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年节

作者:邱 勋 | 字数:10534
  柳泉峪向阳的山坡上,积雪开始融化,露出一片片湿润的、松软的泥土。树皮悄悄泛出一层银灰色,打手一摸,也变得柔软光滑起来。麦苗顶开残雪,露出一簇簇翠绿的叶片。檐前那长长的冰凌子,融开的水珠一滴滴滚落下来;几个孩子蹲在檐下,仰起头,伸出舌头接着,不断地啧着嘴唇。有一个小女孩解开红头绳,接上几滴冰水,用化开的红颜色把腮蛋染得通红,然后自个儿笑了。

  一九四三年旧历的新年到来了。

  庄稼人熬过了一个寒冷的、屈辱的、担惊受怕的冬天,迎来了这个最为重要的节日。按照多少年流传下来的古老风俗,节日期间要请神、祭祖、燃放花炮,并且吃一顿难得的水饺。过了正月初五,野地里搭起一个简陋的戏台,敲响破旧的锣鼓家什,就把正在吃饭的孩子和忙着刷锅的大嫂,弄得心神不宁,再也撑不住了。他们争先恐后挤到戏台前面,看那半座铁塔般的山里大汉,脸上涂着胭脂官粉,头上梳起一头青丝,扎上撒花落地长裙,摆动着虎背熊腰,拿捏起尖尖的嗓子,去扮演古代一个武艺超群、闯关夺寨的少女。在这一霎,庄稼人那一肚子愁肠总算暂时扔在脑后去了。

  抗日战争开始以来,国民党土顽头子汪洪元占着这块地盘,说是为了有利于“抗日”,避免误会,就下了一道禁令:年节期间不准燃放花炮。后来官亭镇修起鬼子据点,汪洪元当了汉奸,这条禁令却继续生效。连爆仗也不能放,当然那简陋的野台子戏,人们更没有心绪去捣弄了。

  有一件事却还沿袭下来,那就是贴春联。

  柳泉峪的庄稼人,今年贴起春联来,心里格外高兴,贴得分外认真仔细。一家家街门上,白雪掩映之中,露出一副副大红对联,一个个“福”字斗方儿。门楣上贴的是“春回大地”,屋山墙上贴的是“抬头见喜”。穷苦残破的山村,一时之间显得明丽温暖、妩媚动人了。

  人们掩藏不住心底的欢乐和兴奋,悄悄地议论着:“听说来没?官亭街上出了件没头案子……”

  “这小子修得好,差点儿死在过年的饺子锅里……”

  “听说进去逮捕胡一杰的是个乡下大嫂,手使双枪,飞檐走壁……”

  “不,准是老四团过来了!”

  除夕晚上,石太平爷儿俩正在土炕上包饺子,屋门吱呀一声,石山根进来了。他从怀里掏出一串欢喜团子,交给留孩,又摸出一壶酒,放到炕桌上。

  “大哥,你昨天去赶集啦?”石太平问。

  “嗯。”石山根点点头。

  “集上的事,听说啦?”

  “听到了一点点。”

  石太平一仰脖,喝下一杯酒去。他四面环顾了一阵,想找一点儿下酒的东西。可他今年什么年货也没有置办,连碟子里的咸菜,也剩得不多了。

  “咱有好酒肴!”石山根说着,就从四鼻子小罐里倒出一捏粗盐,放到碟子里;一面抿一口酒,扔个盐粒到口里,说,“清酒就白盐,强似做状元!”

  石太平苦笑一声:“还有什么心绪过年哪!要不是除了胡一杰,我今年连饺子也没打算包!”

  石山根朝屋里望望,真是连一点儿年节的意思也没有。按照山里人的风俗,家里减了人口,当年不贴春联。石太平的母亲刚没了不久,春联自然未贴;可他这么个勤快人,连梁上一串串灰穗子也没有清扫,屋门口连只灯笼也没有挂,天井里祭神的天地棚子也没有搭。只见石太平伸好被窝筒,让留孩躺下,又灌下一口酒,眼圈红了,说:“大哥,俺娘死在姓潘的手里,冬梅和石头有家难归。这样的血仇不报,我还算个人吗?”

  石山根说:“只要有老陈他们站着,咱这仇总有一天要报!”

