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夜深沉
作者:邱 勋 |
字数:7569
庄稼汉们不顾一切地朝石头家的柴院冲去。大楞一脚踹开噼啪作响的房门。烈火裹着浓烟迎面扑来,气浪撞他一个趔趄。只见他一个箭步,冲进浓烟烈火的旋涡中去了。
身后,几个汉子跟他一起冲进去。
半天,烟火中滴溜溜滚出一个火球来。人们轰隆一声冲上去,搀扶着,扑打着……火球扑灭了。只见眉毛着火、浑身冒烟的大楞,紧紧抱着昏迷过去的奶奶,步履沉重地走了过来。
有人扛来一扇门板,放在背风的地方,上面铺一条干净的蓝印花布褥子,把奶奶扶上门板,安静地躺下了。
奶奶身上却一点儿伤灼的地方也没有。稀疏的银发散开来,均匀地铺在青布枕头上,衬得那张脸,越发苍白、洁静、安详了。脸上血迹洗净了,层层叠叠的皱纹全部舒展开来,那脸皮仿佛透明一样,看得见表皮下面那蓝色的、蛛网般的血管。喉咙里一口气缓缓颤动着,就像一线若断若续的游丝;就像一只遥远的、古老的催眠曲;就像纺锤子在漫漫长夜里悠悠转动,发出寂寞的、叹息般的声音……天气已是很冷了,却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几只蜜蜂,在她头顶上盘旋飞鸣。有一只颤动着淡黄色的翅膀,轻柔地落在她的手指上。在那双劳动了一辈子的、骨节分明的手里,松松地拢着那只磨得油光锃亮的枣木纺锤……
忽然,奶奶睁大失明的眼睛,断断续续地说:“……雪,好大的……雪……留孩,下雪了……你开开栅栏门,我看看山上的雪……”显然,奶奶面前出现了幻觉。石太平和留孩哭得泪人一般,扑到奶奶的身旁,又听奶奶喃喃地说,“……雪化了,就是春天了……春天,麦苗返青了……种上高粱,谷子……桑叶长得又大又嫩……蚕开始上席……”
她突然掀动一下身子,一把攥住石太平的手,失明的眼睛闪出奇异的光亮,说道:“二小子,你可回来了……你大哥,窝囊废……冬梅和石头,好孩子,百里挑一……二小子,你过来,过来……让娘看看……”
神志恍惚的奶奶,把石太平当成她日夜想念的二小子石太兴了。她用最后的力气攥住石太平的手,那像化石一般线条分明的脸上仿佛闪过一丝笑意,一滴透明的泪珠从深陷的眼窝里滚落下来。
“……过来,你过来……娘摸一摸你的手,你的脸……”
脖子微微一颤,银发抖动着,奶奶的头从枕头上悄悄滚落下来;那磨得瓦亮的纺锤子,从再也合不拢的手指缝里滚下来,悄然落地,一动不动了。
周围的人有的热泪滚滚,有的泣不成声。石太平顿足捶胸,抱头大哭。留孩跪在奶奶身旁,哽咽着哭喊道:“奶奶,你再看看我,再看看我呀!”但是,奶奶睁大失明的眼睛,永远看不见,也永远听不见了。
传来几声咕嘎的鸣叫,一群南飞的大雁从云空掠过。雁群鼓翼前进,要飞向何方?当你们飞过根据地那明净的天空时,能把这里听到和看到的一切,告诉那紧握钢枪、整装待发,枪刺上寒光闪闪的八路军战士吗?
