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悄然隐退的晨星
作者:邱 勋 |
字数:8503
东崮是津浦路支线上一个小小的车站。站内只有三条线路,一个既用来装卸货物又用来上下旅客的站台。站长室、调度室、客运室、货运室和旅客候车室加在一起,只有三间平房。
连年兵荒马乱,旅客很少,来往的多是日本军用列车。它低沉地轰响着从这里通过,卸下枪支弹药,拉走粮食油料、牲畜土产。有时拉来一批日本新兵,他们在站台上重重地跺着牛皮靴子,打量着这陌生的群山,抽半支烟,就爬上闷罐车,随着那单调的车轮声,又匆匆走了。
这两天,小小的车站突然忙乱起来,气氛异常紧张。站内站外日伪军岗哨林立,屋顶上架起机枪。空线路上停着一辆辆装甲车,一节节闷罐车。旁边有持枪的鬼子看守,任何人不得靠近。车门紧闭,车皮上写着醒目的白字—“军用物资”“严禁烟火”。
其实,车里装的都是抓来的“华工”。
站台上,一堆破烂衣服和剃下来的头发胡子,正在熊熊燃烧。根据铃木的指令,这批从沂蒙山抓来的群众,身体粗壮结实,要送往日本本土。当时,在中国这片灾难深重的土地上,霍乱、伤寒、天花等传染病四处蔓延,每年都要夺去大批人的生命。鬼子害怕把传染病带到日本,便强令乡亲们把头发胡子剃光,身上的衣服全部剥下来,就地烧掉,一律换上用再生布做的灰布衣裤。走来几个戴着大口罩的日本军医,给每个抓来的人,都打上防疫针,而后用刺刀抵住每个人的脊梁,一律装进了闷罐车厢。
官亭据点抓来的乡亲们,分别关押在四节闷罐车里。藤田带领几个日伪军头目,最后亲自到各车厢检查了一遍。他问:“车上有押送的没有?”
“按照规定,到站检查,车里无人押送。”鬼子站长回答,“锁住铁门,他们赤手空拳,一个也跑不掉!”
“不!统统派人随车押送!”藤田命令。
陈虹两颊刀削般瘦了下去,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刚刚平复的伤口不时感到一阵阵隐痛。更痛的是她那颗心,仿佛心尖子在油里烹着,心系子在火里燎着,连一分钟也平静不下来。
冬梅落到潘彪手里以后,她正通过刘翻译官积极营救。却不想藤田奉铃木之命,紧三火四,抓走了大批群众。她立即发动各村民兵,配合区武工队,沿路堵截吸引,并在对崮峪设下伏兵,但都没有达到解救冬梅和乡亲们的目的。结果,官亭区有将近二百名群众被押到东崮车站来了。
正当她忧心如焚的时候,田副政委带领主力部队一个连,连夜插到了东崮车站以西八里路的苗家埠。半夜里,她和周二柱在东崮区委吕指导员带领下,见到了田副政委和主力部队的同志们。
“听说你们准备打车站?”一见面,田副政委就用浓重的陕北口音,有些生硬地朝陈虹问道。
“曾经有过这样的想法。”陈虹说。
“车站上有固定工事,防守很严!”田副政委说,“再说,车站周围是一片开阔地带,乡亲们救出来以后,朝哪里撤退?这些,你们通盘考虑过没有?”
“经过再三讨论,冷静地考虑了一下,决定改为打火车!”陈虹说。
“对,要冷静!在这种情况下,要格外冷静!”田副政委说。
“是要冷静!”陈虹鼻子有些发酸,停了停又说,“我们犯了错误,对不起官亭区的人民群众……”
“现在不是谈这些话的时候。”田副政委说,“再说,县委和分区党委的责任更大一些。过去,敌人都是到根据地抓捕‘华工’,现在他们突然在边缘区和沦陷区大量抓捕,我们没有及时掌握这一新的动向……”停一停,又抬起头说,“先来谈正题,打火车,怎么打法?”
周二柱说:“武工队和各村民兵都做好了准备,扒铁路,埋地雷,都可以。可这样弄不好会伤了自己人。顶好的办法是强迫敌人停车……”
主力连孙连长说:“这是上策!”
田副政委点了点头又问:“内线工作的同志联系上了没有?”
“联系过了!”陈虹说,“他把开车的准确时间及时通知了我们。”
田副政委又问吕指导员:“司机里面有我们的人没有?”