  石太平嘴唇抖动着,胡子拉碴的脸上,眼泪一滴滴滚了下来。又听他说:“你不提老陈还好受!提起她,我就想起那一天,我到笊篱坪去刨地瓜……”

  石山根打断他的话,说:“大兄弟,不用说了,这件事我听说过了。可这些都是过去的事。后来,你打死那个黑狗子,掩护了冬梅和石头,还给老陈捎去了你的棉袄,这一切上级都知道了。”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块棉布来,放到石太平手里,“这是区上给你买的几尺布,叫你做件棉袄……”

  石太平双手哆哆嗦嗦地又把棉布硬塞给石山根,说:“大哥,你们要看着我石太平还像个人,就快把布再带回去!”

  石山根说:“不行,这是上级的意思……”

  “不光是你的上级,也该是我的上级!”石太平打断石山根的话,“大哥,事到如今,你不该有些事还瞒着我……”

  “什么事瞒着你呀?”石山根笑着问。

  石太平又伸手去抓酒壶。这个人平常滴酒不沾,现在却又满上一杯,一仰脖喝了下去。他两腮泛红,有些口吃地说:“大哥,我看得出来,你跟老陈他们是一伙。你们不要嫌弃我,我也得加入……”

  这问题提得如此严肃而又突然,石山根一时没法回答。忽然炕角传来留孩的声音:“大伯,我也加入!”

  小家伙手里握着那串红红绿绿的欢喜团子,一骨碌从被窝里坐了起来。

  “你没睡呀!”石山根朝留孩说,“你要加入个什么?”

  “你是什么我就加入什么!”留孩说。

  “我是个老扛活的,”石山根笑着说,“这不明摆着吗?”

  “不,你是穷人党!”留孩悄声说。

  石山根细眯起眼睛笑了笑,伸手拍了拍留孩那竖着乱蓬蓬头发的脑瓜,没有说话。留孩顺势拉住了石山根的手。他披一件破棉袄,**着瘦瘦的小胸脯,端坐在石山根面前,一双墨黑的眼珠,晶亮晶亮、一尘不染,直直地望着石山根说:“大伯,我知道,加入穷人党都得考,够分才成!冬梅和石头都考上了,对吧?大伯,你看我,够不够分?”

  声音在寂静的空气里轻轻震荡,经久不息。它就像柳泉的流水,穿过石缝岩洞、冰层雪堆,跌落在晶莹光洁的鹅卵石上,叮咚叮咚,叮咚叮咚,是那么清澈明净,坚韧不拔……石山根一股热血在心口里碰撞,眼睛湿润了。

  他轻轻掀起被子,让留孩躺下,又弯下身子,伏在留孩耳朵上说:“睡吧!一觉醒来,你就又长一岁了!等你长大了,我再告诉你!”

  留孩枕着小枕头,听话地闭上眼睛,手里轻轻地拢着那串欢喜团子。那用染得红红绿绿的江米和麦芽糖团成的小圆球球,虽然他一口也没舍得吃,但身上每一个毛孔都觉得甜甜的了。

  石太平又朝石山根跟前靠靠,低声说:“官亭街收拾胡一杰,是你们干的吧?”

  “连冬梅和石头都立功啦!别看孩子们小,出息得可真快!”石山根轻声说,“不过压轴戏还是老陈唱的。别看是个妇道人家,可真是有胆有识,连戏文上唱的那花木兰、穆桂英也比不上她!”

  “再有这种事别忘了叫上我!”石太平说,“多亏了老陈哪,收拾了胡一杰,让咱们过个舒心年!”

  石山根兴奋地翘着胡子,说:“老陈说啦,胡一杰不过是个小猢狲,这一次只是蚂蚁蹽脚,小踢踏儿!等往后,那些大个的狼虫虎豹,得挨个收拾!”

  “等收拾了那些东西,咱得扎个大戏台,唱他三天大戏!还得让孩子们放个爆仗!光过这种哑巴年,闷死人啦!”石太平说。

  “爆仗倒有一个,个头倒也不小,”石山根说,“村西北角那炮楼不是修起来了吗?安上芯儿点上它,十里八里听得见!”