雁群穿过云空,远去了。庄稼人一声不响,抬起奶奶躺着的门板,朝街心潘家高门楼前面走去,全村的穷苦人都默默地参加了送葬的行列。人们睁大眼睛,死死地盯着那紧紧关闭的黑漆大门,望着那炮楼里伸出的黑洞洞的枪口。门板轻轻停放在潘家的高门台上。
谁送来几碗素饭,一盘山果,又用筷子穿起几个饽饽,供在奶奶头前。灯碗里豆大的火头跳动着,三炷香冒出的青烟,在黑漆大门上投下淡淡的影子。耿喜嫂捧起奶奶的头,用木梳轻轻梳拢着那雪练似的长发。有人从柳泉里挑来一担泉水,倒进瓦盆,给奶奶仔细地洗着那劳动了一辈子的两手和双脚。一个老汉从怀里抖抖地掏出酒瓶,把白酒轻轻地洒在奶奶枕前的石台上……
街筒里人群拥拥挤挤,可连小孩子也一声不响。潘家高墙里面一片死寂,如同死绝了人芽一样。那石太平疯了一样冲上一步。高高举起送老的瓦盆,咣的一声摔到黑漆大门上。那黑铁**、密排铆钉的柞木大门,受到这沉重的一击,咯吱吱响着,门楼上的灰皮下雨一样滚落下来……
村西山坡上,紧靠着石头爷爷的坟旁,早挖好了一土坑,人们把奶奶轻轻停放到土坑旁边。奶奶在这个山坡上刨过草,砍过柴,挖过野菜,种过庄稼,就让她永远躺在这里吧!这里地势高,眼界广,能听到裂天的雷、卷地的风,能看到日出日落、星移斗转,就让她安静地睡在这里吧!
没有棺椁,没有纸帛,没有盛殓的寿衣,没有送葬的哀乐,只有一张洁白的纸,一领干净的苇席,一把把冰冷的沙土,盖住奶奶的脸,盖住奶奶七十年风霜雨雪、受苦受难、一骨碌一跌的生活。
日头偏西,送葬的人陆续回去了。石太平却不走。他那干涩的眼窝里,淡红色的血水喷涌而出。他双膝跪倒,把灼热的脸颊紧紧贴到坟头冰冷的新土上,哽咽着说:“娘,您说得对……我是个窝囊废,冬梅和石头百里挑一,才算得上您老人家的后代根苗……我是个窝囊废,窝囊废!”
他双手深深地插进坟头的土层,一块鸡蛋大的沙岗石,在他手里嘎嘣嘣响着,攥得粉碎了……
石太平脚步蹒跚地走回村,那天就黑下来了。他呆呆地站在石头家的柴院前面,只见乌黑的破屋框子在冷风里兀然而立,一团团灰烬在半空里飞卷盘旋。他停了一阵,一声不响,又慢慢踱回家来。
他仿佛突然之间衰老了许多!背驼了,颧骨刀裁般凸了出来,两眼呆呆的、木木的,又大又直。腿上的棒伤还没有收口,走一步揪心般的疼。好容易挨到自家门口,只见黑影里钻出两个家丁来:“老石,跟咱走一趟!”
两人推推搡搡,把石太平押进潘宅。只见正厅里灯火通明,潘彪气鼓鼓坐在太师椅上。桌子上摆块猞猁皮长袍筒子,一包烟土,一包几十块现洋。潘彪让卞鬼把这些东西装进一只小皮箱,轻声说:“明天一早送给刘翻译官,请他在太君面前美言几句。请太君放心,八路伤号逃不出咱如来佛的手心!”然后一摆头,让家丁把石太平带了进来。
潘彪瞪起三角眼,死死地盯住石太平的脸,一声不吭,足足盯了两袋烟的工夫。要是往常,石太平早吓得把头埋在两个膝盖中间,心里七上八下乱扑腾了。可今天,他却一点儿也不慌,只见他慢慢磨到一根条凳面前,坐下了。
“老石,”潘彪发话了,“你不是个庄户郎中吗?今天不为别的,请你来看病!”
“给谁看?”石太平问。
潘彪冷笑一声说:“给你看,给你儿留孩看!你仔细号号脉,看你爷儿俩还有几天的阳寿!”
石太平哼了一声,没回答。
潘彪又说:“姓石的,你可知道老子外号叫什么?不用怕,照实说!”
