罗,而且有着非凡的耐心和勇气。每天晚上,房间里几乎是长流水,不断线。我的任务是倒水、拿糖、削苹果,外带打手电筒,照亮那黑洞洞的楼梯,带路送客。
好容易有几个晚上,客人们没有来,妈妈又开始关心起我了,翻箱子抖抽屉般,问得我个底掉儿,“有没有合适的人呀?差不离儿就得了,别高不成、低不就……”
有时候,玉秀也会带着她三岁的宝贝闺女破门而入。刚回北京时,她和我一起在小学里教书,去年,左托人,右求人,好不容易调出小学,到一家什么进出口公司当打字员。据说有不少外快可捞。她的兜里总有从北大荒带回来的瓜子,好象永远也嗑不完似的。她坐在椅子上,把我桌子上正看的书、写的稿划拉到一边,“哗啦啦”,从兜里掏出瓜子都洒在桌子上,一边让我吃,一边自己噼噼剥剥地嗑着,开始上嘴皮不沾下嘴皮飞快地对我说道:“人过三十天过午,差不离儿了!我们不能象在北大荒时那样傻了,真的,我们不能在幻想中生活,只能在现实中生活。”
玉秀是一个好心人,我几次感谢她,说暂时没有合适的,先不想考虑。她呢,仍然抓紧时间,常到我这里串门,劝我改邪归正:“七仙女还思凡呢。你想升天怎么着?咱们比不起那些小年轻的,时间没有了,一眨眼,老喽!这才叫弹指一挥间呢!”
这话说到我心坎上了。是啊,发愁的是时间啊!
好容易,人都散了,电视节目也结束了,爸爸妈妈和弟弟都睡了,房间里一下子静得象结了冰。我可以摊开笔和纸了……可是,妹妹回家来了,一进屋,蹦着,跳着,先搂着我的脖子亲热得了不得,然后自己吭吭地笑,倚在被窝上,从兜里掏出一张纸,翻过来掉过去看呀,看呀,激动得用脚打着拍子。准是情书,看烧得她!突然瞅不冷子问我一句:“姐,你说他现在要亲亲我,我让他亲吗?”不用猜,今天晚上,他们准已经接了吻!
我的心乱了,象风吹皱一池春水。一种失落的旧的感觉,一种想得到新的**,交织在一起,我怎么也写不出一个字,看不进一页书了……
3
在北大荒,那些不平静的夜晚是怎样度过的呀!
粗犷的田野,粗犷的夜色,把我们那间小草房紧紧地拥抱着。静!绝没有大都市一星一点的喧嚣。
小草房在队上最偏僻的一角,很少有人踏着浓重的夜色光临草房,倒是有几条狐狸拖着长长的尾巴,象一团团燃烧的火,从窗前跑过,吓得我和玉秀搂在一起,不敢大声喘气。还好!狐狸从来没有跑进小屋来,只是把我们放在屋外小棚里那准备过冬的萝卜和卷心菜糟蹋得一塌糊涂。
还有一次,一只黑瞎子拖着蹒跚的步子,居然光临我们的小屋前,用它那宽厚的熊掌使劲拍打着房门。“冬冬”的响声,仿佛敲在我的心口,我和玉秀拼命地顶着门,冷汗下去了,又出了一身热汗。透过门缝,我都能闻见黑瞎子身上鬃毛的浓重气味,好吓人哟!只要稍稍顶不住,这笨家伙闯进来,还不象踩蚂蚁一样把我和玉秀踩成肉饼?搬来木头、箱子、铁锨,上课用的桌子、椅子也统统搬了过来,顶上了门,门还是被这家伙撞得呼呼直颤悠。
亏了大胡子队长提着一把四股杈,领着几个人来,才把这家伙赶跑。这一夜,听着风扑打着窗玻璃呼啦啦的响声,我总觉得黑瞎子没有走,还在门外蹲着呢。
我和玉秀一直坐到天明。孩子们背着书包上学来了,我们才缓过气来,抖擞起精神,开始上课了。
那天放学以后,山丁子和几个男孩子没有走,在我们小草房前面不远的地方挖着什么。我走过去问:“你们不回家,干什么呢?”
“老师,我们挖一个陷阱,黑瞎子要是再来,就把它陷进去!”