  “我放!”留孩一个鲤鱼打挺蹦起来,大声说。

  夜深了,灯头不断爆着灯花儿。锅里的水翻滚跳跃,水饺快要熟了。街上传来一片繁乱的风箱声,一阵阵香火点燃的淡香从窗缝里透进来。年节那独有的、有点儿神秘又有点儿醉人的气氛,从团瓢的每个角落里,轻轻浮动了起来……

  正月初一下午,金库头戴硬舌头大檐帽,腰扎牛皮宽皮带,脚蹬小马靴,上衣袋里吊着一条雪亮的银链子,皮带上挂着潘彪的牛皮枪套,高视阔步地朝街西头的打谷场上走来。

  场上聚集着一群孩子。他们身上的衣服比平常略为整齐干净一些,有的在打瓦、打嘎儿,有的正在抓子儿。打瓦的把几块石头支在空地上,人站在远处一条横线外面,手拿一块薄石片,谁敲中前面支起的石头就算赢家。有时还要跷起一只脚,让石片从腿裆底下飞出去,或者背过身子,让石头飞过头顶,嗖的一声扔向远处。打嘎儿的手拿一块菜刀一样的木板,把一块两头带尖的小圆木棒砍得蹦了起来,再从半空里补上一板子,让那小小的圆木棒小鸟般飞向天空。一群孩子仰起脸奔过雪地,擎着帽子追逐跳跃。谁要把它接住了,立时便腾起一片胜利的欢呼。抓子儿的大多是女孩子,她们坐在冰凉的石台上,手里拿着几只枣子般大小的圆石蛋儿,突然把其中的一两只扔过头顶,顺势把其余的撒到地上。小手把地上的石子儿一只一只或一双一双迅速捡起来,灵巧得就像小鸡啄米一般;在扔出的石子儿将要落地时正巧捡完,然后顺势把落下来的石子儿一块接住。她们从容不迫地唱着一支古老的民歌,像是为自己这精湛的表演做着音乐伴奏。这些朴素、简陋的游戏,不知道从什么年代就已经存在,也许由于就地取材,不用花费一个铜子儿吧,因而能够经久不衰,和穷困、灾荒一起传了下来,装点了一代代山里穷孩子那贫乏的精神生活,给他们那寂寞、冷落的童年时代,带来一点儿短暂的欢乐。

  但是,平常的日子,他们要背着柴筐到野地里拾干柴、拔豆茬,没有闲空来玩这些。可眼下是大年节!这一年中难得的几天,小孩子可以暂时不用干活,而且闯点儿祸也可以不受大人们的责骂。最多惹得母亲指画着说:“看你,身上成个泥猴了!你不用兴头,等出了正月门,看你爹不拿鞋底毁你!”不管它,出正月门还早呢,先痛痛快快地玩一阵吧!

  但是,他们这难得的欢乐受到了威胁,金库张张扬扬地走过来了。

  “别玩这个啦!”他像个将军一样命令道,“打瓦打嘎儿的,跟着我,当皇军!抓子儿的,当土八路,快,开火啦!”

  孩子们斜起眼睛望望他,谁也不理。

  金库楞儿瓜唧地朝抓子儿的小女孩们面前走来。房前一个晒太阳的老大娘急忙喊:“潘家少爷,别去招惹小闺女子!你个小子家,在闺女群里闹哄,就得烂脚丫子!”

  但金库却连烂脑袋也不怕!他走过来,呼天抢地般喊道:“八路的干活,通通死了死了的!”

  抓子的有一个女孩名叫石榴。她向伙伴们使个眼色,继续轻快地扔出石子儿,又灵巧地接住,嘴里的歌谣却改了词:

  小日本儿,

  卖凉水儿,

  打了盆儿,

  赔了本儿,

  回家卖你小姊妹儿……

  “叭—勾—”金库模拟着响枪的声音,眯起眼睛装出瞄准的样子,一根手指枪筒似的顶到石榴的脑门上。突然干笑一声扭头朝旁边的女孩说:“石榴摸了阎王鼻子啦,快哭吧,快哭吧!”

  “你哭吧!”石榴扭过头来说,“你家死了人了!”

  “你家死了人,你家死了人!你满合家子都死光了!”金库像个斗架的公鸡,梗梗着脖子一挺一挺地喊。

  “是真格的,我不骗你!”石榴反而笑了一笑,“我亲眼看见的,就死在官亭据点旁边。刚把棺材抬进你家大门,你爷爷正在披麻戴孝顶牢盆呢!”

