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一杆小马枪
作者:邱 勋 |
字数:5336
冬梅病了一场,发着高烧,说着呓语。她守着陈虹的遗体,张大木木的眼睛,用木梳一遍遍梳拢着陈虹那一头乌黑的头发,怎么也不让人们把她掩埋。石头和留孩擦干眼泪,天天跟在石山根和耿喜嫂后面,默默地帮助筹集军粮、站岗放哨。现在,他们已经可以毫不费力地弄到各种型号的子弹壳,但是,两人却再没有爬上核桃树,去砍削那可做枪柄的树杈,制造那种曾经让他们日夜入迷的玩具小手枪。留孩在青石崮顶丢掉的那一支,被一个更小的放牛孩子捡了去。当留孩和石头遇到那孩子,看他把小手枪插到腰带上,神气活现地从他们面前走过时,他们也只是把小手枪接到手里看了看,淡淡地笑笑,没说什么。他们又把小手枪替他插好,大人似的拍拍那孩子的肩膀,看他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远,自己又踏着稳健的步子,翻过几道山峪到外庄送信去了。童年,在灾难、炮火和鲜血中浸泡的童年,仿佛在一夜之间过去了,他们似乎突然长大,变成大人了。
这天上午,留孩到柳泉去打水。瓦罐在水皮上碰了一下,却突然脱了钩,它身子一仄歪,噗噜噗噜冒几个水泡泡,沉到那墨绿墨绿的水底去了。
爹正在家里等水做饭呢,留孩不由发起急来。他连忙趴到泉边的石台上,一只手提着担杖钩,探下身子,把担杖伸到水里去。泉水很深,怎么也够不到底。他把担杖提上来,解下腰带拴到担杖钩上,又把它探进水里。这一次够到水底了。他屏住气,轻轻一松一提,借着水势,让另一只担杖钩在水底来回移动。终于,他一双眼睛兴奋地闪着光,把那显然变得沉重了的担杖轻轻地提了上来。
水皮上的波纹越来越多,瓦罐眼看就要露出水面来了。
但是,突然之间,留孩一双墨黑的眼睛惊喜地瞪大起来,胸口怦怦响,心脏像只小青蛙,眼看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水皮上没有什么瓦罐,却看到了一只乌黑的、细长的铁管!
“枪!”巨大的、意想不到的幸运突然降临到留孩头上,他不由轻轻惊叫了一声。
他的两只小手不觉微微一抖,担杖钩一滑,那乌黑的铁管在水面上打个旋,不见了。却又看到那紫红色的枪托从水里翘起来,故意逗人一样摇摆了一下,水面上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对于留孩来说,世界上的一切,连同那只落进水底的瓦罐,现在已经完全不存在了。他用指甲掐一掐自己冻得通红的腮角,确信不是在做梦,确信眼前的好运是真实的,便立即把担杖探到水底,又在进行第二次打捞了。
这一次很快就把瓦罐捞了上来。留孩却失望地叹口气,气吁吁把手一松,又让瓦罐沉进了水底。
但是,又忙了半天,那支枪却无影无踪,再也没有碰到。
留孩想了想,干脆脱下鞋来,赤脚探进长满青苔的石劈缝里,沿着那陡立的井壁爬下去,朝水面慢慢接近。他两腿**,手持担杖,身子紧贴水皮蹲伏着。如果还是捞不到,他打算扑通一声跳进冰冷的水里,钻进那黝黑的水底,也一定要把那杆钢枪抱出来!
“干什么呀,留孩?”头顶传来说话的声音。
他这才记起来,刚才似乎听到一阵担杖钩吱勾吱勾的声音,原是有人打水来了。仰起头来望去,只见泉边石台上站着本村的两个男人。留孩心里咯噔一声响,这才回到现实中来,想起自己是到泉边来打水的。他眨巴一下眼睛,干笑了一下说:“捞罐子哩—真不走运,罐子掉到井里了!”
“这孩子,真作孽!”一个男人说,“小心掉下去泡了汤啊!”
“快上来,我帮你捞吧!”另一个说。
“别!别!”留孩连忙说,“我听到叭的一声响,准是罐子碰碎了,咱不要啦!”