石太平抬起头来,瞟一眼潘彪,还是不说话。
“你不敢说我替你说!”潘彪忽地站了起来,马靴踹得方砖地嗵嗵直响,“你们不是叫我活阎王吗?说对了,老子就是活阎王!你们全家老少三辈私通八路,今儿个就得让你知道喇叭是铜锅是铁!告诉你:三天之内交不出姓陈的,交不出冬梅和石头,有你的好果子吃!”
“啸千!”坐在一旁抽水烟的潘兰田喊着儿子的表字说,“街里街坊的,好生说话,别吓着你石大哥!”
刚才,为了给刘翻译官送礼的事,他跟潘彪曾犯过一点儿口舌。他舍不得那块猞猁皮筒子,准备用它给自己做件新皮袍。虽说那皮筒子是潘彪从一个肉头财主身上敲来的,并没花过他潘家半个铜钱。但潘兰田是个老财迷,村里人说,就算他死了十八年,一听到敲铜盆的响声,也会从棺材里拱出来。如今,到口的枣又从猴嘴里抠出去,老家伙哪肯甘心?可潘彪气呼呼地斥责他,说他胡子长,见识短,让鬼给迷了心窍,试不出轻重冷暖。那刘翻译官手眼通天,先把他这一锅买住,才能保住不在日本人面前栽跟头。
听了这话,潘兰田只好眼瞅着卞鬼把皮筒子拿走,可心里一直嘀咕,只恨陈虹这么难对付,又怕再拖下去还要破财。他掂起紫铜水烟袋,来到石太平面前,慢声细语地说:“太平侄儿,你这人老实过了头,不是我说你,真有些傻呀!那姓陈的和你一不沾亲,二不带故,你们保她个啥呀?眼下你娘过世了,冬梅和石头又没了踪影,等你二兄弟回来,你怎么有脸见他?姓陈的这一头先不管她,要紧的是先把冬梅和石头找回来;要不,孩子在外面有个闪失可就亏多了!什么大不了的,回来后天大的事我担着!他俩回来不过在啸千面前打个招呼,啸千朝据点里有句话说,把事情搪塞过去就算了。俗话说,人不亲土亲,街不亲邻亲,我这全是为你好,你可万不能一条直路走到黑,撞倒南墙不回头哇!”
石太平默默地听着,脸上一点儿反应也没有。潘兰田瞟了他一眼,下眼皮底下的肉球**了一下,又朝潘彪说:“这事就这么定啦!天不早了,老石身上又带着重孝,叫他早些回家吧!”
石太平从条凳上慢慢站起来,他惦记着留孩,怕他在家里发急。潘彪赶上一步,说:“等等,我陪你一步!”
穿过灯影飘忽的甬路,两人走到二门的耳房旁边。潘彪停下来说:“老石,你走得这么急,我知道,你心里有事,挂着留孩呢—你来看看这是谁?”
石太平急忙走到耳房窗前,借着窗纸上的破洞,只见屋里点着一盏豆大的油灯。昏黄的灯光照射着一张破床,床上躺着一个孩子!
石太平眼前金花乱冒,只觉得天旋地转!床上躺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儿子留孩!
孩子一只鞋掉了,衣服上沾满烂泥,裂开了几道口子,露出一片片棉絮。想是经过了一场挣扎和搏斗,孩子吃尽了苦头,现在他累了,胡乱倒在床上睡着了。他的鼻翅一扇一扇,腮角上挂着几道血印。两滴泪沾到睫毛上,在昏暗的灯光下一闪一闪。
石太平疯了一样抓住潘彪的领口,大声喊叫着:“放开,放开我的孩子!”
潘彪顺手一推,石太平支撑不住,倒在地上。潘彪冷笑一声说:“放开倒不难!看在老太爷的面上,给你三天期限,找回冬梅和石头,那咱打总儿放!你要是不吃好草料,那就先给儿子号号脉,看他还有几天阳寿吧!”