  孩子们轰哈一声笑了起来,一齐嚷道:“我也看见了,金库!你胡大叔提着脑袋当个送礼的大猪头,到你家拜年去了!”

  “金库,你干爹送了命,你亲爹也出门碰个炸子儿,脑袋瓜子开花啦!快哭吧,快哭吧!”

  其中有一个调皮孩子拿捏着嗓子,两手拍打着肚子,十分滑稽地乱喊起来:“俺那不学好的滴溜郎当灰孙子啊—”

  谷场上笑成一个蛋,乱成一团粥。那金库向后倒退几步,突然叭的一声拍了一下皮带上的枪套,骂道:“老子毙了你们!”

  孩子们却笑得更响了。这小子整天价带个空枪套装洋蒜,吓唬谁呀?

  “你别老鼠趴到猫道里,混充虎样的!”石榴挺挺地向前走出两步,站在金库面前,“别光吹大气,拿出枪来大伙看看!”

  这金库掀开枪套,唰的一声,真个抽出一支崭新瓦亮的马牌手枪来。

  这一霎,孩子们木雕泥塑一般,全愣住了。房前的老大娘吓得转了嗓,恐惧地喊道:“潘家小子,你可不能放!你可不能放!石榴,快跑哇……”

  人群后面一个刚会走路的小女孩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她扭头要跑,却又脚下一滑摔在地上。人群骚动了,另外几个孩子也两手捂住耳朵,朝四面八方飞奔而去。

  “叭!”枪声响了,子弹带着一声尖啸从孩子们头顶疾飞而过。它射到一户人家的门旁,把挂着的一把柏树枝和它上面插着的几炷香,一起打落在地。

  谷场上孩子们跑散了,年节期间欢快的笑闹声听不到了。金库神气活现地从那些抛在地上的石片、木板和一只小孩鞋子旁边走过,提起手枪,嘬起嘴唇朝枪口里吹吹,一团蓝烟轻轻飘了起来。他又抬起小马靴猛力踢出一脚,把石头上那几只溜圆的石子儿踢到雪堆里去了。

  枪声传进留孩的耳朵里。

  留孩没有到打谷场上,也没有到街上去玩。他蹲在房前一块石头上,像个小老头,懒洋洋地晒着太阳,想着心事。陈虹单人独马闯进教堂,从敌人窝子里把胡一杰提溜出来,打发他回了老家。这样的事,任谁听到,也会惊得把舌头伸出来,半天缩不回去。可他留孩不光没参加,而且看都没看到。但是冬梅姐和石头看到了,参加了,而且“立了功”。现在他俩至少算得上一半八路军了,而自己还是个不折不扣的老百姓,蹲在团瓢前面呆呆地看着日影在脸前轻轻移动……

  听到枪声,他猛地弹了起来。跳上矮墙朝谷场上望去,只见孩子们都已跑光,只剩金库挺胸凸肚地站在那里。他手里抓着一块油黑乌亮的东西,在冬天的太阳底下,一闪一闪放着蓝光。

  枪!一支半点儿杂毛不掺的真枪!

  当然啦,这不同于他用子弹壳和核桃木做的那一支!他的那支,尽管枪柄上的鱼鳞花纹刻得十分精巧,但是,扣动那粗铁丝弯成的扳机,只能把一小捏沙子打出几步远。而这一支,如果握在他留孩手里,可以把胡一杰、潘彪以至藤田—当然啦,金库更不在话下—穿他个透心凉!

  但是,这支闪光乌亮的枪,现在却握在金库手里!对了,如果他夺来这支枪,交给上级,那他当然就是“立了功”!到那时候,他再提出参加穷人党、八路军,一定就算“够了分”;老山根自然就得答应他的要求,不再只是眯缝起眼睛朝他微笑了。

  他嘬起小舌头顶在上牙根上,两眼眨巴了好一阵。突然,他急急忙忙跑到后夹道里,掀开积雪和石块,找出他后来又自个儿做成的那支小手枪来。自从把它做好,就遇上潘彪搜查陈虹,他把它藏在这里,再也没敢拿出来。现在,留孩把枪上的灰尘朝衣服上擦擦,就把它别在裤腰带上,冲出栅栏门,朝前面的沟峪底下跑去了。

  “唧溜溜,唧溜溜,唧溜唧溜唧溜溜……”不一会儿,从沟峪底下的什么地方,就传来一阵阵清脆婉转的鸟叫声。

  金库站在谷场上,仄起耳朵听了一阵,便把手枪装进皮套,蹑手蹑脚地朝沟峪底下跑去。

  他看到了蹲在一棵柿子树下的留孩,便高声喊道:“留孩,你趴在那里干什么?”