我的眼睛湿润了,我不怕了,有他们在,还有什么可怕的呢?有他们在,小草房显得光彩夺目,俨然象一座被霞光照得通红通红的辉煌宫殿了……
4
现在,再不会有红狐狸、黑瞎子光临。倒是常有蜜蜂和红蜻蜓飞到平台上做客。再有是从厨房里飘散出炸鱼、燉肉的香味,和从房间里飞荡出的欢声笑语。
这一天,晚饭前妹妹领着她漂亮的男朋友来家里第一次亮相,妈妈忙里忙外,又买鱼,又买肉,要特意招待这位乘龙快婿。小伙子穿着米黄色灯芯绒的瓦尔特服,一副现代派打扮,不俗气,也不洋气,落落大方。今年冬天就要大学毕业,胸前校徽的白牌牌在灯光下一闪一闪,格外炫人眼目。瞧妹妹乐得满脸是笑纹。
弟弟回来了,耸耸鼻子,闻闻满屋喷香的肉味,从厨房里先拈起一块叉烧肉扔进嘴里,嚼着,说着:“好嗨,咱今儿美餐一顿!”然后又冲我说,“姐,什么时候你也带一个到家里来,咱们又能吃一顿了!”
“你没个正经!”我用手指戳着他的鼻梁。
“今儿中午的电视看了吧?女排在秘鲁拿冠军了!”弟弟离不开他的球,好象那冠军是他打出来似的!
妹妹总是咯咯地笑,她的那位男朋友倒是有几分矜持,捧着茶杯,总在抿着。那杯茶总也喝不光,好象那是一个无底洞,里面有着喷不尽的泉水。
“我前些日子说得怎么样?就是秘鲁的饭做得不行。人是铁饭是钢,饭一催上去,球赢回来了!还得向女排学习!”弟弟的嘴里象安着一架录音机,那话一串串,有几分象电视机里转播球赛的宋世雄哩。
饭菜端上来的时候,爸爸到家了:“这叫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和新来的未来女婿见了面后,爸爸春风满面,今儿显得格外高兴。
“什么事呀?看乐得你。”妈妈笑吟吟地问。
爸爸从兜里掏出一把金灿灿的钥匙:“看,今儿一位老战友开恩,他搬进新楼,把他家的一间平房让给了我。看咱们三个孩子都大了,都得搭窝垒巢呀,可咱家不就这两间房嘛?这回多了一间,行啦,你们三个人谁愿意去住?”
妹妹、弟弟和我都没讲话。钥匙,静静地放在柜橱上,灯光下,闪着耀眼的光。
杯盘狼藉。弟弟和爸爸又看电视去了,妹妹挽着男朋友的手,**蝶一般飞出了屋。晚上,他们还有一场新电影《勿忘我》。妹妹总也忘不了他!屋里难得清静,我的心却不平静了。那把金钥匙闪烁在我的眼前,它会象童话里的金钥匙一样,能够打开一个金灿灿的宝门,为我展现出一个崭新的世界吗?
第二天晚饭的饭桌前,爸爸又问了:“你们三个人到底谁想去住那间小屋呀?”
妹妹早三划拉两划拉吃完了饭,又在翻箱倒柜找衣服,照镜子,抹珍珠霜,擦皮鞋,袅娜苗条的腰肢在爸爸身前一晃:“我发扬风格,不去,让给姐姐和弟弟了!”说罢,踩着华尔兹的碎步,一阵风地跑出了屋。
哼!谁不知道她那位男朋友家有一个单元的新楼房,早早为他们结婚准备好了,屋里家具齐全,暖气、煤气、自来水……一切不用操心,完全现代化。现在,妹妹和人家不仅接吻了,发展得可神速哩!好几个晚上,这死丫头在那个新房里过了夜,谁知道她会干出什么荒唐事,只不过爸爸妈妈不知道罢了。她开始以为我也不知道呢,天快亮了,才悄悄回来,连被窝也没钻,装出一副刚睡醒的样子,洗脸刷牙,故意把声音弄得响响的。我真不愿意戳穿她。现在的年轻人,哪能和我这样的一茬人相比?“你们浪费了青春!我们呀,要好好享受青春喽!”在我后来一再逼问下,妹妹才这样地对我说。
弟弟慢条斯理地挑着鱼刺,对爸爸说:“我也不去,我连个鸟还没逮着呢,着什么急垒窝呀!”