吕指导员回答:“正在通过关系,积极做工作。”
门推开了,房东送进饭来。田副政委朝陈虹、周二柱说:“一起吃吧!这几天你们够累的了,吃过饭,抓紧休息一下。”
“我们不累,”陈虹说,“老周,咱们去看看连里的同志们。”
孙连长说:“不要去了,他们都插到户里,隐蔽好了!”
陈虹和周二柱却没有留下吃饭。他们每人拿起一卷煎饼,塞进怀里,回身退了出来。他们要把主力连队到来的好消息,尽快告诉武工队的战士们。
田副政委把他们送到门口。陈虹看到田副政委走起来一瘸一瘸的,她知道他有很重的关节炎,一夜走了百十里山路,现在膝盖一定钻心般疼痛。她想问一下,却又什么也没说,只把自己的手放到他那**的手掌里,重重地握了一下,扭头走了。
田副政委却又叫住她,朝她那显然变瘦了的脸上扫了一下,语调里仍然带着几分生硬:“陈虹同志,记住,要冷静!”
“是,我记住了!”陈虹抬起手,抿了抿耳根上一绺头发,追上周二柱,朝村外走去。
闷罐车在线路上停了两天两夜,不见什么动静,却突然在第三天半夜之后,挂上过路的一列货车,向西隆隆开去。
车厢里,石山根闭着眼睛,倚着车皮坐着,仿佛睡着了。其实呢,押车的那个鬼子和伪军瘦长条站在什么地方,眼睛正朝哪里张望,他都一清二楚。这两天,他该吃就吃,该睡就睡,仿佛什么心事也没有,有时还憨不唧地朝瘦长条说:“老总,皇军说到关外光吃大米—那玩意咱没吃过,比地瓜好吃吗?”
瘦长条不理他。他又说:“装上这么多人,火车能拉得动吗?它又没套上大牛,哪儿来的这股劲头?”
引得瘦长条撇了撇嘴唇,鄙夷地望望他,笑了起来。
但是,敌人看他人生得憨,脾气又随和,就对他看管得松了一些,让他和石太平两个,在伪军押解之下,每天到站里去弄饭。本来,他们跟其余几个人绑在一条绳上,后来就把他俩松开了。
现在,列车开动了。人们把脸贴在车皮的隙缝上,望着漆黑的暗夜,望着隐在暗夜里的山川和土地,心里一剜一剜地难受。家乡,贫困、穷苦而又永远忘不下的家乡,这一去也许永远回不来了。
在车顶昏暗的灯光照耀下,那个鬼子兵走了过来。他看到石太平惊慌地朝身子底下藏着什么,就赶过来,一把抓住了石太平的胳膊。
石太平手里攥着一个小小的布包。鬼子兵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包黄土。
鬼子瞪圆了黄眼珠子:“什么的干活?”
石太平一声不响。
瘦长条赶过来,冷笑一声说:“老家伙,还没出屋门口就想家啦?哼,我劝你死了这份心吧!”
石太平闷声回答:“我是中国人,这是中国的土,沂蒙山的土!有人忘了老祖宗,我可忘不了!”
“就单打你这个‘忘不了’!”瘦长条冲上一步,朝石太平脸上猛力扇了一个耳刮子。接着又朝大家咋呼道,“太君命令,一律不准夹带私货!哪个带了,赶快交出来!”
“搜查!”鬼子兵恶狠狠地扫了人们一眼,“统统搜查!”
瘦长条听到命令,就走到人们面前,从上到下挨个瞅了一通,有时还要伸手捏搓一下那单薄的灰布衣服。然后,又撅起屁股,黑狗扒窝般在车厢角落里四处刨查。他发现了一块棱角锋利的三棱石,连忙颠颠地交给鬼子,便又更加卖力地乱扒乱翻起来,连一个灰土堆、一条地板缝也不放过。
突然,他像猫咬了一般尖叫一声,从地板缝里摸出一根尺把长的耙齿来。
有几个人的脸唰地白了。
“谁的?”瘦长条恶狗般悻悻地望着大家。
“嘿嘿!”鬼子兵狞笑着,挺着雪亮的枪刺,一个个逼视着车里的人们,“不说?统统死了死了的!”
瘦长条摇晃着耙齿,指着大楞喊道:“这玩意是从你跟前搜出来的!你要不说,它就是你的!”