  留孩头也没回,轻声说:“有几只鸟,叫得可好听啦,刚飞到前面的树棵子里去了。”

  “什么鸟?”

  “一只窝兰儿,两只靛颏儿,还有一只没看清楚。”

  留孩说着,抬腿向前面树丛里走去。一面回过头来摆摆手说:“你不要跟了去。鸟眼可尖啦,人多了它容易发惊。”

  “我偏去!”金库说,“哼,那是你们家的树林子吗?”

  说着,金库便抬腿跟了过去。留孩在前,金库在后,两人穿过灌木丛,爬上前面一个高坡。留孩如同一只小山羊,灵巧地绕过枯树,攀上巉岩,双脚走得风快。金库在半水半雪的泥地上一滑一擦地跟着,不一会儿便气喘吁吁,浑身溅满了泥浆。

  两人站在崖坡上,望着脚下的灌木丛,又望望前面山腰里一片树林。留孩说:“鸟飞了,飞到前面的松林里去了。”

  “你怎么知道的?”金库说。

  “鸟的事,我什么也知道,”留孩说,“我懂它的话,也知道它的家。”

  “吹呗!”金库说。

  “不信算啦!”留孩说。

  可又由不得金库不信!柳泉峪的大人小孩都知道,留孩捉鸟的本事谁也比不过。就说抓麻雀吧,他不光知道哪个墙洞里刚孵出一窝麻雀雏儿,而且知道什么时候是光腚猴儿,什么时候团翅儿,什么时候出飞。他总是在小雀儿团翅儿以后出飞以前捉到它。他会捉土燕子。每当豆棵盖严了地,老土燕子就衔几片草叶,在豆棵缝里搭一个简陋的小窝,生上几只蛋,隔几天便孵出小土燕来。它衔着小虫虫来喂食了,但它总飞落在离窝很远的地方,再顺着禾垄悄悄跑到窝旁来。它也有个规律,第一次落到窝这一边,下一次就落到另一边。留孩站在一旁瞅一阵,就能准确地判断出窝的位置,然后跑过去把吱喳乱叫的小土燕捉了来。捉鹌鹑他更在行。这鸟毛色跟地皮差不多,又特别小胆,听到一点儿动静就一头钻下不动了。只要看准了,就围着它藏的地方转圈。圈越转越小,越到后来它越一动不动。最后,张起小网,朝它头上一盖,小鹌鹑就乖乖地当了俘虏。留孩这份能耐,连潘兰田也不得不啧啧称赞,几次求他帮助捉只好鸟,并且由于留孩不加理睬而气得胡子直撅。看看,这样的本事,金库不信,成吗?

  “离村不近了!”留孩说,“你回去吧!”

  “不,我跟你上松林!”金库说,“你不给我捉来就不行!”

  “那么远,你不害怕吗?”

  “怕什么?我有枪!”

  “嘻嘻!”留孩夸张地笑了,“唬谁呀?就一个破枪**!”

  金库用力拍了拍枪套,传来几声枪筒碰撞皮套的声音。又听他说:“我刚刚放了一枪,可响啦!你没听见吗?”

  “没听见。”留孩淡淡地说。

  两人来到崮下松林里,仰起脑袋朝高高低低的松枝上瞅了一阵,弄得金库的脖颈木僵僵地难受。留孩望望村子,只见几个伪军,倒背着弯弯木头,正在街头逛荡。他怕在这里动手要是金库哭喊起来会让他们听到,就又朝青石崮脚的山岩上望望,眼睛连连眨巴了一阵。他知道,金库这小子出名的扭天别地,叫他上东他上西,叫他打狗他撵鸡,于是又说:“那几只鸟只怕找不到了。崮脚石崖上倒是有山鸽子,明天再说吧!”