这话不说,全家也清楚他心里揣着一本什么账。他是家里唯一传代烟火的男孩子,我和妹妹早晚是嫁出的女,泼出的水。我和妹妹现在住的这间房早晚还不是他的新房?再说,住在这里多方便呀,做饭,妈妈做,吃现成的,下班到家就端饭碗;水、电、煤气……样样用不着他开销,爸爸妈妈永远是保护他的羽翼。
“我去!”我拿起柜橱上的金钥匙,说。
“那间房子可是不大好,离家又远得很,晚饭还得自己做,住进去,困难……”爸爸说道。
“爸爸,您不用说了。那间房,我去看过了!”
5
我看过了。同时,和北大荒那间草房做了对比。是的,我又想起了那间拉禾辫盖的草房,啊,草房,那仿佛是一个永远飘散不去的梦。
四年前的冬天,“大烟泡”刮得真猛呀,整个天地被风雪漫卷,象是一匹摇鬃摆尾的大银狮子。一扇门把风雪关在屋外,小草房里依然安静,火炕烧得格外暖和。我和玉秀各忙各的,互不干扰。她正捧着一本安徒生童话集看入了迷,风雪包围着她,童话世界也包围着她,她忘了周围的一切,仿佛跟随安徒生一起去会见拇指姑娘、海的女儿和卖火柴的小女孩……我正在给孩子们批改着算术作业,昏黄的油灯不住冒着油烟,熏得我的近视眼镜一片昏黄。我摘下眼镜,用手绢擦了擦,又捻亮灯捻儿,轻轻地,生怕惊动了正和安徒生亲密交谈的玉秀。我用红笔批改着,我真欢喜在作业本上批分数,仿佛象一位将军在神气十足地检阅着自己的士兵方阵……草房成了我的天国!
唉,山丁子没少得我的两分。每一次,我都罚他把那最简单的算术题重做五遍。这个粗心的山丁子都一笔一划、老老实实地做了。我给他画了个红红的对勾,写上一句:“再接再厉,继续努力!”我象在数学的王国里和孩子们促膝谈心,四周的风雪,似乎也化作了一个个阿拉伯数字和加减乘除的符号……
半夜时分,童话世界和数学天地统统让位于现实。风吼雪啸中,小草房突然被吹塌了,我和玉秀被埋在里面。
大胡子队长赶来了,山丁子跟着他爷爷也跑来了,大家把我和玉秀从泥土雪堆中救出来的时候,我发觉自己站不起来了,眼前一片迷茫,什么也看不清了。我的腿被砸伤了,眼镜也被埋在倒塌的房子里面,在冰冷的雪堆中,我伸出僵硬的手摸索着。
“怎么啦?眼镜没了?命都不顾了,还要你的眼镜呢!”大胡子扶我站起来,嗔怪地说。
那边,玉秀叫道:“我的安徒生,安徒生……”
大胡子摇摇头:“你们这两个老师呀!”
那一夜,我和玉秀被老王头拉到他家里去住,他把全家人都赶下占了半间屋子的大炕,让给我们。他们睡小偏房去了。山丁子一直没回来,我们问老王头,他摆摆手:“不用管他了!快歇歇吧!”他老伴端来两碗姜糖水递给我们:“喝吧,压压惊,消消寒!”
第二天清早,当我和玉秀醒来的时候,发现枕头边放着我的眼镜和玉秀那本安徒生童话集,书还完整,眼镜的镜片却都被砸碎了。
“老师,你们醒了?”山丁子跑进屋,“真对不起,从炕沿那里扒拉出眼镜,没留神让炕沿碰了一下,要不,眼镜不会碎的。”他垂下头,仿佛干错了一件事。
真是个傻孩子,眼镜怎么会是你碰碎的呀!我一把搂过他的头,那毛耸耸的头发上湿漉漉的,是雪打湿的?还是汗濡湿的?
“老师,今天还上课吗?”
“上,当然要上!”玉秀先叫道。
“上哪儿上呢?房子塌了……”山丁子说,神情有几分黯然。
“先到队部上一天吧!”大胡子队长进屋了,他拍拍我和玉秀的肩膀说:“真对不住你们俩,房子早该修修了,要是真把你们砸出个好歹,我是一辈子赎不回的罪过呀。”
“队长……”我竟然嗓子哽咽了。
“明年开春,什么都不干,先给你们盖一间教室,就在你们那间小房那里!”
“队长……”挂着几颗泪花,我竟然又笑了。
小草房啊,你给了我们多少如丝似缕的难忘的回忆……
6
就在今天下班后,我专门路过那里要去看看那间小屋。半路上,我碰见了玉秀。她刚刚从幼儿园把孩子接出来,见我匆匆忙忙地走,叫着我:“赶火车呢?忙什么呀?慧珍?”