大楞自打被抓以后,饭不吃,水不喝,觉也睡不着。他嘴唇上爆起一层层干皮,牙都嚼碎了几颗,一双眼睛眍下去,人像得了一场大病。只见他猛抬头睃了瘦长条一眼,冷冷地说:“就是我的,又怎么样?”
瘦长条抡起枪托,朝大楞搂头打来。大楞身子一闪,躲过了枪托。他两手被绑,不能活动,就侧身踢出一脚,正踢在瘦长条小肚子上。瘦长条哎哟一声,耙齿失手落在地上。
鬼子瞪起牛蛋子眼,挺枪朝大楞刺来。
耿喜嫂突然站了起来,挡住鬼子的去路。
“你的,活够啦?”鬼子掉过枪刺,指向耿喜嫂的胸口。又大吼一声,“闪开!”
“太君!”石山根从人空里站起来,憨乎乎地笑着说,“不要朝他们乱耍威风!实话跟你说了吧,这耙齿是我下去弄饭时带上来的!”
瘦长条嘿嘿一笑:“老家伙逞的什么英雄?装的什么洋蒜?说!你带上那玩意来干什么?”
石山根还是那么慢腾腾地说:“咱是庄稼人,到哪里也得靠干活吃饭。我估摸着,到了关外,当不了也得种地!这种起地来,锄镰锨、扁担犁杖,样样都用得上!”他弯下腰,慢慢从地上捡起耙齿,“这玩意别人看不起眼,可要耙起地来,缺一个齿就耙不平,地不平就拿不住苗,少打粮食。我带着它,碰巧还能派点儿用场……”
他说得不急不慢,娓娓动听,看样要没人打断他,他还会没完没了一直说下去。
“滚开!”瘦长条喊道,“没人听你念穷藏经!”
“老头,你的坐下!”鬼子扫了石山根一眼,又朝前面的耿喜嫂喊,“快快闪开!要不,我要送你上天堂的逛逛!”
石山根手里不知什么时候抓起了石太平那包黄土。这时,只见他胳膊一扬,黄土猛地飞了出去,不偏不斜打在鬼子兵脸上。鬼子兵两眼紧闭,哇哇大叫。
“我叫你下地狱!”石山根大吼一声,趁势冲到鬼子兵面前,只听哧的一声响,尺把长的耙齿从鬼子前心扎过,在后背上露出一个尖利的、血红的齿尖来。
鬼子兵像一捆干柴般倒在地上,**了两下,一动不动了。
瘦长条双膝跪倒,用吓得转了嗓的声音喊道:“饶命啊,饶命啊……”
“饶了蝎子他娘,也不能饶了你这个**!”大楞扑上去,飞起一脚把瘦长条踢翻在地。石太平几个人一齐冲上来,死死地掐住瘦长条细长的脖子。
瘦长条眼白乱翻,身子像蛇一样蜷曲翻滚。在他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伸手拉动了车厢一角那报警的电铃。
急促的电铃声,在机车、守车和各个车厢里,发疯般响了起来。
列车疾速向前飞奔……
机车里,一场战斗正在进行。
司机和司炉身后,各站着一个全副武装的鬼子兵。听到报警的铃声,司机从驾驶台上回过头来说:“太君,有情况,停车吧!”
“停车的不行,马力的开足!”鬼子兵说。
司炉满脸煤灰,一声不响,手握大铁锨,不紧不慢地朝炉膛里撒着煤块。身后的鬼子兵催他说:“添煤快快的,多多的!”
司炉还是不紧不慢地挥动着铁锨。他铲满一锨煤,一只脚踏到炉膛前面的钢板上,炉门便自动向两边打开,扑出来一团火光。他把煤块均匀地撒进去,脚一离开钢板,炉门便自动关住。他干得有条不紊,不慌不忙,鬼子的话仿佛没有听到。
鬼子兵抬起牛皮靴子,踢了司炉一脚,又喊道:“快快的,多多的!”
司炉反而停下了铁锨。他擦一把乌黑的汗水,说:“太君,不能再多添啦!你看,火着得多旺!”