上来两个家丁,扯起石太平,死拖活拽拖出大门,从高门台上猛力一推,石太平一个跟头栽下来,跌到漆黑的大街上去了。
第二天下午,石太平挣扎着从土炕上起来,拿着香烛纸箔和一束麦秸,来到娘的坟前。他烧化了纸箔,跪下磕几个头,又手提着点着了的麦秸,围着坟子转了一圈。按照当地古老的迷信说法,这算给死者的“阴宅”打了院墙。有了这道火墙,强悍的恶鬼就不敢对死者随意欺凌了。石太平手提吐着火舌的麦秸,一边走一边祝告:“娘啊,我给您和俺爹重修了院墙……这是天井,这是大门……您在这里安下心过日子吧……”
天阴冷阴冷,飘着大雪。四山里暮色越来越浓,天黑下来了。山野里一个人也没有,石太平却不想走。他呆呆地坐在湿漉漉的山坡上,眼瞅着面前娘的新坟,瞅着那一根根插在坟上的、缠着白纸条的柳木哀杖,木雕泥塑般一动不动。
雪越下越大,四野里一片安静。从柳泉里流出的那道溪流,早结了一层冰。可严寒毕竟禁锢不住奔腾的柳泉,冰层这里那里裂了缝,漩涡处冲开一个个洞洞,泉水那永不停歇的声音,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就从冰层的隙缝里传了出来,永远是那么从容不迫,幽远深沉。声音洒到空旷的山野里,震动着冷得如同凝固了一般的空气,一直传到黑沉沉的远方……
石太平从小就听惯了这叮咚叮咚的声音。究竟从何年何月,他们这个家庭开始定居在这个穷苦的山峪里,已经无从查考了。他的祖先,差不多就像山崖上的野树棵子,把**的根须伸进又窄又深的石缝里,从瘠薄的沙土中**一点点水分,熬过了一代又一代。一阵风雪,一团冰雹,一场突然的野火或一次凶猛的雷击,就会把树干拦腰斩断或者烧成灰烬。而更多的儿孙,却在一个严寒的冬夜之后,从石缝里又冒出瘦小而又坚韧的新芽。
到了石太平这一代,由于他是个庄户医生,结识了几位老中医,有的还是当地有点儿名气的人物。他们看石太平对医道一行有点儿“慧根”,也愿意跟他交往,向他传授一点儿“望问闻切”方面的基础知识。日久天长,和那些“君臣相辅”“阴阳相济”等杂七杂八的中医术语一起,一个朦胧的观念,在石太平那庄稼汉的头脑里,逐渐成形了。
他开始想,他不愿像父亲那样,老牛般低着头苦熬苦挣,被地主榨干了骨髓,最后连老命也搭上,一领高粱秸席卷巴卷巴埋进黄土;也不愿像弟弟那样,由于背后说出真情,揭穿了潘家的狼心毒计,结下冤仇,被官府抓进大狱,弄得家破人亡。他决定,一不当长工,二不当佃户。他退了租种的三亩山根地,领着儿子没白没黑在笊篱坪刨出几分薄石拉子,再加上砍柴、卖草、刨中药,豁上自己这百十斤,拼死拼活也要把儿子拉扯大。他不光要拉扯儿子,还要照顾冬梅和石头。他天天叮嘱他们,千万不要招风惹草,再引来飞灾横祸。
他遇事绕道走,见人不抬头。潘家不是歹毒吗?给他个井水不犯河水!俗话说,惹不起总可以躲得起嘛!干他几年下来,开出几亩薄石拉子山地,他们石家的后代总算也有了一点儿传代的家业。再把自己行医的本事传给留孩和石头,到时候,说不定有人牵着小毛驴来请他们,四个碟子八个碗地招待他们,往后的路子就越走越宽了。等到日久年深,官司冷下来,弟弟回到柳泉峪,在弟弟面前他总可以说,他这一辈子,尽管三灾八难,可总算拖大拉小,太太平平地熬过来了。
严酷的生活现实一眨眼间彻底粉碎了他的这场好梦。现在,他面前是母亲的新坟;他的侄子和侄女不知下落,潘彪正张开罗网紧紧搜捕,而他的独生儿子留孩,就押在潘家的耳房里。他做过什么触犯潘家的事情没有?他什么也没有做。在笊篱坪看到那血迹和弹壳以后,他任谁也没有说,而且把它悄悄掩埋了。但是,他腿上的大棒没有少挨,潘彪并没有把他放过。
我们的庄户医生对于阶级斗争还不可能上升到理性的认识。但是,就凭这几天的经历,他也明白,潘彪的黑爪子正时时刻刻悬在他和他家族的头上,他绕不开也躲不开。……母亲死得多么英勇!冬梅和石头两个小小的孩子,他们替穷人办了多大的事情!潘彪想方设法搜捕冬梅和石头,不是他厉害,是他胆虚,怕他们哩!而潘彪对自己,简直像猫玩捉到手里的老鼠一样,竟然想利用自己的手抓住冬梅和石头。在潘彪眼里,他石太平不值半个铜钱!他想起了母亲临终的话,自己真是个窝囊废呀!