我告诉她去看房。
“新房?要结婚了?”她眉眼里全是笑。
“不是。”我告诉她事情来龙去脉。
她嘴里立刻啧啧着,象咬了一口苦黄瓜,一把拽着我的手:“什么?你干嘛放着河水不洗船,图的什么呀?你家里什么都是现成的,跑到那小屋受那份洋罪?这么些年在北大荒还没受够怎么着?你弟弟、妹妹怎么不去住呀?你可千万别捡根稻草当金条!”
我没有说话,我对她说不明白。
她紧接着又说:“你听我的没错,我是过来的人了,怎么也比你懂得多。你要是结婚怕没房子,那也没关系呀,找对象时先找个有房子的,不就解决了?”
我笑笑。谢谢她的好意,还是要去看房。
她摇摇头,说:“真拿你没办法,走,我陪你一道去,帮你参谋参谋,省得你傻里巴结吃了大亏!”
她从衣兜里掏出一把东西塞给我,我一看,是瓜子,她永远是一个热心肠的人!
我们俩人扒着那间小屋的窗口往里一看,条件是差些。纸糊的棚,碎砖砌的地,窗根底下一个自来水龙头,哗哗的流水声,会永远给小屋伴奏。地上返着潮气,还有两只小老鼠在墙角追逐着做游戏。住进去,要自己买煤,自己生火,自己买菜,自己做饭……
“我劝你还是死了这份心,趁着还没敲锣,赶紧收场!”玉秀劝着我,“这房子怎么住呀?”
“妈妈,这象咱家的厨房。”她的宝贝闺女叫着。
“一个穷小学老师,谁管你?这房子,你住进去有日子,再想搬出来,换新房,可就没日子喽。你可得拿定主意,犯不上孤零零一个人跑这儿受洋罪。干嘛呀?当苦行僧呀?别的话你听不进去,这话你得听我的,当初,我比你不革命呀?现在,我算明白过来了……”
玉秀嘴里在嚼姜捣蒜,诚心诚意地劝着我。我没有说话,我不知该讲些什么好,不知怎么搞的,望着这间小屋,眼前总晃动着北大荒那间倒塌的小草房……
7
就在小草房倒塌后第二年的春天,玉秀先办病退回到北京。我因那条被砸伤的腿,也办病退回到了北京。临离北大荒时,我来到这间倒塌的草房前。高低不平的灰土上长满了青青的草,草丛中间有几朵酒杯一样的蓝百合花,和一簇簇红红的达紫香。我的心头掠过一丝丝怅惘的伤感,我再也见不到那间小草房了,那陪伴我批改过多少作业,上过多少课的草房了。
我竟然滚落出几颗眼泪,我甚至想,如果小房不倒塌,我的腿不受伤,也许我还不会离开北大荒吧?我还会在这间小草房里继续生活吧?白天,给孩子上课;晚上,倚在炕头上继续读书、备课、批改作业,用红笔画着一个个可爱的五分或二分……会吗?会这样吗?失去的一切,发出了光彩。只有失去的,才能体味出它的珍贵,小草房曾经给予我的一切,将永远留给我缅怀的记忆,我总觉得它是不该倒塌的。
是的,如果能早修修,它不会这样快,这样弱,这样经不起一场风雪,就倒塌了!它本不该倒塌的,可是,它倒塌了。
我回转身子,准备要离开这里的时候,忽然发现,在我身后不远的一株白桦树下,站着山丁子。他不说话,也不动窝,只是默默地望着我。我走过去,啊,我看见他的眼睛里蓄满了晶莹的泪花。一时,我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沉默了许久,田野上吹来的风显得大了。那草房废墟上飘来的野花香似乎也浓了,我的心里一阵紧缩。
就在这片倒塌的草房前,大胡子队长刚刚备好料,要盖教室,现在,停工了,料也运到别处去了。玉秀走了,知青们大都有一去不返的趋势。象发潮水一样涌来了,又象发潮水一样走了。谁来当老师?大胡子队长在为我盖上朱红大印的时候,对我说:“走吧,走吧,你们有你们的难处。这些年够难为你们的了,只可惜,孩子们呀,他们都想你们呀!”我能说什么呢?这个北大荒偏僻队上开天辟地的第一所小学校就这样建立起来,又这样倒塌了。孩子们又要奔波十八里地,越过水泡子到场部上学去了。会不会再有孩子掉进水泡子里呢?面对着这片废墟,我垂下脑袋,仿佛草房不是被那场风雪刮倒的,倒象是我们用自己的手弄塌的。
“老师!”山丁子憋了半天,才涌出这样一句话,“你走了,还会回来吗?”