他闪开一个地方,鬼子兵走过来,弯下腰,去看炉膛里熊熊燃烧的火焰,司炉伸出一只大手比画着:“这里看不清楚。太君,再靠前一点儿。”
等鬼子刚刚踏上钢板,只见司炉飞起一脚,朝鬼子兵脚下扫来。鬼子失去重心,身子向前扑去。在这同一秒钟,司炉伸出大手,抓住鬼子的脖子猛力朝前一推,骂一声:“去你的!”只听鬼子一声闷叫,上半截身子早拱进烈火熊熊的炉膛里去了。
站在司机身后的那个鬼子惊叫一声,慌忙回过头来。只见司机举起手中一个巨大的扳钳,朝他头上猛力砸来。也许由于心慌,又加用力过猛,没有打中脑袋,却砸在鬼子肩上。鬼子龇牙咧嘴,挺起步枪朝司机扑去。
司炉早从炉门口抓起前一个鬼子扔下的那支步枪,只见枪刺白光一闪,那正朝司机扑去的鬼子兵,立即身子一歪,重重地跌到铁门上,慢慢滑到地上去了。
再回头看时,半个身子跌进炉膛去的那个鬼子兵,屁股撅起来,两腿正在炉门口乱蹬乱扭。司炉冲上一步,朝他屁股上猛力踹了一脚。立即,鬼子的屁股不见了,两只牛皮靴子也不见了。炉门自动关了起来,炉膛里传来一阵呼呼的吼声。
“停车!”司炉喊道。他抓起乌黑的帽子扔到了司机台上。这时我们才认出来:原来他是周二柱同志。
火车渐渐减慢了速度。它喘着粗气,在漆黑的山野里停了下来。埋伏在路基两旁的战士和民兵,飞速从沟坡和草丛中冲出来,在陈虹和孙连长的带领下,冲到了各个车厢的门口。小杨一步跃上车门口的铁梯,举起斧头,朝车门猛力砍去。
车门的铁皮和木板被劈开一个窟窿。门鼻子断裂下来,跌落在地上。
沉重的铁门吱嘎嘎叫着,沿着滑轮朝两边打开了。
这是关押柳泉峪群众的那节车厢。人们听到了亲人的呼唤,互相搀扶着朝车门口拥来。石山根和大楞背着缴获的两支钢枪,走在人们中间。人们眼望着陈虹和武工队的战士们,眼含热泪,心情激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跟上队伍!”黑地里传来陈虹的声音,“赶快向山里撤走!”
另外几个车厢,车门也已经打开。押车的伪军全部缴械投降。有的鬼子兵顽抗了一阵,也被战士和乡亲们一起解决了。人们顺着山路,迅速向路南的山沟里奔去。
“冬梅,冬梅!”传来陈虹焦急的声音,“看见冬梅了没有?”
回答她的是一阵密集的枪声。抬头望去,只见守车底下的车轮旁边,两挺机枪在喷吐着血红的火焰。紧靠守车,还有一节闷罐车没有打开。一个战士举起斧头去砍车门,却传来一阵枪声,战士摇晃了一下身子,倒在了路基下面。
机枪更加疯狂地喷吐着火焰……
一个日军小队长带领几名鬼子兵乘坐在守车上,配有两挺机枪,负责押解整个列车。他们把机枪拖到列车底下,用火车车轮做屏障,疯狂射击,等待着援兵的到来。
冬梅和那二十几名“犯人”,就关押在紧靠守车的一节车厢里。
陈虹发现这节车里的群众没有救出来,就带领几个武工队员,从路旁的道沟里迅速向敌人接近。敌人的枪弹泼水般扫过来,打得路面上火花四溅,道沟里沙石纷飞,压得战士们抬不起头来。陈虹迅速组织了一个突击小组,每人四颗手榴弹,就地待命。然后命令机枪步枪一齐向守车射击,打算压下敌人的火力,再让突击小组迅速接近守车,用手榴弹杀伤敌人。但是,唯一的那挺机枪只打出一梭子,就卡了壳,再也叫不响了。单凭几支步枪,根本压不下敌人那疯狂的气焰。
路轨开始轻轻颤动,敌人的装甲车从东崮和西面的车站同时开出来了。
守车底下,敌人的机枪更加狂暴地喷吐着火舌,子弹在路基上闪出一道道刺眼的白光,在钢轨上尖声叫着蹦跳翻飞。
“老陈,拼了吧!”小杨和几个战士一齐焦急地说。
“继续射击,迷惑敌人!”陈虹冷静地下达着命令。说完,她提起几颗手榴弹,弯着腰向来路退回来,在敌人火力没有封锁的远处跨上路基,一闪身钻到列车底下去了。
小杨立即明白了陈虹的意思。他端起枪,和其他战士一起,向敌人猛烈射击。