对了,他们搜捕冬梅和石头,是想最后捉住陈虹!潘兰田说过,陈虹和咱们一不沾亲,二不带故。她有家吗?有自己的亲人吗?她为什么不在自己家里烧锅做饭、生儿育女,却要跋山涉水来到这穷山沟里拼命流血呢?几个月前,留孩从学校里回来曾向他学说过陈虹的话,说是普天下的受苦人,只有跟着**起来革命,才能打倒日本强盗,打倒地主老财,翻身解放过好日子。当时,他没有仔细听,也没有朝下想。现在,这句话冷不丁跳出来,在他面前闪出一团耀眼的火星,推也推不开,忘也忘不掉了。
雪停了,夜空中露出几颗星星。山野里浮出一团淡青色的光波,不像刚才那么漆黑一团了。
石太平站起来,抖掉身上细碎的雪粉,如同抖掉心里积压的灰尘。受伤的两腿似乎灵便了一些,疲惫的身躯里仿佛灌注了新的力量。他站在山坡上,深深地吐出一口闷气来。
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两个小小的身影朝前挪来。石太平藏在坟后,压着嗓子喊了一声:“谁?”
“大爷!”
随着喊声,冬梅和石头几步来到了跟前。一看到面前的新坟,两个孩子一齐扑上去,黑影里传来一阵压抑不住的抽泣声。
昨天,他俩隐在山林后面,望着那长长的送葬队伍,石头碰头打滚,非要下山不可。冬梅记着老山根的嘱咐,好容易才把石头拉住。今天夜里,他们不让陈虹知道,一定要到坟前看看,给奶奶磕几个头。石太平一见他俩,真是又惊又喜。他让两人止住哭,急忙说道:“孩子,可见到你们了!陈老师见好吧?她在哪里?”
没等石头回话,冬梅忙抢先说:“陈老师在哪儿,我们也没个准信儿。大爷,见山根大爷和耿喜嫂来没?”
石太平听出冬梅话里遮遮盖盖,知道孩子还信不过自己。他没再追问,叹口气说:“老山根这两天被夺下了牛鞭子,天天在潘家院里起牛栏。你耿喜嫂和大楞他们也被喊进潘家帮工,白天黑夜不准离开大门一步。你有什么话就说给我,我给传过去。”
冬梅想了想说:“也没什么上紧的话—留孩好吧?”
石太平又重重地叹口气:“留孩好,好着哩!”他怕吓着孩子,没敢把潘彪那天的话端出来,只是声调低沉地说,“这两天要多长几只眼,处处防着点儿。记住我一句话:千万不要回村—这里不可久留,你们赶紧走吧!”
二人还未起身,只听在不远的树丛里一声断喝:“不准动!举起手来!”
伪军红鼻头手举钢枪,穿过树丛,从黑地里冲了过来。石太平急忙朝冬梅和石头说:“快,快跑!”