啊,我该怎么回答?
8
这是我在家里吃的最后一顿晚餐,当然我还可以回家再吃妈妈做的饭,可那毕竟是以后的事情了。
这些天,弟弟利用休息天帮我修了修那间小屋,整了整,重新糊了棚,垫了地,刷了墙。今天,又帮我把床、椅子、桌子和一书架的书搬了进去,而且帮我买了一个蜂窝煤炉子,驮在自行车后架上,运进了小屋。明天,我就可以住进去了。三十多岁的人,总算有了自己的一间房子。
吃完饭,弟弟数落完男排在阿根廷输给日本队以后,开玩笑地对我说:“姐姐要去修身发奋了,我们等着你的那个什么宝贝能写成发表,但愿在我的对象搞成功的时候,你也能够成功。”
我笑笑,没有说话。我该怎样对他解释呢?他是我的亲弟弟,并不了解我。我在这楼房和全家一起住着,吃、穿、用,都自然不用发愁,可是,我付出了时间的代价。我去那间小屋住,吃、穿、用,都得自己去奔。可是,我赢得了时间。世界上除了物质上的需要,毕竟还有精神上的需要,虽然,它并不是万能的,可有些时候,对有些人来说,却更重要些。也许,那是弟弟所瞅不起的,太渺小了,就象一年级小学生刚学的一加一。也许,就这样渺小,我也不会成功。但我毕竟没有虚度时光……
妹妹最近在蓝天服装店新做了一件束腰披肩的风衣,美得她象蝴蝶,张着翅膀飞呀,飞呀,在两间屋里跑,对着大衣柜的镜子前后地照。每天光是找衣服、换衣服、照镜子,她要用去多少时间呢?时间对于她还是充裕的,她还年轻哩。过了年,她才二十三岁,我真羡慕二十三岁这个年龄,如果我现在也是二十三岁该多好,我一定有更充裕的时间,重新安排我的生活!
“姐姐,我知道你这么着急要搬进那间破房为什么!”她忽然跳到我的身边,嘴凑到我的耳朵根诡秘地冲我一笑。我闻见一股浓郁的香水味,天呀,她身上洒了多少香水呀?
“为什么?”我问她。
“你一定也有了Lover了吧?”她一定是从她的那位大学生那里学会的英文,“着急要结婚了吧?我完全理解你!”
她走了,留下一阵长久不散的香水味,她完全理解我?说得那样自信!她自己倒是着急要结婚呢。昨天夜里,她悄悄对我说:“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可千万不许对任何人说。”
“什么秘密呀?”
“我得赶紧结婚!”
“干嘛这么着急?”
“我有了呀……”
她大大方方地说着,一点儿也没有害臊的表情,倒象告诉我一件喜事,象中国女排捧回冠军的奖杯。
我不知说些什么好,我很想告诉她,做为一个女人,不要以为得到男人的温存、亲吻、拥抱,最后生一个小孩,便囊括了生活的全部内容。除了爱情,生活中还有许多更重要的内涵值得追求。可是,这些话未免太空洞、太说教了吧?她能听得进去吗?我们虽然才差着不到十岁,想的,做的,却差得那样远。
现在,她早已经飞走了,漂亮的风衣后摆飘起,象飞翔的翅膀。她象是一只快乐的小鸽子,眼前永远是单纯的天空。单纯,有时和浅薄是同义语呢,她知道吗?
9
我搬进了这间小屋。头一天躺下睡着的时候,我梦见了北大荒那间拉禾辫盖成的小草房。它并没有倒塌,依然站立在花草茂盛的田野上,只不过它被重新修整,支撑了起来,显得更加结实了。是的,它不该倒塌。那曾经追求过的信念,那曾经培植起来的精神,不该经不起一场风雪,就哗啦啦倒塌成一片废墟。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还久久地为这个梦而激动不已。
生活没有亏待我,在这间小小的屋子,在这个嘈杂的小院,我和关老师那个小学教育金字塔底座的探索、研究,虽然还远未成功,却真应了妹妹的话,爱情终于扣开了我的房门。不过,那已经是一个新的故事了……
一九八二年十一月改于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