两个男人伸出手,把留孩拉了上来。留孩把剩的那只瓦罐打满水,一手提着它,肩膀上扛着空担杖,跟在那两个男人后头,回家来了。
多亏刚才没把它捞上来!留孩心里暗暗庆幸,这样的一杆钢枪,可不能让外人看到!
天黑以后,留孩找到了石头。两人在村外沟峪里绕了一个大弯,确信后面没有人跟踪,这才摸着黑来到了柳泉旁边。
山野、沟坡和附近的村落、房舍,全都静静地入睡了。没有月亮,深幽幽的天幕上露出几颗寒星,微弱的光波在柳泉那黑黝黝的水面上闪动着。周围一片安静,只是轻轻传来柳泉流水那叮咚叮咚的声音。两个孩子悄悄蹲在泉边的石台上,把带来的一根葵花秆,绑到一把长把二齿钩子上。留孩抓住葵花秆,把那二齿钩子轻轻探到水底去了。
传来铁钩碰撞水底石子儿的声音,轻轻地,一下又一下。水波微微晃动着,舐着泉边长满青苔的石块。但是,过了半天,铁钩什么也没有抓到。
“我来捞一会儿试试,”石头从留孩手里接过葵花秆,“兴许我的运气能好一些。”
石头捞了一阵,还是没有结果。留孩又把葵花秆抢过来,一面说:“看我的吧,还是我的运气好!要不,怎么我那瓦罐早也不掉,晚也不掉,偏偏今儿个掉进水里呢!”
留孩捞了一阵,后来那葵花秆又来到了石头手里。过了一会儿,只见石头憋住一口气,一声不响,像怕吓着谁一样,把那葵花秆缓缓地提了上来。
水面上哗啦一声响,二齿钩离开水皮,手里的葵花秆显然变得沉重了。石头屏住气,再向上提了一下,一截几尺长的、神秘的、黑黝黝的东西,就在两个孩子面前闪动了。留孩用力探下身子,就像怕它醒过来会突然逃走一样,伸出手,死死地一把抓住了那水淋淋的、冰冷的枪管。两人同时深深地松了一口气。
枪被提上来了,那是一杆半新的小马枪。
柳泉,亲爱的、神奇的柳泉!为了你这慷慨的恩赐,两个孩子今生今世永远记着你,怎么报答你都可以!
他们当然不知道,这是几天以前,一个在炮楼外面站岗的伪军,借着夜色的掩护开了小差。他在树丛中换上便衣,走过柳泉旁边时,顺手把这杆枪扔进水里。两个孩子同时想起了石山根讲过的一个故事。那故事说,东海里有一条蛟龙,它能喷云吐雾、耍水戏浪,过往船只全都不敢靠近。有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他光着身子,只穿一个小红兜儿,一个跟头扎进了水里。他骑在蛟龙身上,跟它斗了三天三夜,直搅得波浪滔天,山摇地动。后来,那蛟龙没了力气,眼里露出了求饶的神色。小孩跳下龙背,抓住龙尾只一甩,那蛟龙立即变成了一杆神枪。那杆枪金光闪闪,枪尖锋利无比,打起仗来千变万化。小孩凭着这杆枪,登山下海,上天入地,战败了无数妖魔,解救了数不清的穷苦百姓。听人说,柳泉虽小,但它的水脉通着沂河,连着东海。天爷!说不定柳泉那墨绿墨绿的水底藏着一条神龙,它跟他俩有缘分,单等他们到来,就变成这么一杆小马枪,乖乖地握到他俩手里啦!