“你也快走,大爷!”冬梅说。
“不要管我!”石太平一把将冬梅和石头推下山坡,自己却迈开大步,迎着红鼻头走上前去。
“是老石呀!”红鼻头喝得醉醺醺的,大舌头在嘴里直嘟噜,“你这是上的哪份邪,成夜游神啦!”
石太平说:“给俺娘上二日坟,晚回去了一步。”
红鼻头来到跟前,疑惑地说:“你小子刚才跟谁说话?”
石太平答道:“咳,荒山野岭的,谁来跟我闲磨牙呀!我心里闷不过,跟俺娘磨叨了几句。”
红鼻头一把抓住石太平的领口,骂道:“你不用给我撒谎掉猴的—你娘成了精,托生成小孩子啦!”
石太平并不躲闪,赔着笑说:“老总就爱说笑话—准是你多喝了两口,耳根子沉,听错啦!”
正在这时,不远山坡上传来一阵石块滚落的声音。红鼻头抬眼望去,借着雪地的反光,看见两个小小的身影,正急急朝山峪里奔去。
红鼻头认出那是冬梅和石头,他高兴得鼻头和嘴角都扭歪了,一把推开石太平,说:“该当老子领这份赏钱!我昨晚梦见一口白皮棺材,白材(财)白材(财),敢情是财神爷叫门了!”
说着,他跪下一条腿,平端起手里的步枪……
石太平抢上一步,抱住枪身,央求说:“老总,两座山碰不了面,两个人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能碰面。你抬抬手,放他们一条活路吧!”
红鼻头一脚踢开石太平,骂道:“你真是死肉头,香臭不分!你搭搭手,抓住他俩,你儿子的小命就保住了!”说着,又把乌黑的枪筒朝前伸去,右手迅速地去摸扳机。
石太平浑身麻木,血液仿佛凝固了。正在这时,他一眼看到了坟上插着的那些缠着白纸条的柳木哀杖。他想也没想,突然拔出来茶杯般粗细的一根,高高举起,猛地朝红鼻头的头上砸了下去。
随着一声钝响,红鼻头挓挲开两手,像半截烂木桩般倒了下去,钢枪滚到了地上。他哼也没哼,身子**了一阵,不动了。
“死了!”石太平心里飞速闪过这两个字。他木木地站着,对于刚才的行动,自己也感到有些吃惊。他的上下牙不由自主地轻轻撞击,发出一阵嘚嘚的声音。庄户医生活了半辈子,杀只鸡还感到犯难,至于杀人,这可是破题儿头一遭。他望着红鼻头那死蛇般躺着的身子,模糊不清的脸,后脑勺上流出的黑乎乎、黏唧唧的东西,头嗡嗡响,冷汗一阵阵冒出来。
他眼望着死去的红鼻头,身子一步步朝后倒退;等退出十来步,突然转过身子,拼命朝山下奔去。他越跑越快,仿佛觉得背后有人在追他。他在树丛里找到冬梅和石头,气喘吁吁地说:“你们快走!好好替咱穷人保住老陈!告诉老陈,往后大爷跟你们一道干!”
他几把脱下棉袄,递给冬梅,要她交给陈虹。她受了伤,身子骨不结实,需要穿得暖和一些呀!山里的穷人日月艰难,石太平冬天只穿件光腚棉袄,里面连件套着的汗褂也没有。雪又飘起来了,石太平光着脊梁,站在凄厉的寒风里,听任雪花一团团扑到身上来。冬梅说:“大爷,这样不行……”
“我不怕!”石太平转过身子,不一会儿,就隐没到黑沉沉的夜色中去了……
第二天,人们在雪地里发现了红鼻头的尸首。
这消息立即在柳泉峪传播开来。许多人说,这准是武工队干的,给潘彪送个信儿,叫他不要把尾巴翘到天上去。也有人认为不是这么回事。如果是武工队,怎么不把枪顺手拿走?
另一些人说,这是老奶奶显了灵,亲手用哀杖惩治了这个畜牲。但是,所有的人,包括潘彪在内,都没有怀疑到石太平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