  “你是想脱滑儿,不给我抓了呀?”金库立睖起眼睛。

  留孩望望西天,太阳已经落下山去,就说:“日头落山,天黑了。”

  “没落!”金库瞪着眼说,“我说没落就是没落!”

  留孩装出不太情愿的样子,跟金库一起爬上崮脚的石崖。山风呜呜响,四面一个人也没有,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留孩抬头望着陡峭的光崖,说:“金库,看,一对山鸽!”

  “在哪里,我怎么看不见?”

  “就藏在那石劈缝里,正朝外探头呢!”留孩说着,一面把小木枪悄悄抓到手里,“你过来,站在我这里就能看见!”

  金库走过来,仰起脖子问:“在哪里呀?”

  “就在这里!”留孩突然握紧拳头,朝金库仰着的下巴猛力打出一拳。这一拳打得又狠又脆生,只听金库尖叫一声,身子后仰,跌了个四脚朝天。

  这小子明白自己上当了。他扯开嗓子叫骂着,一面挣扎着坐起来,伸手到腰里就去掏枪。留孩一个箭步冲过来,把小手枪那弹壳枪筒死死地抵到金库的脑门上,喝道:“不准动!动一动要你的狗命!”

  大概金库也听说过前天胡一杰遇上的阵仗儿,也跟胡一杰一样,一缕真魂出了窍,身子像让卖肉的剔了骨头一样,丁零当啷瘫成了一团。在这同时,留孩早抽出右手,插到金库腰里,撕破枪套,把那支手枪拽了出来。

  “枪你不能拿走,”金库眼泪鼻涕一大串,苦苦哀求道,“这是俺爹的枪,我偷着拿出来的,他还得跟我要……”

  “等着还他个枪子儿!”留孩把枪举到眼前,高兴地端量了一阵,又摆摆划划指着金库的脑袋说,“咱八路军讲政策!要不然,今儿个就毙了你……”

  突然,黑影里飞来一脚,重重地踢在留孩的手腕上,把小手枪踢飞了。接着,一只又瘦又硬的手,秤钩子一般抓住了留孩的脖子。留孩扭头一看,只见身后站着两个伪军,一个抓着他,一个举枪对着他的脊梁。原来潘彪在崮上安了个秘密岗哨,两个伪军换岗回来,听到动静,就悄悄过来了。他们趁留孩没注意,把他抓住了。

  金库这时又来了本事。他从地上爬起来,一面骂着,一面扬手给了留孩一个耳光。留孩闭了闭眼,就势一脚踢到金库肚子上。这小子身子一歪,眼看就要滚下悬崖。持枪的伪军慌忙跑上一步,伸手去拉金库。留孩立即躬起身子,猛力朝抓住自己的伪军那小肚子上撞去。伪军哎哟一声跌倒在地,那留孩早纵身一跳,沿着陡崖滚下去了。

  伪军朝黑暗中连射几枪,子弹带着一串火光从留孩身边飞过。留孩顾不上这些,他跟头把式地奔过一道沟峪,钻进一条漆黑的石劈缝里去了。

  伪军虚张声势地喊叫着,四处寻找了一阵,没有发现留孩的踪影。他们不愿在这里磨蹭,只听一个伪军朝金库说:“小少爷,算你命大!要不是你爹在这里安这道岗,今儿你就跟老胡做伴去了!”停了停,又听另一个伪军说:“不找了,走吧!今儿晚上有公差,得上柿树坡给八路大爷拜年哪!要是耽误了,那可吃不了兜着!”说着,又胡乱打出一阵枪,三个人一起朝柳泉峪方向走了。

  留孩在石劈缝里待了半天,听听没了动静,便悄悄探出脑袋,朝四面久久张望着,心里发起愁来。

  他明白,自己闯祸了,而且比打碎个黑碗或撕破了衣服严重得多,不光家不能回,连村子也不能进了。

  去年夏天,他由于偷摸了三拐古爷爷的一窝家燕,曾吓得跑到二姨家去,躲了三天。三拐古爷爷是个孤老头子,住在东沟底一个小园屋里,种着二分菜园。园屋梁头上有一窝家燕,小燕从窝里探出头来,露出嫩黄的嘴巴,雪白的脖颈,黑缎子般闪光油亮的脑瓜,实在惹人喜欢。但三拐古爷爷是个古怪的老头,好说好道跟他讨一只根本没门。留孩便用了个“调虎离山”之计,让石头到井台上去,嚷着要摘他那还未成熟的葡萄,把老头引出园屋,留孩便趁机把四只小燕全给掏走了。不想老爷爷火冒三丈,气得一天没吃饭。石太平听说了,脱下一只老山鞋提在手里,黑着脸来抓留孩。