十几分钟以后,两人悄悄穿过几道崖坡,钻进石头家胡同口外面那密密丛丛的矮树棵子里去了。
他们在树丛中蹲了下来。树叶已经落光了,但是,那密密麻麻的枝条还是能把他们遮个严严实实。几个月前,两人曾躲在这里开办过“兵工厂”,制造那核桃木枪柄、子弹壳枪筒的玩具手枪。但是,现在他们已经有了一杆真正的钢枪,而且说不定是神龙变成的!两人一声不响,用破袄襟把枪身擦得干干净净,伸出小手,亲昵地摸摸枪管,摸摸枪托,又摸摸枪栓和扳机。然后扯起皮带,挺起小胸膛,怪神气地把枪背到肩上。他们轮着背,你背一阵,我再背一阵;越背越上瘾,越背越舍不得放下。过了好一阵,看看夜色深了,两人警惕地抬起头来,听听四面没有任何动静,瞅瞅周围没有任何可疑的身影,这才在旁边一个草垛上扯个小洞,恋恋不舍地把枪塞到草垛里去了。
自从打火车鬼子吃亏以后,鬼子放弃了柳泉峪等几个小据点,龟缩进县城和官亭。乡亲们虽然不怎么清楚世界上整个对日战争的形势,但也互相传说着,鬼子在太平洋丢了老本,已是秋后的蚂蚱,没有几天蹦跶头了。“小日本儿,卖凉水儿,打了盆儿,赔了本儿”,该把鬼子据点这几个最后的盆子罐子,全给敲个粉碎了!
“要打官亭啦!”这天,人们兴奋地互相咬着耳朵。
男人们摘下门板,铺上青布印花被子,急急忙忙绑扎担架。女人们就把十几盘鏊子支在背风的杨树底下,点起去冬扫起的树叶,急忙摊起煎饼来。
冬梅盘腿坐在鏊子后面的一个蒲团上,挥动着小小的煎饼筢子,把粉红的、薄薄的高粱煎饼,摊了一张又一张。石头从小后园里刨出刚刚冒芽的小葱,扒去葱皮,在柳泉里洗得干干净净,用小条筐提着跑来。留孩从家里抱来盛面酱的小坛,放到杨树底下。他们在煎饼上抹上面酱,放上小葱,卷成一卷一卷,整齐地放在大笸箩里,抬到了村口。又烧好一锅锅枣茶,盛在大缸里,放在街口的石板上。
傍黑,一支队伍从沟峪里翻上来,开进了柳泉峪。战士们没有停留,一面走着一面喝一碗水,又接过孩子们递上来的煎饼卷,感激地朝他们笑笑,一面大口吃着,一面朝官亭方向急急开走了。队伍过了一队又一队。开始还能看清那驮在马背上的铁炮和扛在战士肩头、蜷着一双细腿的机枪;到后来,就只能看到一队队模糊的人影,随着一阵沙沙的脚步声,迅速走来,又飞快远去了。
一笸箩一笸箩煎饼吃光了又抬来了,一担一担枣茶挑来了又喝光了……
冬梅盘腿坐在鏊子后面的蒲团上,整整一个下午,窝都没挪一挪。她一只手在鏊子底下续着干草枯叶,让火头着得非常均匀;一只手摸起小勺,把一勺煎饼糊子扣到鏊子中心;小竹筢子在手里熟练地滑动着,把粉红色的高粱糊子均匀地摊在光洁的鏊子面上。然后,她捏起翘起的边角,唰的一声把一张薄纸般的、散发着红高粱那清醇香味的煎饼揭下来,顺手放在身旁的筛子上。她那瘦削的脸略显苍白,头发已经变长了,显得更黑更亮,结成一条粗粗的发辫,松松地垂在肩膀上。火光映照着她脸上的一串串汗珠,映照着头发上那像小蝴蝶扇动着翅膀一样的片片草屑;她的动作是这样和谐而又娴熟,神情是这样庄重而又专注。煎饼烙了一摞又一摞,她自己没顾得吃一口,肚里却一直没试出饿来。两条盘着的腿压麻了,她自己却一直没有觉出累来。看样子,她可以一直这样坐着,不管日出日落,天明天黑,永远不停地烙下去,烙下去……
她不是在烙煎饼,而是在铸炼着一个庄严的信念—向敌人讨还血债,夺取人民胜利的信念!
田副政委带领最后一队战士开进村子,走过冬梅身边。
冬梅从鏊子上揭下一张滚热的煎饼,抹上面酱,卷上一棵鲜嫩的小葱,交给了田副政委。这位在黄土高原上长大,吃惯了莜面疙瘩的红军战士,接过沂蒙山庄稼人的高粱煎饼,大口大口嚼着,让小葱、面酱和红高粱那混合在一起的香辣、醇厚而又带点儿酸涩的味道一齐冲向鼻孔;他胸口更加滚热,脚步更加有力,带领部队一阵疾风般朝村东开走了。
“田副政委,”冬梅闪着泉水一般清澈的眼睛说,“还有任务吗?”