沿着车底漆黑的、狭窄的空当,陈虹身子贴在枕木上,迅速向前移动着。她爬得风快,一次也没有碰着车轮、弹簧和纵贯车底的管道,也没有蹬响脚下的石子儿。她十几岁就在窑下挖煤掏炭。在那漆黑的掌子面上,身旁是煤墙、矸石和七歪八扭的支柱,头顶是破碎的顶板,脚下是浸在淋水中的浮煤,她口里叼着一盏豆大的油灯,肩上一根麻绳,手脚一齐落地,身后拖着沉重的煤筐,熬了一年又一年。有时候,口里的油灯被老塘里扑来的冷风吹灭了,人就像掉进墨缸里一样,上下左右漆黑一团。在这种情况下,凭着她长期磨炼出来的灵敏感觉,也能从那歪歪扭扭的支柱之间,沿着凸凹不平的掌子面,绕过水塘和倒坍下来的矸石堆,躲过那眼看就要碰着脑门的悬石,把煤一筐一筐拖出来。现在,车底尽管狭窄而又漆黑,她却如同水中游鱼,轻捷灵活地悄然前进,很快就来到了守车跟前。敌人正在气势汹汹地向两侧射击,根本没有发现她的踪影。
陈虹停下来,咬开了手榴弹的铁盖。她身子向一旁略微一侧,一只手掠一下遮在眼前的几丝乱发,另一只手轻轻一挥,鬼子群里就立即传来一声沉雷般的轰鸣。
鬼子的一挺机枪哑了。
没有炸死的鬼子掉过头来,朝黑暗的车底打出几枪。陈虹肩膀抖了一下。她没有理会,又挥臂扔出了第二颗手榴弹。
鬼子的另一挺机枪,枪管断成了两截。
在这同时,小杨和武工队员们冲上来。经过一阵短暂的、面对面的厮杀,守车上的鬼子全部报销了。等陈虹从车底跳出来,紧靠守车的车厢早已打开车门,押车的两名日伪军也已经躺在武工队员的脚下,一动不动了。
“赶快撤走!”陈虹站在车门口说。
从火车两端传来了密集的枪声,子弹在夜空中尖声鸣啸。铁轨急遽地震动着,探照灯巨大的光束在铁轨上扫来扫去,敌人的装甲列车从东西两面开过来,越来越近了。
田副政委和孙连长,早带领主力连的战士,在东西两面分别拆掉了几节铁轨,挡住了敌人的装甲列车。鬼子看看列车不能前进,就下得车来,在强大的火力掩护下,向出事地点拼命进攻。主力连的战士们伏在铁路两旁,勇猛地阻击敌人。但是,敌人孤注一掷,拼命要夺回这批“华工”,来势十分凶猛。第一道防线被敌人突破,鬼子兵在藤田和鬼子站长的带领下,越来越近了。
子弹在闷罐车顶上嗖嗖乱叫,车皮上打出一个个弹孔。陈虹站在车门的铁梯旁边,搀扶着乡亲们,一个个走下车来。
这辆车厢里的群众,押的时间更长,受的折磨更多,身体更为虚弱。一位大嫂扶住陈虹的肩膀,吃力地走下铁梯。
“冬梅!”陈虹惊喜地、急促地喊了一声。
“陈……陈……陈老师……”冬梅身子一软,倒在陈虹的臂弯里。
正在这时,一枚炮弹落在附近的闷罐车顶上,一道火柱冲天而起。陈虹借着火光抬头望去,只见不远一块岩石后面,露出了潘彪一双血红的眼睛。
这条恶狼不知为什么没有被击毙,也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钻了出来。他隐在岩石后面,眯起一只眼睛,举起了龟盖匣子。
枪声响了。
这是那种疯狂的、撕裂人心的连声速射。子弹曳着致命的白光,划破暗夜,朝陈虹身前扫来。仿佛一只无形的恶魔的手,朝陈虹胸口上猛力一推。她脚下的土地旋转起来,身子朝下沉下去,沉下去……
“背……背下她去!”陈虹却用下巴指指冬梅,朝迅速跑来的小杨说,“赶快撤……撤走……”
陈虹脚下一软,朝路基下倒了下来……
在苗家埠村东一个背风的山崖下面,昏迷不醒的陈虹躺在冬梅怀里,小杨和冬梅撕开衣服,正在摸着黑给陈虹包扎伤口。
胸口上和肩头上一共三处枪伤,鲜血汩汩地流出来,浸透了单薄的军衣,一滴滴洒落在脚下的土地上……
铁路线附近的枪声稀落了,从东西两站开来的两股敌人已经会师,夺得了那一列空空的、死蛇般躺着的闷罐车皮。这是敌人守卫铁道的部队,没有离开线路进行追击的任务。又加夜色漆黑,他们只好停在铁路线上,向远方盲目射击。