  留孩看势不好,转身冲出栅栏门,赤着脚从山路上跑到二姨家去了。

  娘死了以后,二姨待他最好。她家住在柿树坡,从这里去有十里路。还是老方子吃药,再到柿树坡去吧!

  想到这里,留孩耳朵里突然响起刚才伪军临走时说的那句话。哼,他们还要给八路大爷拜年呢!滚蛋吧!留着头给你们的东洋祖宗们磕吧!

  “不对!”留孩心里冷不丁一颤。他记起了伪军说话的调调儿,涩不唧的,辣狠狠的,仿佛里面夹带着巴豆蒺藜。“天爷,狗崽子们莫不是要去偷营吧?”

  昨天夜里老山根说过,咱们的武工队目前兵力不大,打的是游击战。有时候插到鬼子的眼皮底下,纹丝不动,一住两三天。有时候一宿要挪几个村子,几天睡不成个囫囵觉。莫不是今晚就插在柿树坡,让汉奸们探到了风声?

  想到这里,留孩不敢再耽误时间。他紧了紧腰带,钻出石劈缝,估摸了一下柿树坡的方向,不管有路没路,摸黑朝山下跑去。

  他这才试出来,刚才慌乱之中,把一只鞋丢掉了,跑起来一高一低,总也跑不快。他干脆把另一只也脱下来,装在口袋里。留孩每年有八个月打赤脚,脚掌磨得又厚又硬,踏在积雪和尖利的三棱石上,倒也不怎么凉,不怎么疼。

  柳泉峪远远地落到后面了。天已交下半夜,挂在各家门前的灯笼都已撤回家去。只有潘家大院里挂在高柱子上的一盏天灯,在半空里闪着暗红色的光亮。据说这是因为金库去年病了一场,差点儿要了命,这盏天灯要一直点到出正月门,用它向菩萨还愿,保佑金库长命百岁。等着吧,过不了三天,它或许就会被谁的弹弓给揍下来!

  寂静的山野里突然传来一阵沙沙的脚步声。留孩一惊,打眼望去,黑暗中却什么也看不到。他趴下身子,脸贴着地皮再望一眼,只见黑沉沉的天幕上闪出几十个人影。肩膀上竖着一截截黑东西。不用说,那当然是枪筒啦!他们一声不响,迅速向柿树坡方向疾奔!

  “跟上!”随风传来潘彪低低的、压抑的声音。

  留孩心口里扑通扑通乱跳起来。坏了,汉奸队真个要去偷营,眼看他们要赶到自己前头去了。

  在这一霎,留孩希望自己肋巴窝里长出两只翅膀,或者弯腰拾到一只鬼子用的那种电话机。但他立即又回到现实中来,发现自己张嘴瞪眼坐在精湿的泥地上,而汉奸队已经带着沙沙的脚步声越去越远了。

  “完了!”留孩两手用力扯着自己的耳朵,眼前飞起一团团金花。

  “不行!”他在心里恶狠狠地咒骂着自己,“人家陈老师那么大的困难都不怕!可你,这个熊款儿,还想参加八路军呢!”

  “抄小路走,赶到汉奸队前面去!”他决定了!