“你们的任务完成了!”风口里传来田副政委浓重的陕北口音,“等着听咱们胜利的消息吧!”
枪声隐隐约约从山峪里传来,东面山尖上,半个天空染红了。
冬梅、石头和留孩没有回家。他们爬到村东的崖顶上,两眼一眨不眨地望着远方。
“接上火了!”石头松一口气似的说。
“你听,响得多脆!这是咱的机枪!”留孩像一个有经验的指挥员一般比画着,“第一步,拿下教堂!下一步就该向鬼子炮楼进攻了!”
轰!传来一声巨雷般的炮声,山谷丛林像在微微战栗。
孩子们心口不由一齐收紧了。听动静,这像鬼子的铁轮山炮。他们知道,八路军还没有这样的大家伙。
但是,谁也不愿意把自己的猜测说出来。
“准是咱的炸药包!”留孩说。
“对,是炸药包!”石头说。
但是,重机枪那刮风般的吼叫接着传了过来,一阵比一阵密,一阵比一阵凶。咱们的部队没有重机枪。再也不能掩饰,这是鬼子在疯狂反扑了。
石头和留孩靠到冬梅跟前,一齐说:“姐姐,不能光在这里看眼儿,咱们也上官亭吧!”
“走,去问问山根大爷和耿喜嫂!”冬梅说。
三个人离开崖顶,急急忙忙折回村来。村子很静,一点儿灯火也没有。人们却没有睡,仨一伙俩一簇,挤在村口、檐下和街门洞里,悄声议论着,侧耳倾听着远处的枪炮声。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就有人轻声说:“是冬梅呀!听到前面的准信儿了吧?”
“回去睡吧,看别叫飞子儿伤着!”
三个人来到耿喜家门口。推门进去,只见屋里烟熏火燎,耿喜正蹲在灶前烧豆浆。一打听,石山根和耿喜嫂早就带着担架队,跟随部队到官亭去了。
“哼,不告诉咱们!”石头气哼哼地说。
“田副政委有话,你们的任务完成了。”耿喜头也没抬,轻轻朝锅里倒着卤子,乳白色的豆浆,立即像蛋花一般,一团一团凝结了起来。
“你哩?”
“我的任务还没完。”耿喜说。他仿佛没有听到外边密集的枪炮声,仍然头也没抬,慢条斯理地一瓢一瓢把豆浆舀进桶里,然后提到门外,把它倒进磨台上一个铺好笼布的竹筛里。孩子们立即明白过来:他是在默默地等待着咱们的队伍打了胜仗回来,让他们每人吃上一口热豆腐……
窗台上放着一顶虎头长尾巴帽子,多儿留下的帽子。两只小小的、沉默的铜铃,在灶底火光的映照下,闪着一层暗红的血水般的光波……
三个人不再说话,闷闷地走回留孩家来。
冬梅家的房子被潘彪烧毁以后,姐弟俩回村就住在留孩家里。推开屋门,点起小油灯,只见屋里空空的,却没有石太平的影子。
“爹!爹!”留孩喊。
屋里屋外找了一圈,还是不见踪影。再看土炕上,那床青布破被平展展地抻好了,三个枕头在土炕上摆齐了;打开炕头墙上的小橱门看看,那只盛着石太平行医时用的小刀小剪的破旧的羊皮革囊,却不见了。
“大爷准是也去了。”冬梅点了点头说。
“到哪儿去了?”石头急问。
“到官亭去了,到前线去了!”冬梅说。
石头恍然大悟。他撇了撇嘴,委屈地说:“哼,全不告诉咱们,单单把咱们闪下了!”
“想得倒好,没有这样的门!”留孩说,“腿长在咱身上,咱们也去!”
“咱们的任务没有完!”冬梅推开房门,耳听着阵阵枪声,眼望着远处的火光,说,“走吧!”
三人推开栅栏门,走到了街上。火光、枪声就是命令。三个人一声不响,大步向黑夜里走去!
“等一等,姐姐!”却听留孩喊了一声,他和石头折回身子,急忙朝黑影里跑去。不一会儿,两人气喘吁吁跑了回来,只见石头神气活现地背着那杆小马枪。