一发炮弹落在山崖顶上,掀起的沙土溅落在冬梅和小杨身上。
陈虹醒过来了。
“我不行了!”她说,“你们把我留在这里,赶快去追赶部队……”
“那可不行,小杨含着泪说,“田副政委掩护群众走了,叫我们随后赶上去……”
“田副政委……”陈虹喃喃地说。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在战斗的间隙里,她眼前有时会出现田副政委的影子。是由于听了那些有关他在战场上机智勇敢的、带有传奇色彩的传说吗?是由于那次在军分区干部会上,听了他那精辟生动的形势报告吗?是由于他对自己有时严格得近于生硬的态度吗?战斗是频繁的,工作是紧张的。这一切,就像天空偶然出现的一丝云霓,一瞬间就过去了,再也没有时间去想它。
……可是,突然有一天,她的一个战友,区党委妇女部长,在她面前提到了田副政委,问她对他的印象怎么样,而且煞有介事地要她做出明确的回答。她虽然已经是个老练的区委干部,但她毕竟还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闺女,当时也由不得脸红了。随后,她装作不懂,哈哈大笑了一阵,就跟妇女部长到小河边洗衣裳去了。
这一天,她洗完了衣服,又赤着脚在小河里捉鱼捞虾,溅得她和妇女部长满头满脸都是水花……
随后,这一些,也不过像天空色彩更为鲜明的一丝云霓,也在一瞬间就过去了。
现在,小杨提到田副政委,她才清楚地意识到,她早就有一句该说的话,应该说给田副政委。而且她忽然明白过来,那天妇女部长那些话,分明是田副政委托她问的。在工作中,她是个非常细心的人。但是,在这件她有生以来从未接触的事情上,她却实在过分粗心了……“你们告诉田副政委,要冷静,冷静……”陈虹重复着那天田副政委的话,喃喃地说。停了一阵,她喘口气,又说:“那天妇女部长……”
但是,她的声音戛然而止,不再说下去了。斗争这么复杂,环境这么艰苦,何必再让这些旁枝杂蔓,去冲击他的思想、增加他的痛苦、干扰他的工作呢?让它作为一个永远的秘密,深深地掩埋在她心扉的底层吧!她离家已久,家乡的信息早已隔绝,亲人们也许都已不在人世了。革命阵营是她唯一的家庭,沂蒙山区就是她的第二故乡。就让她胸膛里那炽烈、珍贵的感情,包括一个少女那从未向任何人披露过的最为庄严、圣洁的情感,毫无保留地献出来,变得无比宽广、无比博大,去永远拥抱这雄伟壮丽的山川土地,以及这千千万万善良淳朴的人民群众吧……
夜色消融,丘陵、村落逐渐露出了朦朦胧胧的轮廓。第一线晨光从树枝的丫杈间腾了起来,最早醒来的鸟抖动着翅膀,开始在头顶婉转鸣叫了。
“天亮了,这里不能久留!”小杨焦急地说,“咱们快走吧!”
田副政委亲自带领几个战士,接应他们来了。但是,陈虹好容易又睁开眼睛,却再也没有认出他来。她脸上的纹路渐渐舒展,眼瞳里的光芒慢慢消退,长长的睫毛合下来,盖住了那双明澈、晶莹的眼睛。
冬梅扑上去,哽咽着大声抽泣……
田副政委和战士们一起,眼含热泪,轻轻摘下了帽子……
陈虹静静地躺在沂蒙山区这个小山的崖坡上,头枕着**的岩石,安静地睡着了。她那雪白的脸庞,美丽而又端庄,浮着一层安详的微笑。
山风停下了脚步,小鸟停止了鸣啭。在淡淡的晨光中,空旷无际的山野里,刚刚出土的小草,返青的麦苗,每一个翠绿的叶片上,都毫无例外地擎着一串晶亮的泪珠……
在她头顶的上空,有一颗不知名的星星,它的光彩并不格外耀眼夺目。但是,它那闪动的光波是如此明净而又温暖。它在暗黑的夜空中照了整整一个夜晚,把它的全部光泽洒向山区的山川和村落,茅棚和团瓢,却在黎明到来之前,一点儿声息也没有,从深邃的天幕上悄然隐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