  在这同一秒钟,留孩立即就势弹起来,拐向前面一道沟岔,又爬上一个长满刺槐、葛藤和酸枣棵子的山包。再过去是一个乱葬岗子,在那大大小小的坟包中间,常常可以看到一个烂草苫子卷儿,一块烂席片儿。草苫子里卷着一团破布,破布中间有时露出一条煞白煞白的小孩腿来。几条狗用前爪熟练地撕着草苫子,看到近处有人走动,就瞪起血红的眼睛,悻悻地望望,然后又低下头,大模大样地用尖利的牙齿去撕裂那些破破烂烂的布片。留孩过去来走姨家,老远朝这里望一眼,就不由一阵头皮发麻。可现在,他早忘了这些,径直穿过乱葬岗子,飞速走过来了。

  前面横着一道深涧。

  这道山涧有多深?留孩说不清楚。他来住姨家,曾和村里的小伙伴们到这里玩过。探着身子朝涧底一望,只觉从涧底卷上来一阵凉风,脑袋立即晕了。涧底长着一些小树,树梢只达到山涧半腰。伙伴们却说,那些树并不小,有半搂粗呢!潮湿的石缝里湾着几摊水。那水也像从另一个世界里流来的,稠稠的,惨绿惨绿,凝固了似的一动不动。由于有这道深涧隔着,汉奸队必须向西绕出五里,从一道木桥上走过,才能来到柿树坡。而留孩想也没想,只见他脱下棉袄包了包头,手抓着葛藤树枝,眼一闭,牙一咬,骨碌碌滚向涧底去了。

  他咚的一声掉进了涧底的深雪堆里。人倒没摔着,可他埋在深深的雪窟窿里,爬不出来了。

  周围全是雪,只是头顶远处有一个不大的洞,洞口上闪着几颗寒星。有一年他帮着大人去掏井,从井底朝上望去,就是这个样子。留孩喘口粗气,立即手刨脚蹬想缘着雪墙爬上去。但是,手一扒雪墙立即塌下一片,脚一踩,双脚陷得越深,直弄得浑身湿漉漉的,也不知是雪水还是汗水。最后,深深的雪井变成了深深的雪坑,他还是没法爬上来。

  留孩犯难了,他心里油煎火燎,脑袋涨得柳斗大,眼看要爆炸了。

  他喘了一阵气,双手继续扒雪。雪坑里仿佛卷起一阵旋风,一会儿,连他自己也滚成一个雪团了。

  正在这时,他的手指触到了一件硬硬的东西。

  “树!”一股欢喜的暖流流过了他的全身,他高兴得眼里立时涨满了泪水。只见他双手插进了雪墙,搜索着抓住了那碗口粗的树枝。他缘着树枝向上爬,好一会儿,总算从雪坑里爬出来了。

  但是,当他抬起脚来,打算轻轻走向对岸时,那双脚却还是不由自主直向下陷。他连忙身子一仰,就势躺到雪上。想不到这办法倒是怪好!积雪的表面结了一层薄冰,托住他的整个身子,没有陷下去。他想了想,扭脸朝前望了望,看准方向,那身子就像只小刺猬一样,朝对岸轻轻滚动起来。

  当他抓住崖上的树枝,爬过那陡峭的岩石,纵身跳上山涧,双脚在**的小路上站稳时,西面里把地以外一个三五户人家的小村里,传来了一两声惊慌的狗叫。

  柿树坡那黑黝黝的房舍树林,出现在留孩面前了。留孩正撒腿朝前飞奔,突然树丛里传来一声断喝:“干什么的?”

  “冬梅姐!”又是兴奋,又是焦急,留孩不由得嗓音也变了。

  冬梅手提两颗手榴弹,从黑影里快步走来。

  “快,快!汉……汉奸队来了!”留孩急忙说。

  “什么?”冬梅嗓音里也透出几分慌张,连忙问,“到哪里啦?”

  “快进庄啦!”留孩朝西面狗咬的方向指了指,“我亲眼看到的,来得不老少!”

  冬梅略为沉思了一下,说:“我到前面看看,你快去报告陈老师!”

  “她在哪里?”

  “就在咱姨家的东屋里。”

  留孩撒腿跑去。跑出几步,又回过头来说:“姐,你……你也快走吧!”

  “快去报告!”冬梅说着,朝村外快步走去。

  留孩拐进村口,飞速朝二姨家门前的大槐树跑去。

  几道人影迎面跑来,有人疾速爬上屋顶。

  “小孩,不要乱跑!”黑影里跑来一个战士喊道。

  轰!村西北传来一声手榴弹的爆响,回声在连绵不断的群山之间久久回荡。接着,村子上空传来一阵密集的枪声。

  “姐姐……”

  留孩回过头来,望着冬梅奔去的方向,嘴唇哆嗦着,眼里涌出来